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紫纽,元服的觉悟
2025-08-05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音无濑川静静地流淌,无数漩涡在水面上晕开,鹭之渊宛如休憩的港湾。此时,山峰间尚未透进清晨的阳光,淡淡的晓色中,水汽弥漫,水藻花的气息仿佛将一切都带入了梦幻之境。打破这份寂静的,是一艘如箭般从主流冲入渊中的小船,船上两名男子大声呼喊着。
  “喂喂,别那么用力撑篙!看,船都打转了!”
  “没法不撑啊,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船桨,大哥,我把船往岩石那边靠靠,你帮忙看看。”
  “什么?可能是水草。在这种地方乱闯,可没什么好事。哎呀!”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兼,快过来帮忙!是人——有人!”
  “啊?佛祖保佑——”
  两人从船舷探出身去,费力地将人拉了上来,只见是个系着麻叶鹿之子花纹衣带的人。
  “是个女的,好像是个女的。阿兼,再把船往后撑一点,人快掉下去了。”
  船身一转,一具裹着水藻的尸体缓缓浮出水面。
  “这……”
  两人赶忙伸手,好不容易将尸体捞进船里。仔细一看,本以为是女子,却是个前发竖起的美少年,被水浸泡后,脸色如蜡般苍白,脸上还残留着些许黝黑的血痕。
  “阿兼,这少年模样不错啊。”
  “可这衣带分明是女子用的。肯定还有其他人。”
  “说这些也没用,就算只能救这一个,也得想办法让他尽快苏醒过来。阿兼,这样吧,先把船靠岸,抬到老大那儿去,等安顿好了,再回头找那位女子。”
  “也好,那动作快点!”
  熟练的船桨迅速划动,小船立刻驶向主流,朝着对岸疾驰而去。

  春日新九郎不知在何时,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接着,他的瞳孔逐渐放大,目不转睛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杉木板搭建的天花板。长梁上挂着长枪,地板上摆放着紫色的杜若花,一幅白衣观音的画轴,从格子窗透进的光线,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但无疑是这世间的光。这确实是世间的光,白衣观音、长枪、杜若花,都无疑是这世间之物。如此看来,自己还活在这世上?并没有死去?
  然而,他清楚记得自己已经死了。被大月玄蕃的毒刃追杀,与千浪相拥跳入音无濑川,之后的事,则毫无记忆。这时,他突然发觉,自己仰躺着的身体,被柔软的绢布包裹着。这绢布又是谁的善意之举呢?
  这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沿着走廊走来。
  “哟,您好像醒了呢。”轻轻地拉开隔扇走进来的,是主人由良传吉,“刚才,按医生的嘱咐喂了药,他说过不了多久您就会醒,然后就回去了。您感觉怎么样?”
  “还好。非常感谢您,请问您是?”
  “您脸色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还请安心调养身体。这里是涌井乡,我叫由良传吉。昨天早上,我的手下从鹭之渊把您救了回来,没想到您竟是柳端先生的弟弟,可把我吓了一跳。想必这里面有不少隐情,但当务之急是您先养好身体,之后我们再慢慢详谈。”
  “多谢您的关照……”
  新九郎很想知道千浪的情况,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身体日渐恢复,但内心的苦闷却与肉体相反,日夜被惭愧的念头如牛头马面般折磨着。尤其当得知连千浪的尸体都下落不明时,他甚至想咬舌自尽。就在这时,新九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恋人鲜活的面容。
  (女子一心都能为情赴死,男子凭一念之力,又有何事不能成就?为何你不能代替残废的兄长,哪怕一次,打败钟卷自斋,为松平家挽回荣誉,平息福知山众人的悲愤呢!这难道不是改变你这被世人嘲笑为胆小鬼、懦弱武士的最好途径吗?)
  “没错!这就是我该走的路!”
  新九郎在心中呐喊。他恍然间大彻大悟,感觉自己仿佛从无明的黑暗中,浮出到了光明之中。
  一旦下定决心,便勇往直前。他再也无法忍受作为情死的幸存者,这般毫无出息地苟且度日的耻辱。
  当晚,新九郎悄悄写了三封信。一封给传吉,一封给千浪的父亲作左卫门,最后一封则是给遭遇不幸的兄长重藏。
  然后,他只简单收拾了行装,天快亮时,从传吉家的后门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大,出大事了!”
  天亮后,丫鬟阿藤一脸惊慌地跑到传吉面前。
  “一大早就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老大,新九郎不见了!”
  “什么?”传吉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后门开着,只留下了这封信。”
  阿藤将信递给传吉,传吉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抖得连拆信的力气都快没了。
  他直觉新九郎是因千浪之死而去寻短见了。然而,当他一字一句读下去时,直觉却被彻底颠覆,感动得热泪盈眶。
  “了不起!”他忍不住赞叹道,“阿藤,还有你们,都过来看看这封信!”
  传吉觉得自己一个人的赞叹还不够,便把大家都召集了过来。
  “看看,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新九郎去武者修行啦。他说哪怕花上五年十年,不打败钟卷自斋,就绝不放弃修行。真是令人敬佩啊!”
  他暗自为自己之前就看好新九郎而感到骄傲。接着,他迅速收拾行装,说道:“阿藤,我这就带着信去给正木大人和重藏大人报喜——”说着,他兴高采烈地朝着福知山城下赶去。
  他先来到柳端春日重藏的道场,却惊讶地发现这里已人去楼空。向邻居打听后得知,重藏因自觉作为武者已无再起的希望,又对弟弟新九郎的传闻深感愧疚,便剃度出家,成了如意轮寺的和尚。传吉无奈,只好前往正木作左卫门的府邸,在庭院里被迎了进去。
  “啊,是传吉啊。之前千浪不懂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在走廊上迎接他的作左卫门,显得极为憔悴。
  “我想尽办法,哪怕能找到千浪姑娘的遗体也好,可终究一无所获,实在遗憾。”
  “唉,对这不孝之女,我已不再留恋。只是可怜重藏大人,每每想起,都让我痛心疾首……”
  “说到这个,老爷,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详情您看看这封信就知道了。”传吉说着,递上了带来的信。
  “这是什么?这是那个不义懦弱的新九郎写给我的信?哼,这种东西我才不想看。”作左卫门连伸手接的意思都没有。
  “老爷,您就看一眼吧。”
  在传吉的劝说下,作左卫门不情不愿地从袖中掏出眼镜,开始读信。读完后,他猛地一拍膝盖。
  “嗯,干得好,干得好啊!”脸上满是难以言表的喜悦,“这才是真正的武士!若春日重藏大人的弟弟能练就胜过钟卷自斋的武艺,那不仅是您,整个福知山藩都将倍感荣耀,我女儿千浪也能有个好名分……”
  作左卫门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接着,他急忙走进内室,拿出一封小判、一个印笼,还有一把来国俊打造的大刀,递给传吉。
  “这是我郑重的请求,我担心初入江湖的新九郎,漫长的武艺修行会困难重重。他今早出发,大致是走京都方向,劳烦您辛苦一趟,追上他,把这三样东西交给他。”
  他的语气中满是对新九郎如同对自己孩子般的关怀。
  “我明白了。想必新九郎大人一定会很高兴。”
  “见面时,务必转告他,一定要达成心愿。就把这句话当作饯别之言。”
  “嘿嘿,我一定带到。不过,给重藏大人的另一封信呢?”
  “哦,那封信我亲自去如意轮寺交给他。重藏大人听到这个消息,想必会因为多年的心愿得偿,喜极而泣吧。”
  不久后,作左卫门前往如意轮寺。此时,由良传吉已轻装简行,踏上了追赶新九郎的京都之路。

  承应元年六月初的一个清晨。
  从由良传吉家后门迈出重生一步的春日新九郎,沿着但马街道向东前行,从生野越过兔原,来到桧山宿附近,一路上几乎目不斜视。
  倘若有人起疑,问他要去哪里,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去给钟卷自斋一剑!”他的心情便是如此紧张而坚定。
  在埴生村的村边,新九郎在一家茶店坐下,准备填饱肚子。这时,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穿着打扮不适合旅途,于是买了草鞋,整理了一下裤腿。
  他往店里望去,只见茶店老板正在刮胡子,新九郎点点头,微微弯腰。
  “老板,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什么事?”
  “实在不好意思,您能不能稍后帮我把前发剃掉?”
  “咦!您要剃月代头吗?”老板一脸惊讶。
  “是的,麻烦您帮忙剃一下,留着前发赶路,总被人笑话。”
  “行啊。您请这边坐,不过我手艺不精,可能会有点疼,您忍着点。”
  老板说着,将剃刀重新磨了磨。
  十九岁的新九郎,此前一直留着前发、穿着振袖,过着软弱的生活。今天剃掉前发,对他而言意义非凡。这比任何武家的元服仪式都更具伟大的觉悟。
  “怎么样,疼吗?”
  “不,您这剃刀很锋利……”
  新九郎看着纷纷落在膝上的黑发,眼中满是感慨。青青的月代头很快就剃好了。发髻根部用紫绳紧紧系住,垂在脑后。
  这时,五六个村民吵吵嚷嚷地冲了进来,看到新九郎的模样,纷纷说道:“啊,有武士大人在。有武士大人在啊!”
  其中一人跑到新九郎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说道:“恳请大人相助。我们是这个村子的村民,前面有三个结伴而行的武士。他们和盘踞在前面斑鸠岳的山贼一样,都是恶徒,硬要我们把两个女儿送去当丫鬟,还拔刀威胁,要把人拉到山里去。武士大人,请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
  这位慈父般的村民,眼中满是泪水,焦急地哭诉着。然而,被当作成熟的武者并被哀求相助的新九郎,内心不禁有些发怵。对方是三个恶徒,而自己还从未学过剑道。
  “这确实太可怜了。好,我去把姑娘们救回来。”
  他勇敢地应了下来。
  一切都是磨炼自己武艺的修行。从今天起,他要甘愿承受世间所有的困苦磨难。只要拼尽全力,当初连大月玄蕃锋利的刀刃都能躲过。新九郎怀着对这场冒险的期待,激动得浑身颤抖。
  “您真的愿意帮忙吗?太感谢了,大家听着,武士大人答应出手相助了!”
  “太感谢您了。请务必好好教训他们,让他们再也不敢踏进村子!”
  “给我带路!”
  新九郎紧紧握住大刀,站起身来。不过,面对三个对手,他难免还是会有初次上阵的紧张感,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这座埴生村,地处龟冈两万石领地边缘的偏僻村落,由于小大名的行政管辖难以企及,一个名叫雨龙太郎的乡士趁机在斑鸠岳修建山庄。他从乱世时期就盘踞在此,带领一族人,无视领主权威,肆意横行。
  表面上,他与生野银山的加奉役有所往来,但实际上,传言他是专门威胁翻越千坂的旅人、从银山到京都一带为非作歹的强盗。
  此时,三个凶神恶煞的浪人模样的家伙,正强行拖着两个哭叫的姑娘,准备带回山庄。他们已经把人拉到了村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如鲸鱼破浪般的呼喊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武士一马当先,身后十几名村民手持武器追赶而来。三人见状,赶忙把姑娘们绑在松树上,严阵以待。
  眨眼间,春日新九郎就冲了过来。他青色的额头,紫色绳带束起的发髻,模样太过俊美,似乎不足以震慑住这些凶狠的乡士。但他浑身散发着凛凛的勇气,与从前的新九郎判若两人。
  “喂,你们这些浪人,大白天就诱拐良家女子,简直嚣张至极!要是不把人交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
  新九郎横刀在前,大声喝道。
  “闭嘴,你这毛头小子!说什么诱拐,我们只是带她们去当丫鬟,有什么不对?”
  “多管闲事,小心我砍掉你的脑袋!”
  三人露出凶相,破口大骂。
  “这么说,你们是坚决不交人了?”
  “蠢货,少废话!”
  “想要人,就凭本事来拿!”
  “好,那就凭本事夺回来!”
  新九郎往后退了一步,拔出大刀。然而,他毫无剑术功底的劣势立刻显现出来。还没等他砍出一刀,一名敌人就抢先攻了过来,大喊道:“看刀!”
  新九郎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时,从侧面赶来的众多村民,喊着:“上啊,帮武士大人!”乱糟糟地挥舞着竹枪。其中一杆竹枪瞎猫碰上死耗子,击中了一名乡士的腰部。
  “可恶,你们这些混蛋!”
  被击中的乡士丢下新九郎,猛地冲向村民群,将最前面的一人斜劈砍倒。
  “啊,太助被杀了!”
  众人被鲜血吓得胆战心惊,毫无斗志地如蜘蛛丝般四散逃窜。只有新九郎双手紧握拔出的刀,保持着向前突进的姿势,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哼,你这年轻武士,根本不懂剑术!”一名乡士见状,满脸不屑,“这种乱砍一气的功夫,简直不堪一击!”他说着,便从正面狠狠劈下。
  新九郎看准时机,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刀横着奋力一挥。只听“咣”的一声,对手的刀竟然被击飞了七八丈远。
  剩下的两名乡士怒火中烧,像烈火般从新九郎的左右两侧挥舞着近三尺长的大刀,喊道:“小子,受死吧!”
  新九郎没有防御的技巧,眨眼间,他便迅速逃窜到五六丈开外,又像之前一样,持刀转身,大喊道:“来啊!有种就过来!”
  “这小子,太卑鄙了!”
  两人紧追不舍,继续砍杀过来。新九郎也如风车般挥舞着刀。从剑道法则来看,他的动作完全是乱来,但他此刻已是拼尽全力。他击飞了率先冲过来的一人手中的刀,就在那人惊愕地准备捡刀时,新九郎瞅准时机,猛地朝他的后背砍去。然而,刀砍在敌人背上,却因为对方的身体扭动而没有砍进去。但凭借着一股狠劲,还是把那乡士打得踉跄倒地。新九郎也跟着向前扑了过去。
  “这小子!”趁着这个间隙,另外两名乡士啐了一口,准备从四面八方砍杀过来。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旁边杂木林树荫下观战的一名六部(僧徒),突然抽出藏在拐杖里的无镡太刀,如闪电般冲了过来。他先是将一名乡士斜劈砍倒,接着又反手一刀,将另一名乡士拦腰斩断,动作干净利落。

  在这瞬间的快攻中,新九郎连出一刀相助的机会都没有。
  他对六部干净利落的身手赞叹不已,随即举刀追击从脚下逃脱的最后一名乡士,可两次都没能砍中,让那人趁机逃远了。
  “哎呀,武士小哥,一两个小毛贼就别追啦。”六部在新九郎身后喊道。
  “多亏您出乎意料的帮忙,实在感激不尽。”新九郎停住脚步,恭敬地行礼致谢。
  “幸好您没受伤,这比什么都强。”
  “多谢关心。实在惭愧,我对剑道一窍不通,要是没有您拔刀相助,我可就危险了。”
  “哪里,哪里。我看您冲锋在前,虽说剑法不合章法,但那股子冲劲里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天赋。只要您一心钻研,日后定能练就一身好武艺。”
  “您这话让我受宠若惊。不过,冒昧问一句,看您刚才的身手,想必也不是一般人。”
  “说来话长,我这身打扮到这儿来,也是有缘由的。总之,先把那两个姑娘救回去,再慢慢跟您说。”
  于是,六部和新九郎解开绑在树上的两个姑娘,松开她们的束缚,让她们回家去了。
  “来,这边请坐。这儿没人能看见……”
  之后,六部把新九郎领到杂木林里。那里放着他的行囊。六部在旁边坐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是龟冈有马兵部少辅的家臣,名叫户川志摩。”
  新九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志摩接着说道:“您想必也有耳闻,在本地斑鸠岳建有山庄的那个叫雨龙太郎的家伙,四处搜罗了不少浪人,干尽坏事。可当地官员根本管不了他,我家主人兵部少辅为此煞费苦心,想出了一个计策,所以我才乔装打扮,来探查那家伙的情况。”
  新九郎对户川志摩的大胆之举惊叹不已,同时也想着,一定要帮这位救自己于危难的恩人达成目的。
  “这任务可不容易。不过,不知您意下如何?我是丹波浪人春日新九郎,因自觉武艺不精,刚踏上修行之旅。不知能否与您一同去探查那山庄?一来报答您刚才的救命之恩,二来对我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修行。”
  “求之不得啊!同藩的人都胆小怕事,没人愿意跟我一起,要是您能同行,那可就如虎添翼了。”
  户川志摩也十分高兴,两人当场商议好一切事宜,便装作旅伴,朝斑鸠岳的山脚走去。
  “喂,仙太!还没看到人吗?”
  八九个身着山裤、腰间插着缠着藤蔓大刀的粗野汉子,围在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杉树旁,已经反复叫嚷了两三次。
  “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回应声从数丈高的树梢顶端传了下来。
  “真奇怪啊。喂,五介,你确定看到那个六部和武士朝山脚来了?”
  在树下聚集的人群中,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穿着柿色道服、腰间横挎着皮鞘山刀的络腮胡浪人,冲着一名手下大声喝问。
  “没错,我可没撒谎,我确实看到他们朝斑鸠岳这边来了。”
  “照理说,他们早该到了啊。”
  众人一时安静了下来。
  “来了!”放哨的仙太在头顶喊道。
  “什么?来了?”众人顿时紧张起来。
  这时,仙太像雷兽般从树上滑下,跑到穿道服的浪人跟前,急切地说道:“洞门小头领,前面来了两个人。得赶紧布置!”
  “这样啊。大家都找好地方藏起来!”
  被称作洞门小头领的浪人指挥完众人,自己也隐没在熊笹丛中,像森林一样安静。此后有段时间,斑鸠岳的这条山路连鸟儿振翅的声音都没有。
  不久,边交谈边走来的两人,不用说,正是扮作六部的户川志摩和春日新九郎。
  “新九郎大人,照这情形,今晚恐怕得在山里过夜了。”
  “偶尔在山里露宿也别有一番趣味。”
  “不过,得找个能挡挡夜露的地方。”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一直在暗中埋伏的洞门权右卫门猛地跳了出来,喊道:“喂,有事找你们,先站住!”
  “什么人?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是斑鸠岳上雨龙一族的人,洞门权右卫门。你们胆子不小啊,在埴生村就敢对我们的人动手。”
  “哼,你们这些妄图拐骗良家女子的混蛋,杀了你们又怎样?”户川志摩毫无惧色地回应道。
  权右卫门青筋暴起,骂道:“你爱说什么废话都行,听好了,敢对我们一族动手的人,雨龙一族的规矩就是折磨致死。把你们捆起来,送到头领那儿去,你们就等死吧!”
  “住口!审判罪行是领主的权力。你们这些小毛贼还敢定规矩,简直可笑!”
  “斑鸠岳一带就跟雨龙的领地没两样,你们进了这山里还说这些废话。上!”
  洞门权右卫门一抬手示意,潜伏着的数十名手下便一拥而上,将两人前后团团围住。
  “新九郎大人,小心!”志摩大喊一声,抽出事先准备好的刀,直直地挥向敌人,猛地冲进人群。
  “别担心我!”
  新九郎也“唰”地拔出腰间的秋水刀,像之前那样胡乱挥舞起来。与一对一的武艺较量不同,面对众多敌人时,这种乱打竟发挥出了意想不到的奇效。他瞬间就把冲上来的两三个敌人迅速打倒在地。
  这时,躲在树梢上的一名盗贼瞅准时机,从树上扔下一张捕人的绳网,一下罩住了新九郎的头,然后用力一拉,新九郎“啊”地叫了一声,仰天摔倒。见状,一群暴徒立刻扑上去,将新九郎的双手反剪到背后,像捆球一样把他紧紧捆住。
  “啊,糟了!”
  另一边,正凭借着高强武艺在敌群中纵横驰骋的户川志摩,看到新九郎中了绳网之计,立刻收起刀,大声说道:“来,把我也绑了!把我们都带到雨龙太郎面前去!”说着,他把双手背到身后,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

  “走快点,你们这些死囚!就不能再快点吗?”
  抓着两人绑绳末端的雨龙手下,如同在地狱高唱凯歌的狱卒,拽着新九郎和户川志摩,在山间小道上穿行,最终穿过了兰谷的豪族雨龙太郎山庄的石门。
  从石门延伸出一条约小半丁长的道路,两旁树木郁郁葱葱。道路尽头,是一道用天然石块砌成的石墙,石墙中央有一扇古老的铁门,即便是小大名的宅邸也难以企及这般气派。铁门后面,一座泛着铜绿的铜瓦馆舍,与背后高耸的神斧山岩石相互映衬,宛如一座坚固的城堡,令观者惊叹不已。
  “开门!洞门权右卫门抓了两个人来!”
  权右卫门敲响铁门,里面传来“嘎吱”一声,门开了,几个手持棍棒的守卫仔细打量了众人一番后,才放他们进去,随后又“嘎吱”一声关上了门。
  户川志摩不禁暗暗咋舌:“啊,这等险要之地,仅凭代官或领主的力量,想要剿灭这帮人,简直难以想象。真是可怕的豪族。”
  “辛苦你们了。你们去那边休息吧,仙太和五介拿着绑绳。”
  权右卫门在这儿遣散了大部分手下,自己则带头朝内院走去。
  当他们来到一处桥廊下时——
  “咦?”一个意想不到的温柔声音传来。
  新九郎和志摩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位洗过头发、身着宽松浴衣的中年女子,姿态优雅如同精心雕琢的西施,只是与这漆制的栏杆略显不协调。她正倚靠着栏杆,好奇地睁着美丽的眼睛。
  “权右,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
  “啊,是大姐啊。”洞门权右卫门微微停住脚步,得意地说道,“这两人今天在埴生村竟敢对我们的人动手,头领大人非常生气,让我把他们活捉回来。瞧,我这不就把他们绑来了。”
  “哎呀,看着挺和善的武士,其中一个还像个六部和尚呢。”
  “这种人可不能掉以轻心。反正这一两天,他们就会在老地方被折磨死,给岩洞的青苔当肥料。”
  “真可怜。”
  “别同情心泛滥,容易成习惯。快走!”
  权右卫门粗暴地推了新九郎后背一把,又继续拽着他往前走。
  桥廊下的女子,将脸颊贴在单臂支撑的栏杆上,久久凝视着新九郎离去的背影,仿佛要把他的身影烙印在眼底。
  “啊,烦死了!看到那样的男人,又开始讨厌这山里了。”
  她喃喃自语,用横插着的黄杨木梳子,不停地挠着发根,涂着铁浆的嘴唇微微开合,露出如黑曜石般整齐的牙齿,轻轻咂着嘴。

  在一座以黑木大柱和神代杉装饰,充满原始风格的馆舍内,尽管是山庄的一间屋子,但隔扇、屏风等陈设却极尽奢华。
  雨龙太郎盘腿坐在厚厚的褥垫上,看着身旁的一个浪人,说道:“客人,马上把两个死囚带上来,让他们开开眼界,您也可以借此消遣消遣。”
  “哦?死囚?您说的是何人?”浪人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此人肩膀宽阔,一看就非比寻常。
  “您不明白也正常。在村子里说的罪人,在山里我们就称作死囚。一旦被带到雨龙面前,按规矩就别想活着回去,所以才这么称呼。”
  “原来如此,那是要在这里砍头吗?”
  “不,通常是把人扔进洞窟,任由手下处置。不过,有幸您是一刀流的高手,据说还曾担任过指南番,我倒想见识见识您的本事。能否在这儿拿这两人试试身手,不管是砍头还是劈胸,让我们开开眼?”
  “哈哈哈哈,这有何难。若只是为了展示身手,砍几个像绑着的死囚一样的家伙,可不是我的本意。不如给他们每人一件武器,来一场寻常的刀战,我定能漂亮地将他们一劈两半,让您大饱眼福。”
  “不愧是一流剑客,果然有气魄。那我倒要好好看看。若能见识到您的高超技艺,您若愿意,我可以答应您,让您成为我们一族的师范,在这山庄安享一生。”
  “这可真是万分荣幸。哦,您说的是那边木门处出现的人吗?”浪人指着庭院。
  雨龙太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没错。”雨龙太郎点点头,做好了观看的准备。
  “头领,把人带来了哦。”洞门权右卫门抓着春日新九郎和户川志摩的绑绳,将两人拽到雨龙面前,喝道,“坐下!”说着自己也在一旁蹲下。
  “嗯,辛苦你了。就是他们啊。把头抬起来!”
  雨龙太郎的声音如雷鸣般在山寨中回荡。
  “这毛头小子我不认识,可这个像六部的家伙,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怪了,喂,你肯定不只是个六部和尚。哼,别人不知道,可瞒不过我雨龙的眼睛。权右,把他的肩膀衣服扒开看看。”
  “是!”洞门权右卫门站起身,抓住户川志摩的衣领,把他的肩膀露了出来。
  “看到了吧,如果是云游各国的六部和尚,肩膀上不可能没有背行囊留下的痕迹。哈哈,我猜对了。你是龟冈藩的探子!把面具摘下来,你这混蛋!”
  雨龙太郎大声呵斥,怒目注视着志摩。
  户川志摩对雨龙太郎的眼力感到震惊,但既已暴露,他早有觉悟,立刻咬紧牙关,瞪大眼睛,毫不畏惧地回瞪着雨龙太郎,说道:“哼,你倒是眼尖!没错,我就是有马兵部少辅的家臣户川志摩。你们这一族竟敢无视领主的威严,作恶多端,天人共愤。若你们从此改过自新,听从主上的命令,那便罢了;否则,我定将代表天诛,让你们付出代价,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住口!住口!你这被抓的阶下囚还敢唱高调,看我不拔了你的舌根!客人,准备好了吗?”雨龙太郎怒目圆睁。
  “我已准备就绪。请给那家伙一件武器。”浪人转过身,迅速将下绪系在腰带上,整理好裤腿,站起身来。
  “权右,把武器给他。”
  “是!”
  洞门权右卫门吩咐手下,将从户川志摩身上搜出的刀递给了他。
  雨龙太郎冷冷地看着,说道:“喂,扮成六部的有马家家臣,本应将你碎尸万段,再把你腌渍的脑袋送回龟冈,给你们家一个教训。但今日格外开恩,给你件武器,你就凭自己的本事,与这位客人堂堂正正地一战,像个武士一样去死吧。权右,把六部的绳子解开。”
  “头领,这样没问题吗?”
  “没事,我来对付他。”
  浪人从走廊边猛地跳下,就在这时,一直躲在户川志摩身后默默低头的新九郎,突然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交汇。
  “呀,你是?”浪人愣住了,一脸惊愕。
  与此同时,新九郎也喊道:“啊,你是大月玄蕃!”
  新九郎双手被绑,却还是用双膝撑起身体,发出惊讶的叫声。
  “没错,我是玄蕃。我还以为你早就跳进音无濑川死了,没想到你这倒霉鬼,竟然活到了今天。”
  “哼,如今的我已非彼时的新九郎!只要双手能自由,哪怕只有一刀,我也要为千浪报仇……”
  “哼,你这家伙别碍事!”
  洞门权右卫门这时猛地一拉新九郎的绑绳,他“啊”的一声,往后踉跄了几步。
  大月玄蕃看着这一幕,畅快地笑道:“哈哈哈哈,福知山有名的胆小鬼,还在这儿说大话,真让人笑掉大牙。你别乱动,大月玄蕃我会用一刀流的绝技,先解决这个六部,再轮到你。今天就是你的死期,我送你去阴曹地府。”
  玄蕃恶狠狠地咒骂着,然后转向户川志摩,大喝道:“六部,站起来!”
  户川志摩瞪大双眼,平静地单膝跪地,左手握住刀鞘的七分处,缓缓起身,说道:“你们竟给我武器,这是上天的庇佑,也是你们厄运的终结……”
  “少废话,来吧!”
  “哼,你这恶徒,受死吧!”
  户川志摩刚站起身,左手便“哗啦”一声扔掉刀鞘,右手比闪电还快,如流星般划过一道寒光,直劈向敌人的眉心。与此同时,大月玄蕃也迅速抽出那把得心应手的鬼丸三尺长刀,如箭矢般朝右肋挡去。
  刀刃相交,发出清脆的声响,剑花四溅。新九郎忘却了自己的处境,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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