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竞逐武名,血洒场中
2025-08-05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生田的马场赛马似乎已经结束,人群中戴着斗笠和市女笠的人们,如同随波逐流的落花一般,沿着渐染暮色的道路,涌向城下。
  这丹波国每年例行的生田赛马,由福知山主办,但邻藩宫津的京极丹后守、出石的仙石左京之亮等家族,也按惯例会选派马术高手前来参加。
  结果,向来是小藩福知山城主松平忠房的家臣中涌现出众多优胜者,而最为强大的藩国宫津的京极家,今年又一次遭受了无比耻辱的惨败。
  平日里总是以大藩的骄傲自恃、举止傲慢的京极家众人,此次惨败反而引发了民众压抑已久的情绪,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欢呼声。福知山的市民和百姓们公然对京极家进行了尖刻的嘲讽和讥笑。就这样,这个充满怨恨的春日渐渐落下帷幕。
  “大、大——老爷,大事不好了!”
  就在那个黄昏,福知山的仓库主管正木作左卫门家的玄关,传来这样叫嚷着冲进来的男子,是负责陪伴女儿千浪去生田观看赛马的五平。正担心着女儿归途的作左卫门夫妇,听到声音惊讶地跑出来查看,只见五平肩头鲜血直流,头发凌乱地披散着。
  “这是怎么回事,五平?你怎么弄成这样?清醒点!”
  “大、大事不好了!我只是受了点轻伤,可小姐她、千浪小姐她……”
  五平被扶着,手指向远方,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女儿怎么了?快说!”
  “从生田回来的路上,几个喝得烂醉的京极家年轻武士,围住了千浪小姐和我。我就受了这伤,然后千浪小姐被他们强行掳走,带到如意轮寺后面去了。”
  “哼,何等荒谬的暴行!竟如此说大藩的家臣蛮横无理,他们总不至于无故伤害我女儿。五平,那些年轻武士里,有没有哪个看着像是主谋的?”
  “您这么一说,我好像看到京极家的指南番大月玄蕃,一直在暗处窥视。之前我在府上也见过他。”
  “啊,一定是那个大月玄蕃,之前就一直强求要娶千浪为妻。想必是被严词拒绝后,才做出这般暴行。可恶的小人,就算是邻藩的指南番,我也绝不轻饶!”
  愤怒至极的作左卫门,迅速将短刀的刀尖咬在嘴里,一边系着袴带,一边回头看向妻子阿村,说道:“夫人,千万不要担心。我正木作左卫门虽然年迈,但也定会立刻将千浪救回!”
  他刚提起裤腿准备飞奔而去,阿村从里屋追出来,说道:“老爷,带上您的枪!”说着,递上一把蜡色枪杆、穗状枪刃长八寸的短枪。
  作左卫门微笑着接过,“砰”的一声扔掉刀鞘,夹在右腋下,只说了一句:“照顾好五平。”便朝着如意轮寺后面的方向,如疾风般飞奔而去。

  突然,一阵令人心碎的女子尖叫声,在如意轮寺后的幽静梅林里回荡开来。已然临近凋零的脆弱梅花,仿佛也被这叫声惊到,纷纷扬扬地飘落花瓣,在芬芳的暮色中,与白色的光芒交错闪烁。
  紧接着,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一群武士气势汹汹地拖拽着一名女子赶来。原来是京极家那些因生田马场的惨败而窝火的年轻武士,他们借酒消愁,这酒局此刻已演变成一场混乱的闹剧。
  “就这儿吧——”
  人群中一名强壮的武士抬手示意,女子便如球般被扔到了宴席上。年轻武士们像是立下了大功一般,各自坐在酒杯前,喧闹不已。
  “确实,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怪不得先生如此着迷。”有人这样说着。
  也有人附和道:“如此美女,怎能让小藩那些寒酸武士随意享用,拒绝大月先生的要求,真是不知好歹。”
  诸多门人纷纷表达着对大月玄蕃的追随。
  “这就是千浪——”大月玄蕃冷冷地瞥了一眼,坐在树根旁,与众人稍显疏离,说道,“没什么好惊慌的,也别哭。都是因为你父亲太过固执,才导致这样的局面。好了,开心点,给大家斟酒,等会儿我带你回府,今晚就让你见识见识宫津城下的繁华。而且从明天起,你就要成为远比福知山强大数倍的大名,京极丹后守的指南番大月玄蕃的枕边人,从此飞黄腾达。这可不是什么坏事。”说着,他满脸谄媚地凑近千浪。
  “千浪小姐,抬起头来。能被先生这样的男人看上,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来,我们费了这么大劲,怎么也得让你给我们斟杯酒,不然可就太亏了。”
  一名醉得厉害的门人,从紧紧俯伏着护住自己的千浪身后,强行要把她拉起来。
  “无礼之徒!”千浪怒喝一声,红唇微张。
  她猛地抬起白皙的脸庞,从凌乱的发丝间射出的眼眸,定然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别以为我是个弱女子就可以随意侮辱,我可是正木作左卫门的女儿!你们这群肮脏的家伙,谁要给你们斟酒!”
  她竖起远山般的眉毛,模样如同愤怒的罗浮仙子,显得既凄厉又艳丽。
  玄蕃露出厌恶的牙齿,冷笑起来。接着,他伸出手,毫不羞愧地用力将千浪的身体拉近,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怀里。
  “千浪,你不懂命运的力量。笼中的小鸟,再怎么挣扎又有什么用呢?我大月玄蕃一旦认定的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是个执着的人。你最好乖乖认命,顺从些对你有好处。”
  “哼,谁要听你这些胡言乱语!放开我,快放开我!”
  千浪奋力挣脱被抓住的手臂,如飞鸟般迅速起身,踉跄着向前跑去。
  “抓住她!”
  玄蕃坐着未动,只用下巴示意。四五个门人一哄而上,轻而易举地拦住了千浪的去路,将她团团围住。
  “哼,别白费力气了,乖乖回来!”
  “你们想干什么!”
  千浪手中突然亮出一把形似弯月的怀剑,瞬间划伤了离她最近的一人。众人惊呼声中,纷纷后退。
  “这泼辣的女人,不过是螳臂当车!”
  一名门人趁千浪挥剑之时,俯身钻到她手下,扭住了她的手腕。就在这时,从侧面突然刺出的穗状枪尖,瞬间刺穿了这名门人的脾脏。
  “啊!”门人倒地。
  千浪顺势反手用怀剑朝他肩头砍去,却突然瞥见那刺出长枪的人,不禁脱口而出:“啊!”便朝着那人扑了过去。

  一名门人被漂亮地刺倒,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年轻武士们大为震惊,众人瞬间散开。原本因对方只是个女子而有所轻敌的他们,此刻紧张起来,纷纷拔出佩剑。
  “卑鄙小人!竟敢偷袭,你是什么人!”
  武士们气势汹汹地从正面逼来。只见对面,一位头发已染上霜色的老武士,将沾满鲜血的枪穗紧紧握住,如同孩子被抢走的鬼子母神一般,满脸怒容,狠狠地瞪着众人。
  “住口!扰乱他藩和平,天人共愤的奸贼!我乃千浪之父正木作左卫门。你们若乖乖退回藩国,此事便作罢;否则,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无边流枪术的奥义,都给我做好觉悟!”
  作左卫门将女儿千浪护在身后,熟练地舞动着短枪,枪穗紧握手中。
  “哦,原来你就是作左卫门?区区小藩的穷武士,能有多大能耐?竟敢妨碍我们,看我不把你碎尸万段!”
  一名武士率先叫骂着,挥舞着大刀,径直朝作左卫门扑来。作左卫门快速向前一步,瞄准对方咽喉,枪尖如闪电般刺出,鲜血顿时如梅花般飞溅开来。
  “你这老东西!”
  紧接着,大月玄蕃的高徒深泽大八冲了上来,只见作左卫门以电光石火般的速度刺出的枪招,被深泽大八斜着一刀砍断。
  南无三——
  作左卫门扔掉长枪,瞬间握住腰间长刀的刀柄。就在这一瞬间,深泽大八瞅准时机,双手举刀,如疾风迅雷般朝作左卫门狠狠斩下,这一招迅猛无比,几乎没有给作左卫门留下任何躲避的间隙,眼看着作左卫门就要血溅当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屏住呼吸的千浪,凭借瞬间的机智,将手中的怀剑如流星般掷出,“噗”的一声,刺中了深泽大八的右臂。深泽大八吃痛,手中的大刀斜着砍偏。作左卫门趁机出刀,准确无误地砍中了踉跄的深泽大八的腰侧,将他砍倒在地。
  片刻之间,两人被刺,一人被一刀两断。这边的大月玄蕃见状,却依然神色悠然,他一边用磨刀石擦拭着大刀的刃口,一边缓缓走上前来。在离作左卫门大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傲然握住刀柄。
  “你这老糊涂,杀红了眼吗?为何对我的门人下手?按照规矩,我可饶不了你。”
  “少废话!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因为求亲被拒,就心生怨恨,竟敢诱拐我家千金,实在是可恶至极!我先斩了你这些为虎作伥的爪牙,看你还能怎样!”
  “好,说得好!既然如此,我定要凭自己的本事把千浪夺过来,先取了你的性命,你就认命吧!”
  “我怎会怕你这恶人的毒手!”
  “看刀!”大月玄蕃大喝一声,腰间的三尺一寸长的宝刀如银色飞龙般寒光一闪,朝作左卫门劈去。
  玄蕃身材高大,在他眼中,年老体衰的作左卫门不值一提。他臂力惊人,号称山阴地区无人能及,力敌十二人。而且,他精通宝藏院枪术和一刀流剑道,被尊称为达人。此刻,他全力劈出的这一刀,威力惊人,作左卫门若能躲过,简直堪称奇迹。然而,这一刀刚过,紧接着又是毫不留情的第二刀!与此同时,一名武士绕到作左卫门背后,准备从背后刺穿他的脊背。
  千浪见父亲性命危在旦夕,如风中残烛,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用手阻挡利刃,却被旁边的一名年轻武士一脚踢倒,当场昏迷过去。
  此时,形势危急。
  “嘿呀!”
  大月玄蕃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这一劈上,大刀如疾风般朝作左卫门直劈而下。作左卫门急忙横刀抵挡,却被这股强大的力量震得手臂发麻,脚步踉跄。就在这时,背后的武士瞅准时机,避开他的腰部,挺刀刺向他的腹部。

  大约初七的一弯淡月,从不久前开始,便越过淡墨色的如意轮寺屋脊,将青银色的光雨洒向那徘徊着的夕霞世界,为春日的朦胧夜色增添了几分韵味。
  从罗汉堂的阴影中,浮现出两个人影。在白梅映照的月光下,两人服饰华丽,宛如银铸。一位是年约三十的英武武士,另一位则是身着光绫振袖、前发整齐、喜爱金线刺绣的年轻侍从。
  “兄长,那喊叫声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从这泉水对面传来的,绝非寻常之事。”
  两人站在小径上,侧耳倾听。紧接着又传来一阵惨叫。
  年长的武士说道:“新九郎,是有人在拼杀!快跟上!”说罢立刻飞奔而去。
  年轻的武士虽面露犹豫之色,但还是被这股势头裹挟着,一同向梅林深处跃去。
  只见一位气息奄奄、疲惫不堪的老武士,正被几个满脸凶气的人围攻砍杀。其中一人更是卑鄙,绕到背后,举刀准备偷袭。率先赶到的年长武士,出于武士的侠义之心,不及拔刀,大喝一声:
  “老人家,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喊罢,他如切梨般,一刀将背后的小人砍倒,随后迎着大月玄蕃的刀锋,奋勇地纵横砍杀起来。
  “不知阁下是何人,实在感激不尽!”作左卫门趁机稳住身形,高声喊道。
  正与大月玄蕃殊死搏斗的助战武士回应道:“这家伙我来对付,老人家,你去击退周围的那些喽啰!”
  玄蕃被这突如其来的强敌打得连退五六步,但他本就是胆大包天的恶徒,且武艺精湛,手中三尺长刀丝毫不显疲态,很快稳住身形,转守为攻,朝着碍事的助战武士猛地一刀,直取其头顶。
  “呀!”
  武士如金刚不坏般稳稳接住这一刀,刀剑相交,迸射出刺眼的火花。紧接着,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施展龙争虎斗的秘术,比拼玄妙的技艺精髓。一时间,白梅映照的月夜仿佛也黯淡下来,纷纷扬扬的落花如飞雪般在剑的漩涡中盘旋,场面惊心动魄。
  另一边,作左卫门因得到意外的援手,鼓足力气,不顾一切地挥刀砍杀,连眼角都不扫向别处。那五六名叫嚷着的门人只是胡乱挥舞着刀剑,人多却无章法。尤其是年迈体衰的作左卫门,渐渐体力不支,气息急促,被众人逐渐围了起来,身上几处轻伤,鲜血汩汩流出。
  就在这时,从树林深处隐隐约约晃动着几盏提灯的微光,七零八落地闪烁着。
  人声、脚步声,转眼间便靠近了。众人见状,以为是福知山的援兵到了,顿时一哄而散,纷纷逃进树林深处。大月玄蕃也趁机如脱兔般溜走了。
  作左卫门放下染血的刀,在助战的武士面前双手伏地,披散着头发,俯首说道:“在这危急时刻承蒙您相助,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我是仓库主管正木作左卫门。”他喘息着,话语中带着滚烫的气息。
  “原来您是松平大人的家臣,我是在城下柳端开设道馆的浪人春日重藏。您平安无事,真是万幸。”助战的重藏也恭敬地回礼,将刀收入鞘中。
  这时,正好有十来个人匆匆赶来,提灯的光投在一个身影上。领头者说道:“老人家,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哎呀,各位,正木先生平安无事!”
  “对手怎么样了?可恶的京极家那帮人的所作所为,让我们也见识见识!”众人纷纷叫嚷着。
  这些人都是作左卫门家附近的邻居,从留在后面的阿村和五平那里得知出事了,便赶了过来。提灯的光在四周晃动,突然有人惊愕地喊道:“啊,千浪小姐昏迷了!”
  紧接着,从一旁的树荫下也传来声音:“哎呀,这里藏着个可疑的家伙!”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一个蜷缩在黑暗中的男人拖了出来。
  “这家伙,你也是京极家的武士吧!”
  “混蛋,砍了他!”
  众人前后挥舞着刀,刀鞘碰撞作响,眼看就要将他血祭。
  这时,春日重藏挤开众人,张开双手拦住。
  “哎呀,这是我的弟弟,名叫新九郎,不是京极家的人。”
  “啊,您就是帮助正木先生的那位?”
  “正是。被大家怀疑也实属难免,这位新九郎是我的弟弟,他天生胆小,而且说起来惭愧,他厌恶武艺,连拿刀的方法都不会。所以遇到这种情况,他也没和我一起拔刀相助,如大家所见,他吓得脸色苍白,躲在暗处。我把这丢武士脸的事说出来,还请大家消除疑虑。”
  “哦哦,那可真是可怜。”
  众人听了重藏的话,像是被触动了一般,一时间都盯着新九郎看。新九郎趴在地上,浑身颤抖。他那美得如同蝴蝶化身般的容貌,让有些人甚至暗自怀疑他是不是重藏的娈童。

  福知山的领主松平忠房,领地仅有三万二千石,在大名之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藩。然而,凭借其家族门第以及充盈的武士气魄,他对宫津七万石的城主大名京极那徒有其表的庞大势力,着实颇为轻视。
  恰逢此次生田马场的马术竞赛,福知山一方展现出卓越的优势,这赫赫武名在事实上彻底压倒了对方。忠房对此深感满足。就在他进一步激励家臣精进武艺之时,一个棘手的大问题突然涌现,这让忠房的脸上也开始浮现出不少忧虑之色。
  原来,接连在生田遭受屈辱的京极家,再次提出要进行两藩之间的剑道比试。在十八般武艺中,剑道作为武家的门面技艺,松平家自然不能拒绝,于是立刻派出使者表示应允。然而,松平家身为小藩,无法以优厚俸禄聘请到知名剑士,所以尽管家中不乏热衷武艺之人,却没有能在世间崭露头角、独当一面的剑术指导。唯有兼任马回役的竹中佐次兵卫,担任真荫流的指导者,但与京极家的大月玄蕃及其代理师范桐崎武太夫等人相比,其技艺明显难以相提并论,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京极家摸清了这一内情,才发起这场致命的报复行动。得知此事的松平忠房,为此苦恼得茶饭不思。
  “难道就没人能担此重任吗!”
  从白色袄服的书院中,传出忠房烦躁的声音。隔壁房间出现的近侍,恭敬地问道:“您有什么吩咐吗?”说着,依照礼仪,双手伏地。
  忠房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从生田马场那日到今天,过去多少天了?”
  “回禀大人,算来已有一个月零二十多天。”
  “这样啊,眼看就快两个月了。可正木作左卫门一直称病,至今未能前来拜见。想必他如今已完全康复,你去告诉负责传达的官员,让他立刻传作左卫门火速登城。”
  “是。”
  近侍领命,正准备退下,忠房又叮嘱道:“你要特别说明,是因为有重大之事。”
  的确,不知不觉间,春天已步入四月。
  忠房这时才仿佛如梦初醒。由此也能看出,他这十几天是多么忧心忡忡,心无旁骛。
  从敞开的涂漆障子望出去,庭院中的假山、泉水,繁花似锦,仿若将春天的美好盛入花篮,重重叠叠盛开的垂枝樱,如胡粉般飘落在回廊的杉木门上,这般绚烂的景致,此刻却无法给忠房带来丝毫慰藉。尤其是这段时间,年轻武士们一心专注于晴天时的演练,那激烈的刀剑撞击声,甚至传到了这寂静的内殿,可忠房的忧虑却丝毫未减。
  忠房轻声哼唱着鞍马的谣曲,斜靠在黑色栏杆上,试图借此排解心中的烦闷。这时,身后等待已久的近侍衣袂微动,他猛地回头。
  “作左卫门来了吗?”
  “是,他刚刚已到前厅。”
  “这样啊——”
  忠房立刻起身,快步走过殿中的回廊,裙摆飒飒作响,朝着接见的房间走去。此刻,他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
  “作左卫门,你大病初愈,辛苦了。”
  坐在褥垫上的忠房开口说道,正木作左卫门微微抬起伏在地上的头。他在如意轮寺后身中数处刀伤,调养了许久,所以直到今日才来拜见主公。
  “靠近些——”
  忠房立即示意他靠近。支开近侍后,主从二人便陷入了长时间的密谈。

  刚刚前来的男子,自称是游历四方修行武艺的矢仓伝内,转眼间就击败了三四名弟子,手持木剑,傲然挺立在道场中央,催促着下一位对手上场。
  这里是福知山柳端,直真荫流春日重藏开设的道场。不巧的是,几位高徒恰好不在,按照顺序,接下来就轮到重藏亲自与矢仓伝内对决。
  “好身手。接下来,由春日重藏与你过招——”重藏整理好装束,拿起木剑。
  “还望手下留情。”伝内也神情紧张起来。
  “来吧!”
  二人随着呼吸,缓缓将木剑剑尖举起,在腰部稳稳站定后,随着“嘿”“哈”的呼喊声,猛地向左右分开。
  重藏摆出大胆的大上段架势,故意露出破绽,诱使对方进攻。但伝内也非等闲之辈,并未轻易上钩,他珍视自身优势,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步步逼近。
  就在这时——
  “嘿呀!”伝内一声大喝,如雷贯耳。
  重藏瞬间警惕起来。就在这一瞬间,重藏锋利的木剑径直刺来。伝内“呀”地一声,举剑挡住眉间,奋力抵挡,随后也猛烈地回击。然而,重藏敏捷地一闪,伝内扑了个空,手臂一麻。刹那间,重藏的木剑“啪”地击中他的肩头,伝内侧身一闪,腰部却扭伤了。
  伝内满头大汗,伏地说道:“我输了,实在佩服。”
  “哪里,你的功夫相当不错,我也深感佩服。”
  二人重新落座,相互寒暄。伝内正了正膝盖,诚恳地表示,对重藏的武艺由衷钦佩,希望能在此道场停留一段时间,入门修习。
  “无妨,你随意就好。”
  重藏轻松应允,正要往内室走去时,一名弟子前来通传:“有客人来访。”
  “是谁?”
  “是府上的正木作左卫门大人。”
  “哦。”重藏立刻想起如意轮寺后的那一夜,赶忙起身到玄关迎接。
  而此前一直一本正经、毕恭毕敬的矢仓伝内,此时却眼珠一转,竖起耳朵,偷偷听着玄关的动静。
  正木作左卫门沿着走廊,被引至客厅。他的女儿千浪,静静地跟在身后,裙摆轻曳。
  茶室的格子窗被藤架遮住阳光,客厅内弥漫着清晨般的青白色静谧光线。作左卫门一眼便觉得,这是个适合密谈的绝佳场所。他诚恳地表达完往日的谢意后,开口说道:“其实,我伤势尚未完全痊愈,今日贸然前来,虽有些冒昧,但还是想郑重地拜托您一件大事。不知您能否听我说完?”
  “您客气了,不知是什么事?”
  “我深知您是一位出色的武士,所以才不得不向您求助……”话未说完,作左卫门突然停顿,转头对身后说道,“千浪,你先回避一下。”
  “是。”
  千浪乖巧地起身,可因不熟悉别人家的情况,只能穿着庭下屐在庭院里四处徘徊。
  目送女儿离开后,作左卫门转过头,继续对重藏说道:“我带女儿千浪一同前来,也是为了顾及些颜面。实际上,我是受主公之命,前来传达旨意。”
  “啊,这我倒不知,有劳您亲自跑一趟。”重藏既感意外,又有些惶恐。
  “这也是极为机密的事。是这样——”作左卫门边说边轻摇扇子,压低声音。
  他讲述了京极家提出剑道比试的来龙去脉,以及松平家因缺乏高手应对而陷入的困境。他还推测,此次比试或许是奸佞狡黠的大月玄蕃,为报复如意轮寺的失利,煽动宫津藩发起的。所以,他恳请重藏在比试当日,混入福知山藩士的队伍,一举击败傲慢的宫津藩高手,尤其是将大月玄蕃作为劲敌。幸运的是,重藏与玄蕃在如意轮寺后有过一场真刀真枪的较量。作左卫门认为,以重藏的武艺,击败玄蕃并非难事。他将向主公忠房举荐重藏时说的话,又真诚地向重藏复述了一遍,热切期望他能挺身而出。
  然而,重藏并未轻易答应。他那象征着侠义勇猛的浓眉下,一双睿智的眼睛,始终在沉思,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若得不到您的应允,我实在无颜向主公交代,唯有以切腹谢罪。还望重藏大人成全。”
  固执的作左卫门,见重藏面露犹豫,立刻伸手握住胁差刀柄。
  “且慢!”重藏大惊,赶忙按住他的手。
  “恳请您答应,这是我拼了性命的请求,您就答应吧!”作左卫门不依不饶地追问。
  “既然您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只好答应。好吧。”重藏沉痛地叹了口气,终于缓缓点头。
  “啊,您答应了!”
  “胜负虽有运气成分,但春日重藏自当全力以赴,与对手一决高下。”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年迈的作左卫门激动得向后退了几步,双手伏地,泪水夺眶而出,再也说不出话来。

  春日新九郎天生厌恶武艺,光是听到刀剑碰撞的声音就会浑身颤抖。虽说已年方十九,正是男子汉的年纪,却还穿着半成人样式的年轻侍从振袖,独自躲在宅邸深处的房间里,把玩着心爱的画笔。
  身为武门子弟,新九郎如此没出息的性格,自然让兄长重藏极为不满,不知为此与他激烈争论过多少回。然而,新九郎的天性非但没有改变,反而愈发沉迷于绘画、吹笛、摆弄庭院之类与武艺无关的爱好。到如今,重藏也只能将他当作被弓矢之神抛弃的武门异类,索性放任不管了。
  就这样,春天总是在新九郎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静谧悠然。今日,他又靠在窗边的朱漆桌旁,沉浸在绘画的遐想中,浑然忘我。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沉稳的庭下屐的脚步声。
  会是谁呢?
  他不经意地从窗口探出半身,望向庭院,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位意想不到的人。这般宛如从天而降的惊喜,也只有在此时才会出现。只见一位梳着笄岛田发型的女子,沐浴在春日暖阳下,身着琉璃绀色底、金线印染千草花纹的振袖,高高系着唐锦质地的钵形木带,身姿窈窕,亭亭玉立。她与新九郎目光交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如虫羽般绚烂的口红色泽,皓齿轻露。
  “啊,你是——”
  新九郎情不自禁地出声,随即涨得满脸通红。因为她正是那日在如意轮寺的梅月之夜见到的,那如血海般恐怖场景中,令人难以忘怀的女子。
  “前些日子,承蒙您多方关照。”千浪心怀感激地走近窗边,优雅地露出白皙的脖颈,微微低头。
  “那今天是……”新九郎强压着内心的悸动,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一句。
  “父亲的伤势稍有好转,所以我随他前来,向您兄长表达谢意。”千浪说着,不知不觉间已慢慢走到新九郎的窗外。
  “这样啊……”
  胭脂与香囊散发的浓郁香气,如风暴般搅动着新九郎年轻的热血。他涨红着脸,垂着眼眸,视线被画具盘深深吸引。
  “呀,您画得真好……”
  千浪如轻咬麝香般的轻柔气息,萦绕在新九郎耳边。他仿佛能想象到那如墨黑发的丝丝凉意,几乎要触碰到自己脸颊,一时竟忘了回应。
  “这画法不像是狩野派的,您是学习土佐派的绘画技法吗?”
  “只是随便画画的儿戏之作。”
  “画得真的很棒。”
  千浪不经意间将圆润白皙的手伸到桌沿,新九郎慌乱中下意识地伸手按住。紧接着,他感受到千浪那带着撒娇意味的力量,炽热得让人心跳加速。新九郎佯装抗拒,却用力地回握住那只手,握得紧紧的,仿佛要将其嵌入掌心。两人仿佛被炽热的情焰包裹,如同置身于伽罗油的温柔火焰中,沉醉不已。
  就在这时——
  “千浪,千浪。”父亲作左卫门的呼唤声传来。
  “是,是!”
  千浪慌乱地挪动脚步,沿着庭下屐的声响匆匆返回前厅的别室。
  突然,一个男人如受惊般从床下猛地窜出,一头撞在千浪胸口。
  “啊哟——”
  千浪身形一晃,那男人便如脱兔般向后门逃窜。
  作左卫门见状,大喊道:“可疑的家伙!”说着便飞身跳下,追了上去。
  就在这时,一枚脱手的手里剑如疾风般朝作左卫门的脸飞来。作左卫门猛地压低身形,那歹徒趁机攀住后院的围墙,纵身一跃。
  “混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春日重藏飞奔而来,手起刀落。歹徒惨叫一声,血花飞溅,重重地摔倒在地。
  “啊,这家伙就是刚才扮成游历武者混进来的矢仓伝内!”重藏迅速搜查死者的怀中,掏出两三份文书,“您看,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家伙可疑,果然是大月玄蕃派来的奸细。”
  “不愧是奸猾的玄蕃,想必是知晓您的厉害,担心您参加比试,所以提前派人来打探消息。”
  作左卫门对敌方的周密部署惊叹不已,同时也隐隐感觉到,两藩之间的冲突正愈演愈烈。
  果然,第二天,城镇的各个路口都竖起了告示牌。告示显示,与宫津藩的剑道大比试将于今年也就是承应元年的四月二十八日,在领地边界的由良川广场——桔梗河原举行。
  福知山的军民们,听闻这场比试的传闻,兴奋程度远超生田马场那次,陷入了狂热。从宫津城下赶来的一位市民称,京极家那边也是一片喧嚣。传言说,凭借大藩的权势,他们已派人在近国四处搜罗知名剑客,甚至做好了一旦比试失控,便展开一场血雨腥风决战的准备。

相关热词搜索:剑难女难

下一章:二 桔梗河原的怪剑客

上一章: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