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耍棍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衣依骑的是马，刚同抱骑的则是头毛驴，大青毛驴。
毛驴的屁股傍斜吊着一只狭长的灰布套带，套袋口露出一截色泽黑褐、瘢结纠错凸凹的棍头，这只棍子，露头藏尾算一算，约莫有六尺来七尺长。
衣依打量过刚同抱这只吊挂在驴腿上的棍子不下一次了，几番欲言又止，她真个想问的是：老哥哥，莫非你就拿这根打狗棍子一路保我去象山？路上才个把时辰，衣依已有些吃不住劲，她回过头来，状近央求：“刚先生，能不能找个荫凉处歇歇腿？实在热得慌。”
刚同抱无可无不可：“随妳，衣姑娘，这一路上妳是老板。”
前行了一段，路边一道缓坡下建有一座凉亭，凉亭四周植有数株大树，枝叶茂盛，一片蓊郁苍翠，隔着老远，已觉得凉意沁人；衣依活脱大旱之日见云霓，立时喜形于色：“刚先生，刚先生，那边有座亭子，我们就到亭子里歇歇吧？”
刚同抱眼尖，手沿搭在眼帘上一看，低声道：“衣姑娘，亭上左侧树下另还栓着两匹马，亭子里影绰绰的有人晃动，妳不觉得碍事么？”
衣依擦着脸上的汗水，忙道：“亭子是公家盖的，又盖在路边，谁也有权进去纳凉消暑，刚先生，我们亦不招谁惹谁，碍什么事？”
扯缰向边，刚同抱道：“那就好。”
一匹马，一头青驴来近凉亭阶前，衣依跃身而下，急佬佬的冲进亭里，频频呼气，刚同抱则极为尽其本分，牵着两乘牲口走到树下，栓妥了才转过来。
凉亭中果然已有两人占住一隅小憩，这两个人的外貌不怎么搭调，一个是半头银丝虚掩着半个光顶，满面红光，细眼若缝，矮矮胖胖一团和气生财之状；另一个却高大魁伟，脸如锅底，目似铜铃，左颊突起一道粗若蚯蚓的疤痕，颇收凶神恶煞之效，二人身边，都斜支着一卷长条形里布，硬梆梆的一看便不是好路数。
衣依显然并不曾仔细观察这两个人，兀自站在那里以手搧风，还微微扯开了颔口，露出一段白嫩粉颈。
一见刚同抱，衣依笑吟吟的道：“刚先生，坐下风凉风凉吧，这儿可自在着。”
刚同抱坐向石条凳上，也揩了把汗：“日头是猛了些，可亦别歇久了，要不，怕入黑赶不上宿头。”
衣依爱娇的道：“那有什么？凉夜赶路才叫舒坦，这大热天，能把人烤晕了，活受罪啊。”
刚同抱笑笑：“夜里赶路的滋味妳没尝过，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远近全像浸在墨汁里，那才叫不好受。”
靠近坐下，衣依道：“刚先生，这条路你熟？”
刚同抱道：“走过一两趟，多少有点印象。”
掩嘴打了个哈欠，衣依笑道：“一觉得凉快，竟有了困意。”
迎着衣依一张红噗噗的面靥，刚同抱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念：“得撑着，这可不是歇晌的适当地方。”
他正说到这里，凉亭一隅处，那个黑脸大汉已龙行虎步的走了过来，一开口，直同洪钟大吕：“喂，你们两个要去何处？”
刚同抱撩撩眼皮子：“这话问得怪，我们去那里，还得向你禀报？”
黑脸大汉目光不断向他们两人身上巡梭，接下来的话更怪了：“向你们问何去何从，只是个开场白，我可直说了，你们身上有没有财物？”
挺起上身，刚同抱裂嘴而笑：“有没有财物，干你何事？这是干什么？打劫么？”
黑脸大汉狞声道：“我的乖，你可说对了，这正是打劫！”
旁边的衣依，闻言之下，不由惊得骤然坐起，刚同抱轻轻拍拍她的膝盖，面不改色：“好朋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你们就待干起这等营生来？也不怕王法不容、朝律难宥？”
狂笑一声，黑脸大汉陋夷的道：“何物王法，什么朝律？那全是拿来吓唬一干窝囊废的，莫非还吓得住我‘父子双贤’屠承义、屠大贵？”
刚同抱有些不解：“你所说的父子双贤，意思难不成是表示你们父子都是强盗？”
黑脸大汉立现不悦：“什么叫强盗？这也算生意，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只是不大需要多少本钱而已，我们乃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刚同抱笑了：“那，你是父子双贤中的哪一个？屠承义、抑是屠大贵？”
黑脸大汉怒冲冲的道：“你还看不出我是屠大贵？屠承义是我老子，休要瞎编排！”
刚同抱道：“哦，如今你爹不在？”
屠大贵呸了一声：“奶奶的，你还真个有眼不识金镶王，我老子就在你眼皮底下，你就算一只招子，也该看得见！”
那边厢，银发秃顶的老者十分优雅的站起身来，微微拱了拱手。
刚同抱舔舔嘴唇：“这一位，就是你爹？”
屠大贵重重一哼：“怎么着，不像么？”
刚同抱摇头：“说真话，不像，一点也不像。”
老头呵呵一笑，亦是个大嗓门：“大贵和我，的确不大像，可你见了他娘，就包管像了，如假包换，呵呵，货真价实，老夫屠承义，幸会幸会。”
刚同抱指了指屠大贵，道：“这位，呃，前辈，令郎意图行抢，你是不是该加以劝阻才对？”
那屠承义大马金刀的道：“劝阻？我为什么要劝阻？事实上这就是我们的活计，父子相传，一脉相承，不干活计，叫我们吃啥？明摆了说，还是我叫大贵下手的。”
刚同抱搔搔头顶乱发：“所谓父子双贤，竟是这么个‘贤’法？”
哈了一声，屠承义道：“老弟台，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莫明人间疾苦，世道艰难，你以为日子过得容易？想活命，便得各展所长，求取生存之道，我父子别无所长，单只做这种‘生意’稍有心得，不抢怎行？”
刚同抱道：“对不住，前辈，我却不容你抢。”
屠承义不慌不忙：“看得出你也是个练家子，而一般苦主皆不免意图挣抗，自持有几分本事的人更难甘服，我要抢，你不容我抢，乃人情之常，可我不管你是谁，都抢定了。”
屠大贵暴喝一声：“你听到我老子的话了？不管你是谁，全抢定了，还不快快献出身上的金银财宝，免得皮肉受苦？”
转身走出凉亭，刚同抱口中边道：“二位贤父子稍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屠大贵一楞，随即吼道：“你想跑？”
僵坐石条凳上的衣依定了定神，大声道：“别想岔了，我还在这里，他怎会跑？”
屠大贵豁然笑道：“说得也是，小娘子，这个独眼龙怎舍得妳？呃，他是妳什么人？”
衣依寒着脸道：“朋友。”
屠大贵不怀好意的道：“朋友？朋友有好多种，他是妳哪一种关系的朋友？孤男寡女结伴而行，我看亦不是什么好路数。”
一扬脸，衣依道：“龌龊的人才有龌龊的想法，你下流！”
屠大贵怒道：“妳敢骂我？”
那头的屠承义轻喝道：“大贵住口，我们来发财可不是来斗嘴的，你跟这个小女子争吵什么？到时候得手走路，犯得上惹些闲气？”
屠大贵悻悻的道：“是，爹。”
这辰光，刚同抱已转了回来，他手执那只悬挂在毛驴屁股边的黑褐色棍棒，神情十分笃定。
屠大贵瞧着刚同抱手里这根核桃粗细，长有七尺的黑褐棍子，不由裂嘴讪笑：“喝，赶紧拿家伙去了，你这根家伙是干啥用的？打狗么？”
刚同抱站在凉亭阶下，笑嘻嘻的道：“屠大贵，你以为你是个人？”
黑脸倏忽泛紫，屠大贵怪叫：“我撕了这独眼杂碎！”
屠承义忙道：“大贵且慢。”
双拳搥胸，屠大贵形色激动：“爹，你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这直娘贼不可！”
屠承义顺手丢过一个布里卷来，叮咛道：“带上家伙，他有棍子，你使空手，打谱自己找亏吃？”
屠大贵翻腕接过，抖开里卷，已露出其中的一柄锋利鬼头刀来，他猛一挥舞，寒焰生辉，刀风虎虎，声势亦自不凡。
衣依尖叫：“小心……”
刚同抱将长棍柱于身前，泰山不动。
刀贴在肘，屠大贵叱喝：“还不上来受死？”
刚同抱皮笑肉不笑：“亭子里不好施展，外头宽敞些，我说屠大贵，要玩，总得玩个尽兴不是？”
屠大贵一阵风似的冲下台阶，鬼头刀纵横飞旋，流光交织，冷芒错闪，颇见一番刀上功夫。
就在目光耀眼的瞬息，刚同抱一棍骤出，仿佛九天映现的电火，疾不可言的砸中屠大贵头顶，只一棍，便已打得屠大贵人仰马翻，四肢朝空。
这一棍，刚同抱出手极有分寸，不轻不重，力道堪令对方倒地，却不致要命——他认为尚不到以死相惩的地步。
凉亭内的屠承义立时傻眼，惊窒之下，一头奔向屠大贵身边，抱着儿子身躯猛力摇晃，边嘶声呐喊：“大贵、大贵，我的亲儿，你不能死，不能死呀……”
手足抽动了几下，屠大贵悠悠醒转，呻吟一声，以手摸着头顶：“爹……我没死，我还死不了，就是顶心痛……那一棍，可打得我一片晕黑！”
屠承义扶着儿子坐起，大大松了口气：“你差点吓得老子一颗心打口腔里蹦了出来，天可怜见，你还活着。”
用力晃晃脑袋，屠大贵呐呐的道：“不要紧，爹、我的刀呢？”
屠承义目光四转，忍不住埋怨：“大贵，你今天怎的失常到这步田地？只叫人家一棍子就砸翻了？爹平常是如何调教你的？丢脸也不是这么个丢法。”
屠大贵迷迷糊糊的道：“说实话，爹，我也不明白怎么会被他一棍子就撂倒；我出手起式，全按照你所教的‘泼风刀’法诀窍，中规中矩，分毫不乱，这刀法以前一向很灵，不知为啥这一次便不灵了……”
屠承义搀起儿子，又去捡回抛在地上的鬼头刀塞回儿子手里，边摇头道：“一定是有什么疏漏，或许你过于轻敌，或许是心神不曾集中，刀法没错，大贵，我们靠这套‘泼风刀’法已经搅和几十年啦！”
一手握刀，一手抚着头心，屠大贵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没有轻敌，亦不曾失神呀！怎么便一棍子倒了人？”
柱棍子而立的刚同抱笑道：“不用瞎猜了，屠大贵，可要我告诉你此中关节？”
屠大贵恨恨的道：“你少卖弄，只不过是凑巧罢了，我们再来一次，看看你还有没有这等运道？”
刚同抱道：“好，我包管如法炮制，给你来一出旧戏重演。”
放不下心的是屠承义，他赶忙道：“大贵，你估量着行么？”
屠大贵挣了挣身子：“这一遭，我不但要他沾不上我一根汗毛，尚得削他二两人肉以报前仇，爹，你且看儿子扬眉吐气！”
屠承义退后几步，殷殷嘱咐：“千万小心！”
猝然偏身，屠大贵滑步如陀螺地打转，刀随形走，穿插挥闪若疾风溢卷，当芒彩组成的光影甫始显现，刚同抱的长棍突兀抢在影像之前当顶而落——仿佛棍子早就搁在它落点的位置上了。
屠大贵费力展现出的架势犹不及发挥任何功能，骤觉头顶倏麻，人已一屁股跌坐于地，手中鬼头刀，再次吭啷一声抛出老远。
刚同抱柱棍闲立，一如原样，光景活似他根本不曾移动过，亦好像这一棍和他毫无干系，打人是别个打的。
这一棍比上一棍轻，所以屠大贵并未暂时晕迷，只觉沉沉悠悠，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屠承义冲上前来，急声吼喝：“大贵，大贵，你不碍事吧？”
滞重的转了转脖颈，屠大贵含含混混：“还成，爹，我还成……”
屠承义跺着脚道：“不许你再打下去了，人的脑袋又不是铜浇铁铸，经得起这么一敲再敲？有什么委屈，爹替你出气！”
屠大贵晃摆着身子站起，两眼发直：“怪了，我怎的硬是躲不开？”
刚同抱嘿嘿笑道：“要不要我给你点明了？”
屠大贵咬咬牙：“无非是些邪门歪道！”
刚同抱道：“窍门只有一个字——快。”
屠大贵怔了半晌，喃喃的道：“快？这也算是窍门？”
屠承义厉声厉色：“管他奶奶快不快，你打了我的儿子，就必须偿付代价，我屠某人的儿子岂能白白挨打？”
刚同抱一眨独眼：“也就是说，前辈你尚不肯罢休？”
屠承义大吼：“除非你自己剜了另一只眼睛谢罪，我断断不与你罢休！”
转动着手中长棍，刚同抱道：“听我的劝，前辈，且休了罢，调教出这样的儿子，足证老子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不用较量，我便知道你和令郎将会是同一个下场。”
屠承义红脸越红，秃顶泛冒油光：“你敢小觑于我？”
刚同抱道：“前辈，我是忠言，拦路打劫，你们父子的道行尚不及我这般的对象；贤父子收拾收拾，早早自去，至少还能落个全身而退，何苦非要弄得血糊淋漓，最后还分文未赚不可？”
屠承义半覆于顶的稀薄银丝，无风簐簐自拂，他咭咭怪笑：“我父子掠过千家万户，劫得多少肥羊，何来等及层次之分？哪一遭不是手到擒来，那一遭不是满载而归？独目狂口可笑之极，今日我却不抢不夺了，端端只要你一只眼睛来偿！”
刚同抱道：“你还是冥顽不灵？”
屠承义暴喝：“你才叫不知自量！”
刚同抱道：“好吧，前辈，去取你的家伙。”
屠承义暗自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兵刃还支在凉亭石凳间，他迅速回身，窜进亭子，差点和站在阶上的衣依撞个正着。
衣依慌忙闪避，惧悚的叫：“刚先生！”
摆摆手，刚同抱道：“莫怕，他是准备对付我，与妳无关。”
衣依手掩心口，怯声道：“刚先生，你要留神，上阵父子兵哟……”
刚同抱笑道：“父子兵、一条心，问题是能耐轻了点，衣姑娘，妳且宽念，我自有分寸。”
此刻，屠大贵已捡回他的家伙，一旁虎视耽耽，模样恨不能生噬了刚同抱。
去而复返，杀气腾腾的屠承义手上握着的亦是一柄鬼头刀，唯一与他儿子那把刀有异的，只是尺寸大上了一号。
毛驴的屁股傍斜吊着一只狭长的灰布套带，套袋口露出一截色泽黑褐、瘢结纠错凸凹的棍头，这只棍子，露头藏尾算一算，约莫有六尺来七尺长。
衣依打量过刚同抱这只吊挂在驴腿上的棍子不下一次了，几番欲言又止，她真个想问的是：老哥哥，莫非你就拿这根打狗棍子一路保我去象山？路上才个把时辰，衣依已有些吃不住劲，她回过头来，状近央求：“刚先生，能不能找个荫凉处歇歇腿？实在热得慌。”
刚同抱无可无不可：“随妳，衣姑娘，这一路上妳是老板。”
前行了一段，路边一道缓坡下建有一座凉亭，凉亭四周植有数株大树，枝叶茂盛，一片蓊郁苍翠，隔着老远，已觉得凉意沁人；衣依活脱大旱之日见云霓，立时喜形于色：“刚先生，刚先生，那边有座亭子，我们就到亭子里歇歇吧？”
刚同抱眼尖，手沿搭在眼帘上一看，低声道：“衣姑娘，亭上左侧树下另还栓着两匹马，亭子里影绰绰的有人晃动，妳不觉得碍事么？”
衣依擦着脸上的汗水，忙道：“亭子是公家盖的，又盖在路边，谁也有权进去纳凉消暑，刚先生，我们亦不招谁惹谁，碍什么事？”
扯缰向边，刚同抱道：“那就好。”
一匹马，一头青驴来近凉亭阶前，衣依跃身而下，急佬佬的冲进亭里，频频呼气，刚同抱则极为尽其本分，牵着两乘牲口走到树下，栓妥了才转过来。
凉亭中果然已有两人占住一隅小憩，这两个人的外貌不怎么搭调，一个是半头银丝虚掩着半个光顶，满面红光，细眼若缝，矮矮胖胖一团和气生财之状；另一个却高大魁伟，脸如锅底，目似铜铃，左颊突起一道粗若蚯蚓的疤痕，颇收凶神恶煞之效，二人身边，都斜支着一卷长条形里布，硬梆梆的一看便不是好路数。
衣依显然并不曾仔细观察这两个人，兀自站在那里以手搧风，还微微扯开了颔口，露出一段白嫩粉颈。
一见刚同抱，衣依笑吟吟的道：“刚先生，坐下风凉风凉吧，这儿可自在着。”
刚同抱坐向石条凳上，也揩了把汗：“日头是猛了些，可亦别歇久了，要不，怕入黑赶不上宿头。”
衣依爱娇的道：“那有什么？凉夜赶路才叫舒坦，这大热天，能把人烤晕了，活受罪啊。”
刚同抱笑笑：“夜里赶路的滋味妳没尝过，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远近全像浸在墨汁里，那才叫不好受。”
靠近坐下，衣依道：“刚先生，这条路你熟？”
刚同抱道：“走过一两趟，多少有点印象。”
掩嘴打了个哈欠，衣依笑道：“一觉得凉快，竟有了困意。”
迎着衣依一张红噗噗的面靥，刚同抱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念：“得撑着，这可不是歇晌的适当地方。”
他正说到这里，凉亭一隅处，那个黑脸大汉已龙行虎步的走了过来，一开口，直同洪钟大吕：“喂，你们两个要去何处？”
刚同抱撩撩眼皮子：“这话问得怪，我们去那里，还得向你禀报？”
黑脸大汉目光不断向他们两人身上巡梭，接下来的话更怪了：“向你们问何去何从，只是个开场白，我可直说了，你们身上有没有财物？”
挺起上身，刚同抱裂嘴而笑：“有没有财物，干你何事？这是干什么？打劫么？”
黑脸大汉狞声道：“我的乖，你可说对了，这正是打劫！”
旁边的衣依，闻言之下，不由惊得骤然坐起，刚同抱轻轻拍拍她的膝盖，面不改色：“好朋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你们就待干起这等营生来？也不怕王法不容、朝律难宥？”
狂笑一声，黑脸大汉陋夷的道：“何物王法，什么朝律？那全是拿来吓唬一干窝囊废的，莫非还吓得住我‘父子双贤’屠承义、屠大贵？”
刚同抱有些不解：“你所说的父子双贤，意思难不成是表示你们父子都是强盗？”
黑脸大汉立现不悦：“什么叫强盗？这也算生意，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只是不大需要多少本钱而已，我们乃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刚同抱笑了：“那，你是父子双贤中的哪一个？屠承义、抑是屠大贵？”
黑脸大汉怒冲冲的道：“你还看不出我是屠大贵？屠承义是我老子，休要瞎编排！”
刚同抱道：“哦，如今你爹不在？”
屠大贵呸了一声：“奶奶的，你还真个有眼不识金镶王，我老子就在你眼皮底下，你就算一只招子，也该看得见！”
那边厢，银发秃顶的老者十分优雅的站起身来，微微拱了拱手。
刚同抱舔舔嘴唇：“这一位，就是你爹？”
屠大贵重重一哼：“怎么着，不像么？”
刚同抱摇头：“说真话，不像，一点也不像。”
老头呵呵一笑，亦是个大嗓门：“大贵和我，的确不大像，可你见了他娘，就包管像了，如假包换，呵呵，货真价实，老夫屠承义，幸会幸会。”
刚同抱指了指屠大贵，道：“这位，呃，前辈，令郎意图行抢，你是不是该加以劝阻才对？”
那屠承义大马金刀的道：“劝阻？我为什么要劝阻？事实上这就是我们的活计，父子相传，一脉相承，不干活计，叫我们吃啥？明摆了说，还是我叫大贵下手的。”
刚同抱搔搔头顶乱发：“所谓父子双贤，竟是这么个‘贤’法？”
哈了一声，屠承义道：“老弟台，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莫明人间疾苦，世道艰难，你以为日子过得容易？想活命，便得各展所长，求取生存之道，我父子别无所长，单只做这种‘生意’稍有心得，不抢怎行？”
刚同抱道：“对不住，前辈，我却不容你抢。”
屠承义不慌不忙：“看得出你也是个练家子，而一般苦主皆不免意图挣抗，自持有几分本事的人更难甘服，我要抢，你不容我抢，乃人情之常，可我不管你是谁，都抢定了。”
屠大贵暴喝一声：“你听到我老子的话了？不管你是谁，全抢定了，还不快快献出身上的金银财宝，免得皮肉受苦？”
转身走出凉亭，刚同抱口中边道：“二位贤父子稍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屠大贵一楞，随即吼道：“你想跑？”
僵坐石条凳上的衣依定了定神，大声道：“别想岔了，我还在这里，他怎会跑？”
屠大贵豁然笑道：“说得也是，小娘子，这个独眼龙怎舍得妳？呃，他是妳什么人？”
衣依寒着脸道：“朋友。”
屠大贵不怀好意的道：“朋友？朋友有好多种，他是妳哪一种关系的朋友？孤男寡女结伴而行，我看亦不是什么好路数。”
一扬脸，衣依道：“龌龊的人才有龌龊的想法，你下流！”
屠大贵怒道：“妳敢骂我？”
那头的屠承义轻喝道：“大贵住口，我们来发财可不是来斗嘴的，你跟这个小女子争吵什么？到时候得手走路，犯得上惹些闲气？”
屠大贵悻悻的道：“是，爹。”
这辰光，刚同抱已转了回来，他手执那只悬挂在毛驴屁股边的黑褐色棍棒，神情十分笃定。
屠大贵瞧着刚同抱手里这根核桃粗细，长有七尺的黑褐棍子，不由裂嘴讪笑：“喝，赶紧拿家伙去了，你这根家伙是干啥用的？打狗么？”
刚同抱站在凉亭阶下，笑嘻嘻的道：“屠大贵，你以为你是个人？”
黑脸倏忽泛紫，屠大贵怪叫：“我撕了这独眼杂碎！”
屠承义忙道：“大贵且慢。”
双拳搥胸，屠大贵形色激动：“爹，你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这直娘贼不可！”
屠承义顺手丢过一个布里卷来，叮咛道：“带上家伙，他有棍子，你使空手，打谱自己找亏吃？”
屠大贵翻腕接过，抖开里卷，已露出其中的一柄锋利鬼头刀来，他猛一挥舞，寒焰生辉，刀风虎虎，声势亦自不凡。
衣依尖叫：“小心……”
刚同抱将长棍柱于身前，泰山不动。
刀贴在肘，屠大贵叱喝：“还不上来受死？”
刚同抱皮笑肉不笑：“亭子里不好施展，外头宽敞些，我说屠大贵，要玩，总得玩个尽兴不是？”
屠大贵一阵风似的冲下台阶，鬼头刀纵横飞旋，流光交织，冷芒错闪，颇见一番刀上功夫。
就在目光耀眼的瞬息，刚同抱一棍骤出，仿佛九天映现的电火，疾不可言的砸中屠大贵头顶，只一棍，便已打得屠大贵人仰马翻，四肢朝空。
这一棍，刚同抱出手极有分寸，不轻不重，力道堪令对方倒地，却不致要命——他认为尚不到以死相惩的地步。
凉亭内的屠承义立时傻眼，惊窒之下，一头奔向屠大贵身边，抱着儿子身躯猛力摇晃，边嘶声呐喊：“大贵、大贵，我的亲儿，你不能死，不能死呀……”
手足抽动了几下，屠大贵悠悠醒转，呻吟一声，以手摸着头顶：“爹……我没死，我还死不了，就是顶心痛……那一棍，可打得我一片晕黑！”
屠承义扶着儿子坐起，大大松了口气：“你差点吓得老子一颗心打口腔里蹦了出来，天可怜见，你还活着。”
用力晃晃脑袋，屠大贵呐呐的道：“不要紧，爹、我的刀呢？”
屠承义目光四转，忍不住埋怨：“大贵，你今天怎的失常到这步田地？只叫人家一棍子就砸翻了？爹平常是如何调教你的？丢脸也不是这么个丢法。”
屠大贵迷迷糊糊的道：“说实话，爹，我也不明白怎么会被他一棍子就撂倒；我出手起式，全按照你所教的‘泼风刀’法诀窍，中规中矩，分毫不乱，这刀法以前一向很灵，不知为啥这一次便不灵了……”
屠承义搀起儿子，又去捡回抛在地上的鬼头刀塞回儿子手里，边摇头道：“一定是有什么疏漏，或许你过于轻敌，或许是心神不曾集中，刀法没错，大贵，我们靠这套‘泼风刀’法已经搅和几十年啦！”
一手握刀，一手抚着头心，屠大贵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没有轻敌，亦不曾失神呀！怎么便一棍子倒了人？”
柱棍子而立的刚同抱笑道：“不用瞎猜了，屠大贵，可要我告诉你此中关节？”
屠大贵恨恨的道：“你少卖弄，只不过是凑巧罢了，我们再来一次，看看你还有没有这等运道？”
刚同抱道：“好，我包管如法炮制，给你来一出旧戏重演。”
放不下心的是屠承义，他赶忙道：“大贵，你估量着行么？”
屠大贵挣了挣身子：“这一遭，我不但要他沾不上我一根汗毛，尚得削他二两人肉以报前仇，爹，你且看儿子扬眉吐气！”
屠承义退后几步，殷殷嘱咐：“千万小心！”
猝然偏身，屠大贵滑步如陀螺地打转，刀随形走，穿插挥闪若疾风溢卷，当芒彩组成的光影甫始显现，刚同抱的长棍突兀抢在影像之前当顶而落——仿佛棍子早就搁在它落点的位置上了。
屠大贵费力展现出的架势犹不及发挥任何功能，骤觉头顶倏麻，人已一屁股跌坐于地，手中鬼头刀，再次吭啷一声抛出老远。
刚同抱柱棍闲立，一如原样，光景活似他根本不曾移动过，亦好像这一棍和他毫无干系，打人是别个打的。
这一棍比上一棍轻，所以屠大贵并未暂时晕迷，只觉沉沉悠悠，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屠承义冲上前来，急声吼喝：“大贵，大贵，你不碍事吧？”
滞重的转了转脖颈，屠大贵含含混混：“还成，爹，我还成……”
屠承义跺着脚道：“不许你再打下去了，人的脑袋又不是铜浇铁铸，经得起这么一敲再敲？有什么委屈，爹替你出气！”
屠大贵晃摆着身子站起，两眼发直：“怪了，我怎的硬是躲不开？”
刚同抱嘿嘿笑道：“要不要我给你点明了？”
屠大贵咬咬牙：“无非是些邪门歪道！”
刚同抱道：“窍门只有一个字——快。”
屠大贵怔了半晌，喃喃的道：“快？这也算是窍门？”
屠承义厉声厉色：“管他奶奶快不快，你打了我的儿子，就必须偿付代价，我屠某人的儿子岂能白白挨打？”
刚同抱一眨独眼：“也就是说，前辈你尚不肯罢休？”
屠承义大吼：“除非你自己剜了另一只眼睛谢罪，我断断不与你罢休！”
转动着手中长棍，刚同抱道：“听我的劝，前辈，且休了罢，调教出这样的儿子，足证老子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不用较量，我便知道你和令郎将会是同一个下场。”
屠承义红脸越红，秃顶泛冒油光：“你敢小觑于我？”
刚同抱道：“前辈，我是忠言，拦路打劫，你们父子的道行尚不及我这般的对象；贤父子收拾收拾，早早自去，至少还能落个全身而退，何苦非要弄得血糊淋漓，最后还分文未赚不可？”
屠承义半覆于顶的稀薄银丝，无风簐簐自拂，他咭咭怪笑：“我父子掠过千家万户，劫得多少肥羊，何来等及层次之分？哪一遭不是手到擒来，那一遭不是满载而归？独目狂口可笑之极，今日我却不抢不夺了，端端只要你一只眼睛来偿！”
刚同抱道：“你还是冥顽不灵？”
屠承义暴喝：“你才叫不知自量！”
刚同抱道：“好吧，前辈，去取你的家伙。”
屠承义暗自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兵刃还支在凉亭石凳间，他迅速回身，窜进亭子，差点和站在阶上的衣依撞个正着。
衣依慌忙闪避，惧悚的叫：“刚先生！”
摆摆手，刚同抱道：“莫怕，他是准备对付我，与妳无关。”
衣依手掩心口，怯声道：“刚先生，你要留神，上阵父子兵哟……”
刚同抱笑道：“父子兵、一条心，问题是能耐轻了点，衣姑娘，妳且宽念，我自有分寸。”
此刻，屠大贵已捡回他的家伙，一旁虎视耽耽，模样恨不能生噬了刚同抱。
去而复返，杀气腾腾的屠承义手上握着的亦是一柄鬼头刀，唯一与他儿子那把刀有异的，只是尺寸大上了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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