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女地狱,大川沸腾
2025-08-05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重藏从茶店老板手中接过新九郎留下的信,手微微颤抖着拆开信封。随着封口被撕开,写着淡墨字迹的卷轴纸,在夜风中“哗啦”一下,四散飘出四五尺远。
  千浪急忙用衣袖挡住提灯的光亮,宛如屏风。从枝头如雪花般飘落的花瓣渐渐停歇,灯光不再摇曳,重藏开始低声诵读起这封字迹潦草、似是醉酒后写下的信。
  虽然深感羞愧,奈何事已至此,只能厚着脸皮向您坦白,恳请您宽恕我这无礼之人。
  方才不期而遇,想必您定会恼怒。可我这浅薄的新九郎,实在无颜以真面目相见,只能狼狈而逃,还望您能怜悯我这副模样,一笑了之。
  仔细想来,我生来也曾立志坚定,然而不知何时,这份志向已然崩塌,如今堕落至此。我自己都不禁哀叹自己毫无男儿气概。虽说如今深知,想要打败钟卷自斋,如同登天般困难,于是便沉溺于美酒,渐渐断了这个念头。
  总之,我已如堕落的腐肉,被弃于市井之中,即便化作泥土中被践踏的花朵,也在所不惜。如今每日沉醉于游侠的自在生活,与其为遥不可及的奢望而痛苦挣扎,不如随心所欲地度过此生。我已然领悟,这世间短暂而有趣,不知不觉间,岁月流逝,我虽想忘却这自暴自弃、醉酒狂欢的日子,却难以做到。直至今日,您看到我这副不堪的模样,实乃上天的惩罚,即便我心中恐惧,试图清醒,却也如三日未食的乞丐,如今的我,实在难以再变回真正的人。您尽可将我视为外道、懦夫,甚至把我当作畜生,我都毫无怨言。
  话虽如此,唯有大月玄蕃,我自信定能用手中之剑将他制服。兄长您身体不便,还望在乡里月巢庵安心休养。
  另外,也请千浪姑娘将我当作已亡之人,另寻归宿。这两点,便是我这身处外道地狱的新九郎,发自内心的祈求,虽怯懦却饱含热泪的殷切期望。
  新九郎
  敬上兄长及千浪
  又及。自今日以后,我不再有勇气与您相见,也恳请您莫要再追寻我这抛弃武士尊严的野狗的踪迹。就此别过,愿您平安。我这无耻之徒,写完这封醉言后,便离开茶屋,消失不见。
  读完信,春日重藏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眼中满是愤怒,双手将信撕得粉碎,如被蛇缠在脚上一般,踉跄着走出两三丈远。
  “啊,如果……”
  千浪忘却了自己的泪水,紧紧抱住重藏的胸口。
  “您,您要去哪里?重藏大人,您怎么了……”
  “哼……”重藏身体颤抖,紧咬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说道,“我,我知道了。我要追上新九郎,唤醒他的迷梦。如果他执迷不悟,兄长我便大义灭亲,一刀将他了断。”
  “您、您等一下!请您冷静一下——”
  “哼,放开我,千浪姑娘,快放开我。”
  “您身体不便,怎能如此冲动。请再等等,再观察一下新九郎大人的情况。”
  “啊!我只是觉得你可怜,心疼你。就是因为这个,我的心才如刀绞般痛苦……”
  “……”
  “他说什么舍弃大望,看透尘世,竟连兄长都不放在眼里,如此无礼之人,实在让我气愤。哼,要讨伐大月玄蕃,怎能借助新九郎这般懦夫的力量。唉,要是我这双腿,哪怕只有一条完好,也不会让千浪姑娘你受这般委屈。”
  “您、您别再说了。”
  “唉,你与我弟弟结缘,却因此遭受四年的艰难困苦,至今无果,年华都在这漂泊中流逝,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只能身着破旧僧衣。千浪姑娘,我代弟弟向你赔罪。”
  “这一切都是命运,说不定新九郎大人很快就会醒悟。”
  “我也希望如此,毕竟是骨肉至亲。可照他如今的样子,恐怕再也无法变回真正的武士了。”话未说完,重藏突然按住脚踝,咬紧牙关,“啊,疼,疼死了……”
  “啊!您是不是用力过度,脚又疼了?请稍等一下,我就给您换药。”
  千浪正为重藏重新包扎伤口时,方才把提灯借给他们,之后不知去了何处的茶店老板回来了。
  茶店老板似乎隐约看到了刚才的情形,好心地帮忙,将二人带到了下谷地藏长屋自己家中。
  没想到,二人竟在那里承蒙照顾,住了几日。

  从赤坂土桥的护城河到虎门,溜池通在当时是夏日游玩赏景的好去处,池中种满了莲花,近江鲫鱼在水中欢快地游动,泛起阵阵涟漪。
  道路一侧是成排的榉树,沿途偶尔能看到一些小饭馆,有的人家门口还挂着牛草鞋。由于行人稀少,此刻,即便有个踉踉跄跄、脚步不稳的浪人在路上行走,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撞上来。
  然而,不仅不用担心,反倒有人趁着这大白天行人稀少的机会,七八个武士躲在榉树的树荫下,悄悄跟踪着这个醉步蹒跚的浪人。他们或是知道,或是不知道,这个在无人大道上,一步高一步低,小声哼着小曲的人,正是春日新九郎。
  而跟踪他的武士们,正是冰川下深见一派的人。他们对上野那次的仇恨耿耿于怀,加之笊组与他们本就是仇敌,如今看到新九郎竟敢在冰川附近的地盘,大白天明目张胆地招摇过市,怎能轻易放过他。
  很快,一个提前绕到前面的武士,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想要挑起事端,猛地朝新九郎撞去。新九郎察觉到风声,敏捷地一闪。
  “啊!”
  那武士顺势一扑,像游泳般伸手死死抓住新九郎的刀镡。新九郎因醉酒,脚步虚浮,被他一下子往后拽去。
  “抓住他了!”又一个武士冲出来,迅速将长刀横在新九郎的脖子上。
  就在这时,只见四面八方的武士一拥而上,将新九郎围在中间,扭打在一起。他们本打算趁着新九郎大醉,将他生擒——
  “贵公子,老实点!”
  “别乱动,我们是一直跟着你的山手组!”
  “到了这地步,你就像袋中之鼠,乖乖受死吧!”
  众人七手八脚,有的解下刀鞘,用刀鞘抵住新九郎的嘴,有的则抓住他的发髻,将他死死按住。
  “卑鄙的家伙们……”新九郎被按倒在地,大声叫骂,但他的身影完全被众人的身体淹没。
  “说我们卑鄙?你也不看看自己,你骗杀肘久八等人,难道忘了?不仅如此,你身为吃不动残羹剩饭的无名之辈,最近还装出一副侠客的模样,前些日子在忍冈,还对我们山手组耍威风。”
  “你这罪有应得的家伙,还记得吧?”
  “今天就把你带到深见的府邸,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哼,你们这些家伙……”
  “先把这家伙打个半死,再拖走!”
  “哼!”仰躺在地的新九郎,突然使出一招绝妙的居合斩,趁众人不备,猛地挣脱。
  “哎呀!”两三个大意的武士,脸颊被刀刃划过,连忙用手捂住脸,惊慌地跳开。
  新九郎趁机起身,将死死抱住他肩膀的武士,用力甩到身前,顺势一刀,从脖子一直砍到胸口,将其斩为两段。
  “来啊!贵公子新九郎还活着呢!虽然我喝醉了,但这清醒的劲头,你们想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要是你们真想好好料理我,就备好家伙一起上,看谁能把我怎样!”
  新九郎手持国俊刀,目光如炬,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势。
  “这家伙,嘴还挺硬……”
  虽说如此,但那六七个拔出刀的武士,都被新九郎的气势震慑住,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就在这一瞬间,新九郎先发制人,朝着他们的一角,如疾风般挥出凌厉的一剑。
  就在这时,汐见坂上,两名武士骑着马,轻轻挥动马鞭,马蹄声轻快,沿着溜池边缓缓而下。
  在多人围攻一人的情况下,援手自然会站在被围攻者一侧。山手组的武士们见状,立刻四散而逃,转眼间消失在榎坂的树林中。
  “哈哈哈哈,胆小鬼……”
  即便对手逃走,新九郎仍手持带血的刀,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四五丈远。
  这时,身后传来如泼冷水般的声音。
  “站住!”骑马的武士在马鞍上大声呵斥。
  新九郎醉眼朦胧,不经意间抬头望向马上的两人,却仿佛被铁锤击中一般。
  “啊!”他一声惊呼,五体投地,趴在地上。
  那两名骑马走过两三丈远的武士,似乎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便勒住缰绳,驻足凝视着他的身影。
  “咦,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家伙……”其中一人低声说道。
  这两人正是小野派一刀流的宗家小野忠雄和高徒梶新左卫门。
  “哼,这家伙就是被逐出师门的春日新九郎。”
  “春日?就是那个曾向钟卷自斋先生挑战的年轻人?哟,变化可真大啊。”
  “正如先生所料,他自负于实战兵法的武艺,却自甘堕落,连远大的志向都忘得一干二净。看他现在这副模样,传闻所言非虚。”
  “哼,这种人,简直丢武士的脸。”小野忠雄满脸厌恶地盯着满身泥土的新九郎,“一想到这样的人,竟在小野道场学习过一两年,就让人心里不痛快。看着他就来气,呸!”说着,他从马上往地上吐了口痰,与梶新左卫门一同,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

  过了一会儿,新九郎闷闷不乐地抬起头。他擦去溅到鬓角的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此时脸色明显十分难看。他将刀插入刀鞘,依旧脚步虚浮,一言不发,也不知打算往哪条毫无目标的路上走去,只是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
  说实话,新九郎的脚步,无论是往西还是往东,都毫无方向,没有希望。就连他唯一的藏身之处,菖蒲寮,如今也因某些缘由无法回去。在那里,夫人正怀着强烈的嫉妒之心,严阵以待。
  今年初春,为了帮助重兵卫和藤兵卫,新九郎在斩杀肘久八和投枪小六的那晚,去追击大月玄蕃,结果最终跟丢了他。等他再次回到柳原堤岸时,只看到藤兵卫的尸体,其他人都已不见踪影。
  那天晚上,新九郎一脸失魂落魄地回到菖蒲寮,却无法忍受夫人那可怕的嫉妒,于是瞅准时机逃离了那里。
  虽然逃了出来,但一旦沾染过夫人那甜美的气息,被阿延的艳丽所迷惑,新九郎终究无法忍受那份孤寂。
  于是,他大喊着“酒,酒,能忘却一切的唯有酒”,如疯了般不停地喝酒,辗转于侠客们出入的各个场所,这便是他如今的境遇。
  然而,被酒精麻痹的良心,近日先是意外地与千浪和重藏相遇,如被三斗冷水浇头般受到强烈的谴责,如今又被旧师小野忠雄和前辈梶新左卫门看到自己这般模样,遭受了身为武士最大的耻辱。面对这些,他难道不会感到懊悔吗?难道不会觉得不甘吗?
  不不,此刻,在缓缓走过葵冈下、浑身无力的新九郎眼中,能看到一滴泪正摇摇欲坠。这滴泪,想必一定是从他良心深处真正渗出的悔恨之泪。
  他是悔恨的。悔恨到不知如何是好。只要能从钟卷自斋那里赢得一场胜利,哪怕只有一场,他便能扬眉吐气地回到故乡,重振家门,恢复武士的尊严,还能让许多人刮目相看。然而,这一场胜利,实在是人力难以企及。
  对手可是一代剑术名家,连小野忠雄都要退让三分的钟卷自斋,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战胜对方。几乎就在产生这个想法的同时,他陷入了夫人的温柔乡。新九郎年轻的热血,自然而然地沉溺于那甜蜜的欢乐之中,渐渐忘却了远大的志向,而这也正是夫人有意为之。
  但是,沉睡的良心,偶尔也会突然苏醒。然而,他对剑术了解得越深,就越清楚钟卷自斋的非凡,只要一想到对方的名号,就会被一种可怕的感觉冲击,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毫无胜算,只能认命。不,除了认命,他别无他法。
  “是啊,当初我与千浪相拥,投身音无濑川时,如果就此不再醒来,那该多幸福啊。不然,若是像从前的新九郎那样,也不至于在江户这地方如此痛苦挣扎,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倒也好……”
  他呆呆地盯着地面寻思着。夫人那朦胧的身姿、阿延的艳丽模样,仿佛缠绕在他脚边,浮现在眼前。
  “酒,酒劲过了,酒醒了!”
  他大喊着,突然如疯了般狂奔起来。
  不知新九郎在何处喝得酩酊大醉,四处游荡。大约四天后的傍晚,他又醉倒在人来人往的日本桥边,身子斜靠着桥栏。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少见的烂醉武士啊。”
  “别小瞧他,这可是在上野山丘上,力敌八九名山手组武士,救下可怜虚无僧的贵公子新九郎呢。”
  “啊?这就是那位贵公子老大?看起来貌不惊人,据说身手却相当厉害,不过,这酗酒的毛病可真可怕。”
  “他这是怎么了,睡着了吗?”
  这般议论声中,一群爱看热闹的闲人围聚成圈,窃窃私语。
  这时,新九郎突然抬起头,满脸因醉酒而泛着惨白,双眼凶光毕露,大吼道:“吵死了!”
  围观的人吓了一跳,但这里是日本桥,这些看热闹的人也不是好惹的,有人喊道:“嘿,你可别装睡!”
  众人并未因新九郎的呵斥而散去。
  “你们这群烦人的家伙,信不信我砍了你们!”
  这次新九郎站起身,手握刀柄做出威胁的姿态。众人见状,似乎真被吓到,一下子散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
  新九郎大笑着,一边紧紧抓住日本桥的栏杆,脚步踉跄地走着。晚春的河风拂来,他似乎突然感觉畅快了些,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昏昏欲睡。
  很快,那些围观的人又围了上来。这时,负责巡逻的番太郎急匆匆地跑来,站在新九郎身旁,用六尺棒一下一下地戳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催促道:“浪人,快走开,浪人,快走开!”
  就在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
  “不好意思,请通融通融……”
  “咦?”围观的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一个身着类似御守殿家服饰的丫鬟,身旁站着一位气质高雅的老妇人。老妇人对番太郎低语了几句,随后举起一把精致的小扇示意,一辆轿子便朝着这边来了。
  轿夫一路喊着:“借过,借过,借过。”旁若无人地分开人群。
  接着,他们将醉倒的新九郎抬进轿子,放下轿帘,绕着一根细曳绳转了一圈后,迅速朝着某个方向离去。
  人群中满是疑惑,大家纷纷猜测着,各自散去。
  这时,人群中有一人咂着嘴,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说道:“可恶的女人,半路杀出,把这意想不到的人给掳走了。”
  这人穿着华丽,衣服上的金色锦缎闪闪发光,腰间系着发白的羽织带,脸上戴着如胧富士般的目堰笠,手中还握着一根细细的竹杖。此人正是山手组的头领,髯重左。
  “怪了,照这情形,刚才那个说不定就是之前在梅茶亭回去的路上,抢走新九郎的那个女人。哼……”
  深见重左转动着斗笠,从随行的四五名武士中,用眼神示意一人过来。
  “那两个女人去的方向,你一直跟到她们进了什么地方,然后回来告诉我。听好了,一看到她们进去,就马上回冰川下的府邸。我在那儿等着。”
  “明白!”
  被重左托付此事的押田仙十郎,动作敏捷地穿过人群,紧紧跟在那两个刚从石町通拐向本町横的身影后面,时隐时现地追踪而去。

  深见重左得知刎颈之交的肘久八,与客分投枪的小六一同,为新九郎等人所害时,心中已然充满了强烈的杀意。
  “一旦找到那毛头小子,给我狠狠地砍了他!”
  他向手下这般吩咐道。然而,在上野山丘,他们反而吃了大亏,在溜池那次行动又遭遇失策。山手组的恶名在城里愈发响亮,而新九郎这个独行浪人,凭借贵公子的名号,更是声名远扬。
  这不,恰巧在日本桥边,重左亲眼看到了新九郎。但此地人多眼杂,他正犹豫着暂未动手,结果新九郎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给劫走了。
  夜里九刻左右,押田仙十郎飞奔回冰川下的府邸。他径直走进内屋,来到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重左面前。
  “仙十郎,辛苦你了。情况如何?”
  “我都看清楚了。正如您所料,那些女仆是菖蒲寮的下人,其中一个老妇人叫水濑。”
  “哼,果然如此。”重左捻着如麻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而且,新九郎的轿子确实进了寮里。那轿子从后门抬进了中庭,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但他醉得不省人事,估计是先被安置在一个房间里休息了。”
  “能查明这些就够了,接下来就看我们的。菖蒲寮的那个女人,对我们也有从梅茶亭那次结下的仇怨,现在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重左说完,立刻将府邸里所有的人都召集起来。这些人都是武士出身的浪人,有的擅长小工程活计,有的是乡下落魄的武士,全都以重左为首,自称山手组,与市井帮派、旗本组的一派形成三角对峙之势。
  烛火摇曳,二十多个各异的人物整齐排列。尽管都是些落魄浪人,但在这种场合下,气氛格外严肃,没有一个人敢随意开口。
  重左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众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沉稳地说道:“今夜到天亮之间,我们要捣毁一处府邸,斩杀两个人。此事交给押田负责,大家务必万无一失。”
  众人以沉默点头表示领命。在这方面,同为侠客,重左比起市井帮派的头目,显然更有威严。
  “虽说我们不怕对手,但那女人与将军家大奥有些关系,那府邸更是御上地的船见屋敷。要是捣毁了那里,哪怕是最无能的奉行,也不会坐视不管。所以,我呢,会像往常一样去镰仓的大安寺修养一段时间。你们等离开江户后,偶尔也可以来玩。估计风头过个一年半载也就差不多了。”
  说完,大家开始喝酒,酒杯依次传递。尽管行动紧迫,且事关生死,但众人都显得格外沉稳。他们将府邸的钱财全部分发,各自贴身藏好,接着纷纷检查刀刃,调整鞋履装备。头领重左则手持那根竹杖,坐上轿子,先行一步离开了冰川下,把后续事宜交给众人。
  他的目的地是镰仓的大安寺,之前江户城内进行侠客搜捕时,他曾在那里藏身两三年,此次就像去安心修养一般。
  重左一走,冰川下的府邸就热闹起来,宛如野武士的营地。因为时间还稍早,众人或是喝酒壮胆,或是拔出太刀砍向柱子试试锋刃,又或是忙着准备面罩和黑色装束,一副即将夜袭的紧张模样,仿佛能看到一群饿狼正舔着嘴唇,渴望着鲜血。

  “水、水……拿水来!”
  在漆黑的房间里,新九郎翻滚着,痛苦地呻吟。
  “水!”
  喉咙干渴如焚,听到自己的呼喊声,他猛地清醒过来,闷声闷气地坐起身。
  “咦?”
  过度醉酒之后,如同每个人都会感到迷茫一样,新九郎也在努力回想这是哪里,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但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他完全想不起来。
  这时,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
  “水给您放这儿了……”
  新九郎眯着眼朝拉门的方向探身,颤抖着扑向水壶,一口气闭上眼睛将水喝光。
  “啊,甘露啊……”他咂咂嘴低语道。
  这时,身后传来“呵呵呵呵”的笑声。
  “嗯?”
  “新九郎大人,您终于醒了呀。”
  “啊,夫人!”
  新九郎回头惊呼,一时间呆立当场。不知何时,光子夫人已站在那里。不一会儿,有人送来了灯火。在薄绢灯罩的映照下,新九郎这才意识到这里是菖蒲寮的一个房间。
  “夫人,我怎么会在这里?今天的事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你这狠心的人啊!”在刚酒醒的新九郎眼中,夫人的脸色如剃刀般冰冷锐利,“也不知让水濑和其他女仆费了多大功夫四处找您。我如此倾心于您,您却狠心抛下我,究竟打算逃到哪里去呢?”
  “逃?我为什么要逃?”
  “我懂。”夫人身姿曼妙,眼神伶俐,紧盯着他慌乱的样子,说道,“您是因为那个叫阿延的女人下落不明,才心神不宁,对吧?那个躲在澡堂街,与您暗中往来的女人,不知从哪天夜里起就不见了,这让您很苦恼吧。”
  新九郎低下了头,无言以对。夫人那如浓稠油脂般强烈的嫉妒,彻底驱散了他残留的酒意。
  “呵呵呵……”夫人像是想到什么,自顾自地笑了一阵,随即说道:“不管怎样,我是忘不了您的,但那个可恨的阿延,我定要让她为这段孽缘付出代价,不报此仇,我绝不罢休。”
  “夫人,我根本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女人,您一定是误会了。”
  “您肯定会说不记得。”
  “我真的毫无印象。”
  “事到如今还嘴硬。”夫人说着,突然站起身来,粗暴地拉开一侧的隔扇。
  “啊!”新九郎望向昏暗的隔壁房间,不禁惊呼。
  只见,那里有个被绑着、嘴里塞着东西的女人身影,正是从那晚起就下落不明的阿延。
  阿延挣扎着,但既无法出声,也无法靠近新九郎。夫人那可怕的复仇之心,正畅快地欣赏着这一幕。不仅如此,她还吩咐侍女准备酒水,甚至想在挣扎的阿延眼前,与新九郎亲昵低语,以折磨她。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侍女惊恐的尖叫。瞬间,老女仆水濑脸色大变,冲了进来。
  “夫人,有暴徒闯入,暴徒,他们……”
  水濑还没说完,就惊恐地叫出声来,原来是那些蒙面持刀的暴徒,已经踹破隔扇和拉门闯了进来。
  “把这寮里的贵公子新九郎和女主交出来,山手组来了!要是敢窝藏,就把你们全杀光!”
  大刀寒光闪烁,其中四五个人很快冲进了这个房间。
  新九郎眼疾手快,大喝道:“哼,不知死活的瘦狗,新九郎在这儿!”说着迅速拔刀,一下子将最前面的一人双腿砍倒。
  那些亡命之徒,面对新九郎的身手,吓得畏缩不前,不敢贸然跨过门槛。
  夫人趁机从床边拿起小太刀,“唰”地一声抽出。紧接着,她如飞鸟般冲向走廊,瞬间传来两三声惨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如暴风雨般远去,夫人挥舞着带血的小太刀,穷追不舍。
  新九郎也准备从另一个出口杀出。
  就在这时,押田仙十郎悄悄从后面靠近,大喊道:“贵公子,拿命来!”说着,趁其不备,猛地一刀砍去。
  “什么!”
  新九郎侧身一闪,仙十郎的身体“咚”地一声撞到隔扇上。新九郎看都没看,正准备冲出去,突然想到隔壁挣扎的阿延,便急忙跑过去,“噗”地一下割断了她身上的绳索。
  “啊,新九郎大人——”
  阿延一拿下嘴里的布就立刻喊道。但新九郎这时已跳到庭院,与七八个山手组的人展开殊死搏斗,火花四溅。
  曾经,新九郎在雨龙山庄被阿延救过一命。如今为她割断绳索,是报答当时的恩情,还是因为从心底里在意她呢?周围嘈杂声震耳欲聋,阿延根本无暇思考。总之,她一心只想逃离这个寮,便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准备冲出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股带着火星的热风“轰”地从旁边吹来。
  “着火了!”
  阿延看到寮里起火,心里一紧。但比起逃跑的便利,她更因可恨的夫人即将遭遇灾祸而狂喜。

  也不知是山手组的人扔了火把,还是被踢倒的灯笼引发了火势,总之,通红的火焰转眼间蔓延到寮里的房间。
  “痛快,痛快!”
  阿延看着这个囚禁了自己两个多月的“牢笼”着火,一边拍手,一边不自觉地喊出声来。此时,这里也已经燃起大火。再加上围墙很高,她便不顾一切地穿过杂物间,向里院跑去。
  当她正准备借助雪见灯笼爬上围墙时,烟雾弥漫而来,夫人如夜叉般追了过来,大喊道:“贱人!”
  夫人一把抓住阿延的腰带,将她拽了下来。
  “啊!”
  阿延想要逃跑,但夫人熟练的小太刀更快一步。只见刀刃从她的肩膀斜划到后背,锋利得连水都难以抵挡。阿延伸手在空中乱抓,随后在血花和烟雾中颓然倒下。
  “可恨的东西!”夫人将刀尖狠狠地刺进阿延的胸口。
  此时,寮里的建筑几乎已被大火吞没,一片通红,在耀眼的火光中,跳跃的身影让人分不清敌友。可是夫人却莫名地感到心情畅快。嫉妒和愤怒,仿佛都随着这红莲般的火焰燃烧殆尽。她沉醉在这种快感之中。
  只是,她突然有些担心新九郎的安危。他真的能在如此凶险的白刃中杀出一条血路吗?刚想到这儿,夫人便不顾一切了。她重新握紧那把被阿延鲜血染红的小太刀,如同爱欲的化身,冲进火海去救她的爱人。
  但此时,那里已没有呼喊声,也不见人影,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熊熊大火在肆意舞动。夫人无奈之下,从后门的石墙逃到小船上,顺着大川逃走了。大川的水也仿佛被煮沸一般,泛起一片赤红。
  这座原本是将军家船见屋敷,如今是家纲爱妾阿通姐姐光子夫人的住所,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此事在江户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惊讶的并非火灾本身,而是其背后的原因。菖蒲寮常有侠客出入,贵公子新九郎也曾藏身于此,再加上夫人自身的种种传闻,这场火灾自然不被认为是普通事故,各种流言蜚语四起。
  “听说那天晚上,山手组闯进去大开杀戒了……”
  这个传言不胫而走。据说奉行所的人立刻前往冰川下调查,但一个人都没抓到。
  不仅如此,从当夜起,夫人的下落、新九郎的行踪也全都无人知晓。官府似乎不愿因大奥亲属的事而大动干戈,对夫人的去向也没有深入追查。
  在这样的流言蜚语中,春天的江户依旧热闹非凡。下谷的地藏长屋,春日重藏和千浪再次出现在街头巷尾,他们穿着寒酸,吹着遍路的尺八。
  重藏深知,他们要找的仇人玄蕃确实还在江户,而且无论如何,都必须再见弟弟新九郎一面。尽管他的脚依然疼痛,却每天拖着脚步,穿梭在江户的大街小巷,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有一天,重藏说道:“千浪姑娘,眼看快中午了,我们去那边那家芦苇帘子的茶屋休息一下吧。”
  “您稍等。”千浪远远地望着神田濠边一家小饭馆的屋檐,“奇怪,里面好像人很多,也不知道有没有空位,我去看看。”
  “不用了,不用这么麻烦。”
  重藏劝阻的话,千浪却没听进去,她小跑着到饭馆里看了看,回来说道:“真是不巧……”
  重藏不经意间看了一眼,只见千浪站在天盖下,脸色异常,呼吸也有些急促。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是的,重藏大人,您快过来。”
  千浪神色慌张地四处张望,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重藏的衣袖,躲到了沙砾场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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