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狙击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蹲伏在一团粗大藤蔓之下的刚同抱，当然有他的打算。敌方人多势众，彼此实力悬殊，如果呆在原地硬拼，无论人家是用多数战或车轮战法，熬久了对自己终究不利，而换个场所；大诰社虽说胜在力众，却也未必经得起他一再的狙杀突袭！万宗全在外面的号令他已听到，大诰社人马的行动他也有所警觉，他只是戒慎，并不紧张，因为要来的一定会来，而且是按着预料中的判断而来，横竖照着章程办事，总错不了。
不片刻，已有几条身影自他匿藏的藤蔓经过，他却纹风不动；要狙杀，就得挑个象样的目标，如此，才有个震撼的开头啊。
正凝神之间，又有两人拉踵而至，一个声音低低传来：“七当家，这里土软，你注意脚下。”
刚同抱一抬眼，镇定这两人之中前头的一个，那人厚实的脑勺还在伸伸缩缩，宛似引诱着他的世祖棍好生敲上一记。
他猝然起身，棍端如毒蛇出洞，暴指向前，那颗伸缩不定的脑袋似有所觉的才往后转，骤见血花绽现，随任一声骨骼碎裂的危响中，棍尾横点，跟在后头的这位双目方自圆睁，已被兜脸贯穿，和他的同伴几乎同时颓然倒地。
两个人皆未出声，甚至连哼一下都来不及。
刚同抱身形轻闪，已隐匿于另一丛矮树之侧。
只须臾间，已有人见了鬼似的干嚎起来：“不得了啦，大当家，七当家遭人暗算了，还有把头余亲贵也挺了尸……”
嚎声传荡周遭，穿越沼泽湿地，其凄厉惊恐，颇有令人毛骨耸然的效果；立时人声沸腾，自四面八方往这边涌集而来。
刚同抱坐在矮树丛里，冷眼傍观，心中思忖：还真热闹着啊。
这种场合是少不了万宗元，他站在那里，冷着面孔在做交代：“大伙休得慌张，人才刚死，血还是热的，刚同抱必在附近不远；给我仔细搜，务要把他揪出来！”
接下来，魏其昌连连跺：“崔老七就不能小心点？明明知道强敌伏伺，偏偏这么大意，将一颗大好脑袋授与人家。”
一傍的百足蜈蚣李翔阴着脸道：“二当家，崔用德崔七当家是被人从后暗算的；你看他除了脑勺碎裂，并无其余外伤。”
魏其昌几乎有些失常的仰天大吼：“刚同抱，大诰社与你血仇如山，若不将你挫骨扬灰、碎尸万段，我等誓不为人；你这个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邪碎啊！”
万宗元冷森的道：“其昌。”
树丛后的刚同抱不屑的撇了撇嘴，暗自嘀咕：单凭你这么哭天喊地，便能把人挫骨扬灰碎尸万段？真是他娘的！有人在附近四处搜索，更时见惊弓之鸟般的意外动作，或急闪，或怪叫；看情形，大诰社诸君已陷入草木皆兵的窘境了。
这时，无相尊者朱鹤也开始发声：“刚同抱，你不是条铁铮铮的汉子么？是条汉子，何不堂堂正正现出身来，让咱们真刀实枪的做个了断？只藏在暗处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你还算什么人物！”
刚同抱管自笑了，朱鹤这番言语，可丝毫激不动他，叫他现身出去，固然是真刀实枪，明火执仗了，问题是，人家有多少刀枪、自己又有多少刀枪？这种当，他岂能上得？万宗元又叱喝：“发现踪迹没有？”
没有人响应，但阵一片拨树掀藤的悉嗦声响，气氛显得诡异而沉闷，好像人们的呼吸都粗浊起来。
李翔谨慎的向万宗元建议：“大当家，或许姓刚的换到远处去了？”
哼了一声，万宗元道：“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有这么个神乎法？”
魏其昌忍不住道：“这也说不定，当家的；我们原也料不到刚同抱有此等本事，居然将大诰社打得七零八落……”
万宗元瞪着魏其昌，好久之后才冷着声道：“你身为大诰社首要人物，应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魏其昌苦笑：“当家的，我只不过实话实说，并没有折损组合威风的意思。”
万宗元愠道：“被你这么一喧染，组合尚有什么威风可言？难道你不明白，有些事是要打落门牙合血吞的？”
一见两人话不投机，李翔忙打圆场：“二位当家，大敌当前，底下人正多，还请二位平气息怒，互为忍让；要先解决那刚同抱，才是当务之急……”
万宗元一抛衣袖，道：“罢了。”
魏其昌则闭口不语，他自是明白，在某些时候，某些场合，即使是实话，亦不能够实说的。
李翔陪笑道：“我们干活吧。”
一干人众转移方向，开始往沼泽深处移动；刚同抱则隐伏如故，心中盘算，下一步要怎么做方称允当？他默默思忖着，眼前“大诰社”的人马虽然不少，但堪一击的，亦不过三五个人，只要将这三五个人分别制服，其他角色在群龙无首的情形下欠缺依附哗动的对象，势必土崩鱼烂，溃不成军；他现在的问题是，待如何把这几个正主儿各个击破，分别制服？等对方人马越去越远，他才悄然随尾掩进，放轻身形的他，在柔软的湿地上行动，更是毫无生息，像一只矫健的野兔窜挪。
当他掠至一株横倒的枯干之前，忽而有几条身影正蹑足经过，一边还声调不小的说着话，他赶忙伏向枯干下面，静候对方离开。
沼泽湿地有一股特别的气味，霉晦而略带腥膻；这股气味萦绕鼻，可不好消受，刚同抱隐忍着，却忽然闻到了霉腥味之外的另一种味道─来自人身上的汗臭味！他骤而回头，竟发现一张头顶中秃的扁平大脸在近距离里迎了上来，这张扁平大脸的眉心之中，还嵌着一颗殷红透亮的朱砂痣！是朱鹤，无相尊者朱鹤。
翻身坐靠在枯干上，刚同抱已与朱鹤正面相对；朱鹤低俯着腰，扁平的面孔上竟然带着笑容，十分吊诡的那种笑容。
朱鹤压着嗓门道：“大镖头，真有你的，可把老万这一伙人整惨了。”
紧盯着朱鹤，刚同抱亦不由放低嗓调：“你的身法堪称不凡，在接近之前，我连一点动静都没听到；朱兄，近来可好？”
朱鹤唤了口气：“有你在扰乱，我怎么好得起来？老万饶不得你，我们岂能不跟着受罪？这些日子，被你累得够呛！”
刚同抱一笑：“你知道，我也叫没法子。”
目光左右一瞟，朱鹤道：“看样子，大镖头，你是准备豁拚到底了？”
刚同抱点头：“我还能怎的？总不能引颈就戮吧？这种避避闪闪的岁月我决计不过了，想不过，就只有一拚。”
注视着对方，刚同抱道：“朱兄，你既然发现了我，为什么不向大诰社的人马示警？自个摸上来，可是多少要冒风险的呐。”
朱鹤似笑非笑：“我这是回报你。”
刚同抱不解：“回报我？回报我什么？”
朱鹤正色道：“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曾经打九九不打加一？”
刚同抱笑了：“那不算什么。”
扁平大脸上的神情有些变化，朱鹤严肃的道：“那才算什么，大镖头，那是武德。”
刚同抱道：“朱兄，你有什么打算？”
沉默片刻，朱鹤始阴郁的道：“你知道，老万万宗元是多年老友，情交素称莫逆，我既来帮衬他，便断断不能背弃他，这是做人的基本原则。”
刚同抱道：“不错。”
朱鹤又接着道：“可我又欠你一个情，欠你一个不打加一的情；大镖头，我这一辈子不欠心情，所以，必须要回报于你。”
刚同抱这时才体悟，为什么朱鹤没有展开猝袭，更脸上挂着那种吊诡的笑容了；显然这位来自崆峒的无相尊者，亦是一位性情中人，一位明理明义的男子汉！他不禁动容道：“朱兄，你不必这么难为……”
摆摆手，朱鹤道：“我在寻思，应该有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刚同抱道：“如何两全其美？”
诡异的笑笑，朱鹤道：“由我们两人再单独决战一次，输赢不论，如此，我算对得起老友万宗元了；而我不向大诰社示警，未召众人围攻于你，亦应算还了你的人情，大镖头，这个法子，你认为可行抑不可行？”
刚同抱思忖着道：“可行是可行，不过，我还有个疑问……”
朱鹤道：“什么疑问？”
刚同抱低声道：“你方才说，由我们两人再战一次，轮赢不论，但死活论不论呢？”
嘿嘿一笑，朱鹤道：“当然也不论，否则，岂不变成玩假的了？”
刚同抱道：“你的意思，是真干？”
朱鹤颔首，表情肃然：“大镖头，我固然要还你的情，却不能唬弄我的老友，你说是也不是？”
刚同抱道：“好吧，就这么说定。”
朱鹤朝外一指，道：“他们远着去了，我两个便在靠路边的位置较量，尽量别惊动大诰社的人马。”
刚同抱道：“你带路。”
于是，朱鹤长身反掠，身形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仿佛一片落叶般轻轻飘至四五丈外，提纵之妙，简直炉火纯青！刚同抱拖着棍子跟上，等他到达的时候，朱鹤已然微笑卓立，手上的银色长竿正迎着阳光熠熠炫闪。
朱鹤脸上的笑意，已不觉诡异，反倒有一种坦率的真挚；他静静的道：“大镖头，尽你所能施展，不必手软，不必留情，当然，我亦会如此。”
刚同抱苦笑道：“朱兄，这光景好像有些怪诞……”
摇摇头，朱鹤道：“我们要有交代，对朋友，对敌人，都应有所交代，这才称得上光明磊落！”
刚同抱轻旋掌里的“世祖棍”，神色专注：“朱兄，请赐教。”
倏见芒越空，当光华形成一道弧线下落的同时，这道弧线却一分为二，另一溜冷电快不可言的疾往刚同抱胸间弹来，其招法之玄奇，无以言喻！朱鹤这一出手，刚同抱已感觉到对方果然是玩真的，断非套式喂招，故弄玄虚；他棍尾撑地，人已斜旋而出，不待反击，朱鹤银竿骤起，活脱卷扬大片狂风暴雨，那么漫天铺地的罩泻下来！寒芒如织，交错穿及，锐气纵横，四溢流射，几乎将周遭每一分、每一寸的空间全已布满，严密到甚至蚊蝇难飞的程度！刚同抱吸一口气，奋力前冲，却在冲扑的俄顷全身连棍暴转急旋，转动的速度突兀而凌厉，又宛如恶灵附体般蓦然往后倒射，形棍一体，看上去就好像一股扭纹的狂飙旋卷过来！刹那间，银竿飞纵的芒彩崩散并落，焰光四溅中朱鹤门户大开，他连怎么回事尚未搞清，世祖棍已穿越他的肩膀，只那股强烈的劲力便把他按压下去，一屁股跌坐泥地。
屁股陷于泥地的朱鹤正待挣扎起身，长棍回带，运力恰好的砸上他的头颅，份量刚巧把这位无相尊者敲晕过去。
刚同抱抹一把汗，看了看仿佛入梦的朱鹤，喃喃自语：“乖乖，好一记化棍为龙。”
失鹿沼泽泥面之上的藤蔓纠结延展，在那一片幽绿当中，大诰社的人马一壁小心翼翼的踩探着前路，生恐脚踏下去便陷入半个身子，一壁犹得提防着不定何时猝来的袭击，可谓个个苦不堪言，连万宗元的脸色都变绿了。
大诰社的六当家帅长青─亦是条虎背熊腰的彪形壮汉，他吃力的拔腿出稀软的泥地，边朝万宗元身侧靠近，目光更不停的梭转着：“当家的，你发觉没有？有阵子没见着朱鹤了……”
万宗元语调僵硬的道：“兴许他搜到另一头去了。”
帅长青少肉的面孔上有着明显的忧疑：“这是往好处想；当家的，你看会不会遭了刚同抱的暗算？”
万宗元脸色沉了下来：“朱鹤出身崆峒，艺业高强，尤其轻功精绝，少人能及，刚同抱想算计他，没那么简单，再不济，朱鹤示警求援总还办得到吧？”
吞了口口水，帅长青嗫嚅着道：“实在是那刚同抱过于装神弄鬼，把人都折腾得快疯了！”
万宗元冷着声道：“他希望的即是如此，老六，咱们岂能着他的道？”
走在前面的周一奇这时回过头道：“大当家。我们在沼泽里晃悠不是办法，是不是将人马调到泽边干地上比较牢靠？”
万宗元平板的道：“如果刚同抱聪明，便不会藏身泽边干地上；在沼泽中搦战，才是以寡敌众的上策。”
周一奇不敢多说，只好带着他的前锋队人马继续往前搜寻。另一边的李翔亦有所警觉，提高嗓门向这边喊：“大当家，怎的不见朱鹤？”
万宗元艰辛的移动着身子，边不情愿的回应道：“大概自己行动去了。”
摇摇头，李翔道：“他不该离群行动的，那太冒险。”万宗元道：“也难说，艺高人胆大嘛。”
日头已经朝西偏了一段，大诰社的人马尚在漫漫的沼泽里搜寻；那大片大片的幽绿，湿地间渐生的烟雾，交织成恁盘阴晦的场景，恍惚中，偏西的阳光非但不觉明亮，反倒有一种彷若梦魇似的吊诡。
李翔又有意无意的开口道：“辰光晏了……”
万宗元语气显得不悦：“刚同抱可不会这么想，时间越晚，他或许越是兴奋─因为趁着夜黯，正好对大诰社痛开杀戒！”
李翔闭口不言，形色也不怎么好看；万宗元话里的意思，已经相当露骨竹表达了他的不快，李翔心头在想，自己为朋友两肋插刀，冒死赴难，却赚得这番奚落，真个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在一片难堪的寂静下，最为靠近万宗元的沼泽里，蓦然哗啦啦并起一蓬泥水混浆，刚同抱仿佛一个泥人似的突兀冒出，才一伸腰，兜头一棍敌向万宗元，来势强劲，搅落得周边空气都在跟着旋绕！万宗元猝不及防之下，扭身拔起于泥沼，流星锤呼声反扬，作用是藉攻拒暂阻敌招！一边的大诰社六当家帅长青怒骂一声，紧握于手的梨花枪闪电般斜挑过来，枪尖抖出大团光点，像是骤而乍现的烟火！世祖棍回翻于瞬息，合着并溅的泥水迎向帅长青的梨花枪，当连串的磕击声甫传，前面的狂刀周一奇已凌空扑至，大砍刀劈顶而落！混浊的泥水在刚同抱的剧烈滚动下大蓬扬洒，凌空扑下的周一奇顿时被溅得满头满脸，视线一旦受阻，落刀便偏了方向，锋刃砍落，仅只深深陷入沼泽之内，一下子遭泽底的烂泥吸住！拔身跃起的帅长青脸色狰狞，挺枪玄虚长刺，光景恨不能将敌人扩个透心凉，刚同抱猝向沼泽下，下沉的刹间世祖棍往上穿飞，拔刀不及的周一奇突发惨号，世祖棍的前端已自他的小腹内戮进拔出，又堪堪居中击打到帅长青的长枪！长枪受到震击，帅长青形急偏转，而始才沈入沼泽的刚同抱，竟阴魂似的正对着帅长青的位置冒现，这位六当家枪杆拖泥，刚刚回扫，世祖棍却像天外来杵，猛然敲裂了帅长青的头颅，脑浆鲜血立时合混四溅！此刻，万宗元已反扑过来，刚同抱眨眼一笑，又突的没入泥沼之内。
万宗元全身上下，泥污斑染，他双目火赤，狂厉的吼叫不停：“刚同抱，你给我滚出来，让我们面对面的决一死战，你有种就现身啊……”
赶到近前的魏其昌在匆匆检视过浮于泽面的帅长青与周一奇后，声调怆然：“当家的，帅老六跟周一奇都完了。”
抹去面孔上的污迹，万宗元挫着牙道：“我自己会看。”
僵在一边的李翔木然道：“现在该怎么办？”
万宗元声色俱厉：“找他出来乱刀分尸，还能怎么办？”
李翔叹了口气：“刚同抱在泽底，这混混沌沌的一片，如何去找？”
瞪着李翔，万宗元恶狠狠的道：“他能一辈子潜在沼泽底下？但要露头换气，即是我们擒杀这厮的时候！”
挨了一顿喧排的魏其昌仍未忘记他二当家的职责，忍气吞声的道：“是不是，当家的，把人手都调拢过来？”
万宗元重重一哼：“你看着办。”
魏其昌放声高呼：“弟兄们，往这边聚拢，小心四周动静。”
万宗元咬牙切齿的道：“不知道这刚同抱水性亦好，任他再好的水性，我看他能在泽底闭气多久！”
魏其昌没有吭声，李翔亦沉默无语，两人只看着手下人马在泥水中蹒跚围聚过来，下意识里，竟都有着强烈的不祥的感觉。
突然又一声泥水泼溅的声音骤响，正在围拢的人们立时面容惊恐的循着声响望去，更有多人三不管兵刃出手纷朝泥水涌冒的位置斩戮而去！但是，刚同抱却在另一个相反的反向猝然钻出，这个方向，恰在魏其昌身侧，他那张污黑的脸孔才出现在魏其昌跟前，这位“云天一鹄”已暴声叱喝，一扬手，银剑如电，疾射敌人。
刚同抱像条游鱼，迅速往斜里滑闪，这一刹间，魏其昌始惊觉到怎么不见对方的世祖棍展现？心念甫动，魏其昌顿觉小腹处传来一阵剧痛，光景仿佛被泽底的流木猛然撞上，可沼泽并非活水，哪来的流木？这一撞，绝对是世祖棍在作祟！侧位的李翔拔空跃起，水污洒扬下，他的红色罩袍已瞬间扭绞成棍，布棍若矢若杵，呼声直击刚同抱脑门，声势势厉之极。
万宗元有心夹攻，却碍于李翔身子扑击在前，只得向侧绕开，仅就这须臾耽误，刚同抱又已踪影不见，魏其昌却横着浮上水面！李翔始才对刚同抱的猝袭，显然未能奏功，他匆忙赶到魏其昌浮荡的躯体前，目光所及，是魏其昌两只怒睁的眼睛、和大片散漾四周的血水。
几尺之外的万宗元大喝道：“人呢？”
李翔面无表情：“人死了。”
万宗元脸孔扭曲，嘶声咆哮：“我是说刚同抱！”
朝水底下指了指，李翔道：“又潜下去了。”
接着他的话尾，周遭蓦然发出多声惨号，有几颗头颅在棍影闪飞中碎如靡瓜，有几条身躯像被沼泽吸引般挣扎着沉入水底，但不论情况如何纷攘混乱，就是不见刚同抱的影子。
万宗元腾起半空，流星锤随着他身的旋展落四射，成全弧状密集扫砸，却仅激扬得泥水并溅，漫天污雨，哪里构着目标！流星锤回收的同时，万宗元尚不及喘一口气，刚同抱就在他前方七八尺的位置冒现，现身的一刹，长棍宛如长枪颤挺，伸缩抖刺之间，四条躯体凌虚绷而出，鲜血缤纷，仿佛要与偏西的赤霞争辉！万宗元狂吼怪叫，流星锤飞挥直射，快得像要追回千百年逝去的时光，骤往刚同抱的背脊击去。
便在这时，刚同抱身形暴旋似陀螺急速回转，世祖棍和他的身形合一，以无可喻的疾猛之势往后倒穿，在万宗元的流星锤堪堪沾上他的背脊之前，世祖棍已令人难以置信的插进这位大诰社首领的脑门，更将整个人顶撞出丈许之远！瞬息的死寂之后，大诰社的残余人马纷纷向沼泽周边散去；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哗叫，却都像吃了同心丸，刹那间走逃一空。
只有一个人没有走，李翔。
刚同抱与李翔四目相对，泥水自他面颊蜿蜒淌下：“你怎么还在这里？”
李翔喉结上下移动，哑声道：“杀老万的那一招，是什么招法？”
刚同抱笑笑：“化棍为龙。”
摇摇头，李翔道：“没听过。”
刚同抱露一口白牙，道：“我也是近日来才知道，耍棍舞棒这一门中，亦有些出人意表的奥妙吧？”
李翔木然道：“刚同抱，你打算对我怎么样？”
刚同抱平静的道：“先时我不是问过你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眼皮子跳了跳，李翔道：“意思是说，我可以走？”
刚同抱道：“海阔天空，大路坦荡；而且，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大的怨隙，甚至从来就不曾有过怨隙，不是么？”
李翔转身便走向泽边，几步之后，又站住回头：“朱鹤，你知道他人在何处？”
刚同抱道：“不知道；但我确定他还活着，活得很好。”
目光缓缓扫过浮沉在泽面上的遗尸，李翔十分伤感：“你好比……唉，我该怎么说？”
刚同抱道：“怎么说？”
李翔轻叹一声：“你好比，创造了一个奇迹，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凭你一己之力，竟然将人多势众的大诰社扳倒……”
刚同抱微笑：“譬喻说……日从西起？”
一怔之后，李翔用力点头：“是这么个譬喻，日头真好像打西边出来了；难以置信，真个难以置信！”
刚同抱抹了把脸，道：“好走。”
李翔不自觉的拱拱手，身子划过泥水，径向泽边离去。
也跟着叹了口气，刚同抱知道，现在，亦是自己“好走”的时候了。
夕照，正如血，漫天。
不片刻，已有几条身影自他匿藏的藤蔓经过，他却纹风不动；要狙杀，就得挑个象样的目标，如此，才有个震撼的开头啊。
正凝神之间，又有两人拉踵而至，一个声音低低传来：“七当家，这里土软，你注意脚下。”
刚同抱一抬眼，镇定这两人之中前头的一个，那人厚实的脑勺还在伸伸缩缩，宛似引诱着他的世祖棍好生敲上一记。
他猝然起身，棍端如毒蛇出洞，暴指向前，那颗伸缩不定的脑袋似有所觉的才往后转，骤见血花绽现，随任一声骨骼碎裂的危响中，棍尾横点，跟在后头的这位双目方自圆睁，已被兜脸贯穿，和他的同伴几乎同时颓然倒地。
两个人皆未出声，甚至连哼一下都来不及。
刚同抱身形轻闪，已隐匿于另一丛矮树之侧。
只须臾间，已有人见了鬼似的干嚎起来：“不得了啦，大当家，七当家遭人暗算了，还有把头余亲贵也挺了尸……”
嚎声传荡周遭，穿越沼泽湿地，其凄厉惊恐，颇有令人毛骨耸然的效果；立时人声沸腾，自四面八方往这边涌集而来。
刚同抱坐在矮树丛里，冷眼傍观，心中思忖：还真热闹着啊。
这种场合是少不了万宗元，他站在那里，冷着面孔在做交代：“大伙休得慌张，人才刚死，血还是热的，刚同抱必在附近不远；给我仔细搜，务要把他揪出来！”
接下来，魏其昌连连跺：“崔老七就不能小心点？明明知道强敌伏伺，偏偏这么大意，将一颗大好脑袋授与人家。”
一傍的百足蜈蚣李翔阴着脸道：“二当家，崔用德崔七当家是被人从后暗算的；你看他除了脑勺碎裂，并无其余外伤。”
魏其昌几乎有些失常的仰天大吼：“刚同抱，大诰社与你血仇如山，若不将你挫骨扬灰、碎尸万段，我等誓不为人；你这个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邪碎啊！”
万宗元冷森的道：“其昌。”
树丛后的刚同抱不屑的撇了撇嘴，暗自嘀咕：单凭你这么哭天喊地，便能把人挫骨扬灰碎尸万段？真是他娘的！有人在附近四处搜索，更时见惊弓之鸟般的意外动作，或急闪，或怪叫；看情形，大诰社诸君已陷入草木皆兵的窘境了。
这时，无相尊者朱鹤也开始发声：“刚同抱，你不是条铁铮铮的汉子么？是条汉子，何不堂堂正正现出身来，让咱们真刀实枪的做个了断？只藏在暗处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你还算什么人物！”
刚同抱管自笑了，朱鹤这番言语，可丝毫激不动他，叫他现身出去，固然是真刀实枪，明火执仗了，问题是，人家有多少刀枪、自己又有多少刀枪？这种当，他岂能上得？万宗元又叱喝：“发现踪迹没有？”
没有人响应，但阵一片拨树掀藤的悉嗦声响，气氛显得诡异而沉闷，好像人们的呼吸都粗浊起来。
李翔谨慎的向万宗元建议：“大当家，或许姓刚的换到远处去了？”
哼了一声，万宗元道：“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有这么个神乎法？”
魏其昌忍不住道：“这也说不定，当家的；我们原也料不到刚同抱有此等本事，居然将大诰社打得七零八落……”
万宗元瞪着魏其昌，好久之后才冷着声道：“你身为大诰社首要人物，应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魏其昌苦笑：“当家的，我只不过实话实说，并没有折损组合威风的意思。”
万宗元愠道：“被你这么一喧染，组合尚有什么威风可言？难道你不明白，有些事是要打落门牙合血吞的？”
一见两人话不投机，李翔忙打圆场：“二位当家，大敌当前，底下人正多，还请二位平气息怒，互为忍让；要先解决那刚同抱，才是当务之急……”
万宗元一抛衣袖，道：“罢了。”
魏其昌则闭口不语，他自是明白，在某些时候，某些场合，即使是实话，亦不能够实说的。
李翔陪笑道：“我们干活吧。”
一干人众转移方向，开始往沼泽深处移动；刚同抱则隐伏如故，心中盘算，下一步要怎么做方称允当？他默默思忖着，眼前“大诰社”的人马虽然不少，但堪一击的，亦不过三五个人，只要将这三五个人分别制服，其他角色在群龙无首的情形下欠缺依附哗动的对象，势必土崩鱼烂，溃不成军；他现在的问题是，待如何把这几个正主儿各个击破，分别制服？等对方人马越去越远，他才悄然随尾掩进，放轻身形的他，在柔软的湿地上行动，更是毫无生息，像一只矫健的野兔窜挪。
当他掠至一株横倒的枯干之前，忽而有几条身影正蹑足经过，一边还声调不小的说着话，他赶忙伏向枯干下面，静候对方离开。
沼泽湿地有一股特别的气味，霉晦而略带腥膻；这股气味萦绕鼻，可不好消受，刚同抱隐忍着，却忽然闻到了霉腥味之外的另一种味道─来自人身上的汗臭味！他骤而回头，竟发现一张头顶中秃的扁平大脸在近距离里迎了上来，这张扁平大脸的眉心之中，还嵌着一颗殷红透亮的朱砂痣！是朱鹤，无相尊者朱鹤。
翻身坐靠在枯干上，刚同抱已与朱鹤正面相对；朱鹤低俯着腰，扁平的面孔上竟然带着笑容，十分吊诡的那种笑容。
朱鹤压着嗓门道：“大镖头，真有你的，可把老万这一伙人整惨了。”
紧盯着朱鹤，刚同抱亦不由放低嗓调：“你的身法堪称不凡，在接近之前，我连一点动静都没听到；朱兄，近来可好？”
朱鹤唤了口气：“有你在扰乱，我怎么好得起来？老万饶不得你，我们岂能不跟着受罪？这些日子，被你累得够呛！”
刚同抱一笑：“你知道，我也叫没法子。”
目光左右一瞟，朱鹤道：“看样子，大镖头，你是准备豁拚到底了？”
刚同抱点头：“我还能怎的？总不能引颈就戮吧？这种避避闪闪的岁月我决计不过了，想不过，就只有一拚。”
注视着对方，刚同抱道：“朱兄，你既然发现了我，为什么不向大诰社的人马示警？自个摸上来，可是多少要冒风险的呐。”
朱鹤似笑非笑：“我这是回报你。”
刚同抱不解：“回报我？回报我什么？”
朱鹤正色道：“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曾经打九九不打加一？”
刚同抱笑了：“那不算什么。”
扁平大脸上的神情有些变化，朱鹤严肃的道：“那才算什么，大镖头，那是武德。”
刚同抱道：“朱兄，你有什么打算？”
沉默片刻，朱鹤始阴郁的道：“你知道，老万万宗元是多年老友，情交素称莫逆，我既来帮衬他，便断断不能背弃他，这是做人的基本原则。”
刚同抱道：“不错。”
朱鹤又接着道：“可我又欠你一个情，欠你一个不打加一的情；大镖头，我这一辈子不欠心情，所以，必须要回报于你。”
刚同抱这时才体悟，为什么朱鹤没有展开猝袭，更脸上挂着那种吊诡的笑容了；显然这位来自崆峒的无相尊者，亦是一位性情中人，一位明理明义的男子汉！他不禁动容道：“朱兄，你不必这么难为……”
摆摆手，朱鹤道：“我在寻思，应该有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刚同抱道：“如何两全其美？”
诡异的笑笑，朱鹤道：“由我们两人再单独决战一次，输赢不论，如此，我算对得起老友万宗元了；而我不向大诰社示警，未召众人围攻于你，亦应算还了你的人情，大镖头，这个法子，你认为可行抑不可行？”
刚同抱思忖着道：“可行是可行，不过，我还有个疑问……”
朱鹤道：“什么疑问？”
刚同抱低声道：“你方才说，由我们两人再战一次，轮赢不论，但死活论不论呢？”
嘿嘿一笑，朱鹤道：“当然也不论，否则，岂不变成玩假的了？”
刚同抱道：“你的意思，是真干？”
朱鹤颔首，表情肃然：“大镖头，我固然要还你的情，却不能唬弄我的老友，你说是也不是？”
刚同抱道：“好吧，就这么说定。”
朱鹤朝外一指，道：“他们远着去了，我两个便在靠路边的位置较量，尽量别惊动大诰社的人马。”
刚同抱道：“你带路。”
于是，朱鹤长身反掠，身形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仿佛一片落叶般轻轻飘至四五丈外，提纵之妙，简直炉火纯青！刚同抱拖着棍子跟上，等他到达的时候，朱鹤已然微笑卓立，手上的银色长竿正迎着阳光熠熠炫闪。
朱鹤脸上的笑意，已不觉诡异，反倒有一种坦率的真挚；他静静的道：“大镖头，尽你所能施展，不必手软，不必留情，当然，我亦会如此。”
刚同抱苦笑道：“朱兄，这光景好像有些怪诞……”
摇摇头，朱鹤道：“我们要有交代，对朋友，对敌人，都应有所交代，这才称得上光明磊落！”
刚同抱轻旋掌里的“世祖棍”，神色专注：“朱兄，请赐教。”
倏见芒越空，当光华形成一道弧线下落的同时，这道弧线却一分为二，另一溜冷电快不可言的疾往刚同抱胸间弹来，其招法之玄奇，无以言喻！朱鹤这一出手，刚同抱已感觉到对方果然是玩真的，断非套式喂招，故弄玄虚；他棍尾撑地，人已斜旋而出，不待反击，朱鹤银竿骤起，活脱卷扬大片狂风暴雨，那么漫天铺地的罩泻下来！寒芒如织，交错穿及，锐气纵横，四溢流射，几乎将周遭每一分、每一寸的空间全已布满，严密到甚至蚊蝇难飞的程度！刚同抱吸一口气，奋力前冲，却在冲扑的俄顷全身连棍暴转急旋，转动的速度突兀而凌厉，又宛如恶灵附体般蓦然往后倒射，形棍一体，看上去就好像一股扭纹的狂飙旋卷过来！刹那间，银竿飞纵的芒彩崩散并落，焰光四溅中朱鹤门户大开，他连怎么回事尚未搞清，世祖棍已穿越他的肩膀，只那股强烈的劲力便把他按压下去，一屁股跌坐泥地。
屁股陷于泥地的朱鹤正待挣扎起身，长棍回带，运力恰好的砸上他的头颅，份量刚巧把这位无相尊者敲晕过去。
刚同抱抹一把汗，看了看仿佛入梦的朱鹤，喃喃自语：“乖乖，好一记化棍为龙。”
失鹿沼泽泥面之上的藤蔓纠结延展，在那一片幽绿当中，大诰社的人马一壁小心翼翼的踩探着前路，生恐脚踏下去便陷入半个身子，一壁犹得提防着不定何时猝来的袭击，可谓个个苦不堪言，连万宗元的脸色都变绿了。
大诰社的六当家帅长青─亦是条虎背熊腰的彪形壮汉，他吃力的拔腿出稀软的泥地，边朝万宗元身侧靠近，目光更不停的梭转着：“当家的，你发觉没有？有阵子没见着朱鹤了……”
万宗元语调僵硬的道：“兴许他搜到另一头去了。”
帅长青少肉的面孔上有着明显的忧疑：“这是往好处想；当家的，你看会不会遭了刚同抱的暗算？”
万宗元脸色沉了下来：“朱鹤出身崆峒，艺业高强，尤其轻功精绝，少人能及，刚同抱想算计他，没那么简单，再不济，朱鹤示警求援总还办得到吧？”
吞了口口水，帅长青嗫嚅着道：“实在是那刚同抱过于装神弄鬼，把人都折腾得快疯了！”
万宗元冷着声道：“他希望的即是如此，老六，咱们岂能着他的道？”
走在前面的周一奇这时回过头道：“大当家。我们在沼泽里晃悠不是办法，是不是将人马调到泽边干地上比较牢靠？”
万宗元平板的道：“如果刚同抱聪明，便不会藏身泽边干地上；在沼泽中搦战，才是以寡敌众的上策。”
周一奇不敢多说，只好带着他的前锋队人马继续往前搜寻。另一边的李翔亦有所警觉，提高嗓门向这边喊：“大当家，怎的不见朱鹤？”
万宗元艰辛的移动着身子，边不情愿的回应道：“大概自己行动去了。”
摇摇头，李翔道：“他不该离群行动的，那太冒险。”万宗元道：“也难说，艺高人胆大嘛。”
日头已经朝西偏了一段，大诰社的人马尚在漫漫的沼泽里搜寻；那大片大片的幽绿，湿地间渐生的烟雾，交织成恁盘阴晦的场景，恍惚中，偏西的阳光非但不觉明亮，反倒有一种彷若梦魇似的吊诡。
李翔又有意无意的开口道：“辰光晏了……”
万宗元语气显得不悦：“刚同抱可不会这么想，时间越晚，他或许越是兴奋─因为趁着夜黯，正好对大诰社痛开杀戒！”
李翔闭口不言，形色也不怎么好看；万宗元话里的意思，已经相当露骨竹表达了他的不快，李翔心头在想，自己为朋友两肋插刀，冒死赴难，却赚得这番奚落，真个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在一片难堪的寂静下，最为靠近万宗元的沼泽里，蓦然哗啦啦并起一蓬泥水混浆，刚同抱仿佛一个泥人似的突兀冒出，才一伸腰，兜头一棍敌向万宗元，来势强劲，搅落得周边空气都在跟着旋绕！万宗元猝不及防之下，扭身拔起于泥沼，流星锤呼声反扬，作用是藉攻拒暂阻敌招！一边的大诰社六当家帅长青怒骂一声，紧握于手的梨花枪闪电般斜挑过来，枪尖抖出大团光点，像是骤而乍现的烟火！世祖棍回翻于瞬息，合着并溅的泥水迎向帅长青的梨花枪，当连串的磕击声甫传，前面的狂刀周一奇已凌空扑至，大砍刀劈顶而落！混浊的泥水在刚同抱的剧烈滚动下大蓬扬洒，凌空扑下的周一奇顿时被溅得满头满脸，视线一旦受阻，落刀便偏了方向，锋刃砍落，仅只深深陷入沼泽之内，一下子遭泽底的烂泥吸住！拔身跃起的帅长青脸色狰狞，挺枪玄虚长刺，光景恨不能将敌人扩个透心凉，刚同抱猝向沼泽下，下沉的刹间世祖棍往上穿飞，拔刀不及的周一奇突发惨号，世祖棍的前端已自他的小腹内戮进拔出，又堪堪居中击打到帅长青的长枪！长枪受到震击，帅长青形急偏转，而始才沈入沼泽的刚同抱，竟阴魂似的正对着帅长青的位置冒现，这位六当家枪杆拖泥，刚刚回扫，世祖棍却像天外来杵，猛然敲裂了帅长青的头颅，脑浆鲜血立时合混四溅！此刻，万宗元已反扑过来，刚同抱眨眼一笑，又突的没入泥沼之内。
万宗元全身上下，泥污斑染，他双目火赤，狂厉的吼叫不停：“刚同抱，你给我滚出来，让我们面对面的决一死战，你有种就现身啊……”
赶到近前的魏其昌在匆匆检视过浮于泽面的帅长青与周一奇后，声调怆然：“当家的，帅老六跟周一奇都完了。”
抹去面孔上的污迹，万宗元挫着牙道：“我自己会看。”
僵在一边的李翔木然道：“现在该怎么办？”
万宗元声色俱厉：“找他出来乱刀分尸，还能怎么办？”
李翔叹了口气：“刚同抱在泽底，这混混沌沌的一片，如何去找？”
瞪着李翔，万宗元恶狠狠的道：“他能一辈子潜在沼泽底下？但要露头换气，即是我们擒杀这厮的时候！”
挨了一顿喧排的魏其昌仍未忘记他二当家的职责，忍气吞声的道：“是不是，当家的，把人手都调拢过来？”
万宗元重重一哼：“你看着办。”
魏其昌放声高呼：“弟兄们，往这边聚拢，小心四周动静。”
万宗元咬牙切齿的道：“不知道这刚同抱水性亦好，任他再好的水性，我看他能在泽底闭气多久！”
魏其昌没有吭声，李翔亦沉默无语，两人只看着手下人马在泥水中蹒跚围聚过来，下意识里，竟都有着强烈的不祥的感觉。
突然又一声泥水泼溅的声音骤响，正在围拢的人们立时面容惊恐的循着声响望去，更有多人三不管兵刃出手纷朝泥水涌冒的位置斩戮而去！但是，刚同抱却在另一个相反的反向猝然钻出，这个方向，恰在魏其昌身侧，他那张污黑的脸孔才出现在魏其昌跟前，这位“云天一鹄”已暴声叱喝，一扬手，银剑如电，疾射敌人。
刚同抱像条游鱼，迅速往斜里滑闪，这一刹间，魏其昌始惊觉到怎么不见对方的世祖棍展现？心念甫动，魏其昌顿觉小腹处传来一阵剧痛，光景仿佛被泽底的流木猛然撞上，可沼泽并非活水，哪来的流木？这一撞，绝对是世祖棍在作祟！侧位的李翔拔空跃起，水污洒扬下，他的红色罩袍已瞬间扭绞成棍，布棍若矢若杵，呼声直击刚同抱脑门，声势势厉之极。
万宗元有心夹攻，却碍于李翔身子扑击在前，只得向侧绕开，仅就这须臾耽误，刚同抱又已踪影不见，魏其昌却横着浮上水面！李翔始才对刚同抱的猝袭，显然未能奏功，他匆忙赶到魏其昌浮荡的躯体前，目光所及，是魏其昌两只怒睁的眼睛、和大片散漾四周的血水。
几尺之外的万宗元大喝道：“人呢？”
李翔面无表情：“人死了。”
万宗元脸孔扭曲，嘶声咆哮：“我是说刚同抱！”
朝水底下指了指，李翔道：“又潜下去了。”
接着他的话尾，周遭蓦然发出多声惨号，有几颗头颅在棍影闪飞中碎如靡瓜，有几条身躯像被沼泽吸引般挣扎着沉入水底，但不论情况如何纷攘混乱，就是不见刚同抱的影子。
万宗元腾起半空，流星锤随着他身的旋展落四射，成全弧状密集扫砸，却仅激扬得泥水并溅，漫天污雨，哪里构着目标！流星锤回收的同时，万宗元尚不及喘一口气，刚同抱就在他前方七八尺的位置冒现，现身的一刹，长棍宛如长枪颤挺，伸缩抖刺之间，四条躯体凌虚绷而出，鲜血缤纷，仿佛要与偏西的赤霞争辉！万宗元狂吼怪叫，流星锤飞挥直射，快得像要追回千百年逝去的时光，骤往刚同抱的背脊击去。
便在这时，刚同抱身形暴旋似陀螺急速回转，世祖棍和他的身形合一，以无可喻的疾猛之势往后倒穿，在万宗元的流星锤堪堪沾上他的背脊之前，世祖棍已令人难以置信的插进这位大诰社首领的脑门，更将整个人顶撞出丈许之远！瞬息的死寂之后，大诰社的残余人马纷纷向沼泽周边散去；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哗叫，却都像吃了同心丸，刹那间走逃一空。
只有一个人没有走，李翔。
刚同抱与李翔四目相对，泥水自他面颊蜿蜒淌下：“你怎么还在这里？”
李翔喉结上下移动，哑声道：“杀老万的那一招，是什么招法？”
刚同抱笑笑：“化棍为龙。”
摇摇头，李翔道：“没听过。”
刚同抱露一口白牙，道：“我也是近日来才知道，耍棍舞棒这一门中，亦有些出人意表的奥妙吧？”
李翔木然道：“刚同抱，你打算对我怎么样？”
刚同抱平静的道：“先时我不是问过你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眼皮子跳了跳，李翔道：“意思是说，我可以走？”
刚同抱道：“海阔天空，大路坦荡；而且，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大的怨隙，甚至从来就不曾有过怨隙，不是么？”
李翔转身便走向泽边，几步之后，又站住回头：“朱鹤，你知道他人在何处？”
刚同抱道：“不知道；但我确定他还活着，活得很好。”
目光缓缓扫过浮沉在泽面上的遗尸，李翔十分伤感：“你好比……唉，我该怎么说？”
刚同抱道：“怎么说？”
李翔轻叹一声：“你好比，创造了一个奇迹，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凭你一己之力，竟然将人多势众的大诰社扳倒……”
刚同抱微笑：“譬喻说……日从西起？”
一怔之后，李翔用力点头：“是这么个譬喻，日头真好像打西边出来了；难以置信，真个难以置信！”
刚同抱抹了把脸，道：“好走。”
李翔不自觉的拱拱手，身子划过泥水，径向泽边离去。
也跟着叹了口气，刚同抱知道，现在，亦是自己“好走”的时候了。
夕照，正如血，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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