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遇旧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刚同抱的代步仍是那头青驴，衣依则和她的老父衣宏同乘一骑；三人顾不得烈日当顶，冒着溽暑匆匆上道，他们的打算是，离着大诰社越远越好。
这一带路径，衣依比刚同抱熟，而衣宏又比衣依更熟，沿途上便由衣宏引路，在火伞高张、人骑一片汗湿下朝前淌落。
行进间，刚同抱浏览着远山近水，脑袋里所想的，却尽是些与山水无关的事，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情绪总不能平静下来？前面的一骑缓下速度，等着刚同抱赶上，待到并弯口之后，衣宏略略提高嗓门道：“刚兄，目的是雪鸥岛！”
刚同抱应道：“我知道。”
衣宏又道：“咱们抄近路，从潼县方向翻越百莽山岭，再走八百里官道到闽境，打闽地海口放楫出海，不几天即可直达雪鸥岛了。”
刚同抱更觉一头燠热：“这，叫‘抄近路’？”
衣宏歉然道：“刚兄，去雪鸥岛，这是据我所知最便捷的一条途径。”
以手遮阳，刚同抱道：“光听着就有千里迢迢之遥，还得翻山越岭啊。”
衣宏忙道：“那地方隔这边就是这么个远近……”
刚同抱道：“衣老哥，你有没有考虑，换个地方？”
衣宏叹口气：“我也想到好几个所在，可再三寻思分析，还是雪鸥岛比较牢靠，我们陌生的环境，大诰社亦一样陌生。”
咽口唾沬，刚同抱道：“那雪鸥岛，衣老哥，你曾去过？”
摇摇头，衣宏道：“没有，我是在多年之前，在一个偶然机会里听人提起，据那人说，岛上差可称做世外桃源。”
刚同抱一龇牙：“这要看对什么人做比仿了，以我来说，恐怕不会认为那是世外桃源。”
衣宏道：“何不一道去体验体验？”
刚同抱赶忙拱手：“心领，心领。”
座后的衣依也带几分撒娇道：“刚先生，去嘛，去嘛……”
刚同抱干笑道：“可以想见那雪鸥岛是一个小岛，四面环水，海滩有沙，仰望晴空一片，远眺天水相连，孤鹰夕阳，渔舟数艘；起风时狂飙肆虐，落雨时恍同倾盆，把酒对烟波，何其荒寒寂寥？这种日子，我难过得很。”
衣依嗔道：“刚先生，你何不换个心境去面对？落日孤舟，海天一色，观星辰、听天籁，把酒当歌，不也是另一种情趣？”
刚同抱敞开前襟，豁然大笑：“这个境界，便请贤父女多消受吧，刚某不才，敬而远之。”
衣依哼了哼：“你那个破窑，又有什么好？”
刚同抱道：“没什么好，只不过，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衣姑娘，我对我那破窑，还怀念得紧呢。”
放松缠绳，衣宏边道：“刚兄确是个念旧的人……”
刚同抱若有所感的道：“不念旧也不行；衣老哥，我这大半辈子，故友只那数人，破窝仅得一个，不念着，岁月便越发寂寥了。”
衣宏显然亦有同感：“故人、故物皆是缘分，有缘才能相近相亲……”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又摇摇头，慨然道：“不过，哪怕是至亲的人，也有离心离德的时候。”
刚同抱明白衣宏所指为何，不由吁叹一声：“老哥大概是想起你那拜兄赵玉泉？”
坐在衣宏背后的衣依嗤了一声，语气颇为不屑：“那老滑头！”
衣宏闷声道：“也不能全怪他，他总要替自己打算，安身立命是现实问题，往往要比情感道义来得肤切，何况他若太偏了我，尚进一步牵扯生死？”
衣依提高了音量：“应该有两全其美变通的法子，爹，赵大伯却畏于去做！”
静默半晌，衣宏缓缓的道：“有时候，事情不能想太多，想多了，便会越觉忌惮，处处扯肘；丫头，人分好些类，但最少的一类，就是甘于自我牺牲的人。”
刚同抱道：“这是实话。”
衣依还是愤愤不平：“爹，我给你提过，赵大伯明是一套，暗是一套，口是心非，表里不一；手足之情，兄弟之义，在他来说，远不及他自己求盈保命来得重要，他卖了我们，亏你还替他撇清！”
衣宏沉重的道：“我不是替他撇清，丫头，我是在向妳阐明人性；一朝到了紧要关头，该做该为的事便大都抛诸脑后了，人总以自己为本位，这不也是通病？”
衣依幸幸的道：“总之，这次我算认清了赵大伯的真面目！”
衣宏并不生气，和悦的道：“丫头，别任着性子使拗；我问妳，如果妳站在赵大伯的立场，遇着这种情形，妳会怎么做？”
衣依毫不考虑，脱口道：“我当然全心全力帮着自己结拜兄弟。”
衣宏道：“会么？”
这次是刚同抱代答：“或许会，或许不会；衣老哥，要到了关节上才知道。”
衣依急道：“刚先生，你怎能小觑了我？”
衣宏点点头，平心静气的道：“丫头，刚兄所言，才叫世故；任何事未到眼前，话都不要说得太满。”
衣依无言，但看得出来，心里仍不服气。
侧行的刚同抱策骑前奔几步，指差路边一座半坍的废墟，大声道：“大热天下，咱们别在徒秏唾沫；那里有片废墟，前头还有株大树，且先歇上一歇，喝口水，乘乘凉吧。”
衣宏笑道：“敢情不错。”
衣依不晌，好似还在暗里着恼。
三人两骑来到废墟之前停住，衣宏父女下得马来，先忙着松活筋骨，刚同抱则一如本分，牵过坐骑栓牢树下，并顺手抽出了别在驴腿上的世祖棍。
衣宏活动一阵之后，抬眼打量面前这片残垣断壁，边道：“这也不知曾是谁家的宅居？荒废得这般凄凉？当初起盖的时候，想必也风光一阵；唉，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真个难料……”
刚同抱笑笑：“坍倒了一座房子，衣老哥亦不必如此唏嘘，历来改朝换代，又倾颓了多少丰功伟业、悠久英名？长江后浪推前浪，对人对物，还不全是一样？”
衣宏拭着汗道：“刚兄倒是看得透彻。”
刚同抱打个哈哈：“不是我看得透彻，衣老哥，这叫无奈，看不开又待如何？”
就在这当口，突兀一声惊叫传来，这声惊叫，竟听得人心跳肉颤！衣宏惶然回视，脱口道：“是丫头！”
出口三个字间，刚同抱早已飞身扑向废墟之内——惊叫声即是从那个方位传出。
废墟内的一堵断墙前面，衣依正圆睁双眼，高举右手，直楞楞的瞪着断墙的另一边发呆，脸色青白，好像大白天里见了鬼。
刚同抱首先注意到衣依高举的一只右手染着血迹，血迹色泽殷红，显然尚很新鲜。
接着，他顺沿衣依的视线望去，断墙的另一边，竟赫然仰卧着一个人，那人混身血污，蓬头垢面，一动不动的活脱挺了尸。
刚同抱先一把扯过衣依，沉声道：“没惊着妳吧？”
衣依摇头，又急忙点头：“可吓死我了，我本想进来找个地方坐一坐，那知人坐下来，才一伸手便抹了一手血，黏塌塌的还没干哩；一抬眼，竟又发现了一个死人……”
这时，衣宏也赶了过来，语气透着惊疑：“一个死人？”
刚同抱端详着躺在地下的那位仁兄，道：“死不死尚不知道，得过去查验查验。”
衣依忙道：“我不敢去！”
刚同抱笑了：“没有人叫妳去；衣老哥，烦你来陪伴令媛，我就权充一次杵作吧。”
衣宏伸臂环护衣依，边道：“刚兄，可要小心。”
一顿手中长棍，刚同抱道：“不关紧，一个人成了这付模样，原是怎么个三头六臂也都不济事了，何况真要是三头六臂，亦不至于糟到这等德性。”
说着，他跨过断墙走向前去，而越趋近那人，他越有种熟稔的感觉，似乎是，曾在那里见过？伫躺地下的仁兄有付胖大体形，顶了颗青皮脑袋，身上的衣衫多处撕裂，且污痕斑斑，不过，依稀可辨衣衫的原色好像属于鲜红一类，但这等脏污法，难不成他是从阴沟里爬出来的？刚同抱正在检视对方，那人却忽然喘出一口气，一直阖着的眼皮也微微搧动了几下，胸部亦开始有了起伏的动作。
后面晌起衣宏的声音：“刚兄，这人是死是活？”
刚同抱回头一笑，道：“大概还活着，只方才还在喘气呢。”
仰躺地下的那人身子又在颤动，还发出一声孱弱的呻吟，显然是自鬼门关打了一转返回来了。
蹲到对方身前，刚同抱清了清嗓门：“我说老兄，你听得见我在讲话么？”
那人艰辛的睁开眼皮，努力从喉咙挤出声音：“听……听得到……”
刚同抱大声道：“你是怎么搞的、把一个人弄得这等血糊淋漓、污七八糟？”
那人又闭上眼，含混不清的咕哝着：“我……我被人砍了……被很多人砍了……他……他们犹不罢休……还在追……还在后头追……”
本能的伸长脖颈朝来路上张望，刚同抱却连条鬼影也没看见，他倒并不奇怪，人在受创之后，或惊悸之余，神智不清抑胡言乱语，都是很寻常的事。
衣宏在旁问道：“他都在说些什么？”
刚同抱道：“说他受伤的原因，可又说得不够清楚。”
衣依十分悲天悯人的道：“刚先生，这人受伤不轻，还流了许多血，我看得赶紧替他找个郎中医治才是正办。”
刚同抱向四周瞧瞧，皱眉道：“此地正当荒郊野外，到哪里去找郎中？”
衣宏琢磨着道：“再往前走个二十来里路，有个叫好来村的地方，我记得那里有家草药店，至于是不是能治这么重的伤势，就不敢说了。”
衣依忙道：“爹，救人要紧，死马也得当做活马医呀。”
端详着伤者庞大的体态，刚同抱骤觉心头一沉：“衣老哥，你说的那家草药店，距此尚有二十多里路？”
衣宏点头：“约莫便是这么远近。”
刚同抱道：“那，要如何搬动此人？凭他这副块头，少说亦有百多斤沉！”
衣宏喃喃的道：“可不是？”
衣依忽然冒出一句：“刚先生，用你那头青驴驼着不就行了？”
话是说得不错，然而若用青驴驼着这胖汉，刚同抱又拿什么代步？他仰首望望当顶的烈阳，头皮先就一阵发炸。
衣宏不由斥责女儿：“衣丫头不可妄言，妳岂能让刚兄跋踄这远的路？”
连忙捂住嘴，好一阵，衣依始窘迫的道：“我，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
刚同抱倒看得开：“算了，我生来一条劳碌命，便徒步走这段路又待如何？行，就把人驼到驴上，我也权当造了七级浮屠！”
衣宏不安的道：“刚兄万勿见怪，衣丫头就是这么口不择言……”
摆摆手，刚同抱道：“不要紧，衣姑娘所言，好歹亦是个法子，衣老哥，咱们就这么办。”
衣依怯怯的道：“刚先生，你生气了？”
刚同抱一笑：“这一路来，我若要生妳的气，早气死啦；妳释念，我心胸没这么窄。”
衣宏言来谨慎：“用你的大青驴，刚先生？”
刚同抱道：“还有其他选择么？”
见刚同抱不像在着恼的样子，衣宏才稍稍放心：“那么，我们便合力搬动这人吧。”
于是，以刚同抱为主，衣宏为轴，再加上衣依在旁相助，三个人费山九牛二虎之力，始喘吁吁的将胖汉抬上驴背，大青驴犹颇为不耐的喷鼻刨蹄，透着老大不情愿。
人在仰躺着的时候，模样面目与站或坐的时候往往不尽相同，直到胖汉跨伏上驴背，刚同抱才认清了这人是谁；他忍不住低呼一声：“乖乖，这不是那吸魂三妖的老大肥哥胡有亮么？”
衣宏一怔：“胡有亮？胡有亮是谁？”
衣依心思极快，一边端详那张肥脸，边道：“我记起来了，他就是拦路截下你来的那个胖子，一身红衣，手执禅杖；刚先生，你还给他五百两银票呢！”
刚同抱道：“不错，但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衣依有些不解：“他的那柄禅杖呢？跟这光顶胖子在一起的不是还有另外一位瘦瘦干干的人吗？那人又在何处？”
刚同抱摇头：“这只有问他了；我在想，其中必又是一段不甚光彩的故事。”
衣宏接口：“救人要紧，刚兄，我们上路吧。”
上路的程序可以想见，马匹仍然由衣宏父女合骑，大青驴驼着要死不活的胡有亮，而刚同抱便只好按步当车，在火伞熠熠之下挪动双腿了。
二十余里路原来并不算很远，可在这种燠热天里，顶着日头往前走，却大大不是滋味，挥汗如雨倒也罢了，连鞋底踩在地面都感到一股火烫直透心肝，那种罪，令人直在怀疑是不是坠入炼狱里了？衣依自鞍后转回头来，神情关切的道：“累不累，刚先生？”
刚同抱故做洒脱的跨开大步，有些夸张的大笑看：“不累，一点都不累。”
衣依又道：“热不热？”
不热本不用问，这天气，还能不热么？刚同抱任由豆大的汗珠沿腮直淌，衣裳湿贴于胸背，却打落门牙合血吞：“不热，这么点热还算热？”
坐在马鞍前端的衣宏却不敢回头，只管两眼直视前路，心中暗祷快快抵达地头，他真个在想，但愿走路的人是他自己。
等到终于望见好来村的影子，衣宏才提高嗓门大喊：“到了，刚兄，好来村就在前头，等过了那排槐树，立马便到！”
刚同抱擦着额头汗水，口中嘘着热气，却丝毫不觉兴奋；所谓‘望山跑死马’，这种经验，他可是太多太多了。
草药铺的掌柜本身就是个郎中，问题在于这种小地方的郎中不知医术如何？掌柜的年龄五十出头光景，黄皮寡瘦，蓄着两撇胡子，看上去不怎么令人产生信心，唯一令刚同抱稍觉宽怀的是，还好掌柜的看到胡有亮这一身伤，尚未手足失措。
掌柜的一边协同刚同抱将伤者移放到后屋一张竹床上，一面吆喝着他那半大小子的学徒准备应用物事，等他检视过胡有亮的状况之后，出来净手，刚同抱才有机会向他探询种切：“大夫，我这朋友的伤势如何、尚有救么？”
掌柜的抽出盆架上的汗巾擦手，脸色有些凝重：“却不知老兄这位友人和谁结了恁深的怨，被利器砍成如此？他肚皮上有三道割痕，后腰两处绽裂，较严重的背侧的伤口深入胛骨，伤得不可谓不重；据我观察，幸好内腑受创较轻，脊骨亦未波及，否则，便华陀再世也救不了他。”
刚同抱道：“这几处创伤，就能叫人昏迷？”
掌柜的笑笑，带几分权威的语气道：“那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老兄要知道，血乃生命之泉，流失过多，一样致命，是各位来得够快，我已先替伤者止血，若再晚上一阵，各位便不必送医，直送棺材店即可！”
刚同抱看了掌柜的一眼，道：“这伤，你能治么？”
掌柜的将汗巾搭回盆架上，透一股莫测高深的神情：“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能不能治，一看我的医道，二看他的造化；悬木壹本为济世，术体天心，我且尽力施为吧。”
这他娘的郎中，还挺会咬文嚼字哩。刚同抱耐着性子道：“那就麻烦大夫悉心为他治上一治，用再好的药材，也不必顾虑。”
掌柜的点头：“就这话；老兄你对朋友还蛮有情义啊。”
刚同抱道：“朋友嘛，总得尽心。”
掌柜的道：“请外头候着，我这便为伤者医治。”
刚同抱走到店堂，衣依父女正坐在一张长条板凳上发呆，见到刚同抱，衣宏赶忙迎过来问：“刚兄，人怎么样？还不至无救吧？”
刚同抱道：“照大夫所言，或许死不了。”
衣宏吁一口气，道：“这就好，不管你与他是种什么交情，总归一条人命。”
和衣宏来到板凳前落坐，刚同抱道：“约莫衣姑娘已将其中始末诉与你听了？”
衣宏颔首：“不错，刚兄，难为你仍对这胡有亮不以见弃，施以援手。”
刚同抱道：“原无深仇大怨，𫐖轕亦仅属往昔的一点小磨擦；人与人之间，总然冤家宜解不宜结。”
衣宏道：“刚兄走镖多年，想是更能体会此中含意……”
刚同抱道：“不过，我亦能体会另一种情况，当过节解不开的时候，便必须彻底决断，一了百了；要不，靠后的日子，即遗患无穷了。”
衣宏怔忡的道：“有这种解不开的过节么？”
刚同抱道：“有，譬如当前我们和大诰社便是。”
衣宏形色黯淡下来：“说起来，不过就为了点钱……”
刚同抱寓意深长的道：“衣老哥，钱财的𫐖轕，是小事，往往也会是大事，端看里面是否尚渗杂了某些其他因由；老哥你与大诰社之间的怨隙表面上看乃以财物纠纷为主，实则已羼进诸如大诰社的律法，援引外力的对抗，大诰社的威信，以及人员损伤的多重问题，在这等形势纠结之下，怕便不是单纯的财务争论了。”
沉默良久，衣宏才郁郁的道：“难说，把银子还他们也不成？”
刚同抱摇头：“我看，即使还钱，他们也不会放手，再说，衣老哥，你有这个银子偿还么？”
衣宏吃力的道：“即使现在没有，将来亦可逐步偿还；就怕他们依然不饶不休……”
刚同抱抹了把脸：“我认为大诰社肯定是不饶不休的了——就算你还了钱。”
一侧的衣依插话道：“所以，我们只好避开，避得远远的！”
刚同抱道：“去那雪鸥岛，照说已够远了。”
衣宏一派忧心：“我们去了雪鸥岛，但你呢？刚兄，我看大诰社亦放不过你。”
刚同抱道：“他们当然放不过我。”
衣依急问：“那你要怎么办？”
回首望向衣依，刚同抱缓缓的道：“衣姑娘，我的活计，便是靠走镖维生，而行行都有它的艰难处；走镖这行，越发困厄凶险，人要糊口，就免不了得冒上必要的风浪，若渡得过，自乃上上大吉，若渡不过，也只有认命；犹记以前曾告诉过妳，活着，也是一种负担。”
衣依满脸愁苦之色，腔调阴晦：“刚先生，你说得我都快哭了。”
刚同抱一笑：“莫哭，衣姑娘，留着眼泪为别的事哭吧；天底下尽多凄惨，我说的，算不上凄惨，充其量，亦只能当做无奈。”
衣依对着老父，哽咽起来：“爹，爹啊，我如今才知道，你挣钱挣得多苦！”
搂着女儿，衣宏动容道：“不苦，爹还不算苦。”
刚同抱又在“实话实说”：“是而，衣老哥的行为，在某方面讲或许不能见容，我却认为无可厚非；大诰社的积存，怎么来，怎么去，横竖羊毛出在羊身上！”
衣宏吸着鼻子道：“刚兄能以体谅，我，我就稍觉宽慰了。”
刚同抱微笑不语。自己能体谅不管用，得大诰社体谅才行，可大诰社会体谅么？这不是个问题，是问题就不必拿脚踝去想亦有答案了。
这一带路径，衣依比刚同抱熟，而衣宏又比衣依更熟，沿途上便由衣宏引路，在火伞高张、人骑一片汗湿下朝前淌落。
行进间，刚同抱浏览着远山近水，脑袋里所想的，却尽是些与山水无关的事，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情绪总不能平静下来？前面的一骑缓下速度，等着刚同抱赶上，待到并弯口之后，衣宏略略提高嗓门道：“刚兄，目的是雪鸥岛！”
刚同抱应道：“我知道。”
衣宏又道：“咱们抄近路，从潼县方向翻越百莽山岭，再走八百里官道到闽境，打闽地海口放楫出海，不几天即可直达雪鸥岛了。”
刚同抱更觉一头燠热：“这，叫‘抄近路’？”
衣宏歉然道：“刚兄，去雪鸥岛，这是据我所知最便捷的一条途径。”
以手遮阳，刚同抱道：“光听着就有千里迢迢之遥，还得翻山越岭啊。”
衣宏忙道：“那地方隔这边就是这么个远近……”
刚同抱道：“衣老哥，你有没有考虑，换个地方？”
衣宏叹口气：“我也想到好几个所在，可再三寻思分析，还是雪鸥岛比较牢靠，我们陌生的环境，大诰社亦一样陌生。”
咽口唾沬，刚同抱道：“那雪鸥岛，衣老哥，你曾去过？”
摇摇头，衣宏道：“没有，我是在多年之前，在一个偶然机会里听人提起，据那人说，岛上差可称做世外桃源。”
刚同抱一龇牙：“这要看对什么人做比仿了，以我来说，恐怕不会认为那是世外桃源。”
衣宏道：“何不一道去体验体验？”
刚同抱赶忙拱手：“心领，心领。”
座后的衣依也带几分撒娇道：“刚先生，去嘛，去嘛……”
刚同抱干笑道：“可以想见那雪鸥岛是一个小岛，四面环水，海滩有沙，仰望晴空一片，远眺天水相连，孤鹰夕阳，渔舟数艘；起风时狂飙肆虐，落雨时恍同倾盆，把酒对烟波，何其荒寒寂寥？这种日子，我难过得很。”
衣依嗔道：“刚先生，你何不换个心境去面对？落日孤舟，海天一色，观星辰、听天籁，把酒当歌，不也是另一种情趣？”
刚同抱敞开前襟，豁然大笑：“这个境界，便请贤父女多消受吧，刚某不才，敬而远之。”
衣依哼了哼：“你那个破窑，又有什么好？”
刚同抱道：“没什么好，只不过，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衣姑娘，我对我那破窑，还怀念得紧呢。”
放松缠绳，衣宏边道：“刚兄确是个念旧的人……”
刚同抱若有所感的道：“不念旧也不行；衣老哥，我这大半辈子，故友只那数人，破窝仅得一个，不念着，岁月便越发寂寥了。”
衣宏显然亦有同感：“故人、故物皆是缘分，有缘才能相近相亲……”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又摇摇头，慨然道：“不过，哪怕是至亲的人，也有离心离德的时候。”
刚同抱明白衣宏所指为何，不由吁叹一声：“老哥大概是想起你那拜兄赵玉泉？”
坐在衣宏背后的衣依嗤了一声，语气颇为不屑：“那老滑头！”
衣宏闷声道：“也不能全怪他，他总要替自己打算，安身立命是现实问题，往往要比情感道义来得肤切，何况他若太偏了我，尚进一步牵扯生死？”
衣依提高了音量：“应该有两全其美变通的法子，爹，赵大伯却畏于去做！”
静默半晌，衣宏缓缓的道：“有时候，事情不能想太多，想多了，便会越觉忌惮，处处扯肘；丫头，人分好些类，但最少的一类，就是甘于自我牺牲的人。”
刚同抱道：“这是实话。”
衣依还是愤愤不平：“爹，我给你提过，赵大伯明是一套，暗是一套，口是心非，表里不一；手足之情，兄弟之义，在他来说，远不及他自己求盈保命来得重要，他卖了我们，亏你还替他撇清！”
衣宏沉重的道：“我不是替他撇清，丫头，我是在向妳阐明人性；一朝到了紧要关头，该做该为的事便大都抛诸脑后了，人总以自己为本位，这不也是通病？”
衣依幸幸的道：“总之，这次我算认清了赵大伯的真面目！”
衣宏并不生气，和悦的道：“丫头，别任着性子使拗；我问妳，如果妳站在赵大伯的立场，遇着这种情形，妳会怎么做？”
衣依毫不考虑，脱口道：“我当然全心全力帮着自己结拜兄弟。”
衣宏道：“会么？”
这次是刚同抱代答：“或许会，或许不会；衣老哥，要到了关节上才知道。”
衣依急道：“刚先生，你怎能小觑了我？”
衣宏点点头，平心静气的道：“丫头，刚兄所言，才叫世故；任何事未到眼前，话都不要说得太满。”
衣依无言，但看得出来，心里仍不服气。
侧行的刚同抱策骑前奔几步，指差路边一座半坍的废墟，大声道：“大热天下，咱们别在徒秏唾沫；那里有片废墟，前头还有株大树，且先歇上一歇，喝口水，乘乘凉吧。”
衣宏笑道：“敢情不错。”
衣依不晌，好似还在暗里着恼。
三人两骑来到废墟之前停住，衣宏父女下得马来，先忙着松活筋骨，刚同抱则一如本分，牵过坐骑栓牢树下，并顺手抽出了别在驴腿上的世祖棍。
衣宏活动一阵之后，抬眼打量面前这片残垣断壁，边道：“这也不知曾是谁家的宅居？荒废得这般凄凉？当初起盖的时候，想必也风光一阵；唉，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真个难料……”
刚同抱笑笑：“坍倒了一座房子，衣老哥亦不必如此唏嘘，历来改朝换代，又倾颓了多少丰功伟业、悠久英名？长江后浪推前浪，对人对物，还不全是一样？”
衣宏拭着汗道：“刚兄倒是看得透彻。”
刚同抱打个哈哈：“不是我看得透彻，衣老哥，这叫无奈，看不开又待如何？”
就在这当口，突兀一声惊叫传来，这声惊叫，竟听得人心跳肉颤！衣宏惶然回视，脱口道：“是丫头！”
出口三个字间，刚同抱早已飞身扑向废墟之内——惊叫声即是从那个方位传出。
废墟内的一堵断墙前面，衣依正圆睁双眼，高举右手，直楞楞的瞪着断墙的另一边发呆，脸色青白，好像大白天里见了鬼。
刚同抱首先注意到衣依高举的一只右手染着血迹，血迹色泽殷红，显然尚很新鲜。
接着，他顺沿衣依的视线望去，断墙的另一边，竟赫然仰卧着一个人，那人混身血污，蓬头垢面，一动不动的活脱挺了尸。
刚同抱先一把扯过衣依，沉声道：“没惊着妳吧？”
衣依摇头，又急忙点头：“可吓死我了，我本想进来找个地方坐一坐，那知人坐下来，才一伸手便抹了一手血，黏塌塌的还没干哩；一抬眼，竟又发现了一个死人……”
这时，衣宏也赶了过来，语气透着惊疑：“一个死人？”
刚同抱端详着躺在地下的那位仁兄，道：“死不死尚不知道，得过去查验查验。”
衣依忙道：“我不敢去！”
刚同抱笑了：“没有人叫妳去；衣老哥，烦你来陪伴令媛，我就权充一次杵作吧。”
衣宏伸臂环护衣依，边道：“刚兄，可要小心。”
一顿手中长棍，刚同抱道：“不关紧，一个人成了这付模样，原是怎么个三头六臂也都不济事了，何况真要是三头六臂，亦不至于糟到这等德性。”
说着，他跨过断墙走向前去，而越趋近那人，他越有种熟稔的感觉，似乎是，曾在那里见过？伫躺地下的仁兄有付胖大体形，顶了颗青皮脑袋，身上的衣衫多处撕裂，且污痕斑斑，不过，依稀可辨衣衫的原色好像属于鲜红一类，但这等脏污法，难不成他是从阴沟里爬出来的？刚同抱正在检视对方，那人却忽然喘出一口气，一直阖着的眼皮也微微搧动了几下，胸部亦开始有了起伏的动作。
后面晌起衣宏的声音：“刚兄，这人是死是活？”
刚同抱回头一笑，道：“大概还活着，只方才还在喘气呢。”
仰躺地下的那人身子又在颤动，还发出一声孱弱的呻吟，显然是自鬼门关打了一转返回来了。
蹲到对方身前，刚同抱清了清嗓门：“我说老兄，你听得见我在讲话么？”
那人艰辛的睁开眼皮，努力从喉咙挤出声音：“听……听得到……”
刚同抱大声道：“你是怎么搞的、把一个人弄得这等血糊淋漓、污七八糟？”
那人又闭上眼，含混不清的咕哝着：“我……我被人砍了……被很多人砍了……他……他们犹不罢休……还在追……还在后头追……”
本能的伸长脖颈朝来路上张望，刚同抱却连条鬼影也没看见，他倒并不奇怪，人在受创之后，或惊悸之余，神智不清抑胡言乱语，都是很寻常的事。
衣宏在旁问道：“他都在说些什么？”
刚同抱道：“说他受伤的原因，可又说得不够清楚。”
衣依十分悲天悯人的道：“刚先生，这人受伤不轻，还流了许多血，我看得赶紧替他找个郎中医治才是正办。”
刚同抱向四周瞧瞧，皱眉道：“此地正当荒郊野外，到哪里去找郎中？”
衣宏琢磨着道：“再往前走个二十来里路，有个叫好来村的地方，我记得那里有家草药店，至于是不是能治这么重的伤势，就不敢说了。”
衣依忙道：“爹，救人要紧，死马也得当做活马医呀。”
端详着伤者庞大的体态，刚同抱骤觉心头一沉：“衣老哥，你说的那家草药店，距此尚有二十多里路？”
衣宏点头：“约莫便是这么远近。”
刚同抱道：“那，要如何搬动此人？凭他这副块头，少说亦有百多斤沉！”
衣宏喃喃的道：“可不是？”
衣依忽然冒出一句：“刚先生，用你那头青驴驼着不就行了？”
话是说得不错，然而若用青驴驼着这胖汉，刚同抱又拿什么代步？他仰首望望当顶的烈阳，头皮先就一阵发炸。
衣宏不由斥责女儿：“衣丫头不可妄言，妳岂能让刚兄跋踄这远的路？”
连忙捂住嘴，好一阵，衣依始窘迫的道：“我，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上……”
刚同抱倒看得开：“算了，我生来一条劳碌命，便徒步走这段路又待如何？行，就把人驼到驴上，我也权当造了七级浮屠！”
衣宏不安的道：“刚兄万勿见怪，衣丫头就是这么口不择言……”
摆摆手，刚同抱道：“不要紧，衣姑娘所言，好歹亦是个法子，衣老哥，咱们就这么办。”
衣依怯怯的道：“刚先生，你生气了？”
刚同抱一笑：“这一路来，我若要生妳的气，早气死啦；妳释念，我心胸没这么窄。”
衣宏言来谨慎：“用你的大青驴，刚先生？”
刚同抱道：“还有其他选择么？”
见刚同抱不像在着恼的样子，衣宏才稍稍放心：“那么，我们便合力搬动这人吧。”
于是，以刚同抱为主，衣宏为轴，再加上衣依在旁相助，三个人费山九牛二虎之力，始喘吁吁的将胖汉抬上驴背，大青驴犹颇为不耐的喷鼻刨蹄，透着老大不情愿。
人在仰躺着的时候，模样面目与站或坐的时候往往不尽相同，直到胖汉跨伏上驴背，刚同抱才认清了这人是谁；他忍不住低呼一声：“乖乖，这不是那吸魂三妖的老大肥哥胡有亮么？”
衣宏一怔：“胡有亮？胡有亮是谁？”
衣依心思极快，一边端详那张肥脸，边道：“我记起来了，他就是拦路截下你来的那个胖子，一身红衣，手执禅杖；刚先生，你还给他五百两银票呢！”
刚同抱道：“不错，但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衣依有些不解：“他的那柄禅杖呢？跟这光顶胖子在一起的不是还有另外一位瘦瘦干干的人吗？那人又在何处？”
刚同抱摇头：“这只有问他了；我在想，其中必又是一段不甚光彩的故事。”
衣宏接口：“救人要紧，刚兄，我们上路吧。”
上路的程序可以想见，马匹仍然由衣宏父女合骑，大青驴驼着要死不活的胡有亮，而刚同抱便只好按步当车，在火伞熠熠之下挪动双腿了。
二十余里路原来并不算很远，可在这种燠热天里，顶着日头往前走，却大大不是滋味，挥汗如雨倒也罢了，连鞋底踩在地面都感到一股火烫直透心肝，那种罪，令人直在怀疑是不是坠入炼狱里了？衣依自鞍后转回头来，神情关切的道：“累不累，刚先生？”
刚同抱故做洒脱的跨开大步，有些夸张的大笑看：“不累，一点都不累。”
衣依又道：“热不热？”
不热本不用问，这天气，还能不热么？刚同抱任由豆大的汗珠沿腮直淌，衣裳湿贴于胸背，却打落门牙合血吞：“不热，这么点热还算热？”
坐在马鞍前端的衣宏却不敢回头，只管两眼直视前路，心中暗祷快快抵达地头，他真个在想，但愿走路的人是他自己。
等到终于望见好来村的影子，衣宏才提高嗓门大喊：“到了，刚兄，好来村就在前头，等过了那排槐树，立马便到！”
刚同抱擦着额头汗水，口中嘘着热气，却丝毫不觉兴奋；所谓‘望山跑死马’，这种经验，他可是太多太多了。
草药铺的掌柜本身就是个郎中，问题在于这种小地方的郎中不知医术如何？掌柜的年龄五十出头光景，黄皮寡瘦，蓄着两撇胡子，看上去不怎么令人产生信心，唯一令刚同抱稍觉宽怀的是，还好掌柜的看到胡有亮这一身伤，尚未手足失措。
掌柜的一边协同刚同抱将伤者移放到后屋一张竹床上，一面吆喝着他那半大小子的学徒准备应用物事，等他检视过胡有亮的状况之后，出来净手，刚同抱才有机会向他探询种切：“大夫，我这朋友的伤势如何、尚有救么？”
掌柜的抽出盆架上的汗巾擦手，脸色有些凝重：“却不知老兄这位友人和谁结了恁深的怨，被利器砍成如此？他肚皮上有三道割痕，后腰两处绽裂，较严重的背侧的伤口深入胛骨，伤得不可谓不重；据我观察，幸好内腑受创较轻，脊骨亦未波及，否则，便华陀再世也救不了他。”
刚同抱道：“这几处创伤，就能叫人昏迷？”
掌柜的笑笑，带几分权威的语气道：“那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老兄要知道，血乃生命之泉，流失过多，一样致命，是各位来得够快，我已先替伤者止血，若再晚上一阵，各位便不必送医，直送棺材店即可！”
刚同抱看了掌柜的一眼，道：“这伤，你能治么？”
掌柜的将汗巾搭回盆架上，透一股莫测高深的神情：“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能不能治，一看我的医道，二看他的造化；悬木壹本为济世，术体天心，我且尽力施为吧。”
这他娘的郎中，还挺会咬文嚼字哩。刚同抱耐着性子道：“那就麻烦大夫悉心为他治上一治，用再好的药材，也不必顾虑。”
掌柜的点头：“就这话；老兄你对朋友还蛮有情义啊。”
刚同抱道：“朋友嘛，总得尽心。”
掌柜的道：“请外头候着，我这便为伤者医治。”
刚同抱走到店堂，衣依父女正坐在一张长条板凳上发呆，见到刚同抱，衣宏赶忙迎过来问：“刚兄，人怎么样？还不至无救吧？”
刚同抱道：“照大夫所言，或许死不了。”
衣宏吁一口气，道：“这就好，不管你与他是种什么交情，总归一条人命。”
和衣宏来到板凳前落坐，刚同抱道：“约莫衣姑娘已将其中始末诉与你听了？”
衣宏颔首：“不错，刚兄，难为你仍对这胡有亮不以见弃，施以援手。”
刚同抱道：“原无深仇大怨，𫐖轕亦仅属往昔的一点小磨擦；人与人之间，总然冤家宜解不宜结。”
衣宏道：“刚兄走镖多年，想是更能体会此中含意……”
刚同抱道：“不过，我亦能体会另一种情况，当过节解不开的时候，便必须彻底决断，一了百了；要不，靠后的日子，即遗患无穷了。”
衣宏怔忡的道：“有这种解不开的过节么？”
刚同抱道：“有，譬如当前我们和大诰社便是。”
衣宏形色黯淡下来：“说起来，不过就为了点钱……”
刚同抱寓意深长的道：“衣老哥，钱财的𫐖轕，是小事，往往也会是大事，端看里面是否尚渗杂了某些其他因由；老哥你与大诰社之间的怨隙表面上看乃以财物纠纷为主，实则已羼进诸如大诰社的律法，援引外力的对抗，大诰社的威信，以及人员损伤的多重问题，在这等形势纠结之下，怕便不是单纯的财务争论了。”
沉默良久，衣宏才郁郁的道：“难说，把银子还他们也不成？”
刚同抱摇头：“我看，即使还钱，他们也不会放手，再说，衣老哥，你有这个银子偿还么？”
衣宏吃力的道：“即使现在没有，将来亦可逐步偿还；就怕他们依然不饶不休……”
刚同抱抹了把脸：“我认为大诰社肯定是不饶不休的了——就算你还了钱。”
一侧的衣依插话道：“所以，我们只好避开，避得远远的！”
刚同抱道：“去那雪鸥岛，照说已够远了。”
衣宏一派忧心：“我们去了雪鸥岛，但你呢？刚兄，我看大诰社亦放不过你。”
刚同抱道：“他们当然放不过我。”
衣依急问：“那你要怎么办？”
回首望向衣依，刚同抱缓缓的道：“衣姑娘，我的活计，便是靠走镖维生，而行行都有它的艰难处；走镖这行，越发困厄凶险，人要糊口，就免不了得冒上必要的风浪，若渡得过，自乃上上大吉，若渡不过，也只有认命；犹记以前曾告诉过妳，活着，也是一种负担。”
衣依满脸愁苦之色，腔调阴晦：“刚先生，你说得我都快哭了。”
刚同抱一笑：“莫哭，衣姑娘，留着眼泪为别的事哭吧；天底下尽多凄惨，我说的，算不上凄惨，充其量，亦只能当做无奈。”
衣依对着老父，哽咽起来：“爹，爹啊，我如今才知道，你挣钱挣得多苦！”
搂着女儿，衣宏动容道：“不苦，爹还不算苦。”
刚同抱又在“实话实说”：“是而，衣老哥的行为，在某方面讲或许不能见容，我却认为无可厚非；大诰社的积存，怎么来，怎么去，横竖羊毛出在羊身上！”
衣宏吸着鼻子道：“刚兄能以体谅，我，我就稍觉宽慰了。”
刚同抱微笑不语。自己能体谅不管用，得大诰社体谅才行，可大诰社会体谅么？这不是个问题，是问题就不必拿脚踝去想亦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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