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入瓮
2025-10-17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点击：
所谓观鱼塘是一盈清波潋滟的小巧人工池塘，由于天色幽暗，看不出塘里养的是些什么鱼，当然也就少了那份观鱼的雅趣——实际上，即便在大白天，此情此境之下，刚同抱和衣依亦未必然有心欣赏。
池塘之旁，是一座垒垒玲珑的假山，在衣依的引导下，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隐设与假山背面的铁门；铁门狭窄仅容一人进出，而且，是从里面栓着的。
推了推门，衣依着急的道：“刚先生，铁门从里头下了锁……”
刚同抱道：“赵玉泉不是告诉我们那句通行暗号了么？”
衣依恍然道：“看我这脑筋，差点忘了。”
刚同抱小声道：“也不怨妳；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嘛。”
衣依歉然道：“你多包涵点，刚先生。”
刚同抱笑笑：“言重了，衣姑娘，妳来还是我来？”
一时未能明的刚同抱的意思，衣依迷惘的道：“什么你来还是我来？”
刚同抱道：“叫门呀！”
哦了一声，衣依忙道：“你来吧，这个我不在行。”
刚同抱走到铁门之前，道：“衣姑娘，记住进门之后，且先稳看，在见到令尊之前，不要露了马脚。”
点点头，衣依道：“我省得。”
于是，刚同抱举手敲门，敲门的动作很轻很轻，像是生恐惊动了其他不相干的人。
刚同抱敲门的动作很轻，可里面的反应却挺快；那声自地窖底层传出的回响几乎立刻便到了耳边：“谁？什么人？”
刚同抱不慌不忙，沉声道：“大道通天。”
里面的人倒也爽快：“伙计稍待，我这就来！”
提着心口，紧张异常的衣依憋着嗓门道：“刚先生，我好怕……”
朝衣依挤了挤眼，刚同抱没有回话，因为，他已听到里面的脚步声急促响至门边，那位仁兄仿佛是连跑带跳赶上来的。
但闻铁门之内卡嚓声响，已自向外启开，一个高头大马的壮汉当门而立，只他一个人，已把狭窄的铁门空间塞满。
刚同抱冲着对方露齿一笑：“老兄，大道通天。”
汉子一张大脸膛上并无表情：“你已经说过了，伙计。”
顿了顿，那人接着问：“你是社里那个堂口的？我怎么从没见过？”
刚同抱打个哈哈：“我才进来不久，如今是在么当家身旁当差，跑外的时间多，莫怪老兄眼生。”
哦了一声，汉子道：“有事？”
刚同抱道：“么当家有差遗，派我来向衣管事查问一件私密！”
汉子侧身退后，边道：“请吧。”
刚同抱进了铁门，随后的衣依自亦紧趋而入；那汉子见了衣依，也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宛如是，衣依与刚同抱偕行，他认为理该如此似的。
背后又传来卡嚓一声，汉子已为铁门下了锁；刚同抱拾级下得短短台阶，首先入目的，是一间壁插两根巨烛的更房，紧临更房的内侧，便是隔着一排铁栅的囚室了，现在，囚室内果然影绰绰的蜷曲着两条人影。
刚同抱骤然止步，目光凝视铁栅之后，神情有些怪异。
按捺不住的衣依抢身向前，张口就待喊叫，刚同抱急忙将她拉住，嘴里嘘了一声。
衣依愤然回头，情绪激动：“你怎么不让我！”
刚同抱脸色僵硬：“住口！”
衣依又是愕然、又是气恼，一时眼眶泛红，像受了满肚子委屈。
刚同抱转脸回视，原先开门的汉子未随同下来，他并不意外的叹了口气，面对衣依，朝囚室的方向呶了呶嘴。
衣依抽噎一声，哽咽着道：“我不明白你在搞什么……”
刚同抱小声道：“铁栅之内，关着的不是一个人。”
衣依抗声道：“这又怎的？”
刚同抱摇摇头：“根据我们所知道的，令尊乃被单独囚禁，而他的案子未决，照理说不该另有他人同室！”
衣依颇不以为然：“你别把一桩简单的事弄复杂了，如果其中有什么玄虚，等我上前问问我爹，不就明白啦？”
刚同抱默不作声，表情十分阴郁。
衣依快步奔向铁栅之前，急呼着：“爹，爹，是我，我是衣依，我们来救你出去了……”
铁栅后原本朝内侧卧着的两个人，忽然笑出声来，其中一个伸了伸懒腰，慢吞吞的站起，不缓不疾的道：“到底是姜老的辣，衣丫头，妳果然太嫩了！”
才奔到铁栅前的衣依，骇然往后猛退，手捂着嘴，竟惊吓得一时出不了声。
铁栅其实并没有下锁，说话的那人好整以暇的推开栅门踱将出来，在壁间烛火的灼灼映照下，衣依看得清楚，不禁失声道呼：“四伯……”
那被衣依称做“四伯”的人，是个须眉花白、脸色润朗，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人物；这时，他轻捻胡须，笑呵呵的道：“丫头，想不到妳一个半大娃子，竟也有这大胆量，不但与妳那老父串连贪赃，居然还敢回来劫囚，不得了、了不得，真个人小鬼大、人小鬼大啊……”
随后从囚室里跟出来的，是位脸膛赤红、却形色严峻的中年人；这人现身之后，一言不发，只拿一双利眼，瞅着衣依冷笑，好像要用那两道尖锐眼神，将衣依凌迟碎剐了一般！这时，衣依单薄的身子已在簐簐颤抖，人一面朝后瑟缩，充分显示出一个小女子处在险恶状况下的绝望、悲恐、与无助；那光景，可怜生的。
于是，刚同抱干咳一声，尽量把腔调放得柔和：“衣姑娘，别怕，一切有我……”
那位四伯半瞇着眼，看着刚同抱：“你这野镖头，至今大概也只剩卖死人头的份了。”
~刚同抱试探着道：“尊驾莫非便是大诰社四当家‘慈悲阎罗’何灏？”
四伯哈哈一笑：“好个刚同抱，算你有点眼力！”
刚同抱望一眼何灏身后的严峻人物，又道：“这一位，约莫便是大诰社的五当家‘起手无情’诸葛寒波了？”
何灏颔首：“又叫你猜对了……”
刚同抱笑得不怎么来劲：“其实不难；诸葛五当家的模样，一看就是副不怎么‘有情’的德性。”那诸葛寒波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你这是在讽刺我么？”
刚同抱忙道：“不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这当口，惊魂未定的衣依，突然鼓足了勇气哑声发话：“四伯，我，我爹呢？他老人家在哪里？”
何灏似笑非笑的道：“前几天，他原来在这里，可我们想想不对，又把他移了窝；至于移到何处，我想，对妳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吧？”
衣依面容惨白，胸口起伏剧烈，几乎像呻吟般哀求：“不要伤害我爹，四伯，你们要什么，我全部都可以给你们，只求不要伤害我爹……”
何灏摇摇头：“傻丫头，妳说说，我们向妳要什么呢？”
衣依泣声道：“我爹若亏欠大诰社的银钱，我保证会替我爹偿还，一分一文都少不了！”
何灏淡淡的道：“妳爹侵占组合的公款，自是得全部追偿，但这尚非症结所在；丫头，症结在于妳爹违反了大诰社的规律、违反了江湖上的戒范、更伤害了大诰社的感情，他竟然让妳勾结外人来折辱大诰社的弟兄！这种种般般，才是问题的重点，妳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单纯了。”
衣依悲愤的哭喊：“四伯、四伯，这不公平，这都是欲加之罪啊……”
何灏无动于衷的道：“丫头，有什么话，等见到大当家，妳再去向他说吧。”
衣依不禁情绪激动起来：“四伯，你们不能这么专擅霸道，我爹好歹也曾是大诰社的一份子！”
何灏的笑颜漾在脸上，但一双眸瞳却阴冷森寒：“所以，我们会给妳爹一次审判，给他一次申辩的机会，当然，妳也不能缺席。”
目光转向刚同抱，他又接着道：“至于你，刚同抱，你是外人，就不必受审了。”
咽了口唾沫，刚同抱语声有些干涩：“这是什么意思？”
不待何灏回答，那头的诸葛寒波已应声道：“姓刚的，意思很简单——你将被就地正法！”
刚同抱忽然吃吃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诸葛寒波冷冷的道：“你笑什么？”
刚同抱先不回答诸葛寒波，却对衣依道：“衣姑娘，看情形，妳那赵大伯，并不似妳说的与令尊有那么深的交情。”
衣依抽着气道：“你在影射什么？刚先生。”
刚同抱沉沉的道：“事到如今，衣姑娘，妳还看不出来这是个陷阱？是面早已布妥的罗网？而诱我们跳进来的人，正是妳那位赵大伯……”
衣依怔窒片刻，始挣扎着道：“我不信，赵大伯是我爹的拜兄，是我爹的金兰之交，他一向不是那样险诈的人……”
刚同抱长叹一声：“人会变的，衣姑娘，尤其在攸关自身利害与环境的压力下，变得就越发不可思议了。”
猛一摔头，衣依冲着何灏大叫：“四伯，请你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你们与赵大伯所共谋？”
何灏的表情十分奇怪，他既不承认，亦不否认：“丫头，这不是妳需要知道的问题，我劝妳还是多替自己打算打算吧。”
衣依的泪水夺眶而出；恁多的委屈，恁多的失望，恁多的悲愤，一下子翻腾得仿佛将心肝五脏全绞碎了！刚同抱仍倒不忘怜香惜玉：“莫哭，衣姑娘，莫哭……”
何灏嘿嘿笑道：“待一会，刚同抱，你倒要记得莫哭才好。”
刚同抱摸了把脸，道：“四当家，我不得不说，大诰社真有一套。”
何灏脸色一沉：“刚同抱，你以为，我们是凭什么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大诰社如此一个声威显赫的组合，岂能让你们这干跳梁小丑给糟蹋了？”
刚同抱正想回答，目光飘处，却见适才那前来应门的彪形大汉已然当阶而立；他轻喟一声，语带无奈：“这出戏，各位演得实在是好。”
何灏面无表情：“那是我们的‘大前锋’周一奇，他另有个浑号，叫‘狂刀’。”
刚同抱语带调侃：“大概也是新来的？”
何灏点头：“所以，衣丫头并不认得。”
衣依抽抽噎噎的插上一句：“大诰社里，我有许多人都不认得……”
刚同抱下意识的紧了紧手中握着的棍子，道：“四当家，如今形势已摆在面前，各位倒是怎么个盘算？”
何灏道：“很好，这才回到了问题的重点；刚同抱，老五始才说你将被我们就地正法，这话不假，但这却是在你不肯俯首就缚的情形之下而言，如果你愿放弃困兽之斗，我们将会考虑另一种处置方式，这种方式，至少要比就地正法轻缓得多；你倒是怎么个说法？”
刚同抱一指衣依：“她呢？”
何灏一板脸：“那就不是你的事了；大诰社自有大诰社的律法！”
刚同抱道：“如果我要反抗呢？”
何灏一声笑：“首先，你得忖度在这狭小空间是否对付得了我们三个？此外，我不妨实言相告，此时地窘铁门之外，早已重兵聚集，好手层围，让你插翅亦难飞逃；是好是歹，端看你自做选择了。”
诸葛寒波亦加重语气：“若不肯俯首就擒，姓刚的，你断无幸理！”
静默须臾，刚同抱裂嘴笑了：“二位以为我会怎么做？”
灏大声问：“你要怎么做？”
刚同抱的嗓门也不小：“我要反抗，卯起来反抗！”
何灏笑笑，道：“你要反抗？刚同抱，你待拿什么来反抗？”
刚同抱道：“以我这个人，和我手上这根棍子。”
视线本能的瞧向刚同抱手握的那根棍棒；何灏面带揶揄之色：“我发觉，刚同抱，你不止是个野镖头，还是个蠢镖头；就拿你这付脑筋，居然也敢大剌剌的出来闯道混世？”
刚同抱道：“很惭愧，我在我这一行里，还混得不差。”
何灏嗤之以鼻：“那只能说你走运；刚同抱，人不可能一辈子全靠运气，而在我们大诰社的重围之下，你就更没有这等的侥幸了！”
刚同抱道：“我宁可试试。”
何灏怒道：“给你台阶你不下，刚同抱，你可是自寻死路！”
刚同抱裂裂嘴：“王八好当气难受，恁情是一条死路，我也他娘的豁上了。”
重重一哼，诸葛寒波大声道：“四哥，对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邪祟，你还同他多说什么？送他回姥姥家才是正办！”
刚同抱一只独眼瞪着诸葛寒波，道：“有胆识、有气魄、五当家，就你与我先来比划比划如何？”诸葛寒波大喝一声：“刚同抱，你以为我含糊于你？”
刚同抱皮笑肉不笑：“嘴硬不管用，手底下硬，那才叫真功夫！”
诸葛寒波右手往腰间一探，翻腕之间，一条蟒皮长鞭已然亮出，他咬着牙道：“好，我这就好生教训教训你这狂夫！”
这时，何灏忙道：“可别中了这厮的激将法，老四，咱们照计划来……”
诸葛寒波嗔目道：“四哥放心，我独自个一样能撂倒这缺眼残废。”
刚同抱一点都不生气：“你倒五官齐全，四肢囫囵，却不妨试试，你这完完整整的一个大活人，能否胜过我这缺眼残废？”
喉间发一声闷哔，眼看诸葛寒波就要按捺不住，而立于阶口的那位狂刀周一奇忽然大步向前，一边拔出肩背的大砍刀，边洪声道：“五主子莫急，这头一阵，便交给我代劳了吧。”
诸葛寒波略微犹豫：“这，你估量着行么？”
周一奇稍稍弯腰：“五主子，行不行，待试过才知道。”
何灏忙道：“老五，一奇手底下的能耐你多少有数，就让他先领教一番刚同抱的高招；若是力有不殆，嘿嘿，咱们两个尚在掠阵呢。”
言下之意，摆明了乃是个以众凌寡的局面，没有那单打独斗的一套——何灏倒也算实话实说。
诸葛寒波勉强退后一步，幸幸的道：“就听你的，四哥。”
周一奇挺身逼上，晃了晃手中那把颇具分量的大砍刀，一脸的杀气腾腾：“刚同抱，你出招吧。”
刚同抱使的这根棍棒，和周一奇握着的大砍刀，两相一比，其卖相与气势，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人家那柄大砍刀，看上去才真叫杀人的家伙哩。
世祖棍上肩，刚同抱闲闲的道：“老兄，我向来谦冲为怀，不逞强卖狠，还是请你先赐招。”
就这么一间狭窄的斗室，人也挤了五个，若再挥刀弄棍，在这方寸之间，利害该如何拿捏，亦是一项考验；周一奇目光略微测，似已胸有成竹。
刚同抱一笑：“估量好了？”
周一奇并不回答，上身轻旋，大砍刀已呼的一声，闪出半道光弧，拦腰劈向刚同抱，这一刀，有个说法——端的是力大招熟。
而刚同抱伫立不动，当那半道光弧以极为强劲的来势涌近，他的长棍始猝然翻起，在当的一声脆击之后，眼看大砍刀刀锋偏扬，棍头已神鬼莫测的直点对方面门，挥映之快，无可言喻！周一奇的反应，亦颇值喝彩，他只微微昂首，大砍刀削声飞转，一片寒焰冷电，已令人眼花缭乱的反卷上去，气势之盛，果不愧有狂刀之誉！一颗心提到口腔边的人是衣依，自她雇请刚同抱以来，大小阵仗，也见过多次，每一遭，刚同抱无不大获全胜，不但获胜，还胜得轻松愉快，可眼前这一仗，情况显然不大一样，那周一奇，非但没在起式之后应声而倒，反而能闪能攻！令衣依极度忧虑的是，除开刚同抱，她别无依恃，万一刚同抱有个什么差池，她可真是喊天不应、呼地不灵，端只等着任人宰割的份了。
这厢衣依正在惊慌莫名，那厢刚同抱已又现奇迹——当芒电卷涌的刹那，他倏忽身影四晃，闪出一轮棍屏，棍屏映的同时，又突兀一棍弹出，斜肩打得周一奇偌大的躯体横撞向墙，这一撞力道之强，几乎震动了整间地窖！休看周一奇块头够大，左肩上挨的这一棍，也打得他面色发青，五官歪曲，额门上黄豆大的汗珠子直淌，甚至连一条左臂都已抬不起来。
诸葛寒波一个箭步抢到周一奇之前，横起蟒鞭先做掩护，边急切的问道：“一奇，伤得重不重？”
周一奇嘴里嘘气，脸上肌肉不停抽搐：“好像……好像肩胛骨被打碎了……”
咯嚓咬牙，诸葛寒波痛恨的道：“这天打雷劈的野镖头！”
刚同抱淡淡接口：“当拳不让父；既已开打，你还指望我能怎的？”
诸葛寒波厉声道：“刚同抱，我发誓要你付出代价，周一奇的伤痛，断断不能白搭！”
耸耸肩，刚同抱道：“这可是你的说法，五当家。”
诸葛寒波双眼泛赤：“休要以为你吃定了，我们还有两个人在！”
刚同抱露齿一笑：“我看得很清楚。”
掠阵的何灏忽道：“老四不可轻举妄动；下一阵，我们哥俩给他来个连手夹杀！”
刚同抱柱棍不动，宛如渊停——他心中嘀咕，这不是废话么？当前的场面，早已摆明了就是这个欲得“夹杀”的阵势呀。
池塘之旁，是一座垒垒玲珑的假山，在衣依的引导下，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隐设与假山背面的铁门；铁门狭窄仅容一人进出，而且，是从里面栓着的。
推了推门，衣依着急的道：“刚先生，铁门从里头下了锁……”
刚同抱道：“赵玉泉不是告诉我们那句通行暗号了么？”
衣依恍然道：“看我这脑筋，差点忘了。”
刚同抱小声道：“也不怨妳；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嘛。”
衣依歉然道：“你多包涵点，刚先生。”
刚同抱笑笑：“言重了，衣姑娘，妳来还是我来？”
一时未能明的刚同抱的意思，衣依迷惘的道：“什么你来还是我来？”
刚同抱道：“叫门呀！”
哦了一声，衣依忙道：“你来吧，这个我不在行。”
刚同抱走到铁门之前，道：“衣姑娘，记住进门之后，且先稳看，在见到令尊之前，不要露了马脚。”
点点头，衣依道：“我省得。”
于是，刚同抱举手敲门，敲门的动作很轻很轻，像是生恐惊动了其他不相干的人。
刚同抱敲门的动作很轻，可里面的反应却挺快；那声自地窖底层传出的回响几乎立刻便到了耳边：“谁？什么人？”
刚同抱不慌不忙，沉声道：“大道通天。”
里面的人倒也爽快：“伙计稍待，我这就来！”
提着心口，紧张异常的衣依憋着嗓门道：“刚先生，我好怕……”
朝衣依挤了挤眼，刚同抱没有回话，因为，他已听到里面的脚步声急促响至门边，那位仁兄仿佛是连跑带跳赶上来的。
但闻铁门之内卡嚓声响，已自向外启开，一个高头大马的壮汉当门而立，只他一个人，已把狭窄的铁门空间塞满。
刚同抱冲着对方露齿一笑：“老兄，大道通天。”
汉子一张大脸膛上并无表情：“你已经说过了，伙计。”
顿了顿，那人接着问：“你是社里那个堂口的？我怎么从没见过？”
刚同抱打个哈哈：“我才进来不久，如今是在么当家身旁当差，跑外的时间多，莫怪老兄眼生。”
哦了一声，汉子道：“有事？”
刚同抱道：“么当家有差遗，派我来向衣管事查问一件私密！”
汉子侧身退后，边道：“请吧。”
刚同抱进了铁门，随后的衣依自亦紧趋而入；那汉子见了衣依，也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宛如是，衣依与刚同抱偕行，他认为理该如此似的。
背后又传来卡嚓一声，汉子已为铁门下了锁；刚同抱拾级下得短短台阶，首先入目的，是一间壁插两根巨烛的更房，紧临更房的内侧，便是隔着一排铁栅的囚室了，现在，囚室内果然影绰绰的蜷曲着两条人影。
刚同抱骤然止步，目光凝视铁栅之后，神情有些怪异。
按捺不住的衣依抢身向前，张口就待喊叫，刚同抱急忙将她拉住，嘴里嘘了一声。
衣依愤然回头，情绪激动：“你怎么不让我！”
刚同抱脸色僵硬：“住口！”
衣依又是愕然、又是气恼，一时眼眶泛红，像受了满肚子委屈。
刚同抱转脸回视，原先开门的汉子未随同下来，他并不意外的叹了口气，面对衣依，朝囚室的方向呶了呶嘴。
衣依抽噎一声，哽咽着道：“我不明白你在搞什么……”
刚同抱小声道：“铁栅之内，关着的不是一个人。”
衣依抗声道：“这又怎的？”
刚同抱摇摇头：“根据我们所知道的，令尊乃被单独囚禁，而他的案子未决，照理说不该另有他人同室！”
衣依颇不以为然：“你别把一桩简单的事弄复杂了，如果其中有什么玄虚，等我上前问问我爹，不就明白啦？”
刚同抱默不作声，表情十分阴郁。
衣依快步奔向铁栅之前，急呼着：“爹，爹，是我，我是衣依，我们来救你出去了……”
铁栅后原本朝内侧卧着的两个人，忽然笑出声来，其中一个伸了伸懒腰，慢吞吞的站起，不缓不疾的道：“到底是姜老的辣，衣丫头，妳果然太嫩了！”
才奔到铁栅前的衣依，骇然往后猛退，手捂着嘴，竟惊吓得一时出不了声。
铁栅其实并没有下锁，说话的那人好整以暇的推开栅门踱将出来，在壁间烛火的灼灼映照下，衣依看得清楚，不禁失声道呼：“四伯……”
那被衣依称做“四伯”的人，是个须眉花白、脸色润朗，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人物；这时，他轻捻胡须，笑呵呵的道：“丫头，想不到妳一个半大娃子，竟也有这大胆量，不但与妳那老父串连贪赃，居然还敢回来劫囚，不得了、了不得，真个人小鬼大、人小鬼大啊……”
随后从囚室里跟出来的，是位脸膛赤红、却形色严峻的中年人；这人现身之后，一言不发，只拿一双利眼，瞅着衣依冷笑，好像要用那两道尖锐眼神，将衣依凌迟碎剐了一般！这时，衣依单薄的身子已在簐簐颤抖，人一面朝后瑟缩，充分显示出一个小女子处在险恶状况下的绝望、悲恐、与无助；那光景，可怜生的。
于是，刚同抱干咳一声，尽量把腔调放得柔和：“衣姑娘，别怕，一切有我……”
那位四伯半瞇着眼，看着刚同抱：“你这野镖头，至今大概也只剩卖死人头的份了。”
~刚同抱试探着道：“尊驾莫非便是大诰社四当家‘慈悲阎罗’何灏？”
四伯哈哈一笑：“好个刚同抱，算你有点眼力！”
刚同抱望一眼何灏身后的严峻人物，又道：“这一位，约莫便是大诰社的五当家‘起手无情’诸葛寒波了？”
何灏颔首：“又叫你猜对了……”
刚同抱笑得不怎么来劲：“其实不难；诸葛五当家的模样，一看就是副不怎么‘有情’的德性。”那诸葛寒波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你这是在讽刺我么？”
刚同抱忙道：“不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这当口，惊魂未定的衣依，突然鼓足了勇气哑声发话：“四伯，我，我爹呢？他老人家在哪里？”
何灏似笑非笑的道：“前几天，他原来在这里，可我们想想不对，又把他移了窝；至于移到何处，我想，对妳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吧？”
衣依面容惨白，胸口起伏剧烈，几乎像呻吟般哀求：“不要伤害我爹，四伯，你们要什么，我全部都可以给你们，只求不要伤害我爹……”
何灏摇摇头：“傻丫头，妳说说，我们向妳要什么呢？”
衣依泣声道：“我爹若亏欠大诰社的银钱，我保证会替我爹偿还，一分一文都少不了！”
何灏淡淡的道：“妳爹侵占组合的公款，自是得全部追偿，但这尚非症结所在；丫头，症结在于妳爹违反了大诰社的规律、违反了江湖上的戒范、更伤害了大诰社的感情，他竟然让妳勾结外人来折辱大诰社的弟兄！这种种般般，才是问题的重点，妳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单纯了。”
衣依悲愤的哭喊：“四伯、四伯，这不公平，这都是欲加之罪啊……”
何灏无动于衷的道：“丫头，有什么话，等见到大当家，妳再去向他说吧。”
衣依不禁情绪激动起来：“四伯，你们不能这么专擅霸道，我爹好歹也曾是大诰社的一份子！”
何灏的笑颜漾在脸上，但一双眸瞳却阴冷森寒：“所以，我们会给妳爹一次审判，给他一次申辩的机会，当然，妳也不能缺席。”
目光转向刚同抱，他又接着道：“至于你，刚同抱，你是外人，就不必受审了。”
咽了口唾沫，刚同抱语声有些干涩：“这是什么意思？”
不待何灏回答，那头的诸葛寒波已应声道：“姓刚的，意思很简单——你将被就地正法！”
刚同抱忽然吃吃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诸葛寒波冷冷的道：“你笑什么？”
刚同抱先不回答诸葛寒波，却对衣依道：“衣姑娘，看情形，妳那赵大伯，并不似妳说的与令尊有那么深的交情。”
衣依抽着气道：“你在影射什么？刚先生。”
刚同抱沉沉的道：“事到如今，衣姑娘，妳还看不出来这是个陷阱？是面早已布妥的罗网？而诱我们跳进来的人，正是妳那位赵大伯……”
衣依怔窒片刻，始挣扎着道：“我不信，赵大伯是我爹的拜兄，是我爹的金兰之交，他一向不是那样险诈的人……”
刚同抱长叹一声：“人会变的，衣姑娘，尤其在攸关自身利害与环境的压力下，变得就越发不可思议了。”
猛一摔头，衣依冲着何灏大叫：“四伯，请你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你们与赵大伯所共谋？”
何灏的表情十分奇怪，他既不承认，亦不否认：“丫头，这不是妳需要知道的问题，我劝妳还是多替自己打算打算吧。”
衣依的泪水夺眶而出；恁多的委屈，恁多的失望，恁多的悲愤，一下子翻腾得仿佛将心肝五脏全绞碎了！刚同抱仍倒不忘怜香惜玉：“莫哭，衣姑娘，莫哭……”
何灏嘿嘿笑道：“待一会，刚同抱，你倒要记得莫哭才好。”
刚同抱摸了把脸，道：“四当家，我不得不说，大诰社真有一套。”
何灏脸色一沉：“刚同抱，你以为，我们是凭什么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大诰社如此一个声威显赫的组合，岂能让你们这干跳梁小丑给糟蹋了？”
刚同抱正想回答，目光飘处，却见适才那前来应门的彪形大汉已然当阶而立；他轻喟一声，语带无奈：“这出戏，各位演得实在是好。”
何灏面无表情：“那是我们的‘大前锋’周一奇，他另有个浑号，叫‘狂刀’。”
刚同抱语带调侃：“大概也是新来的？”
何灏点头：“所以，衣丫头并不认得。”
衣依抽抽噎噎的插上一句：“大诰社里，我有许多人都不认得……”
刚同抱下意识的紧了紧手中握着的棍子，道：“四当家，如今形势已摆在面前，各位倒是怎么个盘算？”
何灏道：“很好，这才回到了问题的重点；刚同抱，老五始才说你将被我们就地正法，这话不假，但这却是在你不肯俯首就缚的情形之下而言，如果你愿放弃困兽之斗，我们将会考虑另一种处置方式，这种方式，至少要比就地正法轻缓得多；你倒是怎么个说法？”
刚同抱一指衣依：“她呢？”
何灏一板脸：“那就不是你的事了；大诰社自有大诰社的律法！”
刚同抱道：“如果我要反抗呢？”
何灏一声笑：“首先，你得忖度在这狭小空间是否对付得了我们三个？此外，我不妨实言相告，此时地窘铁门之外，早已重兵聚集，好手层围，让你插翅亦难飞逃；是好是歹，端看你自做选择了。”
诸葛寒波亦加重语气：“若不肯俯首就擒，姓刚的，你断无幸理！”
静默须臾，刚同抱裂嘴笑了：“二位以为我会怎么做？”
灏大声问：“你要怎么做？”
刚同抱的嗓门也不小：“我要反抗，卯起来反抗！”
何灏笑笑，道：“你要反抗？刚同抱，你待拿什么来反抗？”
刚同抱道：“以我这个人，和我手上这根棍子。”
视线本能的瞧向刚同抱手握的那根棍棒；何灏面带揶揄之色：“我发觉，刚同抱，你不止是个野镖头，还是个蠢镖头；就拿你这付脑筋，居然也敢大剌剌的出来闯道混世？”
刚同抱道：“很惭愧，我在我这一行里，还混得不差。”
何灏嗤之以鼻：“那只能说你走运；刚同抱，人不可能一辈子全靠运气，而在我们大诰社的重围之下，你就更没有这等的侥幸了！”
刚同抱道：“我宁可试试。”
何灏怒道：“给你台阶你不下，刚同抱，你可是自寻死路！”
刚同抱裂裂嘴：“王八好当气难受，恁情是一条死路，我也他娘的豁上了。”
重重一哼，诸葛寒波大声道：“四哥，对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邪祟，你还同他多说什么？送他回姥姥家才是正办！”
刚同抱一只独眼瞪着诸葛寒波，道：“有胆识、有气魄、五当家，就你与我先来比划比划如何？”诸葛寒波大喝一声：“刚同抱，你以为我含糊于你？”
刚同抱皮笑肉不笑：“嘴硬不管用，手底下硬，那才叫真功夫！”
诸葛寒波右手往腰间一探，翻腕之间，一条蟒皮长鞭已然亮出，他咬着牙道：“好，我这就好生教训教训你这狂夫！”
这时，何灏忙道：“可别中了这厮的激将法，老四，咱们照计划来……”
诸葛寒波嗔目道：“四哥放心，我独自个一样能撂倒这缺眼残废。”
刚同抱一点都不生气：“你倒五官齐全，四肢囫囵，却不妨试试，你这完完整整的一个大活人，能否胜过我这缺眼残废？”
喉间发一声闷哔，眼看诸葛寒波就要按捺不住，而立于阶口的那位狂刀周一奇忽然大步向前，一边拔出肩背的大砍刀，边洪声道：“五主子莫急，这头一阵，便交给我代劳了吧。”
诸葛寒波略微犹豫：“这，你估量着行么？”
周一奇稍稍弯腰：“五主子，行不行，待试过才知道。”
何灏忙道：“老五，一奇手底下的能耐你多少有数，就让他先领教一番刚同抱的高招；若是力有不殆，嘿嘿，咱们两个尚在掠阵呢。”
言下之意，摆明了乃是个以众凌寡的局面，没有那单打独斗的一套——何灏倒也算实话实说。
诸葛寒波勉强退后一步，幸幸的道：“就听你的，四哥。”
周一奇挺身逼上，晃了晃手中那把颇具分量的大砍刀，一脸的杀气腾腾：“刚同抱，你出招吧。”
刚同抱使的这根棍棒，和周一奇握着的大砍刀，两相一比，其卖相与气势，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人家那柄大砍刀，看上去才真叫杀人的家伙哩。
世祖棍上肩，刚同抱闲闲的道：“老兄，我向来谦冲为怀，不逞强卖狠，还是请你先赐招。”
就这么一间狭窄的斗室，人也挤了五个，若再挥刀弄棍，在这方寸之间，利害该如何拿捏，亦是一项考验；周一奇目光略微测，似已胸有成竹。
刚同抱一笑：“估量好了？”
周一奇并不回答，上身轻旋，大砍刀已呼的一声，闪出半道光弧，拦腰劈向刚同抱，这一刀，有个说法——端的是力大招熟。
而刚同抱伫立不动，当那半道光弧以极为强劲的来势涌近，他的长棍始猝然翻起，在当的一声脆击之后，眼看大砍刀刀锋偏扬，棍头已神鬼莫测的直点对方面门，挥映之快，无可言喻！周一奇的反应，亦颇值喝彩，他只微微昂首，大砍刀削声飞转，一片寒焰冷电，已令人眼花缭乱的反卷上去，气势之盛，果不愧有狂刀之誉！一颗心提到口腔边的人是衣依，自她雇请刚同抱以来，大小阵仗，也见过多次，每一遭，刚同抱无不大获全胜，不但获胜，还胜得轻松愉快，可眼前这一仗，情况显然不大一样，那周一奇，非但没在起式之后应声而倒，反而能闪能攻！令衣依极度忧虑的是，除开刚同抱，她别无依恃，万一刚同抱有个什么差池，她可真是喊天不应、呼地不灵，端只等着任人宰割的份了。
这厢衣依正在惊慌莫名，那厢刚同抱已又现奇迹——当芒电卷涌的刹那，他倏忽身影四晃，闪出一轮棍屏，棍屏映的同时，又突兀一棍弹出，斜肩打得周一奇偌大的躯体横撞向墙，这一撞力道之强，几乎震动了整间地窖！休看周一奇块头够大，左肩上挨的这一棍，也打得他面色发青，五官歪曲，额门上黄豆大的汗珠子直淌，甚至连一条左臂都已抬不起来。
诸葛寒波一个箭步抢到周一奇之前，横起蟒鞭先做掩护，边急切的问道：“一奇，伤得重不重？”
周一奇嘴里嘘气，脸上肌肉不停抽搐：“好像……好像肩胛骨被打碎了……”
咯嚓咬牙，诸葛寒波痛恨的道：“这天打雷劈的野镖头！”
刚同抱淡淡接口：“当拳不让父；既已开打，你还指望我能怎的？”
诸葛寒波厉声道：“刚同抱，我发誓要你付出代价，周一奇的伤痛，断断不能白搭！”
耸耸肩，刚同抱道：“这可是你的说法，五当家。”
诸葛寒波双眼泛赤：“休要以为你吃定了，我们还有两个人在！”
刚同抱露齿一笑：“我看得很清楚。”
掠阵的何灏忽道：“老四不可轻举妄动；下一阵，我们哥俩给他来个连手夹杀！”
刚同抱柱棍不动，宛如渊停——他心中嘀咕，这不是废话么？当前的场面，早已摆明了就是这个欲得“夹杀”的阵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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