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花明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视线投注在桌面的残肴上，而邓增祥嘴里说的话却与他眼睛的焦点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刚老兄，以你的世故，大概已经料到我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了？”
刚同抱七情不动：“我看，是为了衣宏的事？”
邓增祥毫不扭捏的道：“正是。”
刚同抱道：“你能为这件事做些什么？”
邓增祥道：“我能协助你们把衣宏救出来；假若不能对二位有所贡献，我来此岂不白来？”
刚同抱笑道：“只怕尚不止是白来，大诰社也不会轻饶过你。”
邓增祥回得老实：“刚老兄最能体会这种情形，这在江湖帮口里，属于大忌！”
刚同抱道：“这叫吃里扒外，搞不好，掉脑袋都有可能。”
邓增祥点头：“所以，刚老兄，你应可明白我此来的诚意和决心！”
略一沉吟，刚同抱道：“说说看，你能帮我们到什么程度？”
邓增祥似乎相当有自信：“我可以暗助你们找到衣宏，安排你们逃离星宿山庄，直到完全脱脸为止。”
衣依急忙插话：“此言当真？”
邓增祥道：“决无虚妄！”
衣依脸孔涨红，兴奋莫名：“天可怜见，天可怜见，我爹终于有救了……”
刚同抱沉稳的道：“衣姑娘，妳先别急，等我把话说完。”
衣依忙道：“这是个大好机会，刚先生，我们千万要把握住！”
刚同抱道：“稍安毋燥，衣姑娘，我自有计较。”
说着，他侧过脸，向邓增祥道：“邓朋友，首先，要多谢你的美意，接着我想请教，你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冒了此般风险，该不会毫无所求吧？”
邓增祥正色道：“刚老兄果是明人，快人快语；我之所以如此施为，自不会不求报价，我尽心尽力付出，也应该得到合情合理的代价，不知刚老兄以为然否？”
刚同抱笑笑：“这个当然，咱们闯道混世，若不为名，自则为利，岂有白忙活的道理？”
邓增祥颇有遇到“知心”的感激：“刚老兄通情达理，莫怪是道上声威远播的人物！”
这顶高帽子，刚同抱却轻轻避开，十分理智的问道：“我想知道，邓朋友，你所谓的‘合情合理’的代价，是怎么个算法？”
邓增祥伸出左手，叉开五根指头：“不多，刚老兄，五万两银子。”
盯着对方的五根手指，刚同抱吁了口气：“这不叫合情合理，邓朋友，这叫他娘的狮子大开口；你晓不晓得，五万两银子有多少？光买田买地，就能让你一眼看不到边！”摇摇头，他又慢吞吞的道：“况且，衣姑娘哪来这么多钱？”
邓增祥倒是不慌不忙，挺沉得住气：“刚老兄，看事情不该又从单方面看，要自多重角度解析才对；五万两银子固然为数至巨，毕竟也只是身外之物，衣宏一条性命怎能单以价格做衡量？人命原属无价的呀；衣宏且是衣姑娘的亲爹，生她养她教她育她，难不成就为了几个钱就放弃她爹的一条命？”
一旁站立的衣依，脸上表情开始急遽变化，随着邓增祥的语气反应着她内心的激动，而邓增祥末尾的一句话，更令她眼泪都几乎夺眶溢流。
这种情形，刚同抱自是看得清楚，对当前这个长得白胖胖、福福泰泰的家伙那张伶牙利嘴，不由得恼火起来。
邓增祥打铁趁热，活像个生有三寸不烂之舌的媒婆：“再说，刚老兄，至于衣姑娘有没有这个银子，你我全都心知肚明，衣宏交给她多少钱，相信我们具皆有数；我并不贪财，有言道，弱水三千，我仅取一瓢，而我仅取的这一瓢，尚不是衣姑娘自掏腰包，乃是大诰社的钱财啊。”
衣依有些忘形：“说得是，说得是啊！”
刚同抱双臂环胸，瞪着邓增祥，好一会，才一个字、一个字的道：“邓增祥，你这个狗娘养的！”
邓增祥神态自若，不以为杵：“刚老兄，我乃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做善事啊；想想看，天下尚有什么举措，强过救人性命、让一家团圆的？”
衣依怯怯的望着刚同抱：“我看，我们就不用太计较了，刚先生……”
重重哼了一声，刚同抱板着脸道：“这原是妳的事，衣姑娘，妳就作主吧。”
衣依眼眶泛红，声音哽咽：“你莫生气，刚先生，我只是担心我爹……”
刚同抱叹了口气，容颜稍显缓和：“我明白；衣姑娘，可世间事本多险恶诡谲、机诈奸巧，不能人云亦云，任由需索，要自己有主见，拿捏得稳分寸才行；我知道妳心急，但我所做所为，不亦都为了妳？”
衣依顺从的道：“刚先生，还是请你定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刚同抱看着邓增祥，面孔又板了起来：“邓朋友，先不要谈价码，无论能给你多少银子，我倒想问问，我们如何确定你必能做到你所允诺的事？”
邓增祥十分落槛：“很简单，事成之后，我再收取报酬，事如不成，我自认倒霉便是！”
刚同抱这才见了笑意：“这话，可是你说的。”
邓增祥认真的道：“是我说的；这也表达了我的诚意和信心。”
又伸手轻抚下巴，刚同抱道：“你不像我们这行一样，分个前金、后谢？”
邓增祥道：“我不和你们同行，就没有这个规矩。”
刚同抱道：“好，这一项，咱们就如此说定；再来，该谈谈价码了。”
邓增祥并不松口：“五万两银子，不能少。”
唇角一撇，刚同抱亦不稍让：“邓朋友，谈事情好歹都有个商量，哪能像你这样，打谱一棒子就要敲死人？”
邓增祥犹豫了一会，道：“你准备给多少？”
刚同抱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二万两。”
邓增祥按捺不住了：“刚老兄，你认为衣宏的命贱还是我的命贱？这种天大的事体，居然只值二万两？你要杀价也不是这种杀法！”
刚同抱闲闲的道：“我是就事论事，二万银子，不少了。”
看得出邓增祥已然大为不悦：“刚老兄，想救出衣宏，你以为除了我，尚有谁能给你机会？”
刚同抱针峰相对：“你以为，除了我们，你又能向哪一个去收二万银子？别忘了，你的主顾只有一个。”
邓增祥恼道：“这是衣宏的一条命啊！”
刚同抱道：“所以，我们答应付你二万两银子的巨数为酬；想想看，二万两银子堆在面前，是个什么样的眩丽光景？”
僵默须臾，邓增祥咬着牙道：“四万两，不能再减！”
刚同抱摇头：“就二万二吧。
邓增祥大声道：“刚老兄，这是桩人命关天，涉及人家父女团圆的大事，你当是去市场买青菜豆腐、作兴这般零碎还价的？四万两，决不能少！”
刚同抱将心一横：“我再加你三千两，多一文便拉倒，老子宁肯拚上一条老命自己去闯，也不受你这等窝囊气！”
呆了呆，邓增祥急道：“你可不要意气用事，这可牵扯到衣宏的生死问题！”
刚同抱怒道：“我会管到底，拿我的性命去保衣宏；是否成功不谈，恁情不叫人家当做冤大头！”
邓增祥语气软了下来：“刚老兄，你就再加点……”
刚同抱冷冷的的道：“总共二万五千两银子，一文也不能加！”
邓增祥犹待争论：“刚老兄，刚老兄，你也不寻思寻思，我冒了多大的风险？”
刚同抱宛若吃了秤坨铁了心：“二万五千两白花花的纹银，足够抵销你所冒的风险了。”
邓增祥大大摇头：“不成，这不公道……”
霍的一下站立起来，刚同抱神色肃煞：“买卖不成仁义在，邓朋友，你请吧，咱们好来好去。”
邓增祥忙道：“莫急、莫急嘛；刚老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是？”
刚同抱出言生硬：“干不干？二万五千两！”
看着人家的模样，邓增祥知道以往上加码，而这桩“生意”，的确亦属仅此一家，他生恐再争执下去，会真得落得一场空；他冒险来此的目地，可不是只盼那一场空啊。
于是，他只得勉勉强强的答应下来：“那，唉，好吧，就照你开的数，不过，可不能再少了……”
刚同抱表现得非常干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邓增祥又添上一句：“总共是两万五千两啊。”
刚同抱加重语气：“错不了。”
望一眼衣依，他接着道：“邓朋友，我们是知道感恩的人，设若事成，必然遵守承诺，你可以相信我们。”
邓增祥苦笑道：“如不相信，我也不会提出那样的条件……”
刚同抱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提那样的条件，我们的保证和凭借又在何处？”
邓增祥有些无精打彩：“就这么说定喽？”
刚同抱道：“当然，什么时候进行？”
邓增祥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这几天风头正紧，得稍过一阵。”
衣依忙问：“稍过一阵是多久？”
想了想，邓增祥道：“再等个十天半月，等他们戒心多少松懈下来，才比较容易动手。”
衣依又道：“是你来这里知会我们？”
邓增祥颔首：“不错，在行动之前，尚有些细节需要研商，衣姑娘，事情千万不能出错，一出岔子，便整个完了，不止是妳爹，连我也完了！”
刚同抱一笑：“这倒是。”
邓增祥这时又若有所思的望了衣依一眼，道：“衣姑娘，没有事少出去，最好是别出去；妳可知我是怎么找过来的？先时在前面‘马之寨’我恰巧看到妳，妳好像正在买东西，幸亏妳是落在我眼里，换成大诰社其他的人，不就露了行藏？”
衣依有些愕然：“这么说，你是尾随着我而来？”
点点头，邓增祥道：“一点不错。”
刚同抱插口道：“是险了点，不过恰巧被你遇上，也正好两相遂愿，否则，你想促成这笔‘生意’，还不知如何接头哩。”
邓增祥道：“可不是？”
接着，他起身告辞：“辰光不早，容我先走一步，等事情成熟，我自将前来知会！”
刚同抱忽道：“邓朋友，有件事，我想请问一下。”
邓增祥道：“请说。”
刚同抱道：“那何灏、诸葛寒波，不是各挨了我一棍么？不知如今情况怎的？”
邓增祥叹一口气：“你那两棒子打得还挺有分寸，四当家和五当家并未折骨伤筋，可都有了不轻的内伤，再加上前面的旧创，恐怕躺在床上三两个月才行……”
刚同抱笑道：“我估量着死不了人。”
邓增祥脸色不怎么开朗的道：“为了这档子事，大当家十分震怒，对你越发不能谅解，刚老兄，你多加小心，万万不可落入大诰社之手！”
刚同抱道：“这还用说？我日子虽然过得不怎么惬意，却尚不到嫌命长的地步。”
邓增祥道：“就是这话，刚老兄，我走了。”
刚同抱站了起来，道：“那，不远送喽。”
邓增祥挪步外走，衣依追着问了一句：“你，你是怎么来的？”
回头一笑，邓增祥道：“骑马呀，只是在几十丈外就下马了，我可不想令你们发生误会，而且，我身上并未携带任何兵器。”
刚同抱道：“要谈‘生意’，事前的某些善意举措乃是必要的。”
邓增祥走了，望着门外黑漆漆的夜暗，衣依小声道：“刚先生，你看没有问题吧？”
刚同抱道：“什么问题？”
衣依声音仍然很小：“这姓邓的，会不会暗里搞鬼？”
刚同抱道：“妳这是合理的怀疑，我也想到了，按理说邓某人该不会另怀鬼胎，不然，他何须如此大费周折？索性将大诰社的人马直接引来不就一了百了、抑且立功一桩？”
衣依轻轻的道：“我总觉得心理不踏实……”
刚同抱道：“衣姑娘，妳大概是受到赵玉泉那件事的影响，对人失去信心了；多存疑没有错，但亦别忘了对事理的解析。”
衣依颦着眉道：“数十年的手足之前皆不可信，我真不知怎么去建立信心。”
刚同抱坐了回去：“银子；衣姑娘，有时候银子的魅力比情分、承诺更有效！”
衣依道：“这姓邓的，也适合你这个说法？”
刚同抱目光又落在桌面的酒杯上：“应该错不了。”
靠近了点，衣依微现扭抳：“刚先生，我还没有谢你！”
刚同抱不大明白：“谢什么？”
衣依道：“替我省了二万五千两银子。”
刚同抱道：“不少吧？那可是白花花的一堆哩。”
掩嘴笑了，衣依道：“你杀价杀得我心惊肉跳，生恐坏了事。”
刚同抱又在杯中满上酒：“老邓是漫天要价，我他娘便来个就地还钱，数目多少，岂容他一口咬定？衣姑娘，妳别忘了，我们可是他仅有的主顾。”
衣依由衷的道：“还是你经验多。”
一挺胸，刚同抱当仁不让：“这还用说？”接下去，他把杯中酒一口干了。
邓增祥再来老屋的时候，隔他头一次来，正好相距十二天。
这次，他不是入黑才到，差不多正午时刻，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找了来，不过，行动间仍然免不了掩掩藏藏。
天气燠热，连户外吹着的风都像是烫的；刚同抱就地坐在晒麦场的一垛麦杆堆的阴凉下，敞开前襟，还不停以手搧风，偶而抑首着天，但见一片湛蓝，连丝浮云都没有。
邓增祥蹑手蹑足来近的当口，已落入刚同抱眼里，他哈哈一笑，拉开嗓门吆喝：“老邓啊，大天白日，别他娘像做贼一样鬼头鬼脑，你大大方方、抬头挺胸进来，还能有人把你怎的？”
邓增祥微吃一惊之后，笑得有几分尴尬：“呃，刚老哥，怎不在屋里歇晌？”
刚同抱懒洋洋的道：“这天气，热得像蒸笼，屋里哪待得住？”
来到近前，邓增祥抹去额头的汗水：“这倒是。”
顺势坐到刚同抱身边，他又左盼右顾：“咦，衣姑娘呢？”
刚同抱道：“她可窝在屋里，姑娘家，总不作兴像我们男人一样晾在外头坦胸露背吧？”
打个哈哈，邓增祥点头：“不方便，是不方便。”
刚同抱问道：“你的坐骑，又栓在远处？”
楞了楞，邓增祥敲了自己脑门一下：“看我这脑筋，这次来，不比上一次，我何须如此颤颤惊惊？”
刚同抱笑道：“习惯成自然，我说老邓。”
第二次叫“老邓”，邓增祥才发觉刚同抱对他改了称呼，但“老邓”二字听在耳中，却另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热呼劲。
刚同抱接着道：“怎么样？庄子里有消息了？”
邓增祥压低嗓门道：“眼下就是个机会，邻省水路码头‘排帮’的总瓢把子秦老过五十大寿，我们大当家的得领一批人前往贺寿，这样一来，庄里的防备无形中减弱许多，正好乘虚下手。”
刚同抱道：“你们当家的能放得下心？”
邓增祥道：“大当家与排帮秦老相交甚深，彼此日常又互为呼应，逢到秦老整寿，他如何能够不去？再说，他不认为凭你一人之力便搅翻得了大诰社；他若为了你而托故不参加秦老寿宴，岂不更落人讥为反应过当？”
刚同抱笑笑：“只怕尚有一桩，姓万的根本不清楚，我们会在他离庄之际来个里应外合。”
~抹了把汗，邓增祥坦白的道：“刚同抱，里应外合这句话，可说得我心里凉溲溲的……”
刚同抱道：“你得有点担当，既然做了，就不必怕，怕还做什么？往远处想，你待在大诰社当个头目，能挣得多少钱？当下的这笔银两，说不定就是你养老的棺材本啦。”
叹一口气，邓增祥道：“希望将来用得到才好……”
拍拍对方肩膀，刚同抱道：“放宽心，有你花的。”
这时，衣依从老屋门里探出头来，提高声调道：“刚先生，可是老邓来了？”
刚同抱道：“不错，是他来了。”
于是，衣依匆忙奔来，看她那急切模样，显然是想早些知道老爹如今的状况。
刚同抱七情不动：“我看，是为了衣宏的事？”
邓增祥毫不扭捏的道：“正是。”
刚同抱道：“你能为这件事做些什么？”
邓增祥道：“我能协助你们把衣宏救出来；假若不能对二位有所贡献，我来此岂不白来？”
刚同抱笑道：“只怕尚不止是白来，大诰社也不会轻饶过你。”
邓增祥回得老实：“刚老兄最能体会这种情形，这在江湖帮口里，属于大忌！”
刚同抱道：“这叫吃里扒外，搞不好，掉脑袋都有可能。”
邓增祥点头：“所以，刚老兄，你应可明白我此来的诚意和决心！”
略一沉吟，刚同抱道：“说说看，你能帮我们到什么程度？”
邓增祥似乎相当有自信：“我可以暗助你们找到衣宏，安排你们逃离星宿山庄，直到完全脱脸为止。”
衣依急忙插话：“此言当真？”
邓增祥道：“决无虚妄！”
衣依脸孔涨红，兴奋莫名：“天可怜见，天可怜见，我爹终于有救了……”
刚同抱沉稳的道：“衣姑娘，妳先别急，等我把话说完。”
衣依忙道：“这是个大好机会，刚先生，我们千万要把握住！”
刚同抱道：“稍安毋燥，衣姑娘，我自有计较。”
说着，他侧过脸，向邓增祥道：“邓朋友，首先，要多谢你的美意，接着我想请教，你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冒了此般风险，该不会毫无所求吧？”
邓增祥正色道：“刚老兄果是明人，快人快语；我之所以如此施为，自不会不求报价，我尽心尽力付出，也应该得到合情合理的代价，不知刚老兄以为然否？”
刚同抱笑笑：“这个当然，咱们闯道混世，若不为名，自则为利，岂有白忙活的道理？”
邓增祥颇有遇到“知心”的感激：“刚老兄通情达理，莫怪是道上声威远播的人物！”
这顶高帽子，刚同抱却轻轻避开，十分理智的问道：“我想知道，邓朋友，你所谓的‘合情合理’的代价，是怎么个算法？”
邓增祥伸出左手，叉开五根指头：“不多，刚老兄，五万两银子。”
盯着对方的五根手指，刚同抱吁了口气：“这不叫合情合理，邓朋友，这叫他娘的狮子大开口；你晓不晓得，五万两银子有多少？光买田买地，就能让你一眼看不到边！”摇摇头，他又慢吞吞的道：“况且，衣姑娘哪来这么多钱？”
邓增祥倒是不慌不忙，挺沉得住气：“刚老兄，看事情不该又从单方面看，要自多重角度解析才对；五万两银子固然为数至巨，毕竟也只是身外之物，衣宏一条性命怎能单以价格做衡量？人命原属无价的呀；衣宏且是衣姑娘的亲爹，生她养她教她育她，难不成就为了几个钱就放弃她爹的一条命？”
一旁站立的衣依，脸上表情开始急遽变化，随着邓增祥的语气反应着她内心的激动，而邓增祥末尾的一句话，更令她眼泪都几乎夺眶溢流。
这种情形，刚同抱自是看得清楚，对当前这个长得白胖胖、福福泰泰的家伙那张伶牙利嘴，不由得恼火起来。
邓增祥打铁趁热，活像个生有三寸不烂之舌的媒婆：“再说，刚老兄，至于衣姑娘有没有这个银子，你我全都心知肚明，衣宏交给她多少钱，相信我们具皆有数；我并不贪财，有言道，弱水三千，我仅取一瓢，而我仅取的这一瓢，尚不是衣姑娘自掏腰包，乃是大诰社的钱财啊。”
衣依有些忘形：“说得是，说得是啊！”
刚同抱双臂环胸，瞪着邓增祥，好一会，才一个字、一个字的道：“邓增祥，你这个狗娘养的！”
邓增祥神态自若，不以为杵：“刚老兄，我乃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做善事啊；想想看，天下尚有什么举措，强过救人性命、让一家团圆的？”
衣依怯怯的望着刚同抱：“我看，我们就不用太计较了，刚先生……”
重重哼了一声，刚同抱板着脸道：“这原是妳的事，衣姑娘，妳就作主吧。”
衣依眼眶泛红，声音哽咽：“你莫生气，刚先生，我只是担心我爹……”
刚同抱叹了口气，容颜稍显缓和：“我明白；衣姑娘，可世间事本多险恶诡谲、机诈奸巧，不能人云亦云，任由需索，要自己有主见，拿捏得稳分寸才行；我知道妳心急，但我所做所为，不亦都为了妳？”
衣依顺从的道：“刚先生，还是请你定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刚同抱看着邓增祥，面孔又板了起来：“邓朋友，先不要谈价码，无论能给你多少银子，我倒想问问，我们如何确定你必能做到你所允诺的事？”
邓增祥十分落槛：“很简单，事成之后，我再收取报酬，事如不成，我自认倒霉便是！”
刚同抱这才见了笑意：“这话，可是你说的。”
邓增祥认真的道：“是我说的；这也表达了我的诚意和信心。”
又伸手轻抚下巴，刚同抱道：“你不像我们这行一样，分个前金、后谢？”
邓增祥道：“我不和你们同行，就没有这个规矩。”
刚同抱道：“好，这一项，咱们就如此说定；再来，该谈谈价码了。”
邓增祥并不松口：“五万两银子，不能少。”
唇角一撇，刚同抱亦不稍让：“邓朋友，谈事情好歹都有个商量，哪能像你这样，打谱一棒子就要敲死人？”
邓增祥犹豫了一会，道：“你准备给多少？”
刚同抱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二万两。”
邓增祥按捺不住了：“刚老兄，你认为衣宏的命贱还是我的命贱？这种天大的事体，居然只值二万两？你要杀价也不是这种杀法！”
刚同抱闲闲的道：“我是就事论事，二万银子，不少了。”
看得出邓增祥已然大为不悦：“刚老兄，想救出衣宏，你以为除了我，尚有谁能给你机会？”
刚同抱针峰相对：“你以为，除了我们，你又能向哪一个去收二万银子？别忘了，你的主顾只有一个。”
邓增祥恼道：“这是衣宏的一条命啊！”
刚同抱道：“所以，我们答应付你二万两银子的巨数为酬；想想看，二万两银子堆在面前，是个什么样的眩丽光景？”
僵默须臾，邓增祥咬着牙道：“四万两，不能再减！”
刚同抱摇头：“就二万二吧。
邓增祥大声道：“刚老兄，这是桩人命关天，涉及人家父女团圆的大事，你当是去市场买青菜豆腐、作兴这般零碎还价的？四万两，决不能少！”
刚同抱将心一横：“我再加你三千两，多一文便拉倒，老子宁肯拚上一条老命自己去闯，也不受你这等窝囊气！”
呆了呆，邓增祥急道：“你可不要意气用事，这可牵扯到衣宏的生死问题！”
刚同抱怒道：“我会管到底，拿我的性命去保衣宏；是否成功不谈，恁情不叫人家当做冤大头！”
邓增祥语气软了下来：“刚老兄，你就再加点……”
刚同抱冷冷的的道：“总共二万五千两银子，一文也不能加！”
邓增祥犹待争论：“刚老兄，刚老兄，你也不寻思寻思，我冒了多大的风险？”
刚同抱宛若吃了秤坨铁了心：“二万五千两白花花的纹银，足够抵销你所冒的风险了。”
邓增祥大大摇头：“不成，这不公道……”
霍的一下站立起来，刚同抱神色肃煞：“买卖不成仁义在，邓朋友，你请吧，咱们好来好去。”
邓增祥忙道：“莫急、莫急嘛；刚老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是？”
刚同抱出言生硬：“干不干？二万五千两！”
看着人家的模样，邓增祥知道以往上加码，而这桩“生意”，的确亦属仅此一家，他生恐再争执下去，会真得落得一场空；他冒险来此的目地，可不是只盼那一场空啊。
于是，他只得勉勉强强的答应下来：“那，唉，好吧，就照你开的数，不过，可不能再少了……”
刚同抱表现得非常干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邓增祥又添上一句：“总共是两万五千两啊。”
刚同抱加重语气：“错不了。”
望一眼衣依，他接着道：“邓朋友，我们是知道感恩的人，设若事成，必然遵守承诺，你可以相信我们。”
邓增祥苦笑道：“如不相信，我也不会提出那样的条件……”
刚同抱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提那样的条件，我们的保证和凭借又在何处？”
邓增祥有些无精打彩：“就这么说定喽？”
刚同抱道：“当然，什么时候进行？”
邓增祥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这几天风头正紧，得稍过一阵。”
衣依忙问：“稍过一阵是多久？”
想了想，邓增祥道：“再等个十天半月，等他们戒心多少松懈下来，才比较容易动手。”
衣依又道：“是你来这里知会我们？”
邓增祥颔首：“不错，在行动之前，尚有些细节需要研商，衣姑娘，事情千万不能出错，一出岔子，便整个完了，不止是妳爹，连我也完了！”
刚同抱一笑：“这倒是。”
邓增祥这时又若有所思的望了衣依一眼，道：“衣姑娘，没有事少出去，最好是别出去；妳可知我是怎么找过来的？先时在前面‘马之寨’我恰巧看到妳，妳好像正在买东西，幸亏妳是落在我眼里，换成大诰社其他的人，不就露了行藏？”
衣依有些愕然：“这么说，你是尾随着我而来？”
点点头，邓增祥道：“一点不错。”
刚同抱插口道：“是险了点，不过恰巧被你遇上，也正好两相遂愿，否则，你想促成这笔‘生意’，还不知如何接头哩。”
邓增祥道：“可不是？”
接着，他起身告辞：“辰光不早，容我先走一步，等事情成熟，我自将前来知会！”
刚同抱忽道：“邓朋友，有件事，我想请问一下。”
邓增祥道：“请说。”
刚同抱道：“那何灏、诸葛寒波，不是各挨了我一棍么？不知如今情况怎的？”
邓增祥叹一口气：“你那两棒子打得还挺有分寸，四当家和五当家并未折骨伤筋，可都有了不轻的内伤，再加上前面的旧创，恐怕躺在床上三两个月才行……”
刚同抱笑道：“我估量着死不了人。”
邓增祥脸色不怎么开朗的道：“为了这档子事，大当家十分震怒，对你越发不能谅解，刚老兄，你多加小心，万万不可落入大诰社之手！”
刚同抱道：“这还用说？我日子虽然过得不怎么惬意，却尚不到嫌命长的地步。”
邓增祥道：“就是这话，刚老兄，我走了。”
刚同抱站了起来，道：“那，不远送喽。”
邓增祥挪步外走，衣依追着问了一句：“你，你是怎么来的？”
回头一笑，邓增祥道：“骑马呀，只是在几十丈外就下马了，我可不想令你们发生误会，而且，我身上并未携带任何兵器。”
刚同抱道：“要谈‘生意’，事前的某些善意举措乃是必要的。”
邓增祥走了，望着门外黑漆漆的夜暗，衣依小声道：“刚先生，你看没有问题吧？”
刚同抱道：“什么问题？”
衣依声音仍然很小：“这姓邓的，会不会暗里搞鬼？”
刚同抱道：“妳这是合理的怀疑，我也想到了，按理说邓某人该不会另怀鬼胎，不然，他何须如此大费周折？索性将大诰社的人马直接引来不就一了百了、抑且立功一桩？”
衣依轻轻的道：“我总觉得心理不踏实……”
刚同抱道：“衣姑娘，妳大概是受到赵玉泉那件事的影响，对人失去信心了；多存疑没有错，但亦别忘了对事理的解析。”
衣依颦着眉道：“数十年的手足之前皆不可信，我真不知怎么去建立信心。”
刚同抱坐了回去：“银子；衣姑娘，有时候银子的魅力比情分、承诺更有效！”
衣依道：“这姓邓的，也适合你这个说法？”
刚同抱目光又落在桌面的酒杯上：“应该错不了。”
靠近了点，衣依微现扭抳：“刚先生，我还没有谢你！”
刚同抱不大明白：“谢什么？”
衣依道：“替我省了二万五千两银子。”
刚同抱道：“不少吧？那可是白花花的一堆哩。”
掩嘴笑了，衣依道：“你杀价杀得我心惊肉跳，生恐坏了事。”
刚同抱又在杯中满上酒：“老邓是漫天要价，我他娘便来个就地还钱，数目多少，岂容他一口咬定？衣姑娘，妳别忘了，我们可是他仅有的主顾。”
衣依由衷的道：“还是你经验多。”
一挺胸，刚同抱当仁不让：“这还用说？”接下去，他把杯中酒一口干了。
邓增祥再来老屋的时候，隔他头一次来，正好相距十二天。
这次，他不是入黑才到，差不多正午时刻，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找了来，不过，行动间仍然免不了掩掩藏藏。
天气燠热，连户外吹着的风都像是烫的；刚同抱就地坐在晒麦场的一垛麦杆堆的阴凉下，敞开前襟，还不停以手搧风，偶而抑首着天，但见一片湛蓝，连丝浮云都没有。
邓增祥蹑手蹑足来近的当口，已落入刚同抱眼里，他哈哈一笑，拉开嗓门吆喝：“老邓啊，大天白日，别他娘像做贼一样鬼头鬼脑，你大大方方、抬头挺胸进来，还能有人把你怎的？”
邓增祥微吃一惊之后，笑得有几分尴尬：“呃，刚老哥，怎不在屋里歇晌？”
刚同抱懒洋洋的道：“这天气，热得像蒸笼，屋里哪待得住？”
来到近前，邓增祥抹去额头的汗水：“这倒是。”
顺势坐到刚同抱身边，他又左盼右顾：“咦，衣姑娘呢？”
刚同抱道：“她可窝在屋里，姑娘家，总不作兴像我们男人一样晾在外头坦胸露背吧？”
打个哈哈，邓增祥点头：“不方便，是不方便。”
刚同抱问道：“你的坐骑，又栓在远处？”
楞了楞，邓增祥敲了自己脑门一下：“看我这脑筋，这次来，不比上一次，我何须如此颤颤惊惊？”
刚同抱笑道：“习惯成自然，我说老邓。”
第二次叫“老邓”，邓增祥才发觉刚同抱对他改了称呼，但“老邓”二字听在耳中，却另有一股子说不出的热呼劲。
刚同抱接着道：“怎么样？庄子里有消息了？”
邓增祥压低嗓门道：“眼下就是个机会，邻省水路码头‘排帮’的总瓢把子秦老过五十大寿，我们大当家的得领一批人前往贺寿，这样一来，庄里的防备无形中减弱许多，正好乘虚下手。”
刚同抱道：“你们当家的能放得下心？”
邓增祥道：“大当家与排帮秦老相交甚深，彼此日常又互为呼应，逢到秦老整寿，他如何能够不去？再说，他不认为凭你一人之力便搅翻得了大诰社；他若为了你而托故不参加秦老寿宴，岂不更落人讥为反应过当？”
刚同抱笑笑：“只怕尚有一桩，姓万的根本不清楚，我们会在他离庄之际来个里应外合。”
~抹了把汗，邓增祥坦白的道：“刚同抱，里应外合这句话，可说得我心里凉溲溲的……”
刚同抱道：“你得有点担当，既然做了，就不必怕，怕还做什么？往远处想，你待在大诰社当个头目，能挣得多少钱？当下的这笔银两，说不定就是你养老的棺材本啦。”
叹一口气，邓增祥道：“希望将来用得到才好……”
拍拍对方肩膀，刚同抱道：“放宽心，有你花的。”
这时，衣依从老屋门里探出头来，提高声调道：“刚先生，可是老邓来了？”
刚同抱道：“不错，是他来了。”
于是，衣依匆忙奔来，看她那急切模样，显然是想早些知道老爹如今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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