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慈心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药店的这位掌柜兼郎中，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才从后屋走了出来，脸上泛现的，仍是那种“权威”式的微笑；刚同抱一见，就知道胡有亮死不了啦，否则，掌柜的如何笑得出来？衣依正想发问，刚同抱已按了按她的手背，小声道：“老胡有救啰，所谓祸害一千年，果然不假。”
掌柜的朝刚同抱故作矜持的一笑，道：“老兄，托天之福，你那位朋友已经不致无碍，可也得休养个十天半月才能走动，你们有地方给他养歇么？”
刚同抱起身道：“这当中还得复诊换药吧？”
掌柜的点头：“当然得复诊换药，而且尚须每日来上一次。”
刚同抱道：“如此说来，人留在你这里最方便。”
~摸着胡子，掌柜的道：“留个把伤员在我这里行是行，不过诊金药费之外，还得另加住宿钱。”
刚同抱道：“这不是问题，就说定了？”
衣宏靠过来道：“那，我们住在何处？”
刚同抱道：“我正要问。”
掌柜的似乎早已替他们打算过，笑吟吟的道：“看各位都是出外人，人在异乡，犹带个伤患，自是不便；这样吧，伤者留住我处，各位呢，就暂且住到我另一头的旧屋去，那地方大是不大，可也勉强能凑合，未知各位意下如何？”
刚同抱望望衣宏，后者道：“敢情好；刚兄，咱们就一事不烦二主了。”
掌柜的欲言又止：“但是……”
刚同抱一笑：“我知道，得付房钱。”
掌柜的有些尴尬：“老兄见谅，做哪一行，也都讲究将本求利。”
一拍腰，刚同抱道：“你放心，这点需秏，我们还有。”
掌柜的搓着手道：“就这么定规了，老兄？”
刚同抱道：“我那友人，尚请妥加照料。”
掌柜的连声应诺，随又吆喝出他那学徒，吩咐带路。
所谓在“另一头”的旧屋，竟座落在村外的一片麦田边，前临一湾清溪，后依半片斜山，四周都是苍郁郁树林，一栋青砖平房便是了。
等那学徒回去，刚同抱进屋打了一转，发觉内外倒还干净，房有三间，另带客堂，比起前居的残破情形，犹胜一筹有余。
拴妥坐骑之后，刚同抱忽然问衣宏：“老哥，这里距横月岭，有三十来里路吧？”
衣宏才落坐在一张旧藤椅上，闻言笑道：“至少有三十多里；怎么，你担心大诰社的人马找了来？”
刚同抱道：“还是小心点好。”
衣宏解释着道：“打横月岭往外的通路，不下数条，我们所走的这条路线较为偏僻；大诰社的人一般出入甚少走到这条道上，我想不至发生问题。”
刚同抱道：“但愿如此。”
衣宏目光眺向门外，道：“此间景致不差，我们临时落脚于此，正可借机清闲几日；刚兄有空，不妨出去走走。”
刚同抱不大有劲的道：“空是有空；可对山水林木，我兴趣向来不大，半生江湖，南北奔波，入眼的大多为这类景色，山水林木看多了，对我来说，并非入诗入画、涤人心胸，反倒有点杀机四伏的味道。”
衣宏哦了一声，道：“那，你便多去看看你那友人吧。”
刚同抱笑了起来：“这胡胖子吃人剁成这样，八成是走了背运。”
此时，衣依从房内钻了出来，急着道：“刚先生，你什么时候要去探视他？我跟你一起去。”
刚同抱道：“大热的天，一去一回也有好几里地，妳可不多歇在屋子里？”
衣依不依：“老是待在屋子里多无聊？你带我去嘛。”
刚同抱望向衣宏，衣宏无奈的道：“这丫头越来越野了，刚兄，就随她吧。”
衣依眉开眼笑：“刚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去？”
刚同抱道：“妳对那胡有亮，好像挺有兴趣？”
衣依拖了张凳子坐下，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刚先生，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几个人干的不是打家劫舍的行道吗？打雁的人，岂也会被雁啄了眼睛？”
刚同抱道：“这种事屡见不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强中更有强中手，阴沟里翻船的例子多着了。”
衣宏颔首道：“譬如这次大诰社与我的事，他们就不曾料到凭他们的实力，在如此布署之下，仍然栽了跟斗。”
衣依一撇嘴：“那是他们小看了刚先生。”
刚同抱忙道：“衣姑娘，话可别说满，强中更有强中手啊。”
端详着刚同抱，衣宏颇生感触：“刚兄，我想了许多次，以你一己之力，竟敢对抗大诰社整个组合，尚且屡屡获胜，你是凭借什么、又是如何产生这样的坚毅决心？”
刚同抱苦笑：“没这么些说法；我一半是拿人钱财，必须与人消灾，二来是受令嫒软硬兼施、拿鸭子上架，单单如此而已。”
摇着头，衣宏道：“我看不止如此，刚兄，一个本身原不具有强韧毅力或正义感、悲悯胸怀的人，恁怎么利诱、怎么哀求，他都会省情度势，明哲保身，根本踏不出第一步；你敢独对大诰社，原因取决于你的本质，一种有本而发，大无畏，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本质！”
刚同抱忙道：“衣老哥，你口中所说的人，大概不是我……”
摆摆手，衣宏深深沉的道：“世道运转，或有常规，却也有逆反的时候，千古沿传只是惯例，亦并非恒久不变，日头一般应自东升，而你与大诰社的对立，其结果谁又敢保证不违常例，比方说，竟似日从西起？”
刚同抱喃喃自语：“日从西起，日头会从西起？”
衣宏缓缓的道：“如果最后你赢，就仿佛这种光景了。”
刚同抱静默无语。日从西起乃属违反大自然的奇迹，正如同他与大诰社的抗争能获胜算亦若奇迹一般，但是，哪一个敢说穹宇之间便永无这等奇迹？罩着一袭白夏布长衫的胡有亮脸孔上尚浮有一片病色，闷恹恹的斜依在豆枕上显得精神十分不济；就这几天，人也仿佛消瘦了一圈。
刚同抱偕衣依才一进房，他已认出来人是谁，双目顿时一亮：“我的天，这不是刚同抱么，怎么会偏巧是你？”
嘿嘿一笑，刚同抱道：“怎么会不是我？这叫有缘啊。”
休看胡有亮有伤在身，嗓门却还不小：“同抱老兄，敢情是你救了我？”
刚同抱道：“不止我，尚有衣姑娘父女。”
微瞇双眼，胡有亮记忆力亦不差：“是了，这位姑娘，约莫便是那天与你偕行的一位？”
刚同抱笑道：“肥哥，你好记性。”
在竹床上重重抱拳，胡有亮表现出由衷的感激：“二位，多谢救命之恩，若非几位的见义勇为，我胡有亮如今只怕他哥哥的发了臭了。”
刚同抱语带调侃：“帮了肥哥你一把是没错，可这个举措，是否与‘见义勇为’搭得上边，就不得而知喽。”
胡有亮干笑：“总然一片好心不是？”
刚同抱单刀直入：“肥哥，你哥三个日子一向消遥，挣了就吃，吃完再挣，世界尽是钱财，却怎的又狼狈至此？”
先是一声长叹，胡有亮神色黯然：“如今，哥三个不再是哥三个，只剩下我光棍一条啦！”
刚同抱讶异的道：“这是怎么码事？”
胡有亮语带唏嘘：“就简单点说吧；前几日，我们三人领着十多名兄弟缀上一票生意，便在得手之后正打回程的当口，突然又自道旁窜出两个不速之客来，这两个人活脱像两个天杀星，露脸的顷刻见人就砍，我十多名手下便在眨眼的功夫竟被斩瓜切菜般剁得满地！”
刚同抱道：“有这样的狠角色？”
胡有亮接着道：“我哥三个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奋身反击……唉，却在照面之下躺下一双；对方出手之毒，尚属仅见，就那么一点时间里，我那老二瘦干焦骏、老三扁头温玉峰已上了黄泉路，他哥哥的天人两隔了！”
刚同抱沉声道：“是这种劣势，你就该立马走人才是。”
胡有亮倒也说得坦白：“孙子王八蛋才不想立马走人，可两个拜弟瞪着双眼躺在血泊里，我能走么？我他哥哥的忍得下心走么？”
摇摇头，刚同抱道：“也叫两难……”
胡有亮说得有些喘吁：“我明知势头不妙，亦只好硬起头皮往上冲，这一冲之后，即是你们所看到的光景啦。”
刚同抱道：“至少你还活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叹了口气，胡有亮道：“那是我跑得快；一冲上去，我连人家的招法都没看清，就莫名其妙的挨了几刀，当时倒不觉得痛，只感到体内的热力像被猛然泄掉多半，我本能的掉头奔逃，也不清楚他们追来没有？而后便在一片晕天黑地中什么全不知道了……”
刚同抱问道：“这两人，是使刀的？”
点着头，胡有亮层迭肥厚的下巴在颤抖：“使刀没错，两人所执，都是一式一样的六环金背大砍刀……他哥哥的，凶得恁紧，刀刀斩击有声，那切骨剁肉的声音，如今还似向在耳边，可怕呐……”
刚同抱道：“咱们江湖中人，混的不就是这种日子？既走上这条路，便得忍下这千百般惨事。”
胡有亮木然道：“前人说得不错，夜路走多了，总须遇上鬼，我，我还不止遇上一次……”
刚同抱笑笑：“所以，遇上我的那次，还算挺不错吧？”
胡有亮面色尴尬：“唉，完全不能相比，这两人宛同凶神恶煞，而同抱兄你，便好比送喜财神！”
刚同抱恩索着道：“那两个使刀，可曾报出万兜？”
胡有亮愤然道：“连个屁都没放；露面就挥刀砍杀，从头到尾，全吹一个调！”
刚同抱静静的道：“他们的模样长像，你还记得？”
咯登一咬牙，胡有亮恨声道：“任这两人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来；两个人身子壮实，活像两头牯牛，全穿一身黑，满脸横肉，杀气四溢，各鼓着一双金鱼眼，对了，连他们的眉毛也生得很相似，都是他哥哥的倒八眉。”
刚同抱颔首：“依你的描述，好找。”
胡有亮一下子又似泄了气：“同抱兄啊，这两个人好找难是另一回事，关键在于，就算找得到他们，我又能如何？难不成再顶着脑袋去挨几刀？”
刚同抱的表情十分抱歉：“肥哥，那恐怕便是你的问题了。”
胡有亮沮丧的道：“我明白，是我的问题……”
晃晃头，他又强笑道：“同抱兄，各位的救命之恩，我是终生不忘。”
刚同抱道：“不足挂齿。”
胡有亮提起精神道：“对了；你们怎么会走到这条路上？上次相遇，记得二位正反向朝另一边去……”
刚同抱一笑：“说来话长，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胡有亮低调的道：“我想也是。”
站在一旁，良久没有出声的衣依，面孔上浮现着一层悲凄恻隐的形韵，方一出口，便充满哀戚：“肥哥，你的遭遇真惨，不知今后你待何去何从？还有那两个人，他们会放过你吗？”
胡有亮沉沉的道：“老实说，今后何去何从，我亦一片茫然；按照江湖传统，无论对方是否继续胁迫，但个人首要之急，自应为我两个拜弟及一干兄弟报仇，但，我又没有这个能耐，便找上门去，也是白白送死，可不替他们报仇，我一辈子也于心不安啊。”
刚同抱接上一句：“报不了仇，肥哥，你们这块招牌就得摘下来了。”
胡有亮晦涩的道：“原是这样……”
衣依更形难过：“你就没有个打算吗？”
生恐衣依情感用事，又出些异想天开的点子，刚同抱忙道：“衣姑娘，肥哥自有他的想法，妳有这片悲悯之心，相信他已很感激了。”
胡有亮点头：“刚兄说得不错。”
衣依迟疑着道：“你……缺钱吗？”
胡有亮赶紧摆手：“不缺不缺；多谢姑娘好意。”
刚同抱岔进来道：“肥哥目前的处境，并不是钱的问题，衣姑娘，江湖中事，有很多不是妳能理解的。”
衣依显然不服：“江湖中事，我的确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但人情世故，我却多少明白，肥哥当前最要紧的，是想替他的兄弟们复仇，症结在于他力有不逮；刚先生，他的难处，莫非你不清楚？”
刚同抱含混的道：“人都有难处不是？”
衣依话说得一针见血：“可是你偏充耳不闻，模糊问题；是不是打谱袖手旁观、明哲保身？”
是不是？刚同抱当然是这个意思。一则眼下环境艰险，有泥菩萨过江之虞，能否保着衣宏父女抵目的地犹不敢言，岂敢奢谈其他？二则他与胡有亮不亲不故，且已有恩于前，在做人道义上庶无遗憾，若再将自己扯进胡有亮的𫐖轕之中，无异自寻烦恼；三则所谓“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他如果不明不白的淌入这湾混水，却是为的那一桩？偏偏衣依只凭情感用事，未曾深思熟虑，出言竟然如此“单刀直入”，简直便是将他的军啊。
而胡有亮外表憨肥，到底也是久历江湖的人物，刚同抱的想法，他如何不知？现在衣依把话明抖出来，发窘的不止是刚同抱一个，他亦颇觉尴尬：“姑娘，姑娘好意，我感激不尽；但正如刚兄所说，人都各有难处，你们对我，已然恩德有加，我怎能再行拖累各位？将来的事，自由我来承当……”
刚同抱不带表情的道：“她姓衣，衣裳的衣，叫衣依。”
胡有亮忙道：“是了，衣姑娘。”
衣依嘟着嘴道：“刚先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刚同抱心里有气，腔调便显得僵硬了：“妳要我怎么回答妳的问题？”
指指胡有亮，衣依道：“刚先生，我们该怎么帮他？”
刚同抱用力抹一把脸，漠然道：“倒要请妳告诉我，该怎么帮？”
衣依好像早已想好了答案，侃侃而言：“首先，得替肥哥将伤养好，并由我们负担他的一切医疗费用；其二，帮肥哥找到他的仇人，了断恩怨；这样不但肥哥可以对他兄弟们在天之灵有以交代，肥哥自己亦永绝后患，能以安然度日了……”
刚同抱有一股想把衣依擒过来痛打一顿屁股的冲动；他强行压抑着这股冲动，反而吃吃笑了起来：“衣姑娘，我也得来句‘首先’做开场，首先，妳以为妳是何人、能向我发号施令？任意支配我的行动？其二，妳知不知道我们如今尚在险地、并未脱险？直接了当的说，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犹且难保，又何来余力里助他人？妳搞不清楚形势，擅作主张不打紧，可别拖我下水！”
衣依眼眶红了：“你，你在斥责我？”
刚同抱重重一哼：“这不是斥责，是教训！”
衣依伸手拭泪，哽咽出声：“刚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仅是发自善念，出于助人济困之心；我更没有资格对你发号施令支配你的行动，我所说的话，纯然因内心有感而生，你们不是常说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肥哥难道不算你的朋友吗？”
与胡有亮这种关系，可以算朋友，也可以不算朋友，却绝对到不了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的程度，但此情此景，又如何说得明白？刚同抱不禁啼笑皆非：“妳还是搞不清楚；衣姑娘，不论是种什么渊源、出自什么动机，重点在于有没有这个力量！”
衣依怯怯的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刚先生，不是更显情义吗？”
刚同抱脱口道：“连自己死活都不顾？”
衣依不敢与刚同抱目光相触，微微侧过脸去：“你武功这么高强，怎会扯到这句话去？”
又用力抹一下脸，刚同抱气得额头两边太阳穴都在突突跳动：“我的姑奶奶，妳就饶了我，别再给我扣高帽子了！我武功高强？我不过是个走镖护货的角色，刀头上讨碗饭吃，蒙江湖同源赏脸维生而已，妳若再替我聚八方敌，就是在变相的要我老命了！”
衣依哽咽：“我没有这个想法，一点也没有……”
这时，胡有亮忙道：“刚兄，多谢二位前来探视，我，我这已大好了，二位便请回吧。”
望着胡有亮，刚同抱道：“肥哥，我的苦衷与难处，但愿能以谅解。”
胡有亮故意哈哈笑道：“我当然明白，当然明白，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刚同抱道：“告辞了，或许，我会再来。”
胡有亮叹了口气：“刚兄，不用劳步了；只等我腰腿方便，即行离开，我那一帮子人，还等我回去招呼哩。”
刚同抱强笑道：“那，再说吧。”
衣依则一言不发，低着头先出房而去。
刚同抱差点也叹出声来，他摇摇头，向榻上的胡有亮拱拱手，跟着转身迈步。怕的是衣依想不开，又为他无端惹上麻烦。
掌柜的朝刚同抱故作矜持的一笑，道：“老兄，托天之福，你那位朋友已经不致无碍，可也得休养个十天半月才能走动，你们有地方给他养歇么？”
刚同抱起身道：“这当中还得复诊换药吧？”
掌柜的点头：“当然得复诊换药，而且尚须每日来上一次。”
刚同抱道：“如此说来，人留在你这里最方便。”
~摸着胡子，掌柜的道：“留个把伤员在我这里行是行，不过诊金药费之外，还得另加住宿钱。”
刚同抱道：“这不是问题，就说定了？”
衣宏靠过来道：“那，我们住在何处？”
刚同抱道：“我正要问。”
掌柜的似乎早已替他们打算过，笑吟吟的道：“看各位都是出外人，人在异乡，犹带个伤患，自是不便；这样吧，伤者留住我处，各位呢，就暂且住到我另一头的旧屋去，那地方大是不大，可也勉强能凑合，未知各位意下如何？”
刚同抱望望衣宏，后者道：“敢情好；刚兄，咱们就一事不烦二主了。”
掌柜的欲言又止：“但是……”
刚同抱一笑：“我知道，得付房钱。”
掌柜的有些尴尬：“老兄见谅，做哪一行，也都讲究将本求利。”
一拍腰，刚同抱道：“你放心，这点需秏，我们还有。”
掌柜的搓着手道：“就这么定规了，老兄？”
刚同抱道：“我那友人，尚请妥加照料。”
掌柜的连声应诺，随又吆喝出他那学徒，吩咐带路。
所谓在“另一头”的旧屋，竟座落在村外的一片麦田边，前临一湾清溪，后依半片斜山，四周都是苍郁郁树林，一栋青砖平房便是了。
等那学徒回去，刚同抱进屋打了一转，发觉内外倒还干净，房有三间，另带客堂，比起前居的残破情形，犹胜一筹有余。
拴妥坐骑之后，刚同抱忽然问衣宏：“老哥，这里距横月岭，有三十来里路吧？”
衣宏才落坐在一张旧藤椅上，闻言笑道：“至少有三十多里；怎么，你担心大诰社的人马找了来？”
刚同抱道：“还是小心点好。”
衣宏解释着道：“打横月岭往外的通路，不下数条，我们所走的这条路线较为偏僻；大诰社的人一般出入甚少走到这条道上，我想不至发生问题。”
刚同抱道：“但愿如此。”
衣宏目光眺向门外，道：“此间景致不差，我们临时落脚于此，正可借机清闲几日；刚兄有空，不妨出去走走。”
刚同抱不大有劲的道：“空是有空；可对山水林木，我兴趣向来不大，半生江湖，南北奔波，入眼的大多为这类景色，山水林木看多了，对我来说，并非入诗入画、涤人心胸，反倒有点杀机四伏的味道。”
衣宏哦了一声，道：“那，你便多去看看你那友人吧。”
刚同抱笑了起来：“这胡胖子吃人剁成这样，八成是走了背运。”
此时，衣依从房内钻了出来，急着道：“刚先生，你什么时候要去探视他？我跟你一起去。”
刚同抱道：“大热的天，一去一回也有好几里地，妳可不多歇在屋子里？”
衣依不依：“老是待在屋子里多无聊？你带我去嘛。”
刚同抱望向衣宏，衣宏无奈的道：“这丫头越来越野了，刚兄，就随她吧。”
衣依眉开眼笑：“刚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去？”
刚同抱道：“妳对那胡有亮，好像挺有兴趣？”
衣依拖了张凳子坐下，道：“我只是想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刚先生，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几个人干的不是打家劫舍的行道吗？打雁的人，岂也会被雁啄了眼睛？”
刚同抱道：“这种事屡见不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强中更有强中手，阴沟里翻船的例子多着了。”
衣宏颔首道：“譬如这次大诰社与我的事，他们就不曾料到凭他们的实力，在如此布署之下，仍然栽了跟斗。”
衣依一撇嘴：“那是他们小看了刚先生。”
刚同抱忙道：“衣姑娘，话可别说满，强中更有强中手啊。”
端详着刚同抱，衣宏颇生感触：“刚兄，我想了许多次，以你一己之力，竟敢对抗大诰社整个组合，尚且屡屡获胜，你是凭借什么、又是如何产生这样的坚毅决心？”
刚同抱苦笑：“没这么些说法；我一半是拿人钱财，必须与人消灾，二来是受令嫒软硬兼施、拿鸭子上架，单单如此而已。”
摇着头，衣宏道：“我看不止如此，刚兄，一个本身原不具有强韧毅力或正义感、悲悯胸怀的人，恁怎么利诱、怎么哀求，他都会省情度势，明哲保身，根本踏不出第一步；你敢独对大诰社，原因取决于你的本质，一种有本而发，大无畏，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本质！”
刚同抱忙道：“衣老哥，你口中所说的人，大概不是我……”
摆摆手，衣宏深深沉的道：“世道运转，或有常规，却也有逆反的时候，千古沿传只是惯例，亦并非恒久不变，日头一般应自东升，而你与大诰社的对立，其结果谁又敢保证不违常例，比方说，竟似日从西起？”
刚同抱喃喃自语：“日从西起，日头会从西起？”
衣宏缓缓的道：“如果最后你赢，就仿佛这种光景了。”
刚同抱静默无语。日从西起乃属违反大自然的奇迹，正如同他与大诰社的抗争能获胜算亦若奇迹一般，但是，哪一个敢说穹宇之间便永无这等奇迹？罩着一袭白夏布长衫的胡有亮脸孔上尚浮有一片病色，闷恹恹的斜依在豆枕上显得精神十分不济；就这几天，人也仿佛消瘦了一圈。
刚同抱偕衣依才一进房，他已认出来人是谁，双目顿时一亮：“我的天，这不是刚同抱么，怎么会偏巧是你？”
嘿嘿一笑，刚同抱道：“怎么会不是我？这叫有缘啊。”
休看胡有亮有伤在身，嗓门却还不小：“同抱老兄，敢情是你救了我？”
刚同抱道：“不止我，尚有衣姑娘父女。”
微瞇双眼，胡有亮记忆力亦不差：“是了，这位姑娘，约莫便是那天与你偕行的一位？”
刚同抱笑道：“肥哥，你好记性。”
在竹床上重重抱拳，胡有亮表现出由衷的感激：“二位，多谢救命之恩，若非几位的见义勇为，我胡有亮如今只怕他哥哥的发了臭了。”
刚同抱语带调侃：“帮了肥哥你一把是没错，可这个举措，是否与‘见义勇为’搭得上边，就不得而知喽。”
胡有亮干笑：“总然一片好心不是？”
刚同抱单刀直入：“肥哥，你哥三个日子一向消遥，挣了就吃，吃完再挣，世界尽是钱财，却怎的又狼狈至此？”
先是一声长叹，胡有亮神色黯然：“如今，哥三个不再是哥三个，只剩下我光棍一条啦！”
刚同抱讶异的道：“这是怎么码事？”
胡有亮语带唏嘘：“就简单点说吧；前几日，我们三人领着十多名兄弟缀上一票生意，便在得手之后正打回程的当口，突然又自道旁窜出两个不速之客来，这两个人活脱像两个天杀星，露脸的顷刻见人就砍，我十多名手下便在眨眼的功夫竟被斩瓜切菜般剁得满地！”
刚同抱道：“有这样的狠角色？”
胡有亮接着道：“我哥三个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奋身反击……唉，却在照面之下躺下一双；对方出手之毒，尚属仅见，就那么一点时间里，我那老二瘦干焦骏、老三扁头温玉峰已上了黄泉路，他哥哥的天人两隔了！”
刚同抱沉声道：“是这种劣势，你就该立马走人才是。”
胡有亮倒也说得坦白：“孙子王八蛋才不想立马走人，可两个拜弟瞪着双眼躺在血泊里，我能走么？我他哥哥的忍得下心走么？”
摇摇头，刚同抱道：“也叫两难……”
胡有亮说得有些喘吁：“我明知势头不妙，亦只好硬起头皮往上冲，这一冲之后，即是你们所看到的光景啦。”
刚同抱道：“至少你还活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叹了口气，胡有亮道：“那是我跑得快；一冲上去，我连人家的招法都没看清，就莫名其妙的挨了几刀，当时倒不觉得痛，只感到体内的热力像被猛然泄掉多半，我本能的掉头奔逃，也不清楚他们追来没有？而后便在一片晕天黑地中什么全不知道了……”
刚同抱问道：“这两人，是使刀的？”
点着头，胡有亮层迭肥厚的下巴在颤抖：“使刀没错，两人所执，都是一式一样的六环金背大砍刀……他哥哥的，凶得恁紧，刀刀斩击有声，那切骨剁肉的声音，如今还似向在耳边，可怕呐……”
刚同抱道：“咱们江湖中人，混的不就是这种日子？既走上这条路，便得忍下这千百般惨事。”
胡有亮木然道：“前人说得不错，夜路走多了，总须遇上鬼，我，我还不止遇上一次……”
刚同抱笑笑：“所以，遇上我的那次，还算挺不错吧？”
胡有亮面色尴尬：“唉，完全不能相比，这两人宛同凶神恶煞，而同抱兄你，便好比送喜财神！”
刚同抱恩索着道：“那两个使刀，可曾报出万兜？”
胡有亮愤然道：“连个屁都没放；露面就挥刀砍杀，从头到尾，全吹一个调！”
刚同抱静静的道：“他们的模样长像，你还记得？”
咯登一咬牙，胡有亮恨声道：“任这两人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来；两个人身子壮实，活像两头牯牛，全穿一身黑，满脸横肉，杀气四溢，各鼓着一双金鱼眼，对了，连他们的眉毛也生得很相似，都是他哥哥的倒八眉。”
刚同抱颔首：“依你的描述，好找。”
胡有亮一下子又似泄了气：“同抱兄啊，这两个人好找难是另一回事，关键在于，就算找得到他们，我又能如何？难不成再顶着脑袋去挨几刀？”
刚同抱的表情十分抱歉：“肥哥，那恐怕便是你的问题了。”
胡有亮沮丧的道：“我明白，是我的问题……”
晃晃头，他又强笑道：“同抱兄，各位的救命之恩，我是终生不忘。”
刚同抱道：“不足挂齿。”
胡有亮提起精神道：“对了；你们怎么会走到这条路上？上次相遇，记得二位正反向朝另一边去……”
刚同抱一笑：“说来话长，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胡有亮低调的道：“我想也是。”
站在一旁，良久没有出声的衣依，面孔上浮现着一层悲凄恻隐的形韵，方一出口，便充满哀戚：“肥哥，你的遭遇真惨，不知今后你待何去何从？还有那两个人，他们会放过你吗？”
胡有亮沉沉的道：“老实说，今后何去何从，我亦一片茫然；按照江湖传统，无论对方是否继续胁迫，但个人首要之急，自应为我两个拜弟及一干兄弟报仇，但，我又没有这个能耐，便找上门去，也是白白送死，可不替他们报仇，我一辈子也于心不安啊。”
刚同抱接上一句：“报不了仇，肥哥，你们这块招牌就得摘下来了。”
胡有亮晦涩的道：“原是这样……”
衣依更形难过：“你就没有个打算吗？”
生恐衣依情感用事，又出些异想天开的点子，刚同抱忙道：“衣姑娘，肥哥自有他的想法，妳有这片悲悯之心，相信他已很感激了。”
胡有亮点头：“刚兄说得不错。”
衣依迟疑着道：“你……缺钱吗？”
胡有亮赶紧摆手：“不缺不缺；多谢姑娘好意。”
刚同抱岔进来道：“肥哥目前的处境，并不是钱的问题，衣姑娘，江湖中事，有很多不是妳能理解的。”
衣依显然不服：“江湖中事，我的确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但人情世故，我却多少明白，肥哥当前最要紧的，是想替他的兄弟们复仇，症结在于他力有不逮；刚先生，他的难处，莫非你不清楚？”
刚同抱含混的道：“人都有难处不是？”
衣依话说得一针见血：“可是你偏充耳不闻，模糊问题；是不是打谱袖手旁观、明哲保身？”
是不是？刚同抱当然是这个意思。一则眼下环境艰险，有泥菩萨过江之虞，能否保着衣宏父女抵目的地犹不敢言，岂敢奢谈其他？二则他与胡有亮不亲不故，且已有恩于前，在做人道义上庶无遗憾，若再将自己扯进胡有亮的𫐖轕之中，无异自寻烦恼；三则所谓“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他如果不明不白的淌入这湾混水，却是为的那一桩？偏偏衣依只凭情感用事，未曾深思熟虑，出言竟然如此“单刀直入”，简直便是将他的军啊。
而胡有亮外表憨肥，到底也是久历江湖的人物，刚同抱的想法，他如何不知？现在衣依把话明抖出来，发窘的不止是刚同抱一个，他亦颇觉尴尬：“姑娘，姑娘好意，我感激不尽；但正如刚兄所说，人都各有难处，你们对我，已然恩德有加，我怎能再行拖累各位？将来的事，自由我来承当……”
刚同抱不带表情的道：“她姓衣，衣裳的衣，叫衣依。”
胡有亮忙道：“是了，衣姑娘。”
衣依嘟着嘴道：“刚先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刚同抱心里有气，腔调便显得僵硬了：“妳要我怎么回答妳的问题？”
指指胡有亮，衣依道：“刚先生，我们该怎么帮他？”
刚同抱用力抹一把脸，漠然道：“倒要请妳告诉我，该怎么帮？”
衣依好像早已想好了答案，侃侃而言：“首先，得替肥哥将伤养好，并由我们负担他的一切医疗费用；其二，帮肥哥找到他的仇人，了断恩怨；这样不但肥哥可以对他兄弟们在天之灵有以交代，肥哥自己亦永绝后患，能以安然度日了……”
刚同抱有一股想把衣依擒过来痛打一顿屁股的冲动；他强行压抑着这股冲动，反而吃吃笑了起来：“衣姑娘，我也得来句‘首先’做开场，首先，妳以为妳是何人、能向我发号施令？任意支配我的行动？其二，妳知不知道我们如今尚在险地、并未脱险？直接了当的说，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犹且难保，又何来余力里助他人？妳搞不清楚形势，擅作主张不打紧，可别拖我下水！”
衣依眼眶红了：“你，你在斥责我？”
刚同抱重重一哼：“这不是斥责，是教训！”
衣依伸手拭泪，哽咽出声：“刚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仅是发自善念，出于助人济困之心；我更没有资格对你发号施令支配你的行动，我所说的话，纯然因内心有感而生，你们不是常说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肥哥难道不算你的朋友吗？”
与胡有亮这种关系，可以算朋友，也可以不算朋友，却绝对到不了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的程度，但此情此景，又如何说得明白？刚同抱不禁啼笑皆非：“妳还是搞不清楚；衣姑娘，不论是种什么渊源、出自什么动机，重点在于有没有这个力量！”
衣依怯怯的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刚先生，不是更显情义吗？”
刚同抱脱口道：“连自己死活都不顾？”
衣依不敢与刚同抱目光相触，微微侧过脸去：“你武功这么高强，怎会扯到这句话去？”
又用力抹一下脸，刚同抱气得额头两边太阳穴都在突突跳动：“我的姑奶奶，妳就饶了我，别再给我扣高帽子了！我武功高强？我不过是个走镖护货的角色，刀头上讨碗饭吃，蒙江湖同源赏脸维生而已，妳若再替我聚八方敌，就是在变相的要我老命了！”
衣依哽咽：“我没有这个想法，一点也没有……”
这时，胡有亮忙道：“刚兄，多谢二位前来探视，我，我这已大好了，二位便请回吧。”
望着胡有亮，刚同抱道：“肥哥，我的苦衷与难处，但愿能以谅解。”
胡有亮故意哈哈笑道：“我当然明白，当然明白，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刚同抱道：“告辞了，或许，我会再来。”
胡有亮叹了口气：“刚兄，不用劳步了；只等我腰腿方便，即行离开，我那一帮子人，还等我回去招呼哩。”
刚同抱强笑道：“那，再说吧。”
衣依则一言不发，低着头先出房而去。
刚同抱差点也叹出声来，他摇摇头，向榻上的胡有亮拱拱手，跟着转身迈步。怕的是衣依想不开，又为他无端惹上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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