第十一章 擒凶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毒十堂的成员，在一夜之间即已悄然疏散到丹阁以外的各个隐伏点上，丹阁之内，只留下两个人：聂飞，以及屈寂。
卫孤鹤的身手了得，剑术之精尤其骇人听闻，素来自诩自负的聂飞亦不敢稍有轻忽，也因此让自己来承担诱杀卫孤鹤的重任，还怕一个人力有未殆，特地留下了最使他头头却又最为他所信任的老么屈寂做帮手。屈寂名义上固属毒十堂的么弟，但机智艺业同他的排位乃成反比，聂飞独留屈寂，有托命的涵意。
此刻，又已入夜。“丹阁”正楼的楼下大厅里，聂飞仍旧坐在他一惯的老位子上默默独啜。他啜饮的不是酒，是清茶。这位杀手头子，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
屈寂也坐在大厅里，不过并非坐在他一向的位置，坐的地方在一只几近人高的仿古花瓶之侧，厅内的灯火到了那个位置，刚好形成一片暗影，人在那里，不仔细观察，还真不容易看出来。
大厅里很沉静，不但沉静，甚至说得上是冷寂，而等待的况味总然枯燥窒闷。更甚者，枯燥窒闷的等待，犹不知有无结果。
又轻轻抿一口茶，聂飞目光瞥了一眼花瓶的方向，而屈寂的声音适时低沉传来：“我在这里，老大。”
聂飞笑笑，笑颜虽然轻淡，却蕴盈着一股慰藉；是的，长夜相守，为的是共御外侮，生死相随，这样的兄弟之情，手足之义，终是人间不可多得的温馨啊。
偌大的厅室里，二人仿佛能够互相听到彼此的心跳，深沉的夜，寂寥的夜，尤有需要紧密依持的期望，这当口，屈寂才罕有的觉得，老大聂飞与他之间，并不偌想象中那么遥远，十多年的相处，仍有那种平日价看不到的情分存在。
于是，聂飞放下茶杯，神情端肃的危襟正坐。阴影下的屈寂，亦同时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息——虽然那是一串极其细微、极其轻悄的声息，仿佛落叶飘逸，碎砂在默默的打着旋转。
前门未曾下栓，这时，无风自启，一条硕长的身影，又宛如鬼魅般施施然映入，更非常沉静，非常安详自如的移转进来。不错，进来的人，正是卫孤鹤，夜枭卫孤鹤。
桌前品茗的聂飞视线抬起，并将茶盅缓缓平搁下来，就似接待一位熟客那样目迎着信步来近的卫孤鹤。
卫孤鹤定定的瞧着聂飞，淡淡一笑：“你是聂飞？”
聂飞却不笑：“正是。”
卫孤鹤道：“对于我的到来，你似乎并不惊讶？”
将双臂交拥胸前，聂飞道：“在你连番狙杀了我们一个人之后，我就知道你还会再来；卫孤鹤一死一伤的成绩，大概尚不能满足你的脾胃。”
卫孤鹤点头：“不错，舞大旗的人，需要的场面总比拿小幡的角色来得宽广。”
聂飞努努嘴：“请坐。”
卫孤鹤道：“不了，这不是适宜落坐对谈的时候。”
聂飞道：“只你一个人？”
目光四巡，卫孤鹤道：“是的，只我一个人；如果不是群战，单个儿独挑的话，我相信我一个人便足够了，毒十堂并非省油的灯，可也不见得有什么三头六臂。”
聂飞道：“你很狂傲，卫孤鹤。”
吁一口气，卫孤鹤道：“得有本钱才能如此。”
顿了顿，他接着道：“你们其他人都去哪里了？整个丹阁内外一片空荡荡的，几同鬼城路……”
聂飞道：“看来你已经先探查过了？”
卫孤鹤道：“今晚摸进来，本想挑个倒霉的主儿下手，闯来闯去，居然十室九空，只这楼下大厅还透着光亮，没料到你老兄便在此地。”
聂飞道：“我在这里不是凑巧，卫孤鹤，我是专程候驾的。”
神色间透着三分诡异，卫孤鹤道：“我想转问一声，这里也只有你一个人？”
聂飞道：“这就要靠你的智慧去揣测了。”
卫孤鹤吃吃的笑：“聂飞，你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相反的，你更是一个思维慎密的角儿，你不会轻易冒险，你所做的，都是你认为有十足把握的事。”
聂飞深沉的道：“随你说吧，卫孤鹤”踏上一步，卫孤鹤道：“直接遇上你，对我而言，是一种宽慰，也是一种负担；宽慰的是，若能一举将你击杀，则毒十堂自此群龙无首，分崩离析指日可待，省却了我逐一狙袭的麻烦，但你聂飞不同于一般寻常人物，想要杀倒你，恐怕就成我的负担了。”
聂飞道：“你的推论有道理。”
卫孤鹤摊摊手：“世上就有这么些无奈的事，聂飞。”
聂飞不言，眸瞳的神韵冷漠。
卫孤鹤道：“便在这里么？”
推椅起身，聂飞道：“这里没什么不好，地方够宽广，而且灯火明亮，正够你我施展。”
卫孤鹤又笑了，嘴里的牙齿泛着森白：“我在想，聂飞，你死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模样。”
聂飞不以为忤：“但是，我却不想你死，卫孤鹤，若是我赢，我要抓活的。”
卫孤鹤傲然道：“这个期望，只怕不易达成。”
花瓶后侧的的暗影里，屈寂慢慢现身出来，也慢慢的出声道：“说不定并不很难。”
双眉微扬，卫孤鹤形能相当笃定：“果然不出我所料，聂飞，你一向就是个心思细密，行事唯谨的人；设若我猜得不错，你留下的这位帮手，大概也是你们组合中最佳的人选吧？”
聂飞平静的道：“如果是你，会留下个草包来帮你行事？”
卫孤鹤摇头：“不会，当然不会……”
来到桌边的屈寂沉声道：“老大，你先上或是我先上？”
聂飞当仁不让的道：“当然我先上，你且掠阵；可不管怎么施为，记得首要留下活口，姓卫的对我们不仁，我们却不能对他不义。”
卫孤鹤话说得带点皮里阳秋：“聂飞，你还是对我不义的好，你待赏赐的这份慈悲，怕我消受不起。”
聂飞道：“很抱歉，如果你失了手，大概没什么选择。”
屈寂铡骨柱地，忽然冒出一句话：“卫孤鹤，我很想看看，你是什么三头六臂？”
端详着屈寂，卫孤鹤道：“让我猜猜你是谁！”
他接着微瞇双眼：“老么？铡骨屈寂可是？”
屈寂道：“比不上尊驾名头响亮。”
卫孤鹤拱拱手：“过誉，过誉了。”
站立桌前的聂飞绕行过来，右手已经轻握他的追魂带，形态从容自在，一不蓄劲，二不作势，高手待搏，随时随地皆可伺机而起。
屈寂则疾步行至门边，这是个自彼此后方掠阵的位置，而灯光斜映，更为一目了然。
卫孤鹤冷着声道：“你们准备好了？”
聂飞道：“从你进来的那一刻开始，卫孤鹤，我们即已准备好了。”
卫孤鹤抬肘伸臂，以右手拔出背后两柄长剑的一柄，轻轻挥洒，光华立时溢流满厅。
聂巷飞赞了一声：“好剑。”
稍带矜持的一笑，卫孤鹤道：“剑曰‘映雪’，是一对。”
聂飞道：“侯教了。”
卫孤鹤微一垫步，长剑猝挑聂飞咽喉，只在聂飞闪动之际，捏着剑诀的两指已点向敌人眉心。身形移动中的聂飞突兀就地回旋，一抹冷芒横起如虹，那么凌厉的削斜出，完美的一个全弧，已将卫孤鹤逼退六尺。
倏忽塌腰挪走，卫孤鹤长剑穿飞，裂气如啸，锋镝成点成线，或雨或瀑，就这样一阵接一阵，一波连一波，像永不歇止似的卷荡过去。聂飞沉稳如昔，追魂带交织纵横，快比蛇电，吞吐伸缩间，彷若将大束芒彩向四面八方抛置施放，招式之精准老辣，决不逊色。
即连后面掠阵的屈寂，亦不常见自己头儿展现武功，当前这一阵攻守下来，他不禁由衷感到，老大就是老大，那一把金交椅，可不是白坐的！激战中的卫孤鹤，蓦地后撒三步，再上身，已然双剑并出，剑花旋舞，时而幻做光圈，时而形为大十字交叉，在璀璨万变的华彩里，焰芒流射，眩神夺目这辰光，他显然已经卯足全力。
屈寂双手紧握铡骨，屏息贯注，以便在必要时出手支持。他深知像这样的两位顶尖高手相搏，生死胜负只在一瞬之间，只那一瞬，外力的投入便可扭转乾坤，足堪化腐朽为神奇。
大厅内烛火摇曳，但却声息不闻，除了双方兵刃偶而交击时的清脆音响，彼此的移动几乎悄然无声。于是，卫孤鹤纵掠而起，人在半空中，双剑合抱前指，身形宛如滚桶，以无可言喻的快速俯冲而下─人与剑便融汇成一道豪光，直摧疾落。
聂飞断不退让，追魂带绕体回转，并射出千万点紫电精芒，当光华涌现的同时，带刃颤飞，猝似银蛇贯日，冲着敌势硬迎上去。
连串的金铁撞击之声活似砸碎了漫天的琉璃，盈耳撼心的须臾，血雨喷扬溅洒，尚夹杂着不知是谁身上的细碎肉糜！屈寂身形倏进，铡骨顺臂上挑，粗钝的弯锋蓝光微泛，刚刚向上腾掠的卫孤鹤已闷吭一声，背脊上结结实实挨一了记。
这一记，捣得原已血污狼藉的卫孤鹤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但觉心脉大震，血腑翻涌，连人带剑一头栽落。重重摔跌于地。屈寂如影随形、紧跟而至，左手并指伸缩，已制住卫孤鹤的“软麻穴”；这位神智仍极清醒的夜枭虽嗔目如铃、咬牙切齿、四肢则已不能动弹。
勉力站稳的聂飞，形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全身上下，遍布大小不一的伤痕，鲜血淋漓，衣碎如絮，仿佛才打刀山剑林滚落下来。卫孤鹤绻曲横卧，亦是皮开肉绽，难找一块囫囵处，甚至连绕颈的长发，都浸血结痂了。
急步上前，屈寂小声道：“老大，你还好吧？”
聂飞想洒脱的笑笑，可实在笑不出来：“不像表面上那么糟，看看血糊淋漓，其实都是皮肉之伤。”朝地下的卫孤鹤打量几眼，他又道：“姓卫的光景不比我强，老么，你制住了他的穴道？”
屈寂道：“得一个时辰之后才纾解。”
聂飞道：“干得好，稍待再加上两道绑，要防这厮另有自行解穴的门道。”
屈寂点头：“老大放心，我省得。”
满跚的行向桌边拉了张椅子坐下，聂飞疲惫的道：“发信号叫外头的弟兄回来；活捉了姓卫的，至少目前暂可松口气了。”
先环顾大厅的情形，屈寂尚称满意——除了多点缀着的点点血花，其他陈设仍算整齐。
头顶缠着白布条的鹿野一头窜入屈寂房中，骨碌滚到床上，以臂当枕，闭上双眼，一副十分沉醉的模样。
先斟上一碗凉茶喝了，屈寂抹着唇角水渍，边道：“喂，老七，你困错地方了，这是我的床……”
睁开眼，鹿野悠悠的道：“人该惜福，若不经历过，便不知身在福中诸般的好；拿这一次来说吧，只他娘不到两个晚上，窝在外头可遭罪了，林子里蚊叮虫咬，白天燥热，半夜却又冻得慌，哪比睡在自家床上舒坦？吃喝不顺当，再加心情紧张，随时准备应付状况，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屈寂哼了哼：“我说七哥，你当老大跟我留在窝里是享福？我们可是打谱卖命来的，事实上也真个差点卖了命，你见过老大没有？看他那模样，我恁情撤到外面落得清闲。”
起身坐到床沿，鹿野笑吃吃的道：“将才我回来，老大正在上药裹伤，啧啧，混身血糊糊的，不大中瞧，这么些年来，我还未曾看过老大如此狼狈法。”
屈寂吁着气道：“这一遭，老大可叫豁出去了，他与卫孤鹤的一战，委实精彩，我还在想，你们都该在当场开开眼界！”
鹿野眨着眼道：“老大说，多亏了你在节骨眼上及时出手，才活捉了姓卫的那厮，老大固然行，你也不简单呐。”
屈寂似笑非笑：“承你高抬了，七哥。不过，我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不敢掠美，能够摛住卫孤鹤，老大为主将，我但只跑个龙套罢了。”
嗤一声笑了，鹿野道：“你小子倒学得谦虚起来啦，说正规的，老么，你可算替咱们毒十堂立下一大功劳，拔除了卫孤鹤这根在背之芒，娘的，我头顶这一剑，先得讨回！”
屈寂却有些愁眉不展：“我正琢磨，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卫孤鹤失手，玉龙会断断不肯善甘罢休，一场暴风雨，恐怕跟着即要临头……”
鹿野倒挺坦然：“不管往后咱们这条路待怎么走，但有一口气在，好歹总得走下去，等没有这口气了，亦不用愁着怎么走啦，老么，你说是也不是？”
屈寂啼笑非：“要都能照你这样想，人人可高枕无忧了。”
鹿野道：“老么，江湖岁月，你最了解不过，成年论辈子，无非水里来、火里去，恩怨纠缠，血雨腥风，哪一天有个宁日？若要事事摆在心头，不把人愁死才怪，不是我想得开，而是你想不开呐……”
回味着鹿野的话，屈寂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就拿玉龙会的这档子事来说吧，己方所能做的，亦就是妥为因应，预拟对策，一切见机行事，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如果整日价患得患失，心神不定，光是这个“愁”字，便是能令人形销骨立，寝食难安了。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还没见着人，万百龄的嗓门已透了进来：“老七，老么，咱们头儿有请，楼下厅里见啰。”
屈寂回应一声，招呼鹿野：“走吧，八成是要商议如何处置卫孤鹤的事，今晚上别想睡啦。”
从床上站起，鹿野伸了个懒腰：“其实老大有心活捉那厮，必然早有打算，怎么做随他就好，找我们去岂非多此一举？何苦叫我们陪着干耗？”
屈寂道：“不然，这叫集思广益，大伙做兄弟，自有提供意见的责任。”
鹿野意态怏怏：“我宁可困上一觉……”
等二人相偕来到大厅，其他兄弟伙六个早已就坐，连负创未愈的屠空亦未缺席。
混身缠着不少零碎的聂飞毫无赘言，直接开门见山：“那卫孤鹤已遭生摛，总算暂且解除了我们立即的威胁，我想问问我伙的意见，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反制玉龙会？”
在一阵短促的沉默之后，殷大超身为老二，当仁不让的率先开口道：“就拿他当人质，跟玉龙会谈条件，老大，姓卫的乃属玉龙会龙珠旗旗主，身分尊崇，算是对方的柱石人物之一，他们决不敢稍有轻忽，有姓卫的捏在我们手里，形势便大大不同了……”
聂飞道：“我原也是这个意思，可要跟他们提什么条件？大伙得先合计合计。”
万百龄大声道：“所谓千里为官只为财，老大，我们出来亡命厮混，舔他娘的刀头血，无非也为了那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如今抓住对方一个要角，当然要他们拿钱来赎，少了不行！”
干咳一声，全福寿随着道：“还有，我们人命的损失又该怎么算？冲突可是他们先行引发的！”
殷大超兴致来了，口沫横飞：“尚要他们立下重誓，昭告天下，自此不得对我稍有侵犯，并且确认毒十堂的行动自主权力，明定互不干扰的要点！”
万百龄嘿嘿笑道：“就等老大定规个数目下来。”
沉吟着，全福寿道：“机不可得，老大，我们不能小鼻子小眼……”
鹿野向坐在对面的屈寂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屈寂发言，但屈寂却恍如未见。
望向屠空，聂飞道：“你认么说，老三？”
屠空的一张阴阳脸上无甚表情：“我没有意见，老大怎么说怎么好。”
佟功抢着道：“老大，我也是一样。”
视线凝聚在屈寂脸上，聂飞问：“老么？”
这时，屈寂才神色严肃的道：“首先，大家不要犯了错误，以为活捉了一个卫孤鹤，便可以向玉龙会大肆需索，予取予求；姑且不论玉龙门在损失了一个卫孤鹤之后实力仍在，即使为了颜面，为了威信，他们亦不可能对我们方才所提的条件让步，否则，玉龙会何以再称霸江湖，独尊一方？退一步说，毒十堂如果胜了两场仗，就将着眼人放在银钱上，我们的格调也就不成其为格调了。”
万百龄气冲冲的道：“不要唱他娘的高调，老么，你不爱钱？”
屈寂道：“我当然爱，但却要看在什么事情和什么节骨眼上，老九，拿卫孤鹤去向玉龙会勒索银子，你不认为将遭同道耻笑？何况，这个要求根本不可能成功。”顿了顿，他又道：“大家不要将目标订得太高，我的浅见，能以卫孤鹤换来玉龙会及毒十堂的恩怨了断，己达最后底线了。”
殷大超鼓腮帮子道：“他们不敢这么强硬，老么，别忘了姓卫的在我们手里。”
摇摇头，屈寂道：“凭玉龙会的声势，少了一个卫孤鹤，他们很快即可再补一个卫孤鹤，即便不补，亦无损于他们的整体战力，就算姓卫的对他们具有重大作用，二哥，壮士断腕的举动玉龙会不是做不出来！”
殷大超犹悻悻的道：“我他奶奶偏就不信！”
聂飞缓缓启声：“老么的看法很正确，我赞同，就拿卫孤鹤去与玉龙门交换一个自此互不相犯的承诺，其他条件，不必提了。”
老大的决定，自然便属整个组合的决定，其他成员不必再有争论，亦没有争论的余地；这是千百年来的江湖传统，毒十堂身在江湖，自不例外。
屈寂的目光接触到聂飞的两眼，令他又一次感觉到头儿的眼中神韵并不是那么一贯的冷漠与酷厉，隐隐然总还有一丝温暖。
卫孤鹤的身手了得，剑术之精尤其骇人听闻，素来自诩自负的聂飞亦不敢稍有轻忽，也因此让自己来承担诱杀卫孤鹤的重任，还怕一个人力有未殆，特地留下了最使他头头却又最为他所信任的老么屈寂做帮手。屈寂名义上固属毒十堂的么弟，但机智艺业同他的排位乃成反比，聂飞独留屈寂，有托命的涵意。
此刻，又已入夜。“丹阁”正楼的楼下大厅里，聂飞仍旧坐在他一惯的老位子上默默独啜。他啜饮的不是酒，是清茶。这位杀手头子，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
屈寂也坐在大厅里，不过并非坐在他一向的位置，坐的地方在一只几近人高的仿古花瓶之侧，厅内的灯火到了那个位置，刚好形成一片暗影，人在那里，不仔细观察，还真不容易看出来。
大厅里很沉静，不但沉静，甚至说得上是冷寂，而等待的况味总然枯燥窒闷。更甚者，枯燥窒闷的等待，犹不知有无结果。
又轻轻抿一口茶，聂飞目光瞥了一眼花瓶的方向，而屈寂的声音适时低沉传来：“我在这里，老大。”
聂飞笑笑，笑颜虽然轻淡，却蕴盈着一股慰藉；是的，长夜相守，为的是共御外侮，生死相随，这样的兄弟之情，手足之义，终是人间不可多得的温馨啊。
偌大的厅室里，二人仿佛能够互相听到彼此的心跳，深沉的夜，寂寥的夜，尤有需要紧密依持的期望，这当口，屈寂才罕有的觉得，老大聂飞与他之间，并不偌想象中那么遥远，十多年的相处，仍有那种平日价看不到的情分存在。
于是，聂飞放下茶杯，神情端肃的危襟正坐。阴影下的屈寂，亦同时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息——虽然那是一串极其细微、极其轻悄的声息，仿佛落叶飘逸，碎砂在默默的打着旋转。
前门未曾下栓，这时，无风自启，一条硕长的身影，又宛如鬼魅般施施然映入，更非常沉静，非常安详自如的移转进来。不错，进来的人，正是卫孤鹤，夜枭卫孤鹤。
桌前品茗的聂飞视线抬起，并将茶盅缓缓平搁下来，就似接待一位熟客那样目迎着信步来近的卫孤鹤。
卫孤鹤定定的瞧着聂飞，淡淡一笑：“你是聂飞？”
聂飞却不笑：“正是。”
卫孤鹤道：“对于我的到来，你似乎并不惊讶？”
将双臂交拥胸前，聂飞道：“在你连番狙杀了我们一个人之后，我就知道你还会再来；卫孤鹤一死一伤的成绩，大概尚不能满足你的脾胃。”
卫孤鹤点头：“不错，舞大旗的人，需要的场面总比拿小幡的角色来得宽广。”
聂飞努努嘴：“请坐。”
卫孤鹤道：“不了，这不是适宜落坐对谈的时候。”
聂飞道：“只你一个人？”
目光四巡，卫孤鹤道：“是的，只我一个人；如果不是群战，单个儿独挑的话，我相信我一个人便足够了，毒十堂并非省油的灯，可也不见得有什么三头六臂。”
聂飞道：“你很狂傲，卫孤鹤。”
吁一口气，卫孤鹤道：“得有本钱才能如此。”
顿了顿，他接着道：“你们其他人都去哪里了？整个丹阁内外一片空荡荡的，几同鬼城路……”
聂飞道：“看来你已经先探查过了？”
卫孤鹤道：“今晚摸进来，本想挑个倒霉的主儿下手，闯来闯去，居然十室九空，只这楼下大厅还透着光亮，没料到你老兄便在此地。”
聂飞道：“我在这里不是凑巧，卫孤鹤，我是专程候驾的。”
神色间透着三分诡异，卫孤鹤道：“我想转问一声，这里也只有你一个人？”
聂飞道：“这就要靠你的智慧去揣测了。”
卫孤鹤吃吃的笑：“聂飞，你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相反的，你更是一个思维慎密的角儿，你不会轻易冒险，你所做的，都是你认为有十足把握的事。”
聂飞深沉的道：“随你说吧，卫孤鹤”踏上一步，卫孤鹤道：“直接遇上你，对我而言，是一种宽慰，也是一种负担；宽慰的是，若能一举将你击杀，则毒十堂自此群龙无首，分崩离析指日可待，省却了我逐一狙袭的麻烦，但你聂飞不同于一般寻常人物，想要杀倒你，恐怕就成我的负担了。”
聂飞道：“你的推论有道理。”
卫孤鹤摊摊手：“世上就有这么些无奈的事，聂飞。”
聂飞不言，眸瞳的神韵冷漠。
卫孤鹤道：“便在这里么？”
推椅起身，聂飞道：“这里没什么不好，地方够宽广，而且灯火明亮，正够你我施展。”
卫孤鹤又笑了，嘴里的牙齿泛着森白：“我在想，聂飞，你死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模样。”
聂飞不以为忤：“但是，我却不想你死，卫孤鹤，若是我赢，我要抓活的。”
卫孤鹤傲然道：“这个期望，只怕不易达成。”
花瓶后侧的的暗影里，屈寂慢慢现身出来，也慢慢的出声道：“说不定并不很难。”
双眉微扬，卫孤鹤形能相当笃定：“果然不出我所料，聂飞，你一向就是个心思细密，行事唯谨的人；设若我猜得不错，你留下的这位帮手，大概也是你们组合中最佳的人选吧？”
聂飞平静的道：“如果是你，会留下个草包来帮你行事？”
卫孤鹤摇头：“不会，当然不会……”
来到桌边的屈寂沉声道：“老大，你先上或是我先上？”
聂飞当仁不让的道：“当然我先上，你且掠阵；可不管怎么施为，记得首要留下活口，姓卫的对我们不仁，我们却不能对他不义。”
卫孤鹤话说得带点皮里阳秋：“聂飞，你还是对我不义的好，你待赏赐的这份慈悲，怕我消受不起。”
聂飞道：“很抱歉，如果你失了手，大概没什么选择。”
屈寂铡骨柱地，忽然冒出一句话：“卫孤鹤，我很想看看，你是什么三头六臂？”
端详着屈寂，卫孤鹤道：“让我猜猜你是谁！”
他接着微瞇双眼：“老么？铡骨屈寂可是？”
屈寂道：“比不上尊驾名头响亮。”
卫孤鹤拱拱手：“过誉，过誉了。”
站立桌前的聂飞绕行过来，右手已经轻握他的追魂带，形态从容自在，一不蓄劲，二不作势，高手待搏，随时随地皆可伺机而起。
屈寂则疾步行至门边，这是个自彼此后方掠阵的位置，而灯光斜映，更为一目了然。
卫孤鹤冷着声道：“你们准备好了？”
聂飞道：“从你进来的那一刻开始，卫孤鹤，我们即已准备好了。”
卫孤鹤抬肘伸臂，以右手拔出背后两柄长剑的一柄，轻轻挥洒，光华立时溢流满厅。
聂巷飞赞了一声：“好剑。”
稍带矜持的一笑，卫孤鹤道：“剑曰‘映雪’，是一对。”
聂飞道：“侯教了。”
卫孤鹤微一垫步，长剑猝挑聂飞咽喉，只在聂飞闪动之际，捏着剑诀的两指已点向敌人眉心。身形移动中的聂飞突兀就地回旋，一抹冷芒横起如虹，那么凌厉的削斜出，完美的一个全弧，已将卫孤鹤逼退六尺。
倏忽塌腰挪走，卫孤鹤长剑穿飞，裂气如啸，锋镝成点成线，或雨或瀑，就这样一阵接一阵，一波连一波，像永不歇止似的卷荡过去。聂飞沉稳如昔，追魂带交织纵横，快比蛇电，吞吐伸缩间，彷若将大束芒彩向四面八方抛置施放，招式之精准老辣，决不逊色。
即连后面掠阵的屈寂，亦不常见自己头儿展现武功，当前这一阵攻守下来，他不禁由衷感到，老大就是老大，那一把金交椅，可不是白坐的！激战中的卫孤鹤，蓦地后撒三步，再上身，已然双剑并出，剑花旋舞，时而幻做光圈，时而形为大十字交叉，在璀璨万变的华彩里，焰芒流射，眩神夺目这辰光，他显然已经卯足全力。
屈寂双手紧握铡骨，屏息贯注，以便在必要时出手支持。他深知像这样的两位顶尖高手相搏，生死胜负只在一瞬之间，只那一瞬，外力的投入便可扭转乾坤，足堪化腐朽为神奇。
大厅内烛火摇曳，但却声息不闻，除了双方兵刃偶而交击时的清脆音响，彼此的移动几乎悄然无声。于是，卫孤鹤纵掠而起，人在半空中，双剑合抱前指，身形宛如滚桶，以无可言喻的快速俯冲而下─人与剑便融汇成一道豪光，直摧疾落。
聂飞断不退让，追魂带绕体回转，并射出千万点紫电精芒，当光华涌现的同时，带刃颤飞，猝似银蛇贯日，冲着敌势硬迎上去。
连串的金铁撞击之声活似砸碎了漫天的琉璃，盈耳撼心的须臾，血雨喷扬溅洒，尚夹杂着不知是谁身上的细碎肉糜！屈寂身形倏进，铡骨顺臂上挑，粗钝的弯锋蓝光微泛，刚刚向上腾掠的卫孤鹤已闷吭一声，背脊上结结实实挨一了记。
这一记，捣得原已血污狼藉的卫孤鹤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但觉心脉大震，血腑翻涌，连人带剑一头栽落。重重摔跌于地。屈寂如影随形、紧跟而至，左手并指伸缩，已制住卫孤鹤的“软麻穴”；这位神智仍极清醒的夜枭虽嗔目如铃、咬牙切齿、四肢则已不能动弹。
勉力站稳的聂飞，形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全身上下，遍布大小不一的伤痕，鲜血淋漓，衣碎如絮，仿佛才打刀山剑林滚落下来。卫孤鹤绻曲横卧，亦是皮开肉绽，难找一块囫囵处，甚至连绕颈的长发，都浸血结痂了。
急步上前，屈寂小声道：“老大，你还好吧？”
聂飞想洒脱的笑笑，可实在笑不出来：“不像表面上那么糟，看看血糊淋漓，其实都是皮肉之伤。”朝地下的卫孤鹤打量几眼，他又道：“姓卫的光景不比我强，老么，你制住了他的穴道？”
屈寂道：“得一个时辰之后才纾解。”
聂飞道：“干得好，稍待再加上两道绑，要防这厮另有自行解穴的门道。”
屈寂点头：“老大放心，我省得。”
满跚的行向桌边拉了张椅子坐下，聂飞疲惫的道：“发信号叫外头的弟兄回来；活捉了姓卫的，至少目前暂可松口气了。”
先环顾大厅的情形，屈寂尚称满意——除了多点缀着的点点血花，其他陈设仍算整齐。
头顶缠着白布条的鹿野一头窜入屈寂房中，骨碌滚到床上，以臂当枕，闭上双眼，一副十分沉醉的模样。
先斟上一碗凉茶喝了，屈寂抹着唇角水渍，边道：“喂，老七，你困错地方了，这是我的床……”
睁开眼，鹿野悠悠的道：“人该惜福，若不经历过，便不知身在福中诸般的好；拿这一次来说吧，只他娘不到两个晚上，窝在外头可遭罪了，林子里蚊叮虫咬，白天燥热，半夜却又冻得慌，哪比睡在自家床上舒坦？吃喝不顺当，再加心情紧张，随时准备应付状况，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屈寂哼了哼：“我说七哥，你当老大跟我留在窝里是享福？我们可是打谱卖命来的，事实上也真个差点卖了命，你见过老大没有？看他那模样，我恁情撤到外面落得清闲。”
起身坐到床沿，鹿野笑吃吃的道：“将才我回来，老大正在上药裹伤，啧啧，混身血糊糊的，不大中瞧，这么些年来，我还未曾看过老大如此狼狈法。”
屈寂吁着气道：“这一遭，老大可叫豁出去了，他与卫孤鹤的一战，委实精彩，我还在想，你们都该在当场开开眼界！”
鹿野眨着眼道：“老大说，多亏了你在节骨眼上及时出手，才活捉了姓卫的那厮，老大固然行，你也不简单呐。”
屈寂似笑非笑：“承你高抬了，七哥。不过，我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不敢掠美，能够摛住卫孤鹤，老大为主将，我但只跑个龙套罢了。”
嗤一声笑了，鹿野道：“你小子倒学得谦虚起来啦，说正规的，老么，你可算替咱们毒十堂立下一大功劳，拔除了卫孤鹤这根在背之芒，娘的，我头顶这一剑，先得讨回！”
屈寂却有些愁眉不展：“我正琢磨，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卫孤鹤失手，玉龙会断断不肯善甘罢休，一场暴风雨，恐怕跟着即要临头……”
鹿野倒挺坦然：“不管往后咱们这条路待怎么走，但有一口气在，好歹总得走下去，等没有这口气了，亦不用愁着怎么走啦，老么，你说是也不是？”
屈寂啼笑非：“要都能照你这样想，人人可高枕无忧了。”
鹿野道：“老么，江湖岁月，你最了解不过，成年论辈子，无非水里来、火里去，恩怨纠缠，血雨腥风，哪一天有个宁日？若要事事摆在心头，不把人愁死才怪，不是我想得开，而是你想不开呐……”
回味着鹿野的话，屈寂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就拿玉龙会的这档子事来说吧，己方所能做的，亦就是妥为因应，预拟对策，一切见机行事，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如果整日价患得患失，心神不定，光是这个“愁”字，便是能令人形销骨立，寝食难安了。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还没见着人，万百龄的嗓门已透了进来：“老七，老么，咱们头儿有请，楼下厅里见啰。”
屈寂回应一声，招呼鹿野：“走吧，八成是要商议如何处置卫孤鹤的事，今晚上别想睡啦。”
从床上站起，鹿野伸了个懒腰：“其实老大有心活捉那厮，必然早有打算，怎么做随他就好，找我们去岂非多此一举？何苦叫我们陪着干耗？”
屈寂道：“不然，这叫集思广益，大伙做兄弟，自有提供意见的责任。”
鹿野意态怏怏：“我宁可困上一觉……”
等二人相偕来到大厅，其他兄弟伙六个早已就坐，连负创未愈的屠空亦未缺席。
混身缠着不少零碎的聂飞毫无赘言，直接开门见山：“那卫孤鹤已遭生摛，总算暂且解除了我们立即的威胁，我想问问我伙的意见，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反制玉龙会？”
在一阵短促的沉默之后，殷大超身为老二，当仁不让的率先开口道：“就拿他当人质，跟玉龙会谈条件，老大，姓卫的乃属玉龙会龙珠旗旗主，身分尊崇，算是对方的柱石人物之一，他们决不敢稍有轻忽，有姓卫的捏在我们手里，形势便大大不同了……”
聂飞道：“我原也是这个意思，可要跟他们提什么条件？大伙得先合计合计。”
万百龄大声道：“所谓千里为官只为财，老大，我们出来亡命厮混，舔他娘的刀头血，无非也为了那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如今抓住对方一个要角，当然要他们拿钱来赎，少了不行！”
干咳一声，全福寿随着道：“还有，我们人命的损失又该怎么算？冲突可是他们先行引发的！”
殷大超兴致来了，口沫横飞：“尚要他们立下重誓，昭告天下，自此不得对我稍有侵犯，并且确认毒十堂的行动自主权力，明定互不干扰的要点！”
万百龄嘿嘿笑道：“就等老大定规个数目下来。”
沉吟着，全福寿道：“机不可得，老大，我们不能小鼻子小眼……”
鹿野向坐在对面的屈寂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屈寂发言，但屈寂却恍如未见。
望向屠空，聂飞道：“你认么说，老三？”
屠空的一张阴阳脸上无甚表情：“我没有意见，老大怎么说怎么好。”
佟功抢着道：“老大，我也是一样。”
视线凝聚在屈寂脸上，聂飞问：“老么？”
这时，屈寂才神色严肃的道：“首先，大家不要犯了错误，以为活捉了一个卫孤鹤，便可以向玉龙会大肆需索，予取予求；姑且不论玉龙门在损失了一个卫孤鹤之后实力仍在，即使为了颜面，为了威信，他们亦不可能对我们方才所提的条件让步，否则，玉龙会何以再称霸江湖，独尊一方？退一步说，毒十堂如果胜了两场仗，就将着眼人放在银钱上，我们的格调也就不成其为格调了。”
万百龄气冲冲的道：“不要唱他娘的高调，老么，你不爱钱？”
屈寂道：“我当然爱，但却要看在什么事情和什么节骨眼上，老九，拿卫孤鹤去向玉龙会勒索银子，你不认为将遭同道耻笑？何况，这个要求根本不可能成功。”顿了顿，他又道：“大家不要将目标订得太高，我的浅见，能以卫孤鹤换来玉龙会及毒十堂的恩怨了断，己达最后底线了。”
殷大超鼓腮帮子道：“他们不敢这么强硬，老么，别忘了姓卫的在我们手里。”
摇摇头，屈寂道：“凭玉龙会的声势，少了一个卫孤鹤，他们很快即可再补一个卫孤鹤，即便不补，亦无损于他们的整体战力，就算姓卫的对他们具有重大作用，二哥，壮士断腕的举动玉龙会不是做不出来！”
殷大超犹悻悻的道：“我他奶奶偏就不信！”
聂飞缓缓启声：“老么的看法很正确，我赞同，就拿卫孤鹤去与玉龙门交换一个自此互不相犯的承诺，其他条件，不必提了。”
老大的决定，自然便属整个组合的决定，其他成员不必再有争论，亦没有争论的余地；这是千百年来的江湖传统，毒十堂身在江湖，自不例外。
屈寂的目光接触到聂飞的两眼，令他又一次感觉到头儿的眼中神韵并不是那么一贯的冷漠与酷厉，隐隐然总还有一丝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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