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花旋风,双面夜叉
2025-08-05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三顶女轿,随着呼喊声、脚步声和落肩声的节奏,突然加快了前行的速度。转眼间,她们横穿过神田川的堤坝,从小川町迅速进入护持院原,速度之快,让人觉得无论是抬轿的人还是轿中的人,都绝非轻松惬意。时不时地,前方轿中传出夫人急切的声音,带着激昂的语调,飘向外面:“还没到吗!还追不上吗?轿夫们在干什么?前面那群人离我们不过四五町的距离,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去!”
  这般焦急也实属无奈。若不了解实际情况,或许会觉得无理取闹,但这毕竟是不利于快速行进的女轿,而前方则是轻快如飞的四人抬轿。况且,那轿子旁有九名身着黑色装束的年轻武士,敏捷地如翅膀般护卫着,跑得越快越有气势。沉重的女轿又怎能在紧急时刻,轻易缩短这四五町的距离呢?
  更何况,夫人要求用女轿的轿杠去冲撞前方那群人,这实在是极难做到的事。与之相比,前方的人既不焦急也不疲惫,对身后夫人的追赶毫不在意,转眼间就穿过了护持院原,很快就要从牛渊的壕沟边,踏上富士见坂的上坡路。
  然而,变故总是在出人意料之处发生。比夫人从后面赶来寻衅还要快,突然,从脚下的暗处,跳出两个男人,猛地挡住深见重左卫门的轿前,以不容置疑的气势——
  “站住!”
  “把轿子放下!”
  他们大声呼喊着,怒目而立。
  “什么人?”原本就杀意腾腾的九名黑衣武士,见状立刻丢下对新九郎的警戒,朝那边冲过去,各自握紧刀柄,大声叫骂,“你们这些惊慌失措的家伙,要是认错人,可别后悔。”
  “在这月光下,难道连山手组的人都看不见吗?”
  “这是冰川下深见重左先生的轿子,你们敢动一下试试,绝对饶不了你们。”
  话音刚落,八面刀光闪烁,仿佛要将两人碎尸万段。那两名男子也背靠背,紧紧握住大刀的刀柄,相互警惕地守护着彼此。
  “哼,我不管什么冰川下,我们找的是第二顶轿子里的人,有急事。”
  “把春日新九郎的轿子交出来,放我们过去。”
  “休说胡话!”一名黑衣武士还没等对方说完,便愤怒地大声说道,“我们正是因为有事要找他,才带春日新九郎同行。怎能把他交给你们这些人?”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看情况,说不定要动手把你们打发走。”
  “哼,山手组的人,别以为我们怕你们,那就动手试试。”
  “市井之徒,大言不惭,真让人笑掉大牙。看我怎么砍了你们。”
  “少废话。别看我们这样,我们可是生不动重兵卫的手下,不好惹的!”
  “藤兵卫我今天拼了命,也要跟你们周旋到底,你们等着!”
  话刚说完,两人便抽出长刀,以拜击之势,朝着两边猛冲过去。这是那种凭胆量使剑的莽汉常用的快速招式。
  “就凭你们两个市井之徒,还需要费什么力气对付?”
  众人叫嚷着,从重兵卫的前后、藤兵卫的左右,纷纷围上去,刀剑相交。
  “呀?”
  喧闹声中,在第二顶轿子里靠着打盹的春日新九郎,被这声音惊醒。或许是因为今晚第一次尝到美酒的滋味,不知不觉喝得酩酊大醉,仿佛正被送往冥府,又像是被诱入了甜美的梦乡。
  “哦,这声音是重兵卫和藤兵卫。他们是看到我从梅茶亭出来,想抄近路赶紧来救我吗?”
  新九郎感受到这份生死与共的誓言,如同千钧之重,为两人在面对山手组这样的大敌时,仍义无反顾地赶来相助的侠义之心所感动。他猛地从轿中抽出大刀,飞身而出,朝着眼前看到的黑衣人的脚下猛地砍去,随即站起身来,又朝着身后的一人斜劈过去。
  “啊!”那名黑衣人回过头,正迎上新九郎刺来的刀尖,摇晃着身体,“新九郎出来了!大家小心背后!”他惨叫着,用手捂住鲜血直流的脸,仰面倒下。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新九郎连砍三刀,放倒三人,正挥舞着染血的刀准备砍向第四人时,突然,不知从何处袭来一记快速的攻击——
  “若藏!”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大喝,他的一条腿被猛地踢起。新九郎不由自主地踉跄着向后倒退。
  这时,轿帘被猛地掀开,眼前出现了一位白髯飘飘的老武家侠客,正是深见重左卫门。
  深见重左卫门从如针般竖立的眉毛下,目光炯炯地看向新九郎,说道:“喂,你这毛头小子,就凭你那不值一提的粗浅剑术,还是别白费力气了。就算你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扬起些尘土,毫无气概。我深见重左的王义明致流剑术精妙绝伦,能让你五体酥麻,动弹不得。”
  说着,他猛地将一根东西抵在新九郎胸前。这既不是剑,也不是枪,只是一根细细的竹杖。
  这根竹杖既无刀刃,也无装饰,毫无光泽,但被髯之重左注入一股“哈”的气劲后,竟如村正妖刀般,隐隐散发着王义明致流的神秘气息,向敌人步步紧逼。新九郎只觉得这竹杖的尖端比真剑的剑尖还要锐利,不由自主地被逼得节节后退,手中八双上段的大刀,竟不知该如何招架,只能紧咬着牙关。
  “哼!”
  新九郎的愤怒愈发强烈,他紧紧握住刀柄,刀锷发出“嘎嘎”的声响。刚刚还能将金井一角斩为两段的手臂,能连砍三刀放倒三人的春日新九郎,这份自信此刻化为他的勇气!
  “嘿呀!”
  他猛地朝着深见重左卫门的鼻梁扑去,一心想连刀锷都送上去。然而,就在同时,那根竹杖“嗖”地被抽回,在空中诡异地震响,朝着身形不稳的春日新九郎的后背,如晴天霹雳般劈下。新九郎也拼了命,扭动着身体,挥刀抵挡,同时反手砍去,只觉得一股奇怪的震颤顺着刀柄传来。
  “呀!”
  重左卫门的气劲贯注在竹杖上,新九郎的太刀竟被巧妙地缠住,高高扬起,“嗖”地一声,插入八九间远的地面。
  “新九郎,接着!”
  “什么!”
  新九郎心中涌起一阵狂风,满是不甘,正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时,重左卫门如杨柳般轻盈地侧身闪开,同时将竹杖挥舞出一股可怕的杀气,仿佛要将新九郎的皮肉瞬间撕裂。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哇!”传来轿夫的惊呼声。
  月光下,一辆装饰着镂金螺钿的女轿,如雪崩般猛冲过来。原来是菖蒲寮的夫人,她似乎是看到了这边的争斗,终于追了上来。

  在远处,重兵卫、藤兵卫与剩下的六名黑衣人正拼死厮杀。而这边,深见重左卫门与春日新九郎激战正酣,两人的剑火如旋风般激烈,让人难以靠近。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如同不合时宜的落花般,从轿中飘出一位美丽的身影,正是菖蒲寮的夫人。她迅速站到两人面前,紧接着,后面两顶轿子里的老女仆水濑和侍女也跑了出来,如同衬托夫人艳丽风姿的花边,紧紧跟在夫人裙摆后,毫不松懈地握着怀中的短剑。
  “大家都住手,无谓地流血,白白丢掉性命,实在可惜。双方先把刀放下。若有谁敢不听,我便与他为敌!”
  夫人洁白的手中,怀中短剑的绯色缨穗轻轻散开。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摇动的金铃,带着一种威严,仿佛是对下属发号施令。
  “啊,你是什么人?”
  无论是勇猛的山手组,还是藤兵卫等人,都被这位如天女下凡般气势逼人的夫人震慑住,不由自主地向夫人轿子的左右两侧退开。然而,倔强的髯之重左卫门,可不是轻易会因这种温和的劝阻而罢手的人。
  “住口!我不知道你们是哪里的女人,但这里可不是你们躲在暗处或仗势欺人的地方。要退你们自己退,赶紧给我让开道路!”
  “若我真是胆小怕事的女子,又怎会从梅茶亭一路追到这里?”
  “什么,你从梅茶亭追我到这里?”
  “没错,你把我府上的侍从强行带走,出难题刁难,所以我来把他带回去。要是闹到官府,山手组说不定会因此彻底覆灭。但在那之前,我也不想无端生事。你就乖乖把人交出来吧。”
  “交出谁啊?”
  “春日新九郎。”
  “啊,你是?”
  就在这时,新九郎看到夫人的面容,差点脱口而出说出什么,但看到夫人急切的眼神示意,便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紧张地注视着两人剑拔弩张的局势。
  重左卫门气得老脸通红,眼中满是顽固的怒火。
  “休说胡话!别人或许会听你的,我深见重左作为山手武家侠客的总头领,岂会被你这妇人的胡搅蛮缠所左右。你若想要春日新九郎,改天亲自到冰川下的府邸来。到时候,我或许会把他的首级或尸骨作为遗物还给你。”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把我的人还给我了?”
  “那是当然!”
  一声怒喝后,重左卫门的竹杖如之前般朝着夫人的面容刺去。原以为夫人会如蝴蝶翅膀般脆弱地倒下,没想到,夫人的眉毛一挑,如燕子避开柳枝般轻巧地侧身一闪,竟稳稳地抓住了重左卫门的竹杖。
  新九郎在这一瞬间,被深深地震撼了,他惊讶地盯着夫人的手。这位在菖蒲寮过着优雅生活,看似柔弱得连风都能吹倒的夫人,怎么会有如此精妙的武艺?而且,夫人不仅稳稳地抓住竹杖,还面不改色,脸上洋溢着如白芙蓉上凝结的露珠般的微笑。
  “呵呵呵,这就是统领山手组武家奴仆的深见重左的本事吗?世间还真是少见。一直听闻冰川下的老侠客厉害,还以为会更有锋芒,没想到连女子手中的棉针都不如,这就是王义明致流的剑术?”
  “哼,你竟敢如此放肆地辱骂我!”
  “你可别再逞强了。新九郎,别再犹豫,快上我的轿子来,跟我回府。”
  “不行!事已至此,作为山手组的面子,绝不可能把他交给你。”
  “哼,你尽管嘴硬。很快,上面的人就会来裁决这一切。”
  “什么,你说什么?”
  即便是刚愎自用的武家奴仆,面对夫人精湛的武艺和从容的态度,本就暗自咋舌,又听到这阴森的暗示,不知为何,心中不禁一阵发慌。而且,这绝非无的放矢的威胁。
  夫人话音刚落,六名黑衣人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呀,呀,呀!那是什么声音?”
  他们惊慌失措,仿佛失去了方向。只见六七町外,牛渊的壕沟边,无数的御用提灯高低起伏,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佛能听到一阵喧嚣声,以及骑马与力的马蹄声“哒哒哒”地逼近,仿佛要将大地踏碎。

  看到这番景象,夫人得意地笑了,她早已派使者在离开梅茶亭前送出密信,召来了奉行与力的人,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赶到了。
  与之相反,完全落入夫人算计的深见重左卫门,愤怒地对着黑衣人吼道:“还有时间,趁现在把这些家伙都杀了,扔到血池里去!”说着,他扔掉竹杖,“唰”地拔出银制的长刀,率先朝着夫人狠狠砍去,“女人,别动!”
  “休得无礼!”夫人威严的声音从涂着丹蔻的唇间传出,同时轻盈地用怀中短剑挡住了这凌厉的一刀,“新九郎,你也别大意!”
  “好!”
  新九郎趁着重左卫门扑过来的空当,施展出小野派锤炼的凌厉刀法,狠狠地砍向重左卫门。与此同时,老女仆水濑和侍女也挥舞着怀中短剑,护住夫人,阻挡重左卫门。另一边,如群鸦般的黑衣人再次冲向重兵卫和藤兵卫,展开激烈的拼杀。
  就在这时,骑马与力和三名同心赶到了,他们一看到这混乱的场面,立刻喊道:“把这些无赖都抓起来!”
  随着一声令下,二三十名捕手一拥而入。自承应年间江户进行侠客大搜捕以来,对于那些横行霸道、令人难以容忍的武家侠客和市井无赖,只要有机会,町奉行就会以“执行公务”为由进行抓捕。一直被密切监视的山手组,这次也未能幸免,瞬间成为十手攻击的目标。转眼间,两三人被逮捕,剩下的人纷纷四散而逃。
  此时,无论深见重左卫门的王义明致流剑术多么高超,或是有多么勇猛,也无计可施。他朝着夫人投出最后一刀——
  “记住!这笔账我一定会讨回来的!”
  撂下这句狠话后,他一边挥舞长刀拨开周围的十手,一边迅速消失了身影。夫人对逃走的重左卫门毫无留恋,转头看向骑马的与力。
  “来的是渡边还是村越?”她问道。
  新九郎再次感到震惊,这口吻完全不像是对下属说话。然而,马上的与力丝毫没有觉得无礼,敏捷地从马鞍壶上跳下,恭敬地弯腰行礼。
  “回夫人,是当值的小田切千助。”
  “辛苦了。山手组的无赖们正要强行带走我的侍从,不过现在他们已经逃得差不多了,你们可以撤了。”
  “可是,近来局势动荡不安,尤其是夜间,夫人出行还望多多小心。”千助诚恳地劝道。
  “总是让你为我的事操心,真是过意不去。以后我会注意的。呵呵呵呵呵。新九郎先生,正好有一顶轿子空着。你就先上轿,今晚务必到我的寮里一叙。”
  “可是……”
  新九郎只是出于礼貌委婉地推辞了一下,内心却对夫人的举动充满了好奇,很想靠近这位夫人,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
  夫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推辞,说道:“别再说了,哪怕你不情愿,也得跟我走一趟。之前我拿了你的爱刀,还替你保管了来国俊。现在刀已经让磨刀师傅打理好送来了。小田切先生,我这就坐轿走了,你们也请便吧。”
  “那我们告退了。”
  与力小田切千助趁机上马。同心捕手们也带着刚刚抓捕的四五人,得意洋洋地离开了。
  这时,新九郎看到捕手队伍中——
  “啊!”
  他忍不住叫出声,朝着捕手队伍冲过去。夫人却迅速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别慌,这里的事交给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出那两个人。新九郎先生,你先上轿,咱们先回寮里,再从长计议……”
  原来,在混战中,重兵卫和藤兵卫被误当作与山手组一样的无赖,被五花大绑,十手环绕,带走了。

  春日新九郎被小野宗家逐出家门,生不动也将他视为敌人,如今他无处可去,便在菖蒲寮的一间装饰华丽、满是金饰的房间里,成了一名享受优厚待遇的食客。他一直相信夫人会兑现承诺,救出重兵卫和藤兵卫,就这样过了几天。
  然而,夫人当初费尽心思将新九郎带到寮中,自那以后却很少来看他。而且府邸宽广,他也极少能在庭院中见到夫人那优雅美丽的身影。
  新九郎渐渐觉得有些失落。有时他会莫名地烦恼,夜里更是会燃起对夫人白皙肌肤的思念。这种苦恼与无聊,让他时常想起曾经品尝过的美酒滋味。在侍女的劝说下,近来他饮酒的量逐渐增加,从每天两合、三合,到有时甚至喝上五、六合,醉到只能模模糊糊记得一些事情。
  闻到别人饮酒的香气,曾皱眉的新九郎,不知是因为境遇的改变,还是性格的转变,总之变得十分贪恋美酒。
  “哼,只要能在饮酒之后,顺利实现伟大的抱负,喝酒又有什么不好。要是能一刀两断解决大月玄蕃,再一举击败钟卷自斋,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醉后总是这样自言自语。此刻,又是在这般心境下,新九郎不经意间望向宽广的后院。只见东边那座平时从未见有灯光的独立亭台,透出了黄色的灯光。
  “咦?”他紧紧盯着那里,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这寮里除了我,不该有其他男人啊……”
  他嘟囔着,趔趄地趿上木屐,借着花木的遮掩,悄悄地从一处阴影挪向另一处阴影。
  “没错,确实是男人的声音,而且夫人似乎也在……”
  一种奇怪的嫉妒在新九郎心中油然而生。至于为何嫉妒,他此刻已无暇细想。他像蝙蝠一样,轻轻贴到窗边,透过小格子窗的缝隙偷偷往里看。
  在昏暗的绢灯映照下,一个体格健壮、梳着总发的男人背对着他坐着。阵阵酒香飘出,朱漆的食案、银质的茶壶、衣架上凌乱的衣物,一切都显得杂乱而诱人。夫人与那男人相对而坐,面带微醺的迷人笑容。
  “那么,不管怎样,觉明先生这四五天内就要回京都了吗?”
  “就如我刚才所说。前往中仙道劝进的甲贺房和河内房两人,不久后会来此地与我会合。既然如此,即便不情愿,我也得暂且离开。”
  “哎呀,您这话可真无情。女子若是轻信殿下的薄情,或许显得浅薄,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您这么快就离开。觉明先生,您可一定要改变心意啊……”
  这充满娇嗔的声音,无疑正是夫人的。新九郎本想靠近看清夫人的真面目,却又陷入了更深的谜团之中。
  这时,背对着他的男人,敏锐地察觉到有人靠近。
  “啊,有人!”他转头看向窗户这边。
  那张脸!那眼神!那轮廓分明的颧骨!新九郎一眼认出,惊讶得差点跳起来。
  此人正是他踏上修行之路时,遇到的那位目光坚毅的修验者山伏。在龟山的城下,那人曾挂着“大圆镜智流刀杖指南,圣护院印可觉明”的大招牌。他掌管着被称为武艺者鬼门的修验道场,他是道场之主,大圆房觉明。
  新九郎飞奔回自己的房间。觉明为何会在这里?夫人那些奇怪的举动又是怎么回事?他越想越觉得疑惑重重。虽然没必要急于解开这些谜团,但新九郎心中燃起了一股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嫉妒之火,让他整夜辗转难眠。
  “好,下次再见到夫人,一定要揭开她的真面目——”
  他暗自下定决心。
  就在四天后的夜里,傍晚时分喝了六七合酒、面色比平时更红的新九郎,听到夫人衣裳的沙沙声,伴随着如春风般的笑声——
  “新九郎先生,终于有奉行所的消息了,说不久后就会释放重兵卫和藤兵卫。”
  夫人如往常一样,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他面前。
  新九郎原本闷闷不乐地躺着,听到这话,猛地起身抓住夫人的衣袖,抬头看着她。
  “夫人!”他借着酒劲,下定决心要揭开这个女人的伪装。这种决心,在他眼中燃烧着,“我有一事想问夫人。若不妨碍的话,今晚想与您好好聊聊。”
  “哎呀,突然这么严肃,是有什么事呢?您想问什么?”
  “也没别的,就是想请夫人如实告知您的身世。我在菖蒲寮的生活,还有夫人您的种种行为,实在让我难以理解。”
  “我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呢。不过,新九郎先生,您知道了我的身世和菖蒲寮的内幕之后,不会怯懦地逃走吧?……”
  夫人的美目如剑般锐利,紧紧盯着新九郎的脸。
  “我也是武士,得知夫人的秘密后,绝不会背叛您。”
  他也只能如此傲然回应。

  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用轻柔、带着京都口音的语调,缓缓讲述起自己的身世。她似乎觉得,除了幕府要员,世间大概没多少人知道她这离奇的经历,所以事先做了些铺垫。
  夫人衣袖上绣着的公卿纹雪顶笹图案表明,她的娘家是京都堂上冷泉中纳言家的分家,俗称为下冷泉家,父亲是太夫为俊卿。
  她是下冷泉家的长女,本名光子,妹妹叫通子,姐妹俩相差三岁。两人皆美貌绝伦,被誉为今出川北御门的桂花与橘花。当时,所司代传来消息,商议着要从姐妹中选一人送入江户城的大奥,成为御中。光子夫人当即表示愿意前往。然而,父亲为俊卿那时已与伊势的神官藤波家约定,将光子许配给对方,因此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结果,自然是妹妹通子被选中,盛装前往江户。成为将军家的御中,在大奥侍奉的通子,不久后因其出众的美貌被家纲发现,成为他的爱妾,独得四代将军的宠爱,在千代田城尽享荣华。
  与之相反,光子夫人嫁入的藤波家,虽是伊势的神官公卿家族,却极为贫寒。不仅如此,她的丈夫教忠卿体弱多病,后来光子才知道,父亲是因为家中欠债,无奈才将她嫁入此家。
  夫人诅咒自己如财宝般被牺牲的命运,对父亲为俊卿也心生怨恨。每当看到妹妹从千代田城寄来的书信,讲述荣华生活时,她都羡慕不已。但冷淡的夫妻关系,以及难以融入的家庭氛围,仅仅持续了一年多。丈夫教忠卿病逝后,夫人便回到了娘家。
  论美貌,不逊色于妹妹通子的光子夫人,遭遇如此不幸,毅然剪下乌黑的长发,成为一名落寞的女子。从那以后,夫人的性格发生了巨大转变,她开始出入京都的繁华场所,手持木刀与女侠客们混在一起,与江湖人士交往,肆意妄为。若是普通町人女子也就罢了,可她毕竟是名门千金,父亲为俊卿为此忧心不已。最终,家族商议后,决定拜托仁和寺的某位高僧,打算将光子夫人送去嵯峨野出家修行。
  夫人得知此事后,悄然离开了京都,不久后便来到江户城大奥,拜访妹妹通子。当时,她只带了老女仆水濑和一名侍女。
  “那么,无论如何,您都不打算回京都了吗?”妹妹通子看到姐姐突然来到大奥,担心地问道。
  “我不想回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再回京都。而且,我觉得江户的氛围很适合我。我想在这里随心所欲地生活,妹妹你一定要帮帮我。”
  “我理解姐姐的心情,您的想法确实也有道理。请放心,我会尽力帮助您的。”通子说完,便将姐姐的情况告知了家纲。
  身为堂上千金,任性、好胜又叛逆的夫人,让家纲也有些头疼。但她毕竟是通子的姐姐,出于对京都娘家的情义,家纲暗中吩咐表役人,将隅田川的一处船屋赐给夫人居住,还每年提供千余石的俸禄。如此,夫人才得以在菖蒲寮悠然自得地生活。
  尤其是那些表役人和诸大名,深知能先在大奥众人面前露脸是出人头地的关键,得知菖蒲寮的夫人是通子的姐姐后,纷纷前来攀附。因此,夫人在权贵间也颇有名望,有事还能进入大奥,出行时乘坐华丽的轿子,游山玩水、观看戏剧,十分招摇。不仅如此,愈发放纵的夫人,有时还会在市井中肆意妄为,甚至带着女侠客与旗本组发生争斗。奉行所的与力、同心们都抱怨,自从光子夫人来到江户,他们执行公务时的麻烦事增加了不少。
  新九郎的疑惑,至此基本解开。
  仅存的一个疑问,就是藏在独立亭台里的修验武艺者觉明,与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当新九郎询问此事时,即便夫人也微微露出一丝尴尬,但很快便用妖冶的笑容掩饰过去。
  “这么说,您之前就看到那个男人在这儿了?”
  “没错,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家伙自称是使用大圆镜智流戒刀的圣护院觉明。”新九郎也毫不含糊地盯着夫人的眼睛说道。
  “呀,您怎么会知道这些?”
  “先不说这个,我想先知道夫人您与他究竟有什么关系。”
  新九郎紧紧抓住追问的机会,不轻易放过。
  夫人觉得新九郎似乎是有些嫉妒,所以才如此追问。
  “您到底想知道多少呢?”她如水般清澈地问道。
  “哼,若是知道了对我不利,那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此话怎讲?”
  “我要找那家伙算账!”新九郎讲述了自己所遭受的、难以忘却的屈辱,“若是没遇到便罢,既然见到了觉明,我绝不能放过他。不管以前如何,现在我定要让他见识一下我新九郎的厉害。”
  “原来如此,这确实值得讨个说法。我虽能力有限,但愿意为您做个见证,您就好好教训他吧。”
  “那么,夫人与觉明到底是什么关系?”
  “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不过是我一时解闷的人,就像养个情夫一样,我只是偶尔关照一下这个下人罢了。”
  “啊?”
  新九郎仿佛被铁锤猛击头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呆呆地盯着夫人的脸。

  “淫魔!这里简直是恐怖的妖花吸食男人鲜血的伏魔殿!”
  回过神来,新九郎感觉自己仿佛全身都被这狡黠淫荡女子的蜘蛛之网束缚,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夫人毫无顾忌地抛开了表面的伪装。然而,她真实的模样却美得更加妖异。那艳丽的魅惑,如同从诱惑的毒壶中燃起的红紫色火焰般的眼眸。
  “不必惊慌。您已经不是不懂女人的男人了。您刚在这寮里调养身体的时候,每晚不知不觉喝下了我悄悄放入的迷药,想必做了不少深沉的梦吧。”
  “啊?”新九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浑身颤抖。
  “您还记得那些梦是什么样的吗?”
  仔细想来,那段时间他确实有些模糊的记忆,像是在高烧中做了一些奇怪的噩梦。啊,难道那些幻梦的背后……
  想到这里,他的全身被愤怒的火焰所笼罩。
  “啊,您这表情好可怕,别这样盯着我,停下,别这样……”
  说着,夫人突然“噗”地吹灭了灯笼。
  突如其来的黑暗帷幕,令新九郎惊得跳起来。随着他的动静,夫人的身影如豹一般扑了过来。
  “您生气了吗?请原谅我……”
  “畜生!恶魔!夜叉!”新九郎愤怒地挣扎着,想要挣脱。
  “啊,我就是夜叉,是恋之夜叉!”
  陷入疯狂爱恋的女人,与试图坚守武士之魂的男人,在这黑暗中,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斗。

  第二天,两名修验者来到菖蒲寮的独立亭台拜访觉明。这些人每隔三年左右,就会以大峰修缮或者祭祀役缘行者等借口,在各国游走,以劝进为名搜刮不义之财。
  “哎呀,可把你们盼来了。中仙道那边募捐的情况如何?”
  “今年那个地方闹饥荒,实在是诸事不顺,收获寥寥。”
  甲贺房和河内房两人详细地汇报了实际情况,之后问道:“师父,您这边负责的地方,情况怎样?”
  “唉,也是不尽如人意,不过好在有这一处摇钱树……大致有这么多。”觉明说着打开行囊,拿出五个封好的钱袋展示给他们看。
  “咦,夫人一人就捐赠了五百两?”
  “那是自然。凭我觉明的手段,要拿到这些还不是轻而易举。”觉明那魁梧的脸上露出一丝令人厌恶的笑容。
  两名弟子见状,立刻心领神会,相视而笑,点头称是。
  “啊啊啊,原来如此,是强行索要的吧……”
  光子夫人曾师从京都绫小路的著名剑客长谷川宗喜,习得小太刀的精妙技艺,声名远扬。那时,她曾偶然来到大圆房觉明的道场切磋。当时,觉明施展那奇妙的戒刀秘术,将光子夫人打得昏厥过去。不仅如此,之后还趁机对夫人肆意轻薄。这件事,只有这两名弟子略知一二。
  “觉明先生,是我。我进来不会打扰到你们吧?”
  突然,夫人的声音在纸门外响起。觉明急忙把钱藏起来,整理好坐姿。
  “夫人,您无需如此客气。”
  “突然打断你们说话——”夫人从打开的门口探出半身,说道,“我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总之请您看看这个。”
  “这是——”觉明从夫人手中接过一封信,低头一看,脸色瞬间大变,“挑战书!”
  “啊,挑战书?”甲贺房和河内房两人也从旁边凑过头来。
  “是一个叫春日新九郎的家伙送来的。”
  “夫人,我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会不会是弄错人了?”
  “不,他声称一定要与觉明先生一决高下,此刻已经在那边庭院——广芝的正中央,拔刀等候了。”
  “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师父,直接一刀把他斩了了事,就当是顺路的报酬。”
  “哼,这有何难。正好许久未曾开荤,让夫人见识一下我这戒刀的锋利,拿他的身体来祭刀。”说着,觉明那高大的身躯如门板般立起,取下常年佩戴的兵刃,也就是装在金刚杖里的四尺余寸的戒刀,朝着庭院走去。
  “觉明!”
  觉明刚一现身,坐在南侧走廊脱鞋石上的一名留着五分月代发型、气质优雅的浪人,立刻快步朝他冲了过去。
  新九郎来到这寮中后,头发一直任其生长。今日清晨,夫人拿出梳妆台,帮他把前面的头发剪成五分月代,后面的长发盘成大髻。两人之间的关系,与昨日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变得亲密无间。
  “哎呀,您看这样多合适,显得更加英气十足。从昨晚开始,您就真正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了,新九郎先生,您喜欢这样的装扮吗?”夫人说着,把脸凑近新九郎,一起对着镜子,还亲昵地用言语打趣。
  接着,她又说道:“呐,这把一直当作人质的刀,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说着,把精心保养过的来国俊递给新九郎。
  看到刀的瞬间,新九郎脑海中浮现出千浪和兄长的面容。但在夫人的催促下,他将刀别在腰间,飞身跃入庭院。
  “哈哈哈哈!”觉明轻蔑地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我还以为敢给我下挑战书的,是个有几分本事的人物。你不就是三四年前,在我道场被打倒的那个胆小鬼武士吗?”
  “哼,正是那个胆小鬼武士春日新九郎,今天来讨回公道。这挑战书可不是虚张声势……”
  “你这软绵绵的狠话,就当作是孔雀明王的祭品吧。看我怎么收拾你……”
  “少废话!你这自以为是的家伙,带着你那几个虾兵蟹将,一起上吧!”
  或许是因为新九郎此刻的装扮,让他的语气也格外强硬。只见他气势汹汹,毫不含糊地报上名号,随即抽出那把刚刚打磨好、还未沾染血腥,泛着青光的金质刀身的来国俊。
  这场对决会如何发展呢?夫人坐在长长的走廊上,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在女人面前的决斗,似乎更添了几分壮烈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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