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罗绸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胡有亮在第二天凌晨即辞别刚同抱等人离去，大伙亦并未强留；原是浮萍相聚，终有各自飘零的一日，而人顶头上一片天，前景与遇合迥异，缘续缘尽，就得看将来是否有份了。
接着离开的是刚同抱及衣宏父女，他们自有他们预定的目地，这里毕竟不是久居之处；至于左南雁却认了命，他不走，事实上，除了这水濂洞堪可隐匿，又到哪里去找个合宜之所？一路上，衣宏父女仍然同乘一骑，刚同抱也还是跨在他的大青驴上；这天天气极佳，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放眼四望，好像连远山近水都越发鲜艳明亮了。
出去一段路之后，前行的衣宏回过头来，朝着刚同抱微微一笑：“刚兄，临行之际，我看见你与左老哥在一隅私语，还似乎有所推扯，不知为了何事？”
赶上一点，刚同抱道：“没什么事；只是我想留点钱给他，他却坚持不收。”
衣依啊了一声，失悔的道：“怎么我就忘了？刚先生，最后他收下了吗？”
刚同抱道：“勉强收下了；我看得出，左老哥是真不想收。”
衣宏轻喟道：“习武之人，多有这等的烈性和骨气，一般凡夫俗子，该要学学。”
衣依另有所见的道：“他身无分文，贫困交加，为什么竟不肯接受人家的一番好意？”
看了衣依一眼，刚同抱道：“令尊已经将答案讲在前头了；衣姑娘。”
衣宏接口道：“丫头，不就是有那股烈性与骨气么？屈膝弯腰之举，有些人是一辈子不屑为、亦不肯做的。”
衣依摇头道：“都到那步境地了，还如此倔强，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
刚同抱缓缓的道：“疾风和劲草，板荡识忠奸；便是此之谓了。”
衣依噗嗤一笑：“刚先生，我还不晓得你能跩文呢。”
刚同抱拱拱手：“略识一二而已。”
衣宏斥道：“丫头不可放肆。”
手指轻绕缰绳，刚同抱不以为意的道：“衣老哥无须对令嫒见责，在她眼中，江湖人仅是粗俗不文的代名，习武者，不过舞刀弄棒的一干莽汉而已；这是事实，跟温文儒雅，博学多闻原即沾不上边。”
~衣宏忙道：“也有例外！”
刚同抱笑笑：“遗憾的是，这例外令嫒并未见着。”
衣宏叹着气道：“这丫头尚不明白，外面的世界是如何辽阔广大，又如何天高地厚！”
刚同抱道：“老哥，她终会明白的。”
衣依不服气的道：“你们休要倚老卖老，年轻一辈自有年轻一辈的见识与观感，可能和你们的看法不同，但却不表示必属错误。”
刚同抱不想争执，陪着笑道：“这倒是。”
衣宏白了女儿一眼，欲言又止。
刚同抱岔开话题道：“现在辰光尚早，距午时还有段时间，我们何不快赶一阵，待到日头当顶之际再打尖休息？”
衣宏笑道：“不忙；刚兄，自们就以眼下的脚程，午间约莫正好扺达‘失鹿沼泽’，在那里歇晌，最是清幽不过。”
刚同抱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地方，忍不住问道：“失鹿沼泽？这是个什么所在？”
衣宏道：“顾名思义，当然是处沼泽之地；这失鹿沼泽方圆约十余里，由大小不同的七八个沼泽贯连而成，沼泽水浅，倒是烂土稀泥较厚，人若踩上去，包准陷沉没顶，而湿地方圆之内，蔓生结藤矮树、郁郁苍苍，在这炎炎夏日，别有一股凉爽之意，所以说，去那里歇脚，定可祛除暑气。”
衣依有所顾虑的道：“爹，会不会蚊虫丛生，叮人咬人呀？”
衣宏道：“晚间怕避免不了，白天大概没有关系。”
刚同抱又问道：“为什么叫失鹿沼泽？”
衣宏思忆着道：“相传百多年前，有人在附近发现大群野鹿聚集，可是等人靠近，鹿群却急奔而去；人们在后头猛追，倏忽之间，鹿野已悉数消失，展露在众人面前的，竟只有这片水波潋滟、绿意浮沉沼泽之地。”
衣依不解的道：“爹，意思是什么？”
衣宏无奈的笑笑：“大概是说，那地方有仙气，鹿野乃仙人变幻，等一干凡夫俗子发现追赶，鹿群即自然消失；丫头，当然这只是传说，谁也不曾亲见！”
衣依若有所悟：“难怪叫它失鹿沼泽了。”
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刚同抱道：“我看这些鹿群并非自然消失，而是被沼泽的厚软稀泥吞噬了；所谓仙气，不过是后人附会之说而已。”
衣宏道：“或许吧，传言流语，总然不离玄虚。”
刚同抱道：“老哥，你去过那里么？”
伸出两只指头，衣宏道：“去过两次，连这次，算是到过第三遭了。”
三人紧赶慢赶，未达正午时分，已抵失鹿沼泽之前三里；远远望去，那大片隐隐约约鲜绿，宛若飘浮在地面之上，竟有些悠悠荡荡的感觉。
指指前面的大片绿意，衣宏略带兴奋的道：“刚兄，地头快到了。”
刚同抱手搭凉棚，道：“那地方，可有通路？”
衣宏道：“便在官道之傍，过去三两步即是。”
刚同抱道：“却是不远。”他们此刻的位置，正好是处斜坡，路傍有株娉婷如盖的大树，在浓密的树荫之下，是坐半坍的八角亭子；刚同抱打量着亭子，心想，还不如就在这里歇脚算了，何苦再去那鬼话连篇的什么失鹿沼泽？衣依侧脸望他一眼，神韵之间似有同感。
衣宏却兴致勃勃的道：“再往前淌一段路就到了；刚兄，我现在像已嗅及那股幽凉之气……”
但是，刚同抱的目光竟发了直─直楞楞的盯着路傍那座半坍的凉亭不移。
顺着刚同抱的视线瞅过去，衣宏亦不由一楞，因为就在那座坍废的凉亭中，贼头贼脑的闪出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生相迥异，显得颇不搭调。一个矮矮胖胖、双眼如缝，半片银发盖着半片光顶，另一个魁梧壮实、面如锅底，左颊上还有一道凸突扭曲的长疤，十足一尊凶神之貌；奇怪的是，这两人闪现之后，却是笑脸迎来，似乎并无恶意。
这当口，突闻衣依一声低呼：“刚先生，那两个人不是父子双贤屠承义、屠大贵吗？”
刚同抱微笑着道：“还真他娘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呢，这两块宝，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衣宏讶然道：“你们认识？”
刚同抱端坐驴背之上，俯视来人道：“算是认识吧。”
屠承义隔着刚同抱还有几步距离，便一伸手按着屠大贵后颈，叱喝着道：“见到恩人，怎的还不下跪？”
屠承义坦率的道：“当然不是巧合；老实说，我与大贵在这里恭候各位大驾，已经整整一个上午了。”
哦了一声，刚同抱诧异的道：“你怎么晓得我们会在什么时候走那条路？”
屠承义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刚老弟，我们亭子里谈吧，各位也好趁便避避日头、歇口气。”
刚同抱回头向衣宏父女打个招呼，自己牵着青驴，同屠承义爷俩往路傍亭子行去，一边走，他一边逗趣的道：“老伙计，瞧你气色，仍还是满面红光，一副福泰之状；大概最近‘翻搅’得挺不错吧？”
屠承义瞇起眼笑道：“刚老弟，在你真人面前，不讲假话；这些日子里呢，我同大贵做了几票买卖，都还顺当，只要手头抓紧点，够我爷俩吃喝了。”
刚同抱道：“干你们这行，多少得知收敛；要不，说不定那天撞上铁板，可能便吃不完、兜着走喽。”
屠承义连连点头，是种颇受承教的样子：“那是，那是。”
先栓上牲口，大伙进了这座破烂亭子，才各自找地方坐下─老实说，在这处处皆是残砖败瓦的所在，既便仅仅找个可以坐下的地方，都不太容易。
衣依皱着眉道：“就不能换个清爽点的场地？真叫巧，上次和你们父子遇到，好像也是在座路边的亭子里……”
屠承义干笑道：“这里比较方便隐密，若再往前挪，便进入大诰社眼皮子下了。”
衣依骤吃一惊：“什么？前面有大诰社的人马？”
衣宏亦立时紧张起来：“这位兄台，此言当真？”
屠承义客气的道：“老兄是？”
刚同抱替两人引见过后，屠承义始恍悟道：“我听说过衣老兄；本来这档子𫐖轕里他是正主儿，如今，正主儿却换成刚老弟啦。”
衣宏苦笑道：“大诰社追拿我们的原委，屠老兄全清楚？”
屠承义颔首道：“起先不很明白，只当是刚老弟与他们之间的梁子，后来才陆陆续续得知全盘经过；衣老兄，这亦是我苦候在此的原因。”
刚同抱问道：“莫非你事先听到什么风声？”
摇摇头，屠承义道：“不是听到风声，而是亲眼目睹；老弟台，大诰社的人马便埋伏于失鹿沼泽左近，规模之大，几若两军对仗！”
屠大贵插口道：“看光景，这些王八羔子像已倾巢而出；光那阵容，就叫人瞧得头皮发麻，里里外外，怕没有百八十人！”
刚同抱笑笑：“他们倒是看得起我。”
屠承义解释着道：“今日大早，我与大贵在离着失鹿沼泽不远的一个小集子里用早点，摊子邻座已有几个客人，打眼一看便不是善类；那几个人都带着家伙，谈话间竟隐约提到衣老兄父女，也提到刚老弟你，可详细内容听不清楚，我和大贵不动声色，索性随后暗暗跟来，这一跟，乖乖，才看到大诰社原已布下偌大的阵势！”
屠大贵接着道：“他们上得了台盘的人物差不多全到齐了，各处据点皆已指派人手专司其责，但见人来人往，还挺忙活；我们又听到有人提起，大诰社那边得到几个猎户供给的消息，断定你们必会循此途径经过……”
衣宏面色发白，喃喃的道：“不知是哪几个猎户提供的消息？”
刚同抱淡然道：“衣老哥，记得在林子里碰到那两个为我治伤的猎户么？他们常往猴攀崖，或许跟那老杨亦熟；老杨出卖过我们一遭，再来一遭何妨？”
衣宏恨声道：“你这一说，确有道理，那老杨委实可恶！”
屠承义问道：“谁是老杨？”
刚同抱一笑：“另外一个杂碎。”
屠大贵在一傍表达义愤：“若是遇上，我的鬼头刀第一个不饶！”
瞪了儿子一眼，屠承义道：“你个王八羔子，在刚老弟之前，犹敢卖弄你那口破刀？”
刚同抱摆手道：“不提，不提；老伙计，过去的事了。”
屠大贵涎着脸道：“爹，上次是上次，这次可是刀口子对外啊。”
刚同抱想起什么，道：“老伙计，你爷俩怎会跑来这里？莫非又为活计？”
嘿嘿笑了，屠承义有些尴尬：“倒不是为了活计，主要是替大贵提亲；对方姑娘，就住在那小集子上！”
刚同抱道：“好啊，这可是喜事。”
两手一摊，屠承义道：“吹了，没谈成；要不，也不会起个大早上路。”
刚同抱道：“怎的没谈成？”
屠承义似乎一下子来了火气：“他娘的，女方嫌我家大贵生得太黑，长相又粗；我更嫌那女的瘸了一条腿，模样不够俏；她爹娘还狮子大开口，张嘴便要三万两银子当聘金，两下这一扯，就扯远去啦，婚事如何谈得成？”
屠大贵更悻悻的道：“三万两银子，白花花的一大堆哪；我跟爹打食打上十遭八遭都未见能捞得到，她娘亲楞杠子敲人，我恁情去买一个更俊更骚的！”
屠承义叱道：“买一个更俊更骚的，你他娘想当王八？”
忍住笑，刚同抱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吹就吹了吧，说不定大贵以后能娶个更好的姑娘。”
屠承义叹着气道：“其实我也不巴望大贵的媳妇十全十美，能好生持家、早点让我抱孙子就行。”
刚同抱道：“会有那一天的，老伙计。”
沉默了一阵的衣宏，又忧心忡忡的道：“刚兄，你看要怎么办？”
刚同抱一扬眉：“什么要怎么办？”
衣宏的模样，活脱就是天塌了下来：“前面大诰社的埋伏呀；我们既知对方重兵以待，莫非还能硬着去闯？”
刚同抱平静的道：“你父女自然不必去闯。”
眼皮子急跳，衣宏忙道：“那，你呢？”
刚同抱面无表情的道：“我却不得不闯。”
衣依神色一变，失声道：“你为什么要去闯？”
刚同抱也不激昂，也不亢厉，仅是和和缓缓的道：“在经过那么多事、伤亡那么些人之后，你们以为大诰社会轻易放手？不，他们永远不可能饶过我们，于其终日惶惶、余生难安，何不如眼前即一了百了，做个决断？”
衣宏父女那两张面孔，仿佛刹时全刷上一死灰，却又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屠承义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谨慎的道：“刚老弟，你能有多少帮手？”
摇摇头，刚同抱道：“没有帮手，仅我一个。”
双眼圆睁，屠承义吃惊的道：“只你一个？”
刚同抱道：“不错，仅我一个。”
屠大贵在一傍干咽着口水，呐呐的道：“你，呃，你单枪匹马，就要去闯大诰社布上的天罗地网？况且，对方尚不止四手，只怕连四百只手都有了，那些人亦不比豺狼，乃是一群恶熊啊，刚老弟，你单身去闯，岂不是自投罗网？”
刚同抱微笑道：“我的打算，走着瞧吧。”
屠承义话说得不怎么中听，却是实话：“老弟台，这可不能走着瞧，但要一步走错，就整会玩完啦……”
刚同抱道：“你们放心，我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屠承义搥着胸口道：“老弟啊，你叫我们如何放心？”
屠大贵帮腔道：“可不？这是生死交关的事，恩公，犯不着硬碰啊。”
咬咬牙，屠承义是一付豁出去的表情：“这样吧，刚老弟，我们父子跟你一起去，是好是歹，全他娘认命！”
屠大贵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却只能硬着头皮道：“对……我爷俩便陪着恩公，任凭上刀山，下油锅，断无退缩！”
刚同抱坚定的道：“盛情心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当然便由我个人来承当，没有道理再去牵连别人，请相信我，事情如何拿捏，我不会失了分寸。”
屠承义搓着手，为难的道：“这……这……”
衣依最是明白刚同抱婉拒屠承义父子的原因；一则因为刚同抱不欲连累他人的任侠尚义之心，二则么，屠家父子的能耐亦委实有限，面对如狼似虎的大诰社高手，虽不敢说必属“肉包子打狗”，可也强不到那里；我佛慈悲，若不加以婉拒，还能怎的？这时，刚同抱一笑道：“老伙计，你不用难为了，就这么说定。”
衣依心有戚戚的道：“你们二位，便顺了刚先生的意吧。”
屠承义若有所思：“也罢，老弟台，你再衡量衡量，我爷俩还能不能替你干点别的？”
刚同抱颔首道：“老伙计，希望在我离开的时间，贤父子能帮忙维护衣家二位的人身安全。”
屠承义一挺胸道：“行；我爷俩必然不负所托，便拼了这两条命，也不容有人动他父女一根毫毛！”
话是这么说，但刚同抱还真不放心；他这一去，吉凶难卜，而眼前除了委托屠承义父子聊尽人事，事实上也别无他法了。
深深瞧着刚同抱，衣依语气竟有些凄恻：“刚先生，你曾否想过，会不会一去不返？”
刚同抱笑道：“妳对我要有信心；衣姑娘，这一路来，经历过如许波折厄难，那一次我曾一去不返过？”
衣依长叹一声：“这种事，只能有一次，碰上一次就全完了。”
刚同抱道：“听我说，万一我完了，至少妳与令尊的障碍磨难也清除了；我不可能让对方白捡便宜，他们要做，就得付出代价！”
衣宏将手轻轻搭上女儿肩头，在情绪沉郁中，亦算传达了几许慰藉之意。
刚同抱不再拖泥带水，转身便走；屠承义父子紧随于后，意思大概是想暂道一程——阳关一别，犹不知能够相会与否，当前明明是条生死界、焉能不送？三人这一踏出凉亭，衣依的泪水再马忍不住夺眶而出。
接着离开的是刚同抱及衣宏父女，他们自有他们预定的目地，这里毕竟不是久居之处；至于左南雁却认了命，他不走，事实上，除了这水濂洞堪可隐匿，又到哪里去找个合宜之所？一路上，衣宏父女仍然同乘一骑，刚同抱也还是跨在他的大青驴上；这天天气极佳，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放眼四望，好像连远山近水都越发鲜艳明亮了。
出去一段路之后，前行的衣宏回过头来，朝着刚同抱微微一笑：“刚兄，临行之际，我看见你与左老哥在一隅私语，还似乎有所推扯，不知为了何事？”
赶上一点，刚同抱道：“没什么事；只是我想留点钱给他，他却坚持不收。”
衣依啊了一声，失悔的道：“怎么我就忘了？刚先生，最后他收下了吗？”
刚同抱道：“勉强收下了；我看得出，左老哥是真不想收。”
衣宏轻喟道：“习武之人，多有这等的烈性和骨气，一般凡夫俗子，该要学学。”
衣依另有所见的道：“他身无分文，贫困交加，为什么竟不肯接受人家的一番好意？”
看了衣依一眼，刚同抱道：“令尊已经将答案讲在前头了；衣姑娘。”
衣宏接口道：“丫头，不就是有那股烈性与骨气么？屈膝弯腰之举，有些人是一辈子不屑为、亦不肯做的。”
衣依摇头道：“都到那步境地了，还如此倔强，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
刚同抱缓缓的道：“疾风和劲草，板荡识忠奸；便是此之谓了。”
衣依噗嗤一笑：“刚先生，我还不晓得你能跩文呢。”
刚同抱拱拱手：“略识一二而已。”
衣宏斥道：“丫头不可放肆。”
手指轻绕缰绳，刚同抱不以为意的道：“衣老哥无须对令嫒见责，在她眼中，江湖人仅是粗俗不文的代名，习武者，不过舞刀弄棒的一干莽汉而已；这是事实，跟温文儒雅，博学多闻原即沾不上边。”
~衣宏忙道：“也有例外！”
刚同抱笑笑：“遗憾的是，这例外令嫒并未见着。”
衣宏叹着气道：“这丫头尚不明白，外面的世界是如何辽阔广大，又如何天高地厚！”
刚同抱道：“老哥，她终会明白的。”
衣依不服气的道：“你们休要倚老卖老，年轻一辈自有年轻一辈的见识与观感，可能和你们的看法不同，但却不表示必属错误。”
刚同抱不想争执，陪着笑道：“这倒是。”
衣宏白了女儿一眼，欲言又止。
刚同抱岔开话题道：“现在辰光尚早，距午时还有段时间，我们何不快赶一阵，待到日头当顶之际再打尖休息？”
衣宏笑道：“不忙；刚兄，自们就以眼下的脚程，午间约莫正好扺达‘失鹿沼泽’，在那里歇晌，最是清幽不过。”
刚同抱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地方，忍不住问道：“失鹿沼泽？这是个什么所在？”
衣宏道：“顾名思义，当然是处沼泽之地；这失鹿沼泽方圆约十余里，由大小不同的七八个沼泽贯连而成，沼泽水浅，倒是烂土稀泥较厚，人若踩上去，包准陷沉没顶，而湿地方圆之内，蔓生结藤矮树、郁郁苍苍，在这炎炎夏日，别有一股凉爽之意，所以说，去那里歇脚，定可祛除暑气。”
衣依有所顾虑的道：“爹，会不会蚊虫丛生，叮人咬人呀？”
衣宏道：“晚间怕避免不了，白天大概没有关系。”
刚同抱又问道：“为什么叫失鹿沼泽？”
衣宏思忆着道：“相传百多年前，有人在附近发现大群野鹿聚集，可是等人靠近，鹿群却急奔而去；人们在后头猛追，倏忽之间，鹿野已悉数消失，展露在众人面前的，竟只有这片水波潋滟、绿意浮沉沼泽之地。”
衣依不解的道：“爹，意思是什么？”
衣宏无奈的笑笑：“大概是说，那地方有仙气，鹿野乃仙人变幻，等一干凡夫俗子发现追赶，鹿群即自然消失；丫头，当然这只是传说，谁也不曾亲见！”
衣依若有所悟：“难怪叫它失鹿沼泽了。”
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刚同抱道：“我看这些鹿群并非自然消失，而是被沼泽的厚软稀泥吞噬了；所谓仙气，不过是后人附会之说而已。”
衣宏道：“或许吧，传言流语，总然不离玄虚。”
刚同抱道：“老哥，你去过那里么？”
伸出两只指头，衣宏道：“去过两次，连这次，算是到过第三遭了。”
三人紧赶慢赶，未达正午时分，已抵失鹿沼泽之前三里；远远望去，那大片隐隐约约鲜绿，宛若飘浮在地面之上，竟有些悠悠荡荡的感觉。
指指前面的大片绿意，衣宏略带兴奋的道：“刚兄，地头快到了。”
刚同抱手搭凉棚，道：“那地方，可有通路？”
衣宏道：“便在官道之傍，过去三两步即是。”
刚同抱道：“却是不远。”他们此刻的位置，正好是处斜坡，路傍有株娉婷如盖的大树，在浓密的树荫之下，是坐半坍的八角亭子；刚同抱打量着亭子，心想，还不如就在这里歇脚算了，何苦再去那鬼话连篇的什么失鹿沼泽？衣依侧脸望他一眼，神韵之间似有同感。
衣宏却兴致勃勃的道：“再往前淌一段路就到了；刚兄，我现在像已嗅及那股幽凉之气……”
但是，刚同抱的目光竟发了直─直楞楞的盯着路傍那座半坍的凉亭不移。
顺着刚同抱的视线瞅过去，衣宏亦不由一楞，因为就在那座坍废的凉亭中，贼头贼脑的闪出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生相迥异，显得颇不搭调。一个矮矮胖胖、双眼如缝，半片银发盖着半片光顶，另一个魁梧壮实、面如锅底，左颊上还有一道凸突扭曲的长疤，十足一尊凶神之貌；奇怪的是，这两人闪现之后，却是笑脸迎来，似乎并无恶意。
这当口，突闻衣依一声低呼：“刚先生，那两个人不是父子双贤屠承义、屠大贵吗？”
刚同抱微笑着道：“还真他娘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呢，这两块宝，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衣宏讶然道：“你们认识？”
刚同抱端坐驴背之上，俯视来人道：“算是认识吧。”
屠承义隔着刚同抱还有几步距离，便一伸手按着屠大贵后颈，叱喝着道：“见到恩人，怎的还不下跪？”
屠承义坦率的道：“当然不是巧合；老实说，我与大贵在这里恭候各位大驾，已经整整一个上午了。”
哦了一声，刚同抱诧异的道：“你怎么晓得我们会在什么时候走那条路？”
屠承义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刚老弟，我们亭子里谈吧，各位也好趁便避避日头、歇口气。”
刚同抱回头向衣宏父女打个招呼，自己牵着青驴，同屠承义爷俩往路傍亭子行去，一边走，他一边逗趣的道：“老伙计，瞧你气色，仍还是满面红光，一副福泰之状；大概最近‘翻搅’得挺不错吧？”
屠承义瞇起眼笑道：“刚老弟，在你真人面前，不讲假话；这些日子里呢，我同大贵做了几票买卖，都还顺当，只要手头抓紧点，够我爷俩吃喝了。”
刚同抱道：“干你们这行，多少得知收敛；要不，说不定那天撞上铁板，可能便吃不完、兜着走喽。”
屠承义连连点头，是种颇受承教的样子：“那是，那是。”
先栓上牲口，大伙进了这座破烂亭子，才各自找地方坐下─老实说，在这处处皆是残砖败瓦的所在，既便仅仅找个可以坐下的地方，都不太容易。
衣依皱着眉道：“就不能换个清爽点的场地？真叫巧，上次和你们父子遇到，好像也是在座路边的亭子里……”
屠承义干笑道：“这里比较方便隐密，若再往前挪，便进入大诰社眼皮子下了。”
衣依骤吃一惊：“什么？前面有大诰社的人马？”
衣宏亦立时紧张起来：“这位兄台，此言当真？”
屠承义客气的道：“老兄是？”
刚同抱替两人引见过后，屠承义始恍悟道：“我听说过衣老兄；本来这档子𫐖轕里他是正主儿，如今，正主儿却换成刚老弟啦。”
衣宏苦笑道：“大诰社追拿我们的原委，屠老兄全清楚？”
屠承义颔首道：“起先不很明白，只当是刚老弟与他们之间的梁子，后来才陆陆续续得知全盘经过；衣老兄，这亦是我苦候在此的原因。”
刚同抱问道：“莫非你事先听到什么风声？”
摇摇头，屠承义道：“不是听到风声，而是亲眼目睹；老弟台，大诰社的人马便埋伏于失鹿沼泽左近，规模之大，几若两军对仗！”
屠大贵插口道：“看光景，这些王八羔子像已倾巢而出；光那阵容，就叫人瞧得头皮发麻，里里外外，怕没有百八十人！”
刚同抱笑笑：“他们倒是看得起我。”
屠承义解释着道：“今日大早，我与大贵在离着失鹿沼泽不远的一个小集子里用早点，摊子邻座已有几个客人，打眼一看便不是善类；那几个人都带着家伙，谈话间竟隐约提到衣老兄父女，也提到刚老弟你，可详细内容听不清楚，我和大贵不动声色，索性随后暗暗跟来，这一跟，乖乖，才看到大诰社原已布下偌大的阵势！”
屠大贵接着道：“他们上得了台盘的人物差不多全到齐了，各处据点皆已指派人手专司其责，但见人来人往，还挺忙活；我们又听到有人提起，大诰社那边得到几个猎户供给的消息，断定你们必会循此途径经过……”
衣宏面色发白，喃喃的道：“不知是哪几个猎户提供的消息？”
刚同抱淡然道：“衣老哥，记得在林子里碰到那两个为我治伤的猎户么？他们常往猴攀崖，或许跟那老杨亦熟；老杨出卖过我们一遭，再来一遭何妨？”
衣宏恨声道：“你这一说，确有道理，那老杨委实可恶！”
屠承义问道：“谁是老杨？”
刚同抱一笑：“另外一个杂碎。”
屠大贵在一傍表达义愤：“若是遇上，我的鬼头刀第一个不饶！”
瞪了儿子一眼，屠承义道：“你个王八羔子，在刚老弟之前，犹敢卖弄你那口破刀？”
刚同抱摆手道：“不提，不提；老伙计，过去的事了。”
屠大贵涎着脸道：“爹，上次是上次，这次可是刀口子对外啊。”
刚同抱想起什么，道：“老伙计，你爷俩怎会跑来这里？莫非又为活计？”
嘿嘿笑了，屠承义有些尴尬：“倒不是为了活计，主要是替大贵提亲；对方姑娘，就住在那小集子上！”
刚同抱道：“好啊，这可是喜事。”
两手一摊，屠承义道：“吹了，没谈成；要不，也不会起个大早上路。”
刚同抱道：“怎的没谈成？”
屠承义似乎一下子来了火气：“他娘的，女方嫌我家大贵生得太黑，长相又粗；我更嫌那女的瘸了一条腿，模样不够俏；她爹娘还狮子大开口，张嘴便要三万两银子当聘金，两下这一扯，就扯远去啦，婚事如何谈得成？”
屠大贵更悻悻的道：“三万两银子，白花花的一大堆哪；我跟爹打食打上十遭八遭都未见能捞得到，她娘亲楞杠子敲人，我恁情去买一个更俊更骚的！”
屠承义叱道：“买一个更俊更骚的，你他娘想当王八？”
忍住笑，刚同抱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吹就吹了吧，说不定大贵以后能娶个更好的姑娘。”
屠承义叹着气道：“其实我也不巴望大贵的媳妇十全十美，能好生持家、早点让我抱孙子就行。”
刚同抱道：“会有那一天的，老伙计。”
沉默了一阵的衣宏，又忧心忡忡的道：“刚兄，你看要怎么办？”
刚同抱一扬眉：“什么要怎么办？”
衣宏的模样，活脱就是天塌了下来：“前面大诰社的埋伏呀；我们既知对方重兵以待，莫非还能硬着去闯？”
刚同抱平静的道：“你父女自然不必去闯。”
眼皮子急跳，衣宏忙道：“那，你呢？”
刚同抱面无表情的道：“我却不得不闯。”
衣依神色一变，失声道：“你为什么要去闯？”
刚同抱也不激昂，也不亢厉，仅是和和缓缓的道：“在经过那么多事、伤亡那么些人之后，你们以为大诰社会轻易放手？不，他们永远不可能饶过我们，于其终日惶惶、余生难安，何不如眼前即一了百了，做个决断？”
衣宏父女那两张面孔，仿佛刹时全刷上一死灰，却又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屠承义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谨慎的道：“刚老弟，你能有多少帮手？”
摇摇头，刚同抱道：“没有帮手，仅我一个。”
双眼圆睁，屠承义吃惊的道：“只你一个？”
刚同抱道：“不错，仅我一个。”
屠大贵在一傍干咽着口水，呐呐的道：“你，呃，你单枪匹马，就要去闯大诰社布上的天罗地网？况且，对方尚不止四手，只怕连四百只手都有了，那些人亦不比豺狼，乃是一群恶熊啊，刚老弟，你单身去闯，岂不是自投罗网？”
刚同抱微笑道：“我的打算，走着瞧吧。”
屠承义话说得不怎么中听，却是实话：“老弟台，这可不能走着瞧，但要一步走错，就整会玩完啦……”
刚同抱道：“你们放心，我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屠承义搥着胸口道：“老弟啊，你叫我们如何放心？”
屠大贵帮腔道：“可不？这是生死交关的事，恩公，犯不着硬碰啊。”
咬咬牙，屠承义是一付豁出去的表情：“这样吧，刚老弟，我们父子跟你一起去，是好是歹，全他娘认命！”
屠大贵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却只能硬着头皮道：“对……我爷俩便陪着恩公，任凭上刀山，下油锅，断无退缩！”
刚同抱坚定的道：“盛情心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当然便由我个人来承当，没有道理再去牵连别人，请相信我，事情如何拿捏，我不会失了分寸。”
屠承义搓着手，为难的道：“这……这……”
衣依最是明白刚同抱婉拒屠承义父子的原因；一则因为刚同抱不欲连累他人的任侠尚义之心，二则么，屠家父子的能耐亦委实有限，面对如狼似虎的大诰社高手，虽不敢说必属“肉包子打狗”，可也强不到那里；我佛慈悲，若不加以婉拒，还能怎的？这时，刚同抱一笑道：“老伙计，你不用难为了，就这么说定。”
衣依心有戚戚的道：“你们二位，便顺了刚先生的意吧。”
屠承义若有所思：“也罢，老弟台，你再衡量衡量，我爷俩还能不能替你干点别的？”
刚同抱颔首道：“老伙计，希望在我离开的时间，贤父子能帮忙维护衣家二位的人身安全。”
屠承义一挺胸道：“行；我爷俩必然不负所托，便拼了这两条命，也不容有人动他父女一根毫毛！”
话是这么说，但刚同抱还真不放心；他这一去，吉凶难卜，而眼前除了委托屠承义父子聊尽人事，事实上也别无他法了。
深深瞧着刚同抱，衣依语气竟有些凄恻：“刚先生，你曾否想过，会不会一去不返？”
刚同抱笑道：“妳对我要有信心；衣姑娘，这一路来，经历过如许波折厄难，那一次我曾一去不返过？”
衣依长叹一声：“这种事，只能有一次，碰上一次就全完了。”
刚同抱道：“听我说，万一我完了，至少妳与令尊的障碍磨难也清除了；我不可能让对方白捡便宜，他们要做，就得付出代价！”
衣宏将手轻轻搭上女儿肩头，在情绪沉郁中，亦算传达了几许慰藉之意。
刚同抱不再拖泥带水，转身便走；屠承义父子紧随于后，意思大概是想暂道一程——阳关一别，犹不知能够相会与否，当前明明是条生死界、焉能不送？三人这一踏出凉亭，衣依的泪水再马忍不住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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