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夺命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三场遭遇战打下来，来犯的敌方人马里，豹子窝一共折损两员：黄豹李顺、花豹商英；玉龙会则总计赔上七条人命：三枪连环哈有寿、白心湜、罗君强，矮韦陀全登峰、泼风刀潘九，灵蛇索赵义德、火狮班耀宗；结局可谓一个惨字，虽未全军覆没，也和全军覆没差不远了。
毒十堂的情况尚好，只牺牲一个汤求真，伤了一个老三屠空。不过，毒十堂的资源有限，灾难无限，如果以人数比例衡量，他们的损失亦不算小，丹阁上下，不见得愁云惨雾，可也没有半点胜仗的喜悦。
聂飞在探慰过手下兄弟之后，只将屈寂叫到屋角，不带七情六欲的问道：“始才你略报战况的时候，好像说过你那边逃了一个豹子窝的人？”
屈寂老老实实的道：“不错，逃走的那人叫周畴，称做喜豹。”
聂飞双眼不动：“喜豹？老么，上次你们与豹子窝的人马遭遇，生出的一人，不也称做喜豹？”
屈寂领颔首：“是同一个人。”
聂飞道：“倒巧，怎会偏生是同一个人？”
屈寂平静的道：“他运气好，老大。”
凝望屈寂，聂飞道：“人的运气，有这么好法？”
屈寂一笑：“这很难说，连走背运的主儿亦不是没有。”
聂飞想了想，道：“不又是你那妇人之仁作祟，存心放水吧？”
摇摇头，屈寂色如常：“我和那喜豹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见面又全在杀戮场合，老大，我凭什么放水？”
叹了口气，聂飞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敌人对我们永远不会慈悲，老么，永远不会。”
屈寂道：“我明白。”
聂飞沉沉的道：“别叫你的念头害了你，老么，记住我的话，遇事但只将心一横，也就过去了。”
屈寂垂下眼睑：“是，老大。”
等聂飞离开之后，鹿野打角偶处一头钻了出来，冲着屈寂挤眉弄眼，嘻嘻贼笑。
屈寂一言不发，闷声回到阁楼进自己的屋里，一如所料，鹿野亦步亦趋，也闪身跟了进来。
一屁股坐在竹椅上，屈寂没好气的道：“你又在搞啥名堂？”
鹿野老实不客气的也拉了张椅子坐下，摸一把脸：“我说老么，老大拉你出去，是不是盘问放过豹子窝周畴的那档子事？”
屈寂道：“谁说我放了周畴？是他自己逃之夭夭的，我追赶不及，如此而已。”
打个哈哈，鹿野道：“还他娘嘴硬？这可是我亲眼目睹！”
屈寂脸色一沉：“可以去举发我呀，老七，我若含糊，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唷唷连声，鹿野双手乱摇：“和你开个玩笑，你倒当真啦，老么，我是这种人么？更何况凭我哥俩的交情？”
屈寂板着脸道：“人家捡回一条命也不是白捡的，到底，周畴还是提供了我们若干信息。”
鹿野吁了一声，正经八百的道：“老么，你听我说，我绝对没有责备你放水的意思，在现场，我不全由着你，我只想劝你，别太放不开，今朝你饶了他，明日他不见得便放过你，干我们这一行的，当杀便杀，该剁即剁，没那么多的仁心仁术可言，你千万留神，一片好心休叫人当作了牛肝肺……”
屈寂皱眉：“老七，你越来越唠叨了。”
鹿野的神色间，竟泛起一抹少见的悲戚：“我说的乃是求生自保之道；想到老六的事，难免兴起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伤感，老么，这才只是开始，以后的日子，恐怕就更不好过了。”
屈寂道：“这还用你说？打进入这一行；我便不曾妄想过好日子，而今而后，待走的路，必越发坎坷……老七，江湖的延续，就是从无数个灭绝循环而来。”
沉默了一阵，鹿野才沙着声道：“你认为，接下去会有什么场面出现？”
屈寂幽幽的道：“左不过一波接一波的杀戮而已。”
两手托着脸孔，鹿野显见心神不宁：“想起来就烦心……”
屈寂忽然笑了：“你不是好杀么？老七，这一遭，便叫你杀个够。”
斜了屈寂一眼，鹿野火大：“我杀人是为了挣银子，可不是寻开心；再说，杀人和被杀，断非同一码事，这遭冲上的主儿，更跟以往的对象不大一样，一个搞不好，挨刀的说不定就轮到自己啦！”
屈寂正色道：“不是说不定，而是非常肯定，这不？老六已经开头了。”
鹿野大声道：“喂，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净讲些丧气话。”
屈寂道：“老七，实话好说，往往便不大好听了。”
十分无趣的站起身来，鹿野掉头就走。
屈寂道：“生气啦？”
鹿野悻悻的道：“我生谁的气？我他娘只怨我自己，谁叫我当初一头栽进这只大染缸来？”
屈寂点头：“这倒是。”
清清嗓子，鹿野道：“要不要喝酒？一醉解千愁。”
屈寂无可无不可：“要喝来我这里喝，你屋里乱得倒像猪窝。”
鹿野一壁朝外走，边闷着声道：“行；我再顺便到灶房去，叫老吴炒两样下酒菜，你且等一歇。”
听鹿野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屈寂怔怔独坐，思潮却不断起伏；当前的形势如此凶险，而毒十堂至今并无奥援，处于孤军作战的压力之下，负荷又是何其艰难沉重？路走得下去么？这次劫数能以安渡么？大概不是一醉便得以消弭的啊。
后山的那片高地上，出现了一条修长的身影，这人一袭黑衫，鹰目勾鼻，双瞳里光芒冷森，仿佛噙着两抹流映的杀气；他从从容容的走下坡地，肩后露出一对交叉背负的长剑剑柄，形韵诡异，似极鬼魅。
他的目的地，显然摸向丹阁。
此刻，时已入夜。
当第一颗星辰闪现于天幕之际，这人已站在丹阁门前不远的阴影里，他不言不动，状若石塑木雕，又像在极有耐心的等待着什么。夜空澄澈，秋风萧索，星辰在空中眨眼，却眨得宛如不带好意。
丹阁的大门轻轻启开一条窄缝，有个人影悄然闪出，又回身小心的掩拢门扉，这才蹑手蹑足的朝着丹阁下方的小路走来。这个方向，也正是黑衫客静立的位置。
潜出丹阁的人，乃是毒十堂的老五石双鲤，石双鲤平素不赌钱，不沾酒，只独好一个“色”字，白日一场风波之后，仍旧压不住他一颗色心，这光景，他正打谱溜下山去，找个暗操贱业的猎户老婆，抽空乐上一乐。
单嫖一属惯例，此时此景，总不好堂而皇之，招人议论，之所以偷偷摸摸，也有石双鲤情非得已的苦衷。
出了丹阁，石双鲤有如鸟出樊笼，心胸大为开展，他先是伸臂深深吸气，然后迈开脚步，神情愉悦的迈向他自来熟悉的路径。
下得那条窄石阶，他遐想着即将面临的诸般绯侧绮丽光景，不自觉的哼起小调来，调子里，还颇有春色无边的况味。
尚不及哼完一段，他忽觉不大对劲，好像有什么玩意暗暗缀在身后，下意识的回头探视，却但见一片黝黑，什么物事也没有。
稍做犹豫，这位毒十堂的老五哑然失笑，拍拍自家脑门，悠悠晃晃，继续上路——他一定以为受到白天对阵的影响，精神过于紧张了。
才一开步，石双鲤却猛然楞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错，背后是没啥个物事，但眼前竟凭空多出一个人来，一个看似像人，又鬼气森森的东西。
僵立原地的石双鲤揉揉眼睛，故意粗声粗气吆喝：“是什么人在石爷面前神弄鬼？就不怕惹毛了我，将你打下十八层地狱？”
默立于前的那人，当然便是来自后山高地的不速之客；他冷冷一笑，双目阴寒凛厉，一口白牙也在暗夜中隐隐发光：“你先告诉我毒十堂里，你属老几？”
石双鲤稍稍放下心来——至少，对方开口说话了，好歹总是个人，并非什么妖魔鬼怪。是人，就有法子应付，若属传言中的魅魑等物，那可麻烦啦，于是，他右手悄悄摸向后腰带间插着的筒子刀，迅提高嗓门道：“毒十堂排五的‘幽芒’石双鲤便是我！”
那人似乎尚满意：“很好，总算先逮着一个。”
石双鲤怒道：“什么意思？”
对方笑得鬼气逼人：“我是说，挑对人了，设如缀下来的只是个替毒十堂打杂跑腿的角色，这一趟跟过来，岂不叫冤？”
仔细打量着对方，石双鲤力求镇定：“你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一拂披肩的长发，缓缓的道：“卫孤鹤，不知你听过这个名字没有？”
三个字震得石双鲤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他不但听过这人的名姓，更则口雷贯耳；卫孤鹤，不就是玉龙会头一旗，‘龙洙旗’的旗主么？抹一把额头的冷汗，石双鲤神色惨淡：“卫孤鹤，不，卫大旗主，你，你怎的突然来了？”
卫孤鹤笑笑：“不是突然来了，是早就来了，只不过，现身稍晚而已。”
石双鲤结结巴巴的道：“卫，嗯……卫大旗主，以你的身分，原该率队正式拜山才是……我们毒十堂可是一向讲求江湖规矩的……”
卫孤鹤一口白牙在暗夜中隐隐闪动：“横竖一个杀字，有什么山好拜？再说，我有我行事的方法，不必你来告诉我怎么做。”
石双鲤唇干舌燥的道：“是，是，我多嘴了。”
慢慢走近两步，卫孤鹤道：“石双鲤，你想不到吧？”
石双鲤一楞：“想不到？想不到什么？”
卫孤鹤阴沉沉的道：“想不到在白天你们使尽威风，占足便宜之后，会再冒出我这样一号人物来吧？毒十堂今晚的庆功宴摆过了么？”
拚命舔着嘴唇，石双鲤忙道：“哪来的庆功宴？卫大旗主，实在也无功可庆啊……”
卫孤鹤道：“也罢；我不想耽搁时候，你该怎么做，自己心里必然有数。”
必然有数？石双鲤呼吸紧迫起来：“嗯，卫大旗主，我该做什么，可一点数也没有。”
卫孤鹤放重了腔调：“你是明白人，不要装蒜。”
石双鲤抗声道：“冲着你卫大旗主，我业已百般忍让，你可别咄咄逼人，硬待跨上人家脖颈！”
卫孤鹤冷着脸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自己了结，非要我动手不可了？”
在石双鲤的观念里，便终其一生，亦没有“自行了断”这档子事；他的思维，完全集中于如何求生自保的原则上，他照样会搏上一搏，当然，态度言词间的软硬拿捏，也是他求生自保的应变手段之一，此非一成不易，往往随着环境的转化而迅速调整。
卫孤鹤好像能看透石双鲤的想法，他道：“叫你自行了断，你还颇不甘服？”
石双鲤咽着唾沫：“卫大旗主，我知道你是来讨债的，可有句俗话，说是兵对兵、将对将，你本事大、身分高，该找的主儿乃是我们聂老大，拿我下手，岂不是挑软柿子捏？这么做，恐怕有碍你的清望！”
卫孤鹤语气生硬：“休要给我扯些闲淡，我知道，你是属于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货，石双鲤，我便让你看看，你还有没有一丝侥幸？”
直觉头皮发炸，心跳加速——石双鲤心里明白，生死交关的一刻已经来临，姓卫的可果真是来讨债的啊，令人懊恼的是，自己怎的偏偏这么倒霉，就被对方第一个碰到？卫孤鹤只一抬肘，没看清他的任何动作，肩后斜挂两柄长剑中的一柄，已然到了手中，长剑窄仅二指，锋镝宛若一泓秋水，流灿生寒，剑尖尾芒伸缩，更是亟待择人而噬的架势。
石双鲤强作镇定，干笑一声：“卫大旗主，算盘可不要打得太如意，在妙元山这一亩三分地里，任你再高再强，亦休想横进横出，毒十堂岂能这般由人糟塌？”
卫孤鹤道：“老实说，你很幼稚。”
眼皮子跳了一下，石双鲤道：“从何说起？”
卫孤鹤双目望天，是一副十分轻视的模样：“你唠唠叨叨，罗里罗嗦说了这一大堆废话，无非是想延宕时间，冀求外援，不过你能拖延多久呢？奥援犹须奇迹，而奇迹何在？石双鲤，靠你自己吧，早走一步与晚走一步，也没什么差别！”
话里的意思是吃定了，尚未交手论定胜负便吃定了，此乃武林中人最最不能忍受的羞辱，石双鲤虽是老江湖，也一样咽不下这口气，他猛然挫牙，不忘及时提高嗓门：“卫孤鹤，我倒要看看是谁待先走一步！”
卫孤鹤微微颔道：“不错，这才像条汉子！”
石双鲤起码知道一件事情——当劫难来临，避无可避或躲无从躲的辰光，就必须面对，否则，任何苟且的想法下场都必定凄惨。
念头始起，他一个大斜身急抢向前，右手倏挥，那节核桃粗细、尺半长圆形钢筒内的利刃已不着痕迹的猝然弹出，圆形钢筒一尺有半，从筒内弹刺的利刃也一尺有半，加起来便足有三尺长短，而钢筒不是武器，里面隐藏的利刃才是真正要命的家伙；这出其不意，混人耳目的假象，即为石双鲤“幽芒”名号而来。
似乎早已臆测到敌人的出手路数及其间过程，卫孤鹤挺立如山，纹风不动，石双鲤刀尖刺到，长剑闪眩，仿佛扬起一溜晶莹的冰珠，磕开刀尖的一刹，同时在石双鲤的脸颊上划开一条血痕。
可真个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石双鲤久经战阵，杀伐无数，阅历何等老到？这一接招，立即晓得今晚上的的确确算踢上铁板了，人家那等吃定法，竟一点也不是装做出来的。
错步跃开，石双鲤摸一把脸上的血迹，热呼呼、湿黏黏的还带着一股铁绣腥，痛是不怎么痛，倒是那种来自内心的惊恐怨愤，最难承受。
卫孤鹤不追也不撵，只好整以暇的道：“不急，石双鲤，不急，我等你喘过气来再玩。”
石双鲤鼻翼急速嗡合，嗓音都变了调：“休要得意，老子死不认输！”
卫孤鹤长剑指地，意态悠闲：“看你幼稚病又犯了，石双鲤，人死了就得认输，死人还有什么胜负可论？”
大吼一声，石双鲤旋身猛进，筒子刀点划戮刺，密似狂风骤雨，芒彩流辉交织，夺目眩神，声势端的不凡。
这一切表相，卫孤鹤恍同不见，他双眼平视，长剑依旧下指，直待飞舞的光刃罩身，长剑抖处，一点寒芒暴起，只这一点寒芒，便如穹宇落星，穿透统刃焰彩，稳狠至极的弹击到石双鲤的眉心正中。
虫声闷嗥，伴随着石双鲤的身子朝后仰跌，而一朵盈盈艳红的血花，就形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呐喊。
卫孤鹤连正眼也不看一下尸横在地的石双鲤，似乎这样的结局早在他意料之中，也似乎这样的结局自来是他一贯的经验；长剑入鞘，他施施然顺着石阶又走了回去，仿佛，杀了一个石双鲤，还并不能满足他的需求。
夜幽深。
天空无云，有星。
毒十堂的情况尚好，只牺牲一个汤求真，伤了一个老三屠空。不过，毒十堂的资源有限，灾难无限，如果以人数比例衡量，他们的损失亦不算小，丹阁上下，不见得愁云惨雾，可也没有半点胜仗的喜悦。
聂飞在探慰过手下兄弟之后，只将屈寂叫到屋角，不带七情六欲的问道：“始才你略报战况的时候，好像说过你那边逃了一个豹子窝的人？”
屈寂老老实实的道：“不错，逃走的那人叫周畴，称做喜豹。”
聂飞双眼不动：“喜豹？老么，上次你们与豹子窝的人马遭遇，生出的一人，不也称做喜豹？”
屈寂领颔首：“是同一个人。”
聂飞道：“倒巧，怎会偏生是同一个人？”
屈寂平静的道：“他运气好，老大。”
凝望屈寂，聂飞道：“人的运气，有这么好法？”
屈寂一笑：“这很难说，连走背运的主儿亦不是没有。”
聂飞想了想，道：“不又是你那妇人之仁作祟，存心放水吧？”
摇摇头，屈寂色如常：“我和那喜豹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见面又全在杀戮场合，老大，我凭什么放水？”
叹了口气，聂飞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敌人对我们永远不会慈悲，老么，永远不会。”
屈寂道：“我明白。”
聂飞沉沉的道：“别叫你的念头害了你，老么，记住我的话，遇事但只将心一横，也就过去了。”
屈寂垂下眼睑：“是，老大。”
等聂飞离开之后，鹿野打角偶处一头钻了出来，冲着屈寂挤眉弄眼，嘻嘻贼笑。
屈寂一言不发，闷声回到阁楼进自己的屋里，一如所料，鹿野亦步亦趋，也闪身跟了进来。
一屁股坐在竹椅上，屈寂没好气的道：“你又在搞啥名堂？”
鹿野老实不客气的也拉了张椅子坐下，摸一把脸：“我说老么，老大拉你出去，是不是盘问放过豹子窝周畴的那档子事？”
屈寂道：“谁说我放了周畴？是他自己逃之夭夭的，我追赶不及，如此而已。”
打个哈哈，鹿野道：“还他娘嘴硬？这可是我亲眼目睹！”
屈寂脸色一沉：“可以去举发我呀，老七，我若含糊，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唷唷连声，鹿野双手乱摇：“和你开个玩笑，你倒当真啦，老么，我是这种人么？更何况凭我哥俩的交情？”
屈寂板着脸道：“人家捡回一条命也不是白捡的，到底，周畴还是提供了我们若干信息。”
鹿野吁了一声，正经八百的道：“老么，你听我说，我绝对没有责备你放水的意思，在现场，我不全由着你，我只想劝你，别太放不开，今朝你饶了他，明日他不见得便放过你，干我们这一行的，当杀便杀，该剁即剁，没那么多的仁心仁术可言，你千万留神，一片好心休叫人当作了牛肝肺……”
屈寂皱眉：“老七，你越来越唠叨了。”
鹿野的神色间，竟泛起一抹少见的悲戚：“我说的乃是求生自保之道；想到老六的事，难免兴起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伤感，老么，这才只是开始，以后的日子，恐怕就更不好过了。”
屈寂道：“这还用你说？打进入这一行；我便不曾妄想过好日子，而今而后，待走的路，必越发坎坷……老七，江湖的延续，就是从无数个灭绝循环而来。”
沉默了一阵，鹿野才沙着声道：“你认为，接下去会有什么场面出现？”
屈寂幽幽的道：“左不过一波接一波的杀戮而已。”
两手托着脸孔，鹿野显见心神不宁：“想起来就烦心……”
屈寂忽然笑了：“你不是好杀么？老七，这一遭，便叫你杀个够。”
斜了屈寂一眼，鹿野火大：“我杀人是为了挣银子，可不是寻开心；再说，杀人和被杀，断非同一码事，这遭冲上的主儿，更跟以往的对象不大一样，一个搞不好，挨刀的说不定就轮到自己啦！”
屈寂正色道：“不是说不定，而是非常肯定，这不？老六已经开头了。”
鹿野大声道：“喂，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净讲些丧气话。”
屈寂道：“老七，实话好说，往往便不大好听了。”
十分无趣的站起身来，鹿野掉头就走。
屈寂道：“生气啦？”
鹿野悻悻的道：“我生谁的气？我他娘只怨我自己，谁叫我当初一头栽进这只大染缸来？”
屈寂点头：“这倒是。”
清清嗓子，鹿野道：“要不要喝酒？一醉解千愁。”
屈寂无可无不可：“要喝来我这里喝，你屋里乱得倒像猪窝。”
鹿野一壁朝外走，边闷着声道：“行；我再顺便到灶房去，叫老吴炒两样下酒菜，你且等一歇。”
听鹿野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屈寂怔怔独坐，思潮却不断起伏；当前的形势如此凶险，而毒十堂至今并无奥援，处于孤军作战的压力之下，负荷又是何其艰难沉重？路走得下去么？这次劫数能以安渡么？大概不是一醉便得以消弭的啊。
后山的那片高地上，出现了一条修长的身影，这人一袭黑衫，鹰目勾鼻，双瞳里光芒冷森，仿佛噙着两抹流映的杀气；他从从容容的走下坡地，肩后露出一对交叉背负的长剑剑柄，形韵诡异，似极鬼魅。
他的目的地，显然摸向丹阁。
此刻，时已入夜。
当第一颗星辰闪现于天幕之际，这人已站在丹阁门前不远的阴影里，他不言不动，状若石塑木雕，又像在极有耐心的等待着什么。夜空澄澈，秋风萧索，星辰在空中眨眼，却眨得宛如不带好意。
丹阁的大门轻轻启开一条窄缝，有个人影悄然闪出，又回身小心的掩拢门扉，这才蹑手蹑足的朝着丹阁下方的小路走来。这个方向，也正是黑衫客静立的位置。
潜出丹阁的人，乃是毒十堂的老五石双鲤，石双鲤平素不赌钱，不沾酒，只独好一个“色”字，白日一场风波之后，仍旧压不住他一颗色心，这光景，他正打谱溜下山去，找个暗操贱业的猎户老婆，抽空乐上一乐。
单嫖一属惯例，此时此景，总不好堂而皇之，招人议论，之所以偷偷摸摸，也有石双鲤情非得已的苦衷。
出了丹阁，石双鲤有如鸟出樊笼，心胸大为开展，他先是伸臂深深吸气，然后迈开脚步，神情愉悦的迈向他自来熟悉的路径。
下得那条窄石阶，他遐想着即将面临的诸般绯侧绮丽光景，不自觉的哼起小调来，调子里，还颇有春色无边的况味。
尚不及哼完一段，他忽觉不大对劲，好像有什么玩意暗暗缀在身后，下意识的回头探视，却但见一片黝黑，什么物事也没有。
稍做犹豫，这位毒十堂的老五哑然失笑，拍拍自家脑门，悠悠晃晃，继续上路——他一定以为受到白天对阵的影响，精神过于紧张了。
才一开步，石双鲤却猛然楞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错，背后是没啥个物事，但眼前竟凭空多出一个人来，一个看似像人，又鬼气森森的东西。
僵立原地的石双鲤揉揉眼睛，故意粗声粗气吆喝：“是什么人在石爷面前神弄鬼？就不怕惹毛了我，将你打下十八层地狱？”
默立于前的那人，当然便是来自后山高地的不速之客；他冷冷一笑，双目阴寒凛厉，一口白牙也在暗夜中隐隐发光：“你先告诉我毒十堂里，你属老几？”
石双鲤稍稍放下心来——至少，对方开口说话了，好歹总是个人，并非什么妖魔鬼怪。是人，就有法子应付，若属传言中的魅魑等物，那可麻烦啦，于是，他右手悄悄摸向后腰带间插着的筒子刀，迅提高嗓门道：“毒十堂排五的‘幽芒’石双鲤便是我！”
那人似乎尚满意：“很好，总算先逮着一个。”
石双鲤怒道：“什么意思？”
对方笑得鬼气逼人：“我是说，挑对人了，设如缀下来的只是个替毒十堂打杂跑腿的角色，这一趟跟过来，岂不叫冤？”
仔细打量着对方，石双鲤力求镇定：“你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一拂披肩的长发，缓缓的道：“卫孤鹤，不知你听过这个名字没有？”
三个字震得石双鲤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他不但听过这人的名姓，更则口雷贯耳；卫孤鹤，不就是玉龙会头一旗，‘龙洙旗’的旗主么？抹一把额头的冷汗，石双鲤神色惨淡：“卫孤鹤，不，卫大旗主，你，你怎的突然来了？”
卫孤鹤笑笑：“不是突然来了，是早就来了，只不过，现身稍晚而已。”
石双鲤结结巴巴的道：“卫，嗯……卫大旗主，以你的身分，原该率队正式拜山才是……我们毒十堂可是一向讲求江湖规矩的……”
卫孤鹤一口白牙在暗夜中隐隐闪动：“横竖一个杀字，有什么山好拜？再说，我有我行事的方法，不必你来告诉我怎么做。”
石双鲤唇干舌燥的道：“是，是，我多嘴了。”
慢慢走近两步，卫孤鹤道：“石双鲤，你想不到吧？”
石双鲤一楞：“想不到？想不到什么？”
卫孤鹤阴沉沉的道：“想不到在白天你们使尽威风，占足便宜之后，会再冒出我这样一号人物来吧？毒十堂今晚的庆功宴摆过了么？”
拚命舔着嘴唇，石双鲤忙道：“哪来的庆功宴？卫大旗主，实在也无功可庆啊……”
卫孤鹤道：“也罢；我不想耽搁时候，你该怎么做，自己心里必然有数。”
必然有数？石双鲤呼吸紧迫起来：“嗯，卫大旗主，我该做什么，可一点数也没有。”
卫孤鹤放重了腔调：“你是明白人，不要装蒜。”
石双鲤抗声道：“冲着你卫大旗主，我业已百般忍让，你可别咄咄逼人，硬待跨上人家脖颈！”
卫孤鹤冷着脸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自己了结，非要我动手不可了？”
在石双鲤的观念里，便终其一生，亦没有“自行了断”这档子事；他的思维，完全集中于如何求生自保的原则上，他照样会搏上一搏，当然，态度言词间的软硬拿捏，也是他求生自保的应变手段之一，此非一成不易，往往随着环境的转化而迅速调整。
卫孤鹤好像能看透石双鲤的想法，他道：“叫你自行了断，你还颇不甘服？”
石双鲤咽着唾沫：“卫大旗主，我知道你是来讨债的，可有句俗话，说是兵对兵、将对将，你本事大、身分高，该找的主儿乃是我们聂老大，拿我下手，岂不是挑软柿子捏？这么做，恐怕有碍你的清望！”
卫孤鹤语气生硬：“休要给我扯些闲淡，我知道，你是属于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货，石双鲤，我便让你看看，你还有没有一丝侥幸？”
直觉头皮发炸，心跳加速——石双鲤心里明白，生死交关的一刻已经来临，姓卫的可果真是来讨债的啊，令人懊恼的是，自己怎的偏偏这么倒霉，就被对方第一个碰到？卫孤鹤只一抬肘，没看清他的任何动作，肩后斜挂两柄长剑中的一柄，已然到了手中，长剑窄仅二指，锋镝宛若一泓秋水，流灿生寒，剑尖尾芒伸缩，更是亟待择人而噬的架势。
石双鲤强作镇定，干笑一声：“卫大旗主，算盘可不要打得太如意，在妙元山这一亩三分地里，任你再高再强，亦休想横进横出，毒十堂岂能这般由人糟塌？”
卫孤鹤道：“老实说，你很幼稚。”
眼皮子跳了一下，石双鲤道：“从何说起？”
卫孤鹤双目望天，是一副十分轻视的模样：“你唠唠叨叨，罗里罗嗦说了这一大堆废话，无非是想延宕时间，冀求外援，不过你能拖延多久呢？奥援犹须奇迹，而奇迹何在？石双鲤，靠你自己吧，早走一步与晚走一步，也没什么差别！”
话里的意思是吃定了，尚未交手论定胜负便吃定了，此乃武林中人最最不能忍受的羞辱，石双鲤虽是老江湖，也一样咽不下这口气，他猛然挫牙，不忘及时提高嗓门：“卫孤鹤，我倒要看看是谁待先走一步！”
卫孤鹤微微颔道：“不错，这才像条汉子！”
石双鲤起码知道一件事情——当劫难来临，避无可避或躲无从躲的辰光，就必须面对，否则，任何苟且的想法下场都必定凄惨。
念头始起，他一个大斜身急抢向前，右手倏挥，那节核桃粗细、尺半长圆形钢筒内的利刃已不着痕迹的猝然弹出，圆形钢筒一尺有半，从筒内弹刺的利刃也一尺有半，加起来便足有三尺长短，而钢筒不是武器，里面隐藏的利刃才是真正要命的家伙；这出其不意，混人耳目的假象，即为石双鲤“幽芒”名号而来。
似乎早已臆测到敌人的出手路数及其间过程，卫孤鹤挺立如山，纹风不动，石双鲤刀尖刺到，长剑闪眩，仿佛扬起一溜晶莹的冰珠，磕开刀尖的一刹，同时在石双鲤的脸颊上划开一条血痕。
可真个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石双鲤久经战阵，杀伐无数，阅历何等老到？这一接招，立即晓得今晚上的的确确算踢上铁板了，人家那等吃定法，竟一点也不是装做出来的。
错步跃开，石双鲤摸一把脸上的血迹，热呼呼、湿黏黏的还带着一股铁绣腥，痛是不怎么痛，倒是那种来自内心的惊恐怨愤，最难承受。
卫孤鹤不追也不撵，只好整以暇的道：“不急，石双鲤，不急，我等你喘过气来再玩。”
石双鲤鼻翼急速嗡合，嗓音都变了调：“休要得意，老子死不认输！”
卫孤鹤长剑指地，意态悠闲：“看你幼稚病又犯了，石双鲤，人死了就得认输，死人还有什么胜负可论？”
大吼一声，石双鲤旋身猛进，筒子刀点划戮刺，密似狂风骤雨，芒彩流辉交织，夺目眩神，声势端的不凡。
这一切表相，卫孤鹤恍同不见，他双眼平视，长剑依旧下指，直待飞舞的光刃罩身，长剑抖处，一点寒芒暴起，只这一点寒芒，便如穹宇落星，穿透统刃焰彩，稳狠至极的弹击到石双鲤的眉心正中。
虫声闷嗥，伴随着石双鲤的身子朝后仰跌，而一朵盈盈艳红的血花，就形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呐喊。
卫孤鹤连正眼也不看一下尸横在地的石双鲤，似乎这样的结局早在他意料之中，也似乎这样的结局自来是他一贯的经验；长剑入鞘，他施施然顺着石阶又走了回去，仿佛，杀了一个石双鲤，还并不能满足他的需求。
夜幽深。
天空无云，有星。
相关热词搜索：天劫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