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再起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刚同抱生恐衣依摔着了，赶紧出声：“妳别急；老邓这才来，一半时还走不了。”
奔至近前，衣依喘吁吁的问着邓增祥：“快告诉我，这阵子我爹好吗？”
邓增祥连连点头：“他没事，眼下大诰社不会过分折腾他，因为大诰社尚得留着衣宏做饵，引刚老兄入瓮呢。”
衣依站在荫凉里，鼻尖上有着细碎的汗珠：“你既来了，是不是有了消息，方便我们行事了？”
邓增祥道：“不错，我已告诉过刚老兄。”
刚同抱接口道：“万宗元一干人将有远行，老邓认为，正是我们下手的机会。”
衣依的表情既是兴奋、又是紧张：“好极了，刚先生，我们准备什么时候行动？”
刚同抱正色道：“衣姑娘，妳听清楚，行动的人是我，不是我们。”
衣依急道：“为什么不让我去？”
掀了掀右眼的眼罩，刚同抱顺手擦去周边的汗渍：“妳去帮不上忙，反倒凭添累赘，在这个紧要时刻，断不能出任何差错。”
邓增祥赞同的道：“衣姑娘，刚老兄说得不错，前往星宿山庄搭救妳爹，机缘环扣相连急迫，稍纵即逝，且形势如化演变，又毫无把握，妳还是不去的好。”
衣依想开口，刚同抱摇头道：“表孝心不在这个时候，衣姑娘，我知道妳救父心切，可别反害了他。”
低下头好一阵子，衣依才勉强的道：“那，我就只好等在这里……”
刚同抱道：“这才是好丫头；妳便等着听好讯吧。”
衣依仰起脸道：“刚先生，你得答应我，一定要把我爹带回来！”
这个承诺，刚同抱实在不敢出口，可又不得不出口；他稍显心虚的道：“我会全力以赴，衣姑娘，妳明白我会全力以赴……”
邓增祥插嘴道：“大当家他们，预定行期就在后天，刚老兄，我看后天晚上子夜动手，时间上最为允当。”
刚同抱问道：“打听出衣宏人在何处？”
邓增祥笑道：“这是首要的关键，我岂能不弄清楚？”
刚同抱道：“人在哪里？”
倾过身来，邓增祥道：“庄子西侧面的粮仓里，地方十分僻静，粮仓是幢独立建筑，四周林木围绕，平素便少有人至，我以前就常说，那里不该盖粮仓，起座精舍倒更合适。”
刚同抱道：“防守是否严密？”
邓增祥道：“有两名，前锋队前锋看守，每日夜交替时换班一次；另外，六当家帅常青、七当家崔用德分别搭配两班看守前锋轮值。”
刚同抱慢吞吞的道：“老邓，你大概便在后天子夜当班的那两个人里？”
邓增祥裂裂嘴，道：“刚老兄厉害！”
刚同抱道：“只是常识判断。”顿了顿，他又道：“怎么潜进庄子？”
摊摊手，邓增祥道：“这就得靠你自己了，刚老兄，上一次，你是怎么进去的？”
看看衣依，刚同抱道：“上次那条僻道，还能用么？”
衣依眼睛一亮：“不用走上次的话，刚先生，粮仓位置我知道，那里尚有另一条隐密快捷方式。”
邓增祥好奇的问：“哦？哪一条快捷方式？”
衣依似乎不愿多说，支吾着道：“我还得想想。”
刚同抱把话岔开：“老邓，是要强行救人？”
邓增祥道：“也不一定非得动手不可，这就要看我事前搀在饭菜里的迷药管不管用了。”
刚同抱笑笑：“你给他们下迷药？”
邓增祥道：“不错，我那一班是由我和另一个同队伙计搭档，六当家帅常青轮值；我会在晚膳的饭菜里预先下药，并事前将药份调好，但盼在你到达的时候，他们适巧好梦正酣，如此一来，我们便省去不少麻烦了。”
冲着邓增祥一笑，刚同抱道：“迷药这玩意一向不入正道，你会调弄？”
邓增祥打个哈哈：“以前稍有这方面的经验；，刚老兄，我也只是在不得已的紧要时刻，才偶尔显露一下。”
刚同抱略带捉狭的道：“这个关头，应该算得上是‘紧要时刻’了。”
邓增祥讪讪的道：“为了顺利脱身，亦属‘迫不得已’。”
刚同抱道：“迷药灵么？”
邓增祥忙道：“我曾试过好几次了，百试百灵。”
拿前襟揩着胸膛的汗水，刚同抱若有所思的道：“此事之后，恐怕你在大诰社待不住了。”
邓增祥叹一口气：“自从起了这个念头，我就已经打算远离大诰社；刚老兄，外头海阔天空的世界，绝对比待在星宿山庄来得自由快活！”
刚同抱点头：“这倒不假，可你要离得够远才行。”
邓增祥笑道：“你宽念，我有地方去；而且，鬼都找不到。”
伸了个懒腰，刚同抱又问：“知道你们大当家这次去给排帮秦老拜寿，同行的有哪些人？”
邓增祥道：“二当家、三当家都跟着去，还有红棍老大及他手下六名护法，另外若干随扈……”
刚同抱注意的道：“万宗元那两个前来帮场的朋友呢？”
邓增祥形色一凛：“他们没去，两人皆住在庄里的‘英贤居’，那地方处于庄子中央，适于往任何方位增援；刚老兄，你可要记在心中。”
刚同抱道：“我当然记在心中，要不，又何必问？”
衣依忐忑的问：“可知这两个人是什么来路？武功深浅？”
邓增祥道：“这两个人，一个叫‘百足蜈蚣’李翔，另一个为‘无相尊者’朱鹤；听说李翔来自荒陲的一个神秘门派‘红衣圣教’，而朱鹤的出身则是‘崆峒’，他们抵达庄子之后，极少露面，成天窝在‘英贤居’里……”
衣依面显迷惘之色：“红衣圣教、崆峒？这都是些什么帮派？”
邓增祥解释着道：“不是帮派，是武林各支系统的名称；对于红衣圣教的性质内涵，我不清楚，但崆峒派我却多少知道一点，这一派的武功沿传独特诡异，阳刚与阴柔兼备，行事也忽正忽邪，未必有所常规，平时里，不大有人愿意招惹。”
看着刚同抱，他又道：“刚老兄走镖多年，见识广博，是否晓得荒陲的这个红衣圣教是个什么性质？”
刚同抱摇头：“走镖多年不错，但从未去到蛮荒地域，你若不说，这他娘的红衣圣教，我尚不曾听过。”
衣依插嘴道：“这两人，依你看，哪一个比较厉害？”
邓增祥苦笑道：“我没看过他们施展功夫，怎知孰高孰低？可既然能被大当家请来庄里帮衬，便一定不是庸手！”
衣依忧心的道：“刚先生，这可怎么办？”
嗤声笑了，刚同抱道：“妳别反应过度，还没碰上，谁知道胜败高下？一朝遭遇到，才能考虑该怎么办。”
邓增祥在一边打气：“衣姑娘，妳对刚老兄要有信心，他那一根世祖棍使得出神入化，不敢说必然打遍天下无敌手，亦几近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衣依颔首道：“这倒不假。”
刚同抱摆摆手，道：“咱们可别关着门自我吹嘘捧抬，事情未到眼前，千万莫下定论；不管对敌对我，出乎意料的演变多得很呢。”
邓增祥道：“我的意思是，刚老兄，这两个人，能避就避。”
刚同抱道：“话是这么说，问题在于避得掉么？”
楞了一阵，邓增祥道：“什么事成败也得靠几分运气，假如我们运气好，挡不住便能一帆风顺，水到渠成。”
刚同抱笑笑：“好运倒谁都想有，不过，如将事情成败完全托诸运气，老邓，这个想法未免危险。”
邓增祥道：“到时候再看吧。刚老兄，若没有什么交代，我想回去啦。”
衣依突然道：“喂，你别急着走，我想到个法子，你看能不能用？”
邓增祥忙道：“妳想到什么法子？”
衣依表情有些兴奋：“你不是懂得调弄迷药吗？为什么不弄点迷药下在那两个红衣圣教和崆峒派的人饮食里？一旦迷倒了他们，不就天下太平或至少太平一半？”
怔了怔，邓增祥不禁啼笑皆非：“我的衣大小姐，妳这不是在异想天开么？他两人的伙食乃由专人烹饪送达，我又根本近不了英贤居，如何下药？再说，凭他二人的本领见识，会否中计更是一大疑问，只要露出小小破绽，非但妳爹救不出，我们亦将早玩完啦！”
衣依犹不服气：“你讲的话，多是臆测之词，实情未必尽然！”
刚同抱打岔道：“衣姑娘，老邓的顾虑有其道理，妳这法子委实过于冒险，咱们还是稳扎稳打来得牢靠。”
站起身来拍打着屁股上的麦杆屑，邓增祥赶紧道：“就这么说定了？后天子夜时分见？”
刚同抱点头道：“误不了。”
邓增祥又冲着衣依一龇牙：“要是妳在等候我们回来的时候睡不着，我倒可以弄点迷药使妳安然入梦……”
衣依一楞之后随声啐道：“见你的大头鬼！”
邓增祥一笑而去，休看他身材略嫌肥胖，行动起来还相当利落。
衣依哼了一声，傍着刚同抱坐下，尚有几分着恼：“这姓邓的，连咱们对象是谁都搞不清了！”
刚同抱忍住笑道：“说不定老邓认为，如若下迷药的目标换成妳，应该比较容易。”
瞪了刚同抱一眼，衣依嗔道：“不来了，刚先生，你竟然也这样说！”
刚同抱平静的道：“妳听我说，衣姑娘，我有个直觉。”
衣依忙道：“真的？什么直觉？”
眺望云天，刚同抱沉沉的道：“那两个人，就是万宗元从外面请来的两个人，或许即为我们这次行动的一道障碍，一个威胁。”
衣依微张小口，形色惊疑怔忡，却一半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衣依指点刚同抱潜入星宿山庄西侧粮仓的那条秘密快捷方式，其实是一条久经风雨浸蚀之后，地表塌陷龟裂所形成的一道隙缝；这条隙缝极为狭小，宽的地方仅容一人挤身而过；窄的地方便得费力钻动才能勉强通过，所谓“密径”，以衣依的体态或许可以进退无阻，但换成刚同抱这般的块头，穿越起来就吃它不消了，这段宛若土拨鼠似的经历，简直便和一场梦魇无异！地隙约莫有四五尺深浅，隙缝两边全被杂草藤蔓所掩遮，人在里头半蹲半爬，一面还得挥赶扑脸而来的蚊虫；偶见几处水漥、数撮带皮兽骨，尚须弓背避过，等刚同抱好不容易来到尾端，要不灰头土脸也难。
他小心翼翼的拨开顶上的野草葛藤，探出头去，这才心里一宽——眼前不足两丈远近，不就矗立着那座灰忽忽的巨大粮仓么？天色阴暗，周遭漆黑一片，真个是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粮仓前那扇门顶上悬挂着的一笺气死风灯，在微微摇晃中映溢出一团惨黄的光晕，景色幽寂冷郁。
抹一把脸，刚同抱跃身而出，倒拎着长棍，静悄悄的迅速掩近粮仓。
就在他将要接近粮仓门前的俄倾，门扉已呀然启开，一颗脑袋同时打门内伸出——晕黄的灯光照着那张人脸，哈，不是邓增祥是谁？刚同抱心里赞了一声，这小子，时间可拿捏得准。
邓增祥也一眼便发现刚同抱的形迹，他只招了招手，闷不吭声的向后缩了回去。
一个箭步跟上，刚同抱还没看清粮仓内的景象，扑鼻而来的就是一股五豰杂粮的味道，这味道，有点滞重。
邓增祥轻轻嘘了一声，朝内指了指。
顺着邓增祥的指向看去，先入刚同抱眼中的是粮仓高旷宽阔的空间与层迭堆砌的麻布袋，再来，便是在麻布袋堆栈的右边凹陷进去的小片面积——因为整幢暗沉沉的粮仓内，只有那里映出灯火。
偌大的粮仓寂静无声，不禁使人有所联想：这倒底是座仓房，抑或进了他娘的古墓？刚同抱压低嗓门：“人呢？”
邓增祥笑笑——有点自豪的笑笑：“人？人都去会周公了。”
刚同抱道：“你是说，着了道啦？”
点点头，邓增祥道：“不错；我说过，对这一行，我挺有心得。”
刚同抱忙问：“衣宏呢？”
邓增祥道：“也在那里，咱们可以动手救人了。”
移步前行，刚同抱不忘加问一句：“衣宏没有一遭被迷倒吧？”
邓增祥道：“开玩笑，我怎会连他一遭迷倒？他好端端的窝着，就是精神不济，人有点萎顿。”
刚同抱边道：“精神不济不要紧，活着就行。”
来到那一小片显然是临时腾挪出的地方，但见一张残肴狼藉的木桌上脸朝下趴着两个人，这两个人睡得很熟，还有间歇的鼾声起伏，另一位靠坐在粮堆下的身影，则埋首于自己的双膝当中，两手两足部位，都捆绑着重重的牛皮软索。
刚同抱目光瞄向那捆着手脚的人，小声道：“衣宏？”
邓增祥颔首：“是他。”
由于看不清趴在桌面上的两人是个什么模样，刚同抱随口问道：“那帅长青，你们六当家，也在这里黄龙高卧啦？”
吃吃一笑，邓增祥道：“六当家亦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身体构造我们一样，他进了我的大补，能不黄龙高卧？”
刚同抱趋前，微微俯身，向着那埋首双膝之间的仁兄出声道：“是衣宏老哥么？”
那人身子震了震，十分迟缓的仰起脸来，乖乖，却是一张多么苍老憔悴的面孔！不过，苍老是苍老，憔悴是憔悴，眉宇之间，却依稀仍有几分衣依的神韵，看来，是衣宏大概错不了。
刚同抱又问一句：“衣宏老哥？”
对方点点头，但视线畏缩的避了开去。
这种反应，刚同抱并不意外——大凡一个人受多了惊吓或折磨，惯常是不敢面对现实的，长久的恐惧，往往便形成下意识的逃避心态啊。
一旁的邓增祥颇生感慨：“唉，我们的衣管事这阵子也真够呛……”
刚同抱不再多说，弯腰自靴筒中拔出一柄锋利匕首，三两下已挑断衣宏手足间的细牛皮索，同时一把将人抱起，转身便走。
邓增祥急步跟上，道：“你怎么离开？”
刚同抱道：“不能从来处走了，只有越墙掠过，老邓，那不是桩难事。”
一侧首，他接着道：“你不走？”
邓增祥忙道：“我怎能不走？刚老兄，我们分头离开，且等天色大亮，我再去找你！”
刚同抱道：“就这么说，老邓，咱们将军不下马了！”
“将军不下马”，即是分道扬镳，邓增祥懂得这个意思，身形一闪，已穿门而出，立时隐没在外头一片黑暗之中。
刚同抱更不迟疑，肩扛衣宏——或许是这些日来饱受煎熬，他一付身架竟然出奇的轻，甚至比他女儿衣依还轻——鹰隼也似从粮仓门内腾空长掠，这一掠，足足超逾出围筑山庄的矮墙之外。
在掠越墙顶的刹那，一个念头倏忽闪过刚同抱的脑际：这次搭救衣宏的行动，似乎太容易了，容易得令人不敢想象。
矮墙外，是一片向下倾斜的缓坡，他一面抗着衣宏脚不沾地的顺着坡势往前飞奔，一面犹不时回头观望，心里硬是不怎么踏实。
夜色还是同样幽暗，同样沉寂；天连着地，便一齐淹溺在这深邃的冥蒙中，仿佛再也难见一个明朗的乾坤。
缓坡尽头，有一排枝叶茂密的大树为屏，刚同抱肩扛衣宏奔近，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来到树下，先将衣宏放落，横袖拭去额门上的汗水，兀自喘息不休。
衣宏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怔怔的看着刚同抱，眸中神色，宛如在看一个怪物。
柱着棍子，刚同抱打个哈哈：“衣宏老哥，你还好吧？”
衣宏呛咳几声，说起话来，明显的中气不足：“你，兄台便是刚同抱，刚兄？”
刚同抱龇牙道：“老哥也知道我刚某？”
衣宏点头：“大诰社的人多次提到你，我亦明白，刚兄你乃是我唯一的指望；却怎么也不敢想，你真个能以将我救出生天……”
刚同抱道：“衣老哥，你不必高抬我，你该庆幸有一位孝顺的女儿。”
衣宏殷切的问：“你说衣依？刚兄，不知这丫头如今是否安好？”
刚同抱道：“好，好得很啊；衣老哥你宽念，用不了多久，你父女就可见面了。”
双目间涌起兴奋的光彩，衣宏不由感概：“我与衣丫头这一别，竟若隔世；我原以为，我们父女永远也见不着了……”
刚同抱安慰着衣宏：“没有的事，星宿山庄不过是大诰社的总堂口，再怎么说，也称不上是阎罗殿，他就有本事断人生死、限人聚合？”
衣宏又咳了几声，方待答话，一个冷幽幽的腔调已自树屏的另一边传了过来：“这可说不定，刚同抱。”
神色微变的刚同抱一把抓紧棍身，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沉喝道：“什么人？”
树屏之后的阴暗里，一条身影缓缓出现，并且往这边移近，那人移行的动作十分怪异，说他在走，不如说在飘，宛若传闻中能以御风千里，隐现自如的鬼魅！四周虽然一片幽晦黝暗，但刚同抱依稀仍可辨出，来人披在身上的竟是一袭大红罩袍！来人在离着他们五尺之前站定，大概在笑，因为刚同抱看到对方现露出来两排白亮的牙齿：“刚同抱，星宿山庄并非阎罗殿，可再怎么说，亦是大诰社的总堂口，像你这样横冲直闯，来去自入无人之境，却把大诰社置于何地？又将我们这些人置于何地？”
差点脱口叫出对方姓名的刚同抱硬生生把原来想讲的话吞了回去，他警觉到不能讲，否则，岂不泄了邓增祥的底？尽管泄底只是迟早的事；转动着手里的长棍，他瞇着一只独眼打量对方：“伙计，你又是谁？”
那人全身上下骨瘦如柴，一张脸孔亦瘦得棱角突现，尤其肌肤极黑，黑得就像一块烤焦的排骨；此时，他再度展现出满口雪白的牙齿，仿佛在炫耀：“我叫李翔；你没听过？”
刚同抱心中暗骂，口中却道：“李翔？没听过，为什么我要听过？”
李翔忽道：“刚同抱，就你一个人来？”
刚同抱大声道：“当然。”
李翔又道：“没有同伙、没有接应？”
哼了哼，刚同抱道：“倒希望有。”
李翔笑了：“总会搞清楚的；刚同抱，我不认为你有这个能耐，恰巧选在这样的时机，又如此轻易的出入山庄，更这般准确的找到囚禁衣宏的地方！”
刚同抱一点也笑不出：“全是凑巧，李翔，难道你未闻人说，无巧不成书？”
李翔脸色一沉：“不是人家说，是你自己在说，刚同抱，你当我是白痴？”
刚同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直接了当明说了吧，李翔，你在这个关口，突如其来的出现于此，究竟有个什么打算？”
李翔道：“你以为呢？”
刚同抱道：“想截人？”
李翔笑吃吃的道：“不止是‘想’，刚同抱，我待切切实实的将人截下，非但衣宏要截下，连你亦得一齐留住！”
左右一看，刚同抱道：“就你单枪匹马？”
李翔道：“如何？你认为我力有不逮么？”
这一回，轮到刚同抱笑了：“可别高估了自己，李翔，我见过很多自我膨胀的角儿，到末了，下场都挺凄惨。”
李翔纹风不动：“这要看你了，刚同抱，我且试试你能令我怎么个凄惨法。”
刚同抱先不回话，转头望了望坐在地下的衣宏，衣宏亦正仰脸看来，憔悴的颜面上越见皱纹垂搭；那重迭的纹褶，已不止是岁月沧桑的刻痕，更似隐含着哀痛无力的呐喊……
刚同抱内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极大的悲悯情绪，亦有着无限感叹——他感叹着衣宏，原非江湖人，却为什么偏要这条江湖路？于是，他尽量把语气放得开朗：“衣老哥，你且宽念，消亭的待在这里看戏就行，一旦戏台子灯鼓歇，咱们便开步走人。”
细瘦的勃颈间，突凸出来的颗喉结上下颤移，衣宏颤巍的道：“刚兄，能行么？”
刚同抱有些不太明白：“什么能行不能行？”
叹一口气，衣宏形色沮丧：“我是说，你能对付得了这李翔？”
刚同抱夸张的笑了一声：“衣老哥，习武之辈最忌轻敌，但尤不可惧敌；行与不行，上手便知，姓李的好歹不是个大罗金仙！”
衣宏的模样堪称悲苦：“刚兄，一切全看你了。”
刚同抱暗里嘀咕着：这还用说？当前光景，不看我，莫非尚待看你？可嘴巴却说得向亮：“错不了，衣老哥，你等着父女团聚吧。”
这时，李翔开口道：“你们二位，体已话讲完了吧？”
刚同抱一挺胸：“李翔，说不说完，都误不了你下手截人，我姓刚的随时随地，皆可奉陪！”
李翔道：“口气不小。”
刚同抱的世祖棍当胸舞起一个棍花，好像有意在对方面前眩耀：“请赐招。”
李翔唇角微撇，摊开一双肉掌，手中并无任何武器：“你算客人，理该先请！”
刚同抱瞅着人家两手空空，不禁心想，难不成又是像何灏般的另一个朱砂掌？但光从外表看，又实在看不出李翔的一双手掌含有什么奥妙，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双手罢了。
李翔笑道：“刚同抱，你还在犹豫什么？心里惶恐了么？”
刚同抱道：“我是怕你连头一棍也挡不住！”
住字还在他舌尖上跳跃，世祖棍的棍头已猝然戮至李翔胸口，走势无影无踪，疾若电光石火！眼看着李翔似乎难以闪躲，却在瞬息之间移出半步，披在他身上的罩袍——该是大红色的吧？——呼声扭绞成一条布棍，几乎在扭绞成布棍的同一时间，宛如怒蛇出洞般射刚同抱面门，反应之迅捷诡异，令人瞪目。
刚同抱长棍斜翻，棍尾挑弹的一刹，棍头又点到对方眉心，这个时候，始闻棍身闪动所带起的风向。
李翔身形倏往上升，升跃的姿势突兀而奇特，活似被一棍看不见的绳索猛然扯起，一下子就平地拔高三丈！这须臾之间，刚同抱知道，可真遇到对手了。
身在空中的李翔左手伸缩推展，便在他快不可言的出手中，一股又一股的无形劲力凌虚冲击而来，感觉上，仿佛是一枚连着一枚串飞的铁锤！刚同抱长棍撑地，做着小幅度的密集腾挪，影像掣映的俄顷，一棍倒射，宛如虹桥贯日，直指悬空的李翔。
刹那间，李翔九个空手觔斗连做一串，人在滚动中布棍穿回扫舞，彷若千杵并挥，擂木四散，那种磅礡之势，可谓叹为观止。
而刚同抱由已掠出丈外，他步步为营的游走于敌人的攻击力道边缘，当李翔九次觔斗甫尽，他一棍骤起，像是天外飞来的电火，兜头砸落！李翔显然对自己发动的强烈攻势未能奏效感到十分意外，仓促下，布棍折回上扬，虽说挡消了大部分世祖棍压落的力量，但余劲却仍撞得他踉跄倒退，险些一屁股顿坐在地！刚同抱看着李翔，手里缓缓转动棍身——没有得色，却透露出另一种狠劲。
稳住马步的李翔松开布棍使外袍还原，微微喘吁着发声：“好个野镖头，莫怪你胆敢独闯星宿山庄！”
刚同抱冷冷的道：“这是褒、还是贬？”
缓过一口气，李翔才道：“刚同抱，凭你的身手，干那走镖护货的行当，未免委屈了。”
刚同抱道：“要不干什么？江洋大盗？”
李翔笑了：“干什么都比干你这一行有出息；刚同抱，你不如降了大诰社，加入他们，成为他们的一员，我替你说项开脱，朝后，包你享受不尽。”
刚同抱木然道：“多谢好意，我却没有这个命。”
李翔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自投；刚同抱，何苦逆势而为？”
刚同抱道：“只求活得坦荡，活得自在；你们过的日子，我不羡慕，一点都不羡慕。”
静默半晌，李翔始道：“我知道说不动你。”
刚同抱道：“那何必说？”
李翔轻喟一声：“我是惋惜你这一付好身手；是人材，就不该被糟蹋，除非……”
刚同抱眉毛一扬：“除非什么？”
李翔慢慢的道：“除非你自己甘愿糟蹋自己，刚同抱，有句话你听过？”
刚同抱淡淡的道：“什么说？”
李翔一笑：“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刚同抱摇头：“我看你把话说反了，李翔，作孽的怕是你们！”
树屏之后，蓦地又有一个腔调插了进来，那腔调十分粗厉，像是锈刀刮锅底：“作孽呢，倒不曾作过多少孽，只老李在苗疆与那些螫子搅合久了，脑筋便也不自觉得简单起来了；我说老李，你想策反刚同抱，岂非异想天开？”李翔头也不回的道：“鹤兄，你也该露脸了，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来人是个五短身材，头顶中秃，却沿着秃顶四周杂发丛生的中年人物；这人生一张扁平大脸，只眉心间一颗姆指大小的殷红砂痣特别醒目，那颗朱砂痣，甚至在夜暗中都泛着一点异彩！李翔口称来人为“鹤兄”，不消说，这位不速之客，必属无相尊者，出身崆峒一脉的朱鹤无疑。
刚同抱不觉胸膈有些揪紧，他曾经考虑过许多临场情况，而眼前的形势乃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形势；各别的敌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
李翔好整以暇的为刚同抱引见：“不知你听过没有？我这位朋友，始朱名鹤，号称无相尊者，源自崆峒；刚同抱，武林范畴尽管不小，要碰上崆峒派的人，还真不大容易哩。”
咽着唾沫，刚同抱道：“的确不大容易……”
朱鹤来到李翔身边，先不和刚同抱招呼，只瞅着李翔摇头：“老李，你这气色，可不大好。”
李翔闷声道：“怎么说？”
朱鹤笑笑：“人脸上的气色，往往反应内心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你老兄现下的形韵，却滞重阴郁，伸展不开，显见这阵子不大得意，老李，我说的对也不对？”
李翔嘿嘿笑道：“倒不知鹤兄几时开始，又给人看相算命了？”
朱鹤一扬脸，转向刚同抱：“刚大镖头，不才朱鹤！”
刚同抱道：“大镖头不敢，朱兄高抬了。”
朱鹤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但出言不善：“你这根棍子，威风十足，竟连我们老李都几乎棍下称臣，刚大镖头，硬是有你的！”
刚同抱道：“侥幸罢了。”
一裂嘴，朱鹤道：“我倒想看看，你在我身上再侥幸一次，刚大镖头，请务必赏脸。”
刚同抱笑得有点牵强：“你们总然是不会放手的，我明白。”
朱鹤四平八稳的道：“我二人承大诰社老万所邀，前来助他一臂之力，而受人之托、便该忠人之事，一朝状况发生，怎能放手？又如何放手？”
刚同抱点点头：“这我了解。”
朱鹤又道：“容我先说几句废话，刚大镖头，你肯不肯将衣宏留下，你自己也留下？”
刚同抱道：“条件是什么？”
朱鹤道：“条件是我们便不动手。”
刚同抱笑了：“朱兄已经替我回答过了。”
朱鹤一摊双手：“废话么，原属废话不是？”
李翔接口道：“这天底下，有人色厉内荏、心口不一，有人却冥顽不灵、拗执到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鹤兄，刚同抱是哪一种人，莫非你还看不出来？”
朱鹤道：“老李，在予人结果之前，总该先给人选择，这才够厚道，你晓得，我一向是厚道的。”
李翔笑道：“很好，刚同抱已经响应过了。”
朱鹤淡淡的道：“刚大镖头，你大概不会指望，此情此境之下，我们两个会按照江湖传规来吧？”
对方所指为何，刚同抱自是心里有数；老实说，他也确实不曾指望。暗中吸一口气，他道：“朱兄倒是快人快语。”
朱鹤颔首道：“你明白就好，这年头，讲什么江湖传承、武林伦理，全是唬弄人的玩意；刚大镖头，拳头大才是哥哥！”
刚同抱深有同感：“这话不假；朱兄，我已然体会过许多次了。”
这时，李翔道：“鹤兄，你先上还是我先上？”
朱鹤似笑非笑：“我先上吧，若我不行了，你再出手。”
李翔有点不大舒服的感觉：“人有失神，马有乱蹄，我受挫一次，并不表示就一定会次次皆输。”
朱鹤忙道：“老李，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已经上过场，瞅这空暇歇息一下不好么？咱们俩尚分什么彼此？”
李翔无奈的道：“好吧，你也加小心，这刚同抱并不易与。”
朱鹤道：“我有数。”
回首看了看萎在树下的衣宏，但刚同抱却未能清楚辨明衣宏脸上的神情，不过他也知道，衣宏的模样不会好到哪里去，毕竟当前的状况并不是个令人鼓舞的状况，连他自己都捏着冷汗。
上前两步，朱鹤闲闲的道：“该开始了吧？”
刚同抱一顿手中长棍，道：“请赐教。”
朱鹤笑道：“你还真客气。”
说着，他双臂平伸，略向上举，姿势有点像大鹏展翅的味道。
刚同抱明白，对方所摆的架式，绝非像一般大鹏展翅那样简单。
于是，朱鹤动了，他微微向右轻转，挥掌击来，却在刚同抱未曾有所反应之前，整个人呼声飞跃，腾挪之快，如若浮光掠影，几在人们思维之先，已失踪迹，就像凭空骤然消失。
刚同抱当然理解，人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而唯一的解释，便在这个人已转至视界的死角，移位于目力所及之外；那么，他的背后方位，不正好适合这个说法么？世祖棍一挑过顶，往后暴砸，棍起的须臾，他已感到一股猛锐的力道，直冲背心而至！棍势不变，他人往前扑，但觉后颈部位劲风拂过，眼前影像眩闪，朱鹤又已阴魂不散似的来到正面。
刚同抱半声不哼，长棍回扫，明明棍身还在回弯的弧线中，而棍尾猝顶，直撞敌人胸膛│招式变异之诡谲，堪称奇突！朱鹤腰身一挺，已后退三步，表面上看，似遭棍尾逼退，事实上，棍尾却连他的汗毛都未沾上。
双方这一试招，彼此皆已有底，亦因为皆已有底，两个人益发慎重将事，那一边也不敢稍稍掉以轻心。
朱鹤干咳一声，提高嗓门：“老李，你说得不错，我们这位刚大镖头，确实不易相与。”
一边掠阵的李翔闷声笑道：“你就多费心思吧——老万交给咱们这桩差事，可不会让咱们白拣便宜。”
朱鹤没有回话，只从后腰上拔出一截三尺余长、粗若核桃的银色套筒，顺手将套筒挥展，在一阵轻细的金属摩擦声向里，套筒内暗藏的数节圆窄竿体已伸弹而出，形成一支通体灿亮的长竿。
刚同抱打个哈哈：“朱兄，这可不是钓鱼的时候。”
朱鹤并不生气：“也是钓鱼的时候，大镖头。”
刚同抱道：“怎么说？”
朱鹤一笑：“只要把人当鱼就行；大镖头，你还是一条大鱼。”
刚同抱道：“那，你就钓钓看吧。”
朱鹤原位不动，银竿倏挥，但见冷虹疾闪，竿端已来到刚同抱头顶；而刚同抱亦是原位不动，并无任何反应。
因为，他明白，对方的这一招，绝不是表面上所见的形式和义意而已。
朱鹤笑了，笑声中，竿影蓦地暴展，幻化成一片流溢的光雨，有如天空骤落的千百箭矢，又若苍穹飞泻的密密陨石，广布交错，笼罩了好一大片范围。
刚同抱长棍撑地，人若抛球般跃出三丈之遥，光雨落击的一刹，刺戮声恍同连串爆囊，尘土漫扬里，大片地面仅见烟雾晦迷。
三丈之外的刚同抱，便在跃出的同时又倒翻而回，穿身自晦迷漫扬的烟尘，一棍长挺，如天杵捣向处穴！朱鹤大概没有料到人家去而复返的速度有这么快，或许更没有料到在他崆峒绝技“无相有形渡尘千”的威力下竟然未能奏功，非但未能奏功，犹且招来了这一记回马枪！这记回马枪就在这好些个意外里给了他另一个意外。
世祖棍撞击的位置，有赖于朱鹤的急速闪避仅撞上他的左肩，不过这已足够了，足够把这位崆峒好手，“无相尊者”撞得打横飞起又重重滚跌出去，人的落点，几乎已有丈许之遥。
斜刺里人影猝闪，李翔已拦在中间，他双掌交错胸前，脸上却是一片惊愕，他也没有料到，以朱鹤的造诣，这一跤居然摔得如此凄惨。
刚同抱心平气和的开口道：“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除非必要，我向来是遵从这个传规的；李翔，你先去照顾你的伴当吧。”
刚同抱道：“当然。”
李翔并非转身向后，而是一步一步倒着后挪，等他面对着刚同抱移到朱鹤的位置，朱鹤业已自行挣扎着坐起身来。
刚同抱绽露出一抹友善的微笑，并未有任何突兀的动作。
于是，李翔目光斜瞄，低促的问：“鹤兄，你还撑得住么？”
朱鹤萎坐于地，声调嘶哑：“我这不坐起来啦？撑不住岂是这样的姿态？早早躺平喽。”
李翔啼笑皆非，口中却只能安慰：“你且歇着，鹤兄，这里有我担待，我就不信刚同抱能上了天！”
唉了一声，朱鹤有气无力的道：“不是我有意灭你的威风，我说老李，我都吃了瘪，谅你也强不到哪里去；何苦打肿脸充胖子、和我落个一般下场？”
李翔并不逞能，他迟疑着道：“那，你看呢？你看要怎么办？”
呛咳几声，朱鹤情绪低落：“以如今的情势看，人家能够放手，已属上上大吉，我们还敢奢求什么？怎么办？啥也甭办啦，我俩个亦算对得起老万了。”
李翔呐呐的道：“不过，就此罢休，你不觉得有点窝囊？”
又叹了口气，朱鹤道：“窝囊总比挺尸好；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啊。”
李翔点头：“倒是不假，但看姓刚的是个什么想法了。”
肩头的伤，痛得朱鹤面容一阵抽搐，强忍着苦楚，哑声道：“老李，你不会探探他的口风？”
正过脸来，李翔始待出声探探刚同抱的“口风”，然则视线所及，何来刚同抱的身影？不仅刚同抱形迹杳然，连原来萎坐那里的衣宏也同样不见，两个人便仿佛从空气中消失一般……
奔至近前，衣依喘吁吁的问着邓增祥：“快告诉我，这阵子我爹好吗？”
邓增祥连连点头：“他没事，眼下大诰社不会过分折腾他，因为大诰社尚得留着衣宏做饵，引刚老兄入瓮呢。”
衣依站在荫凉里，鼻尖上有着细碎的汗珠：“你既来了，是不是有了消息，方便我们行事了？”
邓增祥道：“不错，我已告诉过刚老兄。”
刚同抱接口道：“万宗元一干人将有远行，老邓认为，正是我们下手的机会。”
衣依的表情既是兴奋、又是紧张：“好极了，刚先生，我们准备什么时候行动？”
刚同抱正色道：“衣姑娘，妳听清楚，行动的人是我，不是我们。”
衣依急道：“为什么不让我去？”
掀了掀右眼的眼罩，刚同抱顺手擦去周边的汗渍：“妳去帮不上忙，反倒凭添累赘，在这个紧要时刻，断不能出任何差错。”
邓增祥赞同的道：“衣姑娘，刚老兄说得不错，前往星宿山庄搭救妳爹，机缘环扣相连急迫，稍纵即逝，且形势如化演变，又毫无把握，妳还是不去的好。”
衣依想开口，刚同抱摇头道：“表孝心不在这个时候，衣姑娘，我知道妳救父心切，可别反害了他。”
低下头好一阵子，衣依才勉强的道：“那，我就只好等在这里……”
刚同抱道：“这才是好丫头；妳便等着听好讯吧。”
衣依仰起脸道：“刚先生，你得答应我，一定要把我爹带回来！”
这个承诺，刚同抱实在不敢出口，可又不得不出口；他稍显心虚的道：“我会全力以赴，衣姑娘，妳明白我会全力以赴……”
邓增祥插嘴道：“大当家他们，预定行期就在后天，刚老兄，我看后天晚上子夜动手，时间上最为允当。”
刚同抱问道：“打听出衣宏人在何处？”
邓增祥笑道：“这是首要的关键，我岂能不弄清楚？”
刚同抱道：“人在哪里？”
倾过身来，邓增祥道：“庄子西侧面的粮仓里，地方十分僻静，粮仓是幢独立建筑，四周林木围绕，平素便少有人至，我以前就常说，那里不该盖粮仓，起座精舍倒更合适。”
刚同抱道：“防守是否严密？”
邓增祥道：“有两名，前锋队前锋看守，每日夜交替时换班一次；另外，六当家帅常青、七当家崔用德分别搭配两班看守前锋轮值。”
刚同抱慢吞吞的道：“老邓，你大概便在后天子夜当班的那两个人里？”
邓增祥裂裂嘴，道：“刚老兄厉害！”
刚同抱道：“只是常识判断。”顿了顿，他又道：“怎么潜进庄子？”
摊摊手，邓增祥道：“这就得靠你自己了，刚老兄，上一次，你是怎么进去的？”
看看衣依，刚同抱道：“上次那条僻道，还能用么？”
衣依眼睛一亮：“不用走上次的话，刚先生，粮仓位置我知道，那里尚有另一条隐密快捷方式。”
邓增祥好奇的问：“哦？哪一条快捷方式？”
衣依似乎不愿多说，支吾着道：“我还得想想。”
刚同抱把话岔开：“老邓，是要强行救人？”
邓增祥道：“也不一定非得动手不可，这就要看我事前搀在饭菜里的迷药管不管用了。”
刚同抱笑笑：“你给他们下迷药？”
邓增祥道：“不错，我那一班是由我和另一个同队伙计搭档，六当家帅常青轮值；我会在晚膳的饭菜里预先下药，并事前将药份调好，但盼在你到达的时候，他们适巧好梦正酣，如此一来，我们便省去不少麻烦了。”
冲着邓增祥一笑，刚同抱道：“迷药这玩意一向不入正道，你会调弄？”
邓增祥打个哈哈：“以前稍有这方面的经验；，刚老兄，我也只是在不得已的紧要时刻，才偶尔显露一下。”
刚同抱略带捉狭的道：“这个关头，应该算得上是‘紧要时刻’了。”
邓增祥讪讪的道：“为了顺利脱身，亦属‘迫不得已’。”
刚同抱道：“迷药灵么？”
邓增祥忙道：“我曾试过好几次了，百试百灵。”
拿前襟揩着胸膛的汗水，刚同抱若有所思的道：“此事之后，恐怕你在大诰社待不住了。”
邓增祥叹一口气：“自从起了这个念头，我就已经打算远离大诰社；刚老兄，外头海阔天空的世界，绝对比待在星宿山庄来得自由快活！”
刚同抱点头：“这倒不假，可你要离得够远才行。”
邓增祥笑道：“你宽念，我有地方去；而且，鬼都找不到。”
伸了个懒腰，刚同抱又问：“知道你们大当家这次去给排帮秦老拜寿，同行的有哪些人？”
邓增祥道：“二当家、三当家都跟着去，还有红棍老大及他手下六名护法，另外若干随扈……”
刚同抱注意的道：“万宗元那两个前来帮场的朋友呢？”
邓增祥形色一凛：“他们没去，两人皆住在庄里的‘英贤居’，那地方处于庄子中央，适于往任何方位增援；刚老兄，你可要记在心中。”
刚同抱道：“我当然记在心中，要不，又何必问？”
衣依忐忑的问：“可知这两个人是什么来路？武功深浅？”
邓增祥道：“这两个人，一个叫‘百足蜈蚣’李翔，另一个为‘无相尊者’朱鹤；听说李翔来自荒陲的一个神秘门派‘红衣圣教’，而朱鹤的出身则是‘崆峒’，他们抵达庄子之后，极少露面，成天窝在‘英贤居’里……”
衣依面显迷惘之色：“红衣圣教、崆峒？这都是些什么帮派？”
邓增祥解释着道：“不是帮派，是武林各支系统的名称；对于红衣圣教的性质内涵，我不清楚，但崆峒派我却多少知道一点，这一派的武功沿传独特诡异，阳刚与阴柔兼备，行事也忽正忽邪，未必有所常规，平时里，不大有人愿意招惹。”
看着刚同抱，他又道：“刚老兄走镖多年，见识广博，是否晓得荒陲的这个红衣圣教是个什么性质？”
刚同抱摇头：“走镖多年不错，但从未去到蛮荒地域，你若不说，这他娘的红衣圣教，我尚不曾听过。”
衣依插嘴道：“这两人，依你看，哪一个比较厉害？”
邓增祥苦笑道：“我没看过他们施展功夫，怎知孰高孰低？可既然能被大当家请来庄里帮衬，便一定不是庸手！”
衣依忧心的道：“刚先生，这可怎么办？”
嗤声笑了，刚同抱道：“妳别反应过度，还没碰上，谁知道胜败高下？一朝遭遇到，才能考虑该怎么办。”
邓增祥在一边打气：“衣姑娘，妳对刚老兄要有信心，他那一根世祖棍使得出神入化，不敢说必然打遍天下无敌手，亦几近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衣依颔首道：“这倒不假。”
刚同抱摆摆手，道：“咱们可别关着门自我吹嘘捧抬，事情未到眼前，千万莫下定论；不管对敌对我，出乎意料的演变多得很呢。”
邓增祥道：“我的意思是，刚老兄，这两个人，能避就避。”
刚同抱道：“话是这么说，问题在于避得掉么？”
楞了一阵，邓增祥道：“什么事成败也得靠几分运气，假如我们运气好，挡不住便能一帆风顺，水到渠成。”
刚同抱笑笑：“好运倒谁都想有，不过，如将事情成败完全托诸运气，老邓，这个想法未免危险。”
邓增祥道：“到时候再看吧。刚老兄，若没有什么交代，我想回去啦。”
衣依突然道：“喂，你别急着走，我想到个法子，你看能不能用？”
邓增祥忙道：“妳想到什么法子？”
衣依表情有些兴奋：“你不是懂得调弄迷药吗？为什么不弄点迷药下在那两个红衣圣教和崆峒派的人饮食里？一旦迷倒了他们，不就天下太平或至少太平一半？”
怔了怔，邓增祥不禁啼笑皆非：“我的衣大小姐，妳这不是在异想天开么？他两人的伙食乃由专人烹饪送达，我又根本近不了英贤居，如何下药？再说，凭他二人的本领见识，会否中计更是一大疑问，只要露出小小破绽，非但妳爹救不出，我们亦将早玩完啦！”
衣依犹不服气：“你讲的话，多是臆测之词，实情未必尽然！”
刚同抱打岔道：“衣姑娘，老邓的顾虑有其道理，妳这法子委实过于冒险，咱们还是稳扎稳打来得牢靠。”
站起身来拍打着屁股上的麦杆屑，邓增祥赶紧道：“就这么说定了？后天子夜时分见？”
刚同抱点头道：“误不了。”
邓增祥又冲着衣依一龇牙：“要是妳在等候我们回来的时候睡不着，我倒可以弄点迷药使妳安然入梦……”
衣依一楞之后随声啐道：“见你的大头鬼！”
邓增祥一笑而去，休看他身材略嫌肥胖，行动起来还相当利落。
衣依哼了一声，傍着刚同抱坐下，尚有几分着恼：“这姓邓的，连咱们对象是谁都搞不清了！”
刚同抱忍住笑道：“说不定老邓认为，如若下迷药的目标换成妳，应该比较容易。”
瞪了刚同抱一眼，衣依嗔道：“不来了，刚先生，你竟然也这样说！”
刚同抱平静的道：“妳听我说，衣姑娘，我有个直觉。”
衣依忙道：“真的？什么直觉？”
眺望云天，刚同抱沉沉的道：“那两个人，就是万宗元从外面请来的两个人，或许即为我们这次行动的一道障碍，一个威胁。”
衣依微张小口，形色惊疑怔忡，却一半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衣依指点刚同抱潜入星宿山庄西侧粮仓的那条秘密快捷方式，其实是一条久经风雨浸蚀之后，地表塌陷龟裂所形成的一道隙缝；这条隙缝极为狭小，宽的地方仅容一人挤身而过；窄的地方便得费力钻动才能勉强通过，所谓“密径”，以衣依的体态或许可以进退无阻，但换成刚同抱这般的块头，穿越起来就吃它不消了，这段宛若土拨鼠似的经历，简直便和一场梦魇无异！地隙约莫有四五尺深浅，隙缝两边全被杂草藤蔓所掩遮，人在里头半蹲半爬，一面还得挥赶扑脸而来的蚊虫；偶见几处水漥、数撮带皮兽骨，尚须弓背避过，等刚同抱好不容易来到尾端，要不灰头土脸也难。
他小心翼翼的拨开顶上的野草葛藤，探出头去，这才心里一宽——眼前不足两丈远近，不就矗立着那座灰忽忽的巨大粮仓么？天色阴暗，周遭漆黑一片，真个是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粮仓前那扇门顶上悬挂着的一笺气死风灯，在微微摇晃中映溢出一团惨黄的光晕，景色幽寂冷郁。
抹一把脸，刚同抱跃身而出，倒拎着长棍，静悄悄的迅速掩近粮仓。
就在他将要接近粮仓门前的俄倾，门扉已呀然启开，一颗脑袋同时打门内伸出——晕黄的灯光照着那张人脸，哈，不是邓增祥是谁？刚同抱心里赞了一声，这小子，时间可拿捏得准。
邓增祥也一眼便发现刚同抱的形迹，他只招了招手，闷不吭声的向后缩了回去。
一个箭步跟上，刚同抱还没看清粮仓内的景象，扑鼻而来的就是一股五豰杂粮的味道，这味道，有点滞重。
邓增祥轻轻嘘了一声，朝内指了指。
顺着邓增祥的指向看去，先入刚同抱眼中的是粮仓高旷宽阔的空间与层迭堆砌的麻布袋，再来，便是在麻布袋堆栈的右边凹陷进去的小片面积——因为整幢暗沉沉的粮仓内，只有那里映出灯火。
偌大的粮仓寂静无声，不禁使人有所联想：这倒底是座仓房，抑或进了他娘的古墓？刚同抱压低嗓门：“人呢？”
邓增祥笑笑——有点自豪的笑笑：“人？人都去会周公了。”
刚同抱道：“你是说，着了道啦？”
点点头，邓增祥道：“不错；我说过，对这一行，我挺有心得。”
刚同抱忙问：“衣宏呢？”
邓增祥道：“也在那里，咱们可以动手救人了。”
移步前行，刚同抱不忘加问一句：“衣宏没有一遭被迷倒吧？”
邓增祥道：“开玩笑，我怎会连他一遭迷倒？他好端端的窝着，就是精神不济，人有点萎顿。”
刚同抱边道：“精神不济不要紧，活着就行。”
来到那一小片显然是临时腾挪出的地方，但见一张残肴狼藉的木桌上脸朝下趴着两个人，这两个人睡得很熟，还有间歇的鼾声起伏，另一位靠坐在粮堆下的身影，则埋首于自己的双膝当中，两手两足部位，都捆绑着重重的牛皮软索。
刚同抱目光瞄向那捆着手脚的人，小声道：“衣宏？”
邓增祥颔首：“是他。”
由于看不清趴在桌面上的两人是个什么模样，刚同抱随口问道：“那帅长青，你们六当家，也在这里黄龙高卧啦？”
吃吃一笑，邓增祥道：“六当家亦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身体构造我们一样，他进了我的大补，能不黄龙高卧？”
刚同抱趋前，微微俯身，向着那埋首双膝之间的仁兄出声道：“是衣宏老哥么？”
那人身子震了震，十分迟缓的仰起脸来，乖乖，却是一张多么苍老憔悴的面孔！不过，苍老是苍老，憔悴是憔悴，眉宇之间，却依稀仍有几分衣依的神韵，看来，是衣宏大概错不了。
刚同抱又问一句：“衣宏老哥？”
对方点点头，但视线畏缩的避了开去。
这种反应，刚同抱并不意外——大凡一个人受多了惊吓或折磨，惯常是不敢面对现实的，长久的恐惧，往往便形成下意识的逃避心态啊。
一旁的邓增祥颇生感慨：“唉，我们的衣管事这阵子也真够呛……”
刚同抱不再多说，弯腰自靴筒中拔出一柄锋利匕首，三两下已挑断衣宏手足间的细牛皮索，同时一把将人抱起，转身便走。
邓增祥急步跟上，道：“你怎么离开？”
刚同抱道：“不能从来处走了，只有越墙掠过，老邓，那不是桩难事。”
一侧首，他接着道：“你不走？”
邓增祥忙道：“我怎能不走？刚老兄，我们分头离开，且等天色大亮，我再去找你！”
刚同抱道：“就这么说，老邓，咱们将军不下马了！”
“将军不下马”，即是分道扬镳，邓增祥懂得这个意思，身形一闪，已穿门而出，立时隐没在外头一片黑暗之中。
刚同抱更不迟疑，肩扛衣宏——或许是这些日来饱受煎熬，他一付身架竟然出奇的轻，甚至比他女儿衣依还轻——鹰隼也似从粮仓门内腾空长掠，这一掠，足足超逾出围筑山庄的矮墙之外。
在掠越墙顶的刹那，一个念头倏忽闪过刚同抱的脑际：这次搭救衣宏的行动，似乎太容易了，容易得令人不敢想象。
矮墙外，是一片向下倾斜的缓坡，他一面抗着衣宏脚不沾地的顺着坡势往前飞奔，一面犹不时回头观望，心里硬是不怎么踏实。
夜色还是同样幽暗，同样沉寂；天连着地，便一齐淹溺在这深邃的冥蒙中，仿佛再也难见一个明朗的乾坤。
缓坡尽头，有一排枝叶茂密的大树为屏，刚同抱肩扛衣宏奔近，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来到树下，先将衣宏放落，横袖拭去额门上的汗水，兀自喘息不休。
衣宏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只怔怔的看着刚同抱，眸中神色，宛如在看一个怪物。
柱着棍子，刚同抱打个哈哈：“衣宏老哥，你还好吧？”
衣宏呛咳几声，说起话来，明显的中气不足：“你，兄台便是刚同抱，刚兄？”
刚同抱龇牙道：“老哥也知道我刚某？”
衣宏点头：“大诰社的人多次提到你，我亦明白，刚兄你乃是我唯一的指望；却怎么也不敢想，你真个能以将我救出生天……”
刚同抱道：“衣老哥，你不必高抬我，你该庆幸有一位孝顺的女儿。”
衣宏殷切的问：“你说衣依？刚兄，不知这丫头如今是否安好？”
刚同抱道：“好，好得很啊；衣老哥你宽念，用不了多久，你父女就可见面了。”
双目间涌起兴奋的光彩，衣宏不由感概：“我与衣丫头这一别，竟若隔世；我原以为，我们父女永远也见不着了……”
刚同抱安慰着衣宏：“没有的事，星宿山庄不过是大诰社的总堂口，再怎么说，也称不上是阎罗殿，他就有本事断人生死、限人聚合？”
衣宏又咳了几声，方待答话，一个冷幽幽的腔调已自树屏的另一边传了过来：“这可说不定，刚同抱。”
神色微变的刚同抱一把抓紧棍身，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沉喝道：“什么人？”
树屏之后的阴暗里，一条身影缓缓出现，并且往这边移近，那人移行的动作十分怪异，说他在走，不如说在飘，宛若传闻中能以御风千里，隐现自如的鬼魅！四周虽然一片幽晦黝暗，但刚同抱依稀仍可辨出，来人披在身上的竟是一袭大红罩袍！来人在离着他们五尺之前站定，大概在笑，因为刚同抱看到对方现露出来两排白亮的牙齿：“刚同抱，星宿山庄并非阎罗殿，可再怎么说，亦是大诰社的总堂口，像你这样横冲直闯，来去自入无人之境，却把大诰社置于何地？又将我们这些人置于何地？”
差点脱口叫出对方姓名的刚同抱硬生生把原来想讲的话吞了回去，他警觉到不能讲，否则，岂不泄了邓增祥的底？尽管泄底只是迟早的事；转动着手里的长棍，他瞇着一只独眼打量对方：“伙计，你又是谁？”
那人全身上下骨瘦如柴，一张脸孔亦瘦得棱角突现，尤其肌肤极黑，黑得就像一块烤焦的排骨；此时，他再度展现出满口雪白的牙齿，仿佛在炫耀：“我叫李翔；你没听过？”
刚同抱心中暗骂，口中却道：“李翔？没听过，为什么我要听过？”
李翔忽道：“刚同抱，就你一个人来？”
刚同抱大声道：“当然。”
李翔又道：“没有同伙、没有接应？”
哼了哼，刚同抱道：“倒希望有。”
李翔笑了：“总会搞清楚的；刚同抱，我不认为你有这个能耐，恰巧选在这样的时机，又如此轻易的出入山庄，更这般准确的找到囚禁衣宏的地方！”
刚同抱一点也笑不出：“全是凑巧，李翔，难道你未闻人说，无巧不成书？”
李翔脸色一沉：“不是人家说，是你自己在说，刚同抱，你当我是白痴？”
刚同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直接了当明说了吧，李翔，你在这个关口，突如其来的出现于此，究竟有个什么打算？”
李翔道：“你以为呢？”
刚同抱道：“想截人？”
李翔笑吃吃的道：“不止是‘想’，刚同抱，我待切切实实的将人截下，非但衣宏要截下，连你亦得一齐留住！”
左右一看，刚同抱道：“就你单枪匹马？”
李翔道：“如何？你认为我力有不逮么？”
这一回，轮到刚同抱笑了：“可别高估了自己，李翔，我见过很多自我膨胀的角儿，到末了，下场都挺凄惨。”
李翔纹风不动：“这要看你了，刚同抱，我且试试你能令我怎么个凄惨法。”
刚同抱先不回话，转头望了望坐在地下的衣宏，衣宏亦正仰脸看来，憔悴的颜面上越见皱纹垂搭；那重迭的纹褶，已不止是岁月沧桑的刻痕，更似隐含着哀痛无力的呐喊……
刚同抱内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极大的悲悯情绪，亦有着无限感叹——他感叹着衣宏，原非江湖人，却为什么偏要这条江湖路？于是，他尽量把语气放得开朗：“衣老哥，你且宽念，消亭的待在这里看戏就行，一旦戏台子灯鼓歇，咱们便开步走人。”
细瘦的勃颈间，突凸出来的颗喉结上下颤移，衣宏颤巍的道：“刚兄，能行么？”
刚同抱有些不太明白：“什么能行不能行？”
叹一口气，衣宏形色沮丧：“我是说，你能对付得了这李翔？”
刚同抱夸张的笑了一声：“衣老哥，习武之辈最忌轻敌，但尤不可惧敌；行与不行，上手便知，姓李的好歹不是个大罗金仙！”
衣宏的模样堪称悲苦：“刚兄，一切全看你了。”
刚同抱暗里嘀咕着：这还用说？当前光景，不看我，莫非尚待看你？可嘴巴却说得向亮：“错不了，衣老哥，你等着父女团聚吧。”
这时，李翔开口道：“你们二位，体已话讲完了吧？”
刚同抱一挺胸：“李翔，说不说完，都误不了你下手截人，我姓刚的随时随地，皆可奉陪！”
李翔道：“口气不小。”
刚同抱的世祖棍当胸舞起一个棍花，好像有意在对方面前眩耀：“请赐招。”
李翔唇角微撇，摊开一双肉掌，手中并无任何武器：“你算客人，理该先请！”
刚同抱瞅着人家两手空空，不禁心想，难不成又是像何灏般的另一个朱砂掌？但光从外表看，又实在看不出李翔的一双手掌含有什么奥妙，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双手罢了。
李翔笑道：“刚同抱，你还在犹豫什么？心里惶恐了么？”
刚同抱道：“我是怕你连头一棍也挡不住！”
住字还在他舌尖上跳跃，世祖棍的棍头已猝然戮至李翔胸口，走势无影无踪，疾若电光石火！眼看着李翔似乎难以闪躲，却在瞬息之间移出半步，披在他身上的罩袍——该是大红色的吧？——呼声扭绞成一条布棍，几乎在扭绞成布棍的同一时间，宛如怒蛇出洞般射刚同抱面门，反应之迅捷诡异，令人瞪目。
刚同抱长棍斜翻，棍尾挑弹的一刹，棍头又点到对方眉心，这个时候，始闻棍身闪动所带起的风向。
李翔身形倏往上升，升跃的姿势突兀而奇特，活似被一棍看不见的绳索猛然扯起，一下子就平地拔高三丈！这须臾之间，刚同抱知道，可真遇到对手了。
身在空中的李翔左手伸缩推展，便在他快不可言的出手中，一股又一股的无形劲力凌虚冲击而来，感觉上，仿佛是一枚连着一枚串飞的铁锤！刚同抱长棍撑地，做着小幅度的密集腾挪，影像掣映的俄顷，一棍倒射，宛如虹桥贯日，直指悬空的李翔。
刹那间，李翔九个空手觔斗连做一串，人在滚动中布棍穿回扫舞，彷若千杵并挥，擂木四散，那种磅礡之势，可谓叹为观止。
而刚同抱由已掠出丈外，他步步为营的游走于敌人的攻击力道边缘，当李翔九次觔斗甫尽，他一棍骤起，像是天外飞来的电火，兜头砸落！李翔显然对自己发动的强烈攻势未能奏效感到十分意外，仓促下，布棍折回上扬，虽说挡消了大部分世祖棍压落的力量，但余劲却仍撞得他踉跄倒退，险些一屁股顿坐在地！刚同抱看着李翔，手里缓缓转动棍身——没有得色，却透露出另一种狠劲。
稳住马步的李翔松开布棍使外袍还原，微微喘吁着发声：“好个野镖头，莫怪你胆敢独闯星宿山庄！”
刚同抱冷冷的道：“这是褒、还是贬？”
缓过一口气，李翔才道：“刚同抱，凭你的身手，干那走镖护货的行当，未免委屈了。”
刚同抱道：“要不干什么？江洋大盗？”
李翔笑了：“干什么都比干你这一行有出息；刚同抱，你不如降了大诰社，加入他们，成为他们的一员，我替你说项开脱，朝后，包你享受不尽。”
刚同抱木然道：“多谢好意，我却没有这个命。”
李翔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自投；刚同抱，何苦逆势而为？”
刚同抱道：“只求活得坦荡，活得自在；你们过的日子，我不羡慕，一点都不羡慕。”
静默半晌，李翔始道：“我知道说不动你。”
刚同抱道：“那何必说？”
李翔轻喟一声：“我是惋惜你这一付好身手；是人材，就不该被糟蹋，除非……”
刚同抱眉毛一扬：“除非什么？”
李翔慢慢的道：“除非你自己甘愿糟蹋自己，刚同抱，有句话你听过？”
刚同抱淡淡的道：“什么说？”
李翔一笑：“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刚同抱摇头：“我看你把话说反了，李翔，作孽的怕是你们！”
树屏之后，蓦地又有一个腔调插了进来，那腔调十分粗厉，像是锈刀刮锅底：“作孽呢，倒不曾作过多少孽，只老李在苗疆与那些螫子搅合久了，脑筋便也不自觉得简单起来了；我说老李，你想策反刚同抱，岂非异想天开？”李翔头也不回的道：“鹤兄，你也该露脸了，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来人是个五短身材，头顶中秃，却沿着秃顶四周杂发丛生的中年人物；这人生一张扁平大脸，只眉心间一颗姆指大小的殷红砂痣特别醒目，那颗朱砂痣，甚至在夜暗中都泛着一点异彩！李翔口称来人为“鹤兄”，不消说，这位不速之客，必属无相尊者，出身崆峒一脉的朱鹤无疑。
刚同抱不觉胸膈有些揪紧，他曾经考虑过许多临场情况，而眼前的形势乃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形势；各别的敌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
李翔好整以暇的为刚同抱引见：“不知你听过没有？我这位朋友，始朱名鹤，号称无相尊者，源自崆峒；刚同抱，武林范畴尽管不小，要碰上崆峒派的人，还真不大容易哩。”
咽着唾沫，刚同抱道：“的确不大容易……”
朱鹤来到李翔身边，先不和刚同抱招呼，只瞅着李翔摇头：“老李，你这气色，可不大好。”
李翔闷声道：“怎么说？”
朱鹤笑笑：“人脸上的气色，往往反应内心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你老兄现下的形韵，却滞重阴郁，伸展不开，显见这阵子不大得意，老李，我说的对也不对？”
李翔嘿嘿笑道：“倒不知鹤兄几时开始，又给人看相算命了？”
朱鹤一扬脸，转向刚同抱：“刚大镖头，不才朱鹤！”
刚同抱道：“大镖头不敢，朱兄高抬了。”
朱鹤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但出言不善：“你这根棍子，威风十足，竟连我们老李都几乎棍下称臣，刚大镖头，硬是有你的！”
刚同抱道：“侥幸罢了。”
一裂嘴，朱鹤道：“我倒想看看，你在我身上再侥幸一次，刚大镖头，请务必赏脸。”
刚同抱笑得有点牵强：“你们总然是不会放手的，我明白。”
朱鹤四平八稳的道：“我二人承大诰社老万所邀，前来助他一臂之力，而受人之托、便该忠人之事，一朝状况发生，怎能放手？又如何放手？”
刚同抱点点头：“这我了解。”
朱鹤又道：“容我先说几句废话，刚大镖头，你肯不肯将衣宏留下，你自己也留下？”
刚同抱道：“条件是什么？”
朱鹤道：“条件是我们便不动手。”
刚同抱笑了：“朱兄已经替我回答过了。”
朱鹤一摊双手：“废话么，原属废话不是？”
李翔接口道：“这天底下，有人色厉内荏、心口不一，有人却冥顽不灵、拗执到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鹤兄，刚同抱是哪一种人，莫非你还看不出来？”
朱鹤道：“老李，在予人结果之前，总该先给人选择，这才够厚道，你晓得，我一向是厚道的。”
李翔笑道：“很好，刚同抱已经响应过了。”
朱鹤淡淡的道：“刚大镖头，你大概不会指望，此情此境之下，我们两个会按照江湖传规来吧？”
对方所指为何，刚同抱自是心里有数；老实说，他也确实不曾指望。暗中吸一口气，他道：“朱兄倒是快人快语。”
朱鹤颔首道：“你明白就好，这年头，讲什么江湖传承、武林伦理，全是唬弄人的玩意；刚大镖头，拳头大才是哥哥！”
刚同抱深有同感：“这话不假；朱兄，我已然体会过许多次了。”
这时，李翔道：“鹤兄，你先上还是我先上？”
朱鹤似笑非笑：“我先上吧，若我不行了，你再出手。”
李翔有点不大舒服的感觉：“人有失神，马有乱蹄，我受挫一次，并不表示就一定会次次皆输。”
朱鹤忙道：“老李，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已经上过场，瞅这空暇歇息一下不好么？咱们俩尚分什么彼此？”
李翔无奈的道：“好吧，你也加小心，这刚同抱并不易与。”
朱鹤道：“我有数。”
回首看了看萎在树下的衣宏，但刚同抱却未能清楚辨明衣宏脸上的神情，不过他也知道，衣宏的模样不会好到哪里去，毕竟当前的状况并不是个令人鼓舞的状况，连他自己都捏着冷汗。
上前两步，朱鹤闲闲的道：“该开始了吧？”
刚同抱一顿手中长棍，道：“请赐教。”
朱鹤笑道：“你还真客气。”
说着，他双臂平伸，略向上举，姿势有点像大鹏展翅的味道。
刚同抱明白，对方所摆的架式，绝非像一般大鹏展翅那样简单。
于是，朱鹤动了，他微微向右轻转，挥掌击来，却在刚同抱未曾有所反应之前，整个人呼声飞跃，腾挪之快，如若浮光掠影，几在人们思维之先，已失踪迹，就像凭空骤然消失。
刚同抱当然理解，人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而唯一的解释，便在这个人已转至视界的死角，移位于目力所及之外；那么，他的背后方位，不正好适合这个说法么？世祖棍一挑过顶，往后暴砸，棍起的须臾，他已感到一股猛锐的力道，直冲背心而至！棍势不变，他人往前扑，但觉后颈部位劲风拂过，眼前影像眩闪，朱鹤又已阴魂不散似的来到正面。
刚同抱半声不哼，长棍回扫，明明棍身还在回弯的弧线中，而棍尾猝顶，直撞敌人胸膛│招式变异之诡谲，堪称奇突！朱鹤腰身一挺，已后退三步，表面上看，似遭棍尾逼退，事实上，棍尾却连他的汗毛都未沾上。
双方这一试招，彼此皆已有底，亦因为皆已有底，两个人益发慎重将事，那一边也不敢稍稍掉以轻心。
朱鹤干咳一声，提高嗓门：“老李，你说得不错，我们这位刚大镖头，确实不易相与。”
一边掠阵的李翔闷声笑道：“你就多费心思吧——老万交给咱们这桩差事，可不会让咱们白拣便宜。”
朱鹤没有回话，只从后腰上拔出一截三尺余长、粗若核桃的银色套筒，顺手将套筒挥展，在一阵轻细的金属摩擦声向里，套筒内暗藏的数节圆窄竿体已伸弹而出，形成一支通体灿亮的长竿。
刚同抱打个哈哈：“朱兄，这可不是钓鱼的时候。”
朱鹤并不生气：“也是钓鱼的时候，大镖头。”
刚同抱道：“怎么说？”
朱鹤一笑：“只要把人当鱼就行；大镖头，你还是一条大鱼。”
刚同抱道：“那，你就钓钓看吧。”
朱鹤原位不动，银竿倏挥，但见冷虹疾闪，竿端已来到刚同抱头顶；而刚同抱亦是原位不动，并无任何反应。
因为，他明白，对方的这一招，绝不是表面上所见的形式和义意而已。
朱鹤笑了，笑声中，竿影蓦地暴展，幻化成一片流溢的光雨，有如天空骤落的千百箭矢，又若苍穹飞泻的密密陨石，广布交错，笼罩了好一大片范围。
刚同抱长棍撑地，人若抛球般跃出三丈之遥，光雨落击的一刹，刺戮声恍同连串爆囊，尘土漫扬里，大片地面仅见烟雾晦迷。
三丈之外的刚同抱，便在跃出的同时又倒翻而回，穿身自晦迷漫扬的烟尘，一棍长挺，如天杵捣向处穴！朱鹤大概没有料到人家去而复返的速度有这么快，或许更没有料到在他崆峒绝技“无相有形渡尘千”的威力下竟然未能奏功，非但未能奏功，犹且招来了这一记回马枪！这记回马枪就在这好些个意外里给了他另一个意外。
世祖棍撞击的位置，有赖于朱鹤的急速闪避仅撞上他的左肩，不过这已足够了，足够把这位崆峒好手，“无相尊者”撞得打横飞起又重重滚跌出去，人的落点，几乎已有丈许之遥。
斜刺里人影猝闪，李翔已拦在中间，他双掌交错胸前，脸上却是一片惊愕，他也没有料到，以朱鹤的造诣，这一跤居然摔得如此凄惨。
刚同抱心平气和的开口道：“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除非必要，我向来是遵从这个传规的；李翔，你先去照顾你的伴当吧。”
刚同抱道：“当然。”
李翔并非转身向后，而是一步一步倒着后挪，等他面对着刚同抱移到朱鹤的位置，朱鹤业已自行挣扎着坐起身来。
刚同抱绽露出一抹友善的微笑，并未有任何突兀的动作。
于是，李翔目光斜瞄，低促的问：“鹤兄，你还撑得住么？”
朱鹤萎坐于地，声调嘶哑：“我这不坐起来啦？撑不住岂是这样的姿态？早早躺平喽。”
李翔啼笑皆非，口中却只能安慰：“你且歇着，鹤兄，这里有我担待，我就不信刚同抱能上了天！”
唉了一声，朱鹤有气无力的道：“不是我有意灭你的威风，我说老李，我都吃了瘪，谅你也强不到哪里去；何苦打肿脸充胖子、和我落个一般下场？”
李翔并不逞能，他迟疑着道：“那，你看呢？你看要怎么办？”
呛咳几声，朱鹤情绪低落：“以如今的情势看，人家能够放手，已属上上大吉，我们还敢奢求什么？怎么办？啥也甭办啦，我俩个亦算对得起老万了。”
李翔呐呐的道：“不过，就此罢休，你不觉得有点窝囊？”
又叹了口气，朱鹤道：“窝囊总比挺尸好；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啊。”
李翔点头：“倒是不假，但看姓刚的是个什么想法了。”
肩头的伤，痛得朱鹤面容一阵抽搐，强忍着苦楚，哑声道：“老李，你不会探探他的口风？”
正过脸来，李翔始待出声探探刚同抱的“口风”，然则视线所及，何来刚同抱的身影？不仅刚同抱形迹杳然，连原来萎坐那里的衣宏也同样不见，两个人便仿佛从空气中消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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