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堕落贵公子的烦恼
2025-08-05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名武士将头伸进半开的伞中,光着白皙的双脚,衣摆后撩,在细雨中沿着昏暗的柳原堤岸狂奔而来。
  紧接着,又有两名男子追了上来。他们在前面那名武士身后,扯着一张草席顶在头上,如韦驮天般迅速,像淋湿的燕子一样,钻进了银杏稻荷神社的鸟居之中。
  “哎呀,真冷啊,看样子,酒都快醒了。”
  “而且,到这儿雨又变小了,正好能在这儿躲躲。”
  两人扔掉草席,仰头望天。他们正是刚刚还在澡堂街扇屋的重兵卫和藤兵卫。
  稍前一步,收起伞,在狐格子前坐下的武士,装扮精致,看起来像是定九郎,腰间佩着双刀,浪人模样却又过于温和,脸颊上的酒窝冲淡了几分凶狠。
  “才刚入春,这雨就像个薄情郎。看样子笊组的那些家伙还没经过,我们先在这儿歇口气吧。”他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
  此人正是重兵卫和藤兵卫为给不动报仇而仰仗的贵公子大哥,也就是春日新九郎。
  “对了,趁现在……”新九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拿出一包钱放在桌上,“要是砍掉久八的脑袋,你们接下来一段时间最好离开江户,别磨蹭,赶紧远走高飞。这是我的饯别礼,就当是路上的盘缠,收下吧。”
  “别开玩笑了!”两人一脸惊讶地说道,“只要能为不动老大报仇雪恨,就算被抓到奉行所,被折磨至死,我们也毫无遗憾。我们怎么能丢下帮我们的大哥,自己远走高飞呢?”
  “别胡说!性命的取舍要看对手是谁,怎能为了久八那种贱命白白送命。之后的事,我会让菖蒲寮的夫人帮忙解决。你们别担心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等时机到了,咱们说不定还能在别处重逢。”
  “大哥,这份恩情我们不会忘……”
  “别啰嗦了!男人之间,不应有恩义的借贷。赶紧把钱塞进怀里。啊,他们好像来了!”
  “嗯?”
  两人赶忙起身,站在狐格子前,伸长脖子望向漆黑的远方。只见在又淅淅沥沥落下的雨中,有五把伞簇拥着前行的身影,还有一盏隐约可见的朱字小提灯。
  没错,正是从澡堂街出来的笊组的肘久八、荒神十左、投枪小六、大月玄蕃等人。他们丝毫不知此处有人磨刀霍霍地等待着,个个醉态百出,脚步踉跄地朝这边走来。
  按照阿延和新九郎的约定,当他们走到鸟居前时,阿延会故意弄灭小提灯,届时这边就动手斩杀。
  然而,阿延在与新九郎商议好回去的途中,被蒙面的夫人掳走了,所以并未在这一行人之中。而新九郎对此一无所知。

  啪嗒,啪嗒,啪嗒……是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
  “大月先生,走到见附应该就有马车了,再忍忍吧。”声音很大,显然是肘久八。
  回应的声音是大月玄蕃。他手持澡堂专用的伞,趿拉着高齿木屐,脚步不稳地走着,说道:“哼,这么晚坐马车太没情趣了。小六兄弟,神田川不管什么时候走过,感觉都很不错呢。尤其是带着这酒后微醺的脸,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雨丝,那滋味别提多美妙了。”
  “话虽如此,阿延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那个喽啰,回头看向投枪小六。
  小六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一脸烦躁地说道:“那女人最近有点不对劲,下次让我见到她,非得把她打得半死不可。”
  “你每次都这么说,可一见到阿延姑娘,态度就立马大变,真让人害怕。”久八打趣道。
  后面的四人毫无顾忌地哄堂大笑。他们就这样从银杏稻荷神社的鸟居前走过。
  机会转瞬即逝。新九郎一直盼着阿延的信号,却始终不见动静,便对身后的藤兵卫和重兵卫说道:“事已至此,只能主动出击了。像个男人一样,报上名去!”
  话音刚落,他自己率先冲了出去,大喊道:“站住,笊组的家伙们,给我站住!”他手持大刀,摆出架势,竭尽全力地喝止对方。
  “什么人?”对方传来惊慌的声音,五把伞齐刷刷地转向这边。
  紧接着,藤兵卫和重兵卫也猛地现身,喝道:“听好了,肘久八、荒神十左,还有你们这些小喽啰!你们竟敢欺骗并杀害不动老大,还抢占了他的地盘。因果报应,今晚就是为老大报仇雪恨的时候,你们都做好准备,一个个脑袋都得落地,被扔到这堤岸的泥泞之中!”
  “哈哈哈哈,蠢货!”肘久八将收起的伞换到另一只手,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不动的那些手下。跟着这么没出息的老大,你们这副可怜样看着都让人同情。不过,竟敢说这种老掉牙的话,看我把你们打到神田川底去!”
  “哼,废话留到黄泉路上说吧!”
  “小子,敢对本大爷,町奉行所的肘久八指指点点,我可不会放过你!”
  “废话少说!重兵卫、藤兵卫,别磨磨蹭蹭的,这家伙我来对付,你们把他砍了祭旗!”
  在新九郎的激励下,两人大喝一声,猛地拔出大刀,溅起脚下的泥水,喊道:“久八,别背对我!”说着便砍了过去。
  “少得意!”久八用两把胁差挡开攻击,随即用力一甩,雨伞脱手飞出,仿佛是修罗战场血雨的信号。
  “别伤了老大!”
  荒神十左迅速侧身,手持寒光闪闪的利刃,如铁壁般护在一旁。投枪小六虽无长枪,但拔出三尺余长的大刀,炫耀着自己臂力惊人。三人呈三角之势围了上来,眼看就要将藤兵卫和重兵卫碎尸万段。
  与此同时,春日新九郎早已按捺不住,趁大月玄蕃不备,突然欺身而上,直逼他的胸口。
  “玄蕃,今天我要与你单挑!”新九郎猛地扭住对方的刀鞘,步步紧逼,说道,“哼,你果然是大月玄蕃!”
  大月玄蕃似乎吃了一惊,但随即不屑地嘲笑道:“早就听说你这音无濑川的失败者,在江户四处游荡,靠吃不动的残羹剩饭为生。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真是百年难遇。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大月玄蕃一刀流的厉害!”
  “少废话,你这小喽啰!”
  新九郎语气如往昔般强硬。那个曾经留着前发、身着振袖的柔弱少年,如今竟变成了这般粗犷的剑侠,玄蕃也不禁为之震惊。而新九郎,曾经惧怕的玄蕃,如今在他眼中已不值一提。
  “该说百年难遇的是我!在音无濑川,你让我蒙受耻辱,又因你,我与恋人不得相聚。今晚,我就代替千浪,取了你的狗命!”
  “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看我怎么收拾你!”
  “到了阴间,别忘了见识一下脱胎换骨的新九郎的厉害!”
  “胡言乱语!”
  玄蕃刚要拔刀,刹那间,新九郎的居合斩如闪电般刺出,目标直指他的眉心,手中的来国俊仿佛能劈开雨滴,风声飒然。
  “啊!”大月玄蕃过于轻敌,拔刀稍慢,险些被刺中,勉强避开剑尖三寸,随即横身一闪。
  “嘿!”新九郎这一刀,若刺中身躯,必定致命,其势凌厉,令人胆寒。
  “什么!”玄蕃急忙跳开。
  一道寒光闪过,新九郎再次挥刀猛砍。玄蕃急促的喘息声屡屡被新九郎的刀声打断。此时的新九郎,刀法已融入小野派一刀流的精髓,加之自然的磨砺与感悟,天赋的聪慧也让他的刀法更加精湛,与被逐出师门时相比,已然有了质的飞跃。然而,大月玄蕃也是正宗一刀流的高手,尤其经验老到,即便如今的新九郎,要想轻易将其斩杀,似乎也并非易事。
  这时,新九郎目光一转,看到七八丈开外,藤兵卫和重兵卫正被肘久八、荒神十左、投枪小六三人围攻,陷入苦战,眼看就要被反杀。藤兵卫和重兵卫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鲜血淋漓,宛如燃烧的火焰。
  提灯笼的喽啰见势不妙,急忙逃离现场,想必是去冰川下向深见重左报信了。
  “哇啊!”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原来是藤兵卫拼死一战,巧妙地斩断了右侧荒神十左的一条手臂。然而,就在他斩伤荒神的瞬间,投枪小六趁机扑上,高举三尺余长的大刀,狠狠劈下,从藤兵卫的肩膀一直砍到后背,藤兵卫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唔……”藤兵卫举着胁差,向着虚空挥舞了一下,便凄惨地弯下身子,如弓般倒下,没了动静。
  此时,场上剩下重兵卫一人面对三人。无论怎么看,除非新九郎尽快解决玄蕃,赶来支援,否则这场对决,重兵卫毫无胜算。
  恰巧,细密的夜雨渐渐停歇,如雾般消散,月光洒在湿漉漉的柳树林上,泛起朦胧的光晕。在这微光下,堤岸的道路隐约可见,从两三町外,一个黑影正朝着这边飞速奔来。
  眨眼间,黑影已至近前,正是刚才在红梅河岸的黑暗中掳走阿延的男装美女。毫无疑问,正是满腔愤怒、身着黑色蒙面装、宛如夜鸦般的菖蒲寮夫人。

  宛如一只岩燕瞄准深渊中的小鱼俯冲而下,夫人飞身跃入刀剑交织的漩涡之中。不知何时,她手中已抽出一把寒光闪烁、尺四五寸长的细身太刀。
  她来无声息,出手亦无半点声响,突然朝着投枪小六的鬓角迅猛砍去,回刀之势比箭还快,顺势拨开失去一条手臂的荒神十左,身形如浮船般轻盈,刀刃似闪电般迅疾,毫不留情地再次挥出一刀。
  “噗……”
  小六嘴角溢出鲜血。他惊愕地瞪着这突如其来的援手,举着大刀怒吼着扑了上去。然而,夫人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而攻向重兵卫正对面的肘久八。只见寒光一闪,只一个照面,便砍断了对方的刀锷,紧接着,“咔嚓”一声,将对方握刀柄的手指齐刷刷斩断。
  借此气势,重兵卫的刀法顿时凌厉起来。久八和小六遭此突袭,又各自受了轻伤,脚步变得踉跄不稳。就在这瞬息之间,夫人身形一转,迅速离开。
  此刻,大月玄蕃与新九郎正陷入激烈的拼斗,难解难分。夫人瞅准时机,猛地冲上前去,靠近之时,暗暗凝聚力量,白皙的手臂一挥,如火焰般的一道闪光,“嗖”地射向玄蕃身侧。
  “啊!”大月玄蕃被这突如其来的强敌吓了一跳。
  他正与新九郎拼得剑刃相交,想要扭身躲避,刹那间,却感觉握剑的手有些松动,对方的刚猛剑势如岩石般压来,令他难以承受。无奈之下,他用力挣脱,“铮”的一声,宝剑出鞘。然而,还没等他喘息,夫人的第二刀已如闪电般袭来。他刚要招架,新九郎的攻击又从身后接踵而至。至此,玄蕃陷入进退两难之境,慌乱中,他连退四五丈,重新摆好架势。但一旦心生怯意,破绽便会立现,新九郎趁机再次猛攻,玄蕃这回真的害怕了,转身拼命逃窜。
  “胆小鬼,站住!站住!”新九郎怒骂着,满脸凶相地追了上去。
  而夫人则迅速转身,再次冲向投枪小六,手起刀落,将小六斩为两段。紧接着,又朝着肘久八攻去。此时,重兵卫见状,勇气倍增,使出浑身力气,从正面像砍唐竹般将久八劈倒。
  “哇啊!”
  久八临死前喷出的血雾,如蒙蒙雾气般升腾而起。
  一时间,血腥之气弥漫在柳树的阴影之中,久久不散。重兵卫松了口气,这才发现眼前的黑影。
  “不知您是何人,感谢您突如其来的援手,真是太感谢了!”
  重兵卫放下带血的刀,低头行礼。
  夫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用变了腔调的声音说道:“无需多礼,我看你们报仇心切,意气风发,便出手相助。你赶紧砍下那家伙的脑袋,去祭奠不动老大吧。”
  “啊,您怎么知道这些事?”
  夫人转过头,依旧蒙着脸,说道:“总之,此地不宜久留,赶紧离开才是上策,别问那么多废话。”
  重兵卫无言以对,依照新九郎之前的吩咐,砍下久八的脑袋,用衣袖包好,又将兄弟藤兵卫的发髻遗物揣进怀里,趁着夜色,逃离了江户。

  近日,忍冈的花海,从江户的八百八十町望去,宛如身着淡红色衣衫的天女,与远处的富士山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绝美的景致。
  在江户的春天,没有卖不出一口钟的日子。这偌大的江户,连续三日,人们纷纷出动。町里的妇人小姐、年轻的艺伎,身着赏花的小袖和服,头戴夸张的假发,扮成滑稽的模样;沉稳的年轻公子、德高望重的老者;武士们头戴斗笠,市井之徒则别着短刀,男女老少,形形色色,如同猫和勺子般,络绎不绝地朝着东睿山上野的山丘涌去。
  自宽永初年将军家开创此地以来,这座山便成为了江户首屈一指的赏花胜地。在这里,小曲、净琉璃等表演随处可见。每到花季,无论是山里的哪个地方,都举行着无拘无束的聚会,武士、商人、女人、男人,坐在毛毡和花席上,不分阶级。清水堂边、寒松院的林荫道、吉祥阁之下、慈眼堂前,凡是有花之处,都搭满了色彩斑斓的小袖幕帐,热闹非凡。
  “客官,客官,您看这如此嘈杂拥挤,万一有什么冒犯之处可不好。您要是想休息,实在不好意思,还请您到里面去。客官您要是……”
  在屏风坂的下坡处,慈眼大师石垣旁,一家挂着芦苇帘子的茶店里,穿着无袖短衣的茶店老板,正在叫醒一位在山上并不少见的烂醉如泥的武士。那武士鼾声如雷,老板轻轻摇晃着他。
  “客官,不光是我这边不方便,这店门口吵吵闹闹的,您也休息不好呀,麻烦您稍微醒醒……”
  “烦死了!”
  武士一把推开老板的手,翻了个身,结果“哗啦”一声,旁边的小桌被带倒了。但这醉汉却紧紧抱住桌子,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仿佛置身于花的世界之外,灵魂早已在梦乡中遨游。
  “真是头疼啊,看他佩着双刀,一不小心可不敢叫醒他。”老板无奈地看着武士的睡相。
  “看样子是喝了不少啊。”在场的两三位客人同情地说道。
  “可不是嘛,光在我店里,就喝了一升二三合呢,这谁受得了。”
  “就他这瘦弱的身子,能喝一升多,真是让人惊讶。你们看,虽然他睡得毫无防备,但这模样,对一个浪人来说,是不是还挺俊美的?”
  “嗯,还真是……”
  众人这才留意到,一时间,都被这位武士沉睡中的美貌所吸引。
  就在这时,店前的行人突然加快了脚步,只听见“哗啦哗啦”的声音,人们朝着同一个方向跑去,边跑边喊道:“打架啦,打架啦!拔刀互砍啦,要出人命啦——”
  如此这般令人紧张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茶店里的客人也被这阵骚乱吸引,随着人流一窝蜂地跑去。只见在寒松院原野的垂枝樱花树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似乎事件就发生在那里。
  “闭嘴!既然是个瘸子,为什么不在没人的地方走。”
  “不光撞到了武士,还敢如此无礼地顶嘴。”
  “看刀,我要用这新刀来试试你的身手!”
  如此这般气势汹汹的叫骂声传来,只见七八个武士,个个手持长刀,刀刃几乎触碰到地面,从肩膀到手臂都透着一股狠劲。周围围观的人纷纷猜测,他们大概是山手组的武家侠客,是深见重左的手下。
  在他们脚下,蹲着一个身着破旧鼠灰色僧衣的虚无僧,其中一个被骂作瘸子的,正艰难地弯曲着那条残疾的腿,另一个同伴虽然看不清脸,但能看出是个圆肩的温和之人。
  从刚才起,任凭对方踩脚、吐口水,他们始终低声下气地赔礼:“您生气也是难免的,您看,我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虚无僧,而且,撞到您也是因为我腿脚不便,被人一挤就踉跄了一下。”
  “还请您多多包涵,我们已经多次赔礼道歉了,还望您能原谅。”年轻的虚无僧也用温和的声音,双手合十说道。
  “哼,这家伙——”一个武士粗暴地走上前,猛地抓住虚无僧僧帽的边缘,“这家伙是个女的!”
  “什么?女的?这可真是稀奇。”
  “尼姑或者女行者倒是常见,可女虚无僧倒是少见,正好拿来下酒,增添点乐趣。”
  “喂,瘸子,不管这是你老婆还是女儿,为了赎罪,把这个女虚无僧借我们玩会儿。”
  “来呀!”
  “你要是不答应,就以假冒虚无僧的罪名,把你送到寺社奉行那里去!”
  说着,不容对方拒绝,便伸手去抓年轻虚无僧的手,想要强行把她拉走。
  她的同伴见状,吃了一惊,说道:“啊,等一下!”说着,拄着拐杖,拖着残疾的腿,想要起身阻拦。
  这时,一个武士瞪着他,呵斥道:“别碍事!”说完,猛地一拽虚无僧的拐杖。
  哪知拐杖居然像刀鞘一样,“嗖”地一下被抽了出来,虚无僧手中则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
  “啊?”武士们惊得连忙后退,但为时已晚。
  咬着嘴唇的虚无僧想必已是忍无可忍,如飞鸟般纵身一跃,将其中一个武士斩成两段。
  “哼,你这不要命的家伙!”
  刹那间,白刃乱舞,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残疾的虚无僧和女虚无僧背靠背,相互掩护,转身面对七八个凶悍的武士,严阵以待。
  落花缤纷,在这之下,是两条仿佛随时会消逝的生命——
  “哎呀,可真是不得了的场面。”
  “跑去那种地方扎堆,简直就是自找苦吃,就像撞上了瞎眼的阎王爷,今天可真是开了眼。”
  那些刚刚回到大师堂茶屋、神态悠闲的客人,正绘声绘色地向茶店老板讲述着他们偶然看到的虚无僧与武士的打斗场景。这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愈发显得紧张刺激。
  “哎呀,真的吗?对手是山手组的八九个武士,这边却是一个女虚无僧和一个腿脚不便的同伴?哎哟哟,那肯定是在劫难逃了呀。”
  “估计这会儿,已经成了垂枝樱花的肥料,被斩死在樱花树根旁了吧。”
  “唉,虽说他们是虚无僧,但总觉得挺可怜的……”
  这时,那个像蝮蛇般从矮脚桌上抬起头的浪人,突然用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茶店老板的脸。
  老板不禁有些毛骨悚然,问道:“您醒啦?要不要给您来杯凉茶?”
  “啊,刚才不是在做梦吧……”浪人坐起身来,环顾众人,问道,“老板,你刚才说他们是虚无僧,对吧?”
  “呃,是的。”
  “一个是女虚无僧,一个是腿脚残疾的虚无僧,他们被山手组的恶徒武士围攻,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刚才听着像在做梦,难道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肯定没错。”
  “原来如此!”浪人猛地抓住刀鞘,起身离开矮脚桌,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充血的双眼变得通红,“老板,快给我倒杯酒!”
  老板被这气势吓得慌了神,忙不迭地往五郎八茶碗里倒酒端上来。
  浪人却“呸”地一口,说道:“这不是酒,是水!拿酒来!”
  老板赶忙重新倒酒。浪人系上束脚裤,又将束衣袖的带子系好,像发了疯似的“咕嘟嘟”一口气把酒喝了个精光。最后一口酒,他对着刀柄的丝线,“呼”地喷出一团酒雾,说道:“老板,茶钱回头给你!”
  话音刚落,只见他在纷纷扬扬如雪花般飘落的樱花中,飞身朝着寒松院原野奔去。

  方才还被八面铁刀团团围住,陷入进退两难绝境的两名虚无僧,满心以为自己就要像蜂巢般,被这八九把利刃戳得千疮百孔。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疾如韦驮天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嘿呀!”
  只见来人动作迅猛,瞬间就将一名武士斩倒在地,那挥舞手臂的利落劲儿,实在令人惊叹。
  “你是何人?”
  山手组的武士们顿时乱作一团,而这位浪人却像看蝼蚁般俯瞰着他们。他眼角微微泛起樱花般的色泽,发出与他气质不符的洪亮声音:“我非他人,乃无主无派的独行之士,贵公子新九郎是也。我与这两位虚无僧略有渊源,今日仗义相助。你们一起上吧!”
  “什么?你就是贵公子新九郎?”
  “原来是你啊!我们正四处找你呢,这次正好割下你的脑袋,你就等死吧!”
  “哼!”
  新九郎一声怒吼,右手大剑,左手小剑,左右开弓,挥舞起来。那迅猛的动作,眨眼间,右边两人、左边一人便血流如注,倒地不起。剩下的四五名山手组武士见状,自知不敌,便各自朝着四面八方逃窜而去。
  “哼,不过是些嘴硬的家伙!”
  新九郎擦拭着来国俊剑上的血污,正欲离开,两名虚无僧跌跌撞撞地追上来,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衣袖。
  “莫非您就是新九郎?”
  “新九郎大人,啊,一定是新九郎大人没错!”
  “真是意外,新九郎,我是你兄长重藏,这位是千浪。我们听闻你在暴风雨之夜,从隅田川失踪,没想到你竟安然无恙!”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两人恍惚如梦,声音中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哭腔。
  “你,你们在说什么!”新九郎一脸嫌弃地用力甩开衣袖,故意抬高头,用比平时更加粗俗的语气说道,“没错,我的确是新九郎,但我与你们素未谋面。我乃江户出身的武家侠客,名号正是贵公子新九郎。你们可别认错人了!”
  “啊,难道是同名之人?”
  “不对,您的模样和说话的语气,虽与往昔大不相同,但千真万确就是春日新九郎大人。我千浪绝不会认错!您竟说不认识我们,这、这是何等绝情的话……”
  “哎呀,真丢人!我好心帮你们,你们倒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哭啼啼,真让人受不了。不管怎么说,我春日新九郎可不是什么温柔之人。如今我已沉迷女色与美酒,一事无成,既无兄长,也无值得牵挂之人,早已是堕入地狱的废人。好了,放开我,以后别再来找我!”
  新九郎的声音微微颤抖,但他始终不让人看到他流泪的脸。
  “您,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新九郎大人,我倒是无所谓……可在兄长面前,您怎能说出这般话来……”
  “够了,烦死了,叫你放开!”
  “啊——”
  千浪和重藏被猛地推开,等他们再次起身看去,新九郎早已如疯了般飞奔而去,身影已在远方。
  千浪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终于,泪水决堤,放声大哭起来。无论重藏如何安慰劝解,千浪的泪水都止不住。最后,她用衣袖掩面,朝着二月堂的后面跑去,在那里,尽情地痛哭流涕。
  重藏心想就让她哭个够吧,这也算是一种慰藉。毕竟,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对于她这些年所经历的艰难困苦来说,都如露水般微不足道。
  话说回来,如果眼前这个人真是新九郎,那在短短四五年间,他的性格变化可真是令人惊叹。他身手如此不凡,却从未听闻他击败过钟卷自斋。尤其是他那粗俗的言语、不羁的举止,甚至还提及女色与美酒,透着一股令人忌讳的神秘气息。
  不知不觉间,山峦如沉睡般,化作一片静谧的森林。宽永寺的树林中,传来寒鸦凄凉的振翅声。四周的樱花也在暮色中染上一层淡墨色。千浪如同哭死过去一般,将脸埋在花瓣之中。她是否还在一动不动地哭泣呢?重藏心中一阵揪痛。
  “那边的,是刚才的虚无僧吗?”
  一盏提灯的光亮,突然出现在眼前。
  “是的,我们是虚无僧。”
  “我是前面大师堂下茶屋的人,方才那位帮你们的贵公子老大,让我事后把这个交给你们。”那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重藏。
  “多谢。冒昧问一句,能否借这灯光一用?”
  “没问题。”
  茶屋老板将提灯放下。千浪也抬起哭得红肿的脸,与重藏一同,屏息凝视着展开的信上的文字。

相关热词搜索:剑难女难

下一章:十六 女地狱,大川沸腾

上一章:十四 如法之暗,夜鸦嗔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