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08-21  作者:和田龙  译者:陆求实  来源:和田龙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北条家的西部防线,自南往北由和骏河国、相模国相邻接的足柄城、伊豆山中城、伊豆韭山城、伊豆下田城联结起来的一条线组成。在这条线上,共有大小十数座城池,北条家希望借此来阻挡由西而来的秀吉的兵马。西部防线所凭依的是箱根天险。箱根防卫线中的主要堡垒便是位于小田原城以西、相距二十公里的伊豆山中城。这里共有五千兵马把守。

  如布告所言,秀吉于三月一日率兵离京,二十八日便进入了骏河国与相模国边境上的长洼城,这儿距离伊豆山中城大约只有十公里。秀吉召集先期率兵马抵达的德川家康、织田信长的次子织田信雄、秀吉外甥丰臣秀次等人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决定第二天早上对箱根防线发起总攻。

  “只要‘猢狲郎’没长翅膀,他就飞不过箱根山!”据说北条氏政曾在军事会议上如此豪言壮语道。可是,秀吉却长有翅膀。单是在东海道【东海道:日本旧时七道之一,包括伊贺、伊势、志摩、尾张、三河、远江、骏河、甲斐、伊豆、相模、上总、下总、常陆、安房和式藏等十五国。道是日本律令制规定的地方行政区划,后取消。现存北海道即为当时遗制——译注】一线,秀吉便集结了十六万大军,可以分成若干股兵马对敌人发起攻击。

  第二天,秀吉命丰臣秀次为主将,率领三万五千骑兵马进攻伊豆山中城。与力大名中村一氏麾下的猛将渡边勘兵卫充当先锋,结果只用半天时间就攻陷了城池。勘兵卫将这次战役中的先锋一役视作终生的荣光,在他临死前所写的《渡边勘兵卫武功觉书》中,也把这次战役大书特书了一番。伊豆山中城的守将、北条氏直的从堂兄弟北条氏胜在城陷之后举旗投降,后来参加了石田三成对忍城的攻坚战。这是后话了。

  就在攻打伊豆山中城的同一天,织田信雄也率领三万兵马,开始攻打伊豆韭山城。秀吉知道攻陷韭山城需要些时日,故而有意放慢了进攻的节奏。而与此同时,德川家康则将箱根山中的大小诸城一一荡平,翻越箱根群山,直逼小田原减,完成了对小田原城的包围。秀吉亲抵距离小田原城以西十公里的箱根汤本,将大本营设在了此地。这一切,仅仅用了四天时间。

  “不可能!”接到从箱根诸城败逃至小田原城的兵士的报告,北条氏政抑制不住地叫起来。他走出御殿,走出主城堡,往城外望去,只见箱根方向敌军如潮水一样朝小田原城压过来。氏政又将视线转向相模湾,但见海上的情形也令人震惊:“数万兵船连漕于海上,宛若平地。”(《改正三河后风土记》)长宗我部元亲、九鬼嘉隆、加藤嘉明等率领数万水军,已经攻破了北条家的海上屏障伊豆下田城,封锁了小田原城东面通向海上的相模湾。

  城内把守在竹编城垛上的忍城城主成田氏长,也同弟弟泰高一起遥望着这副光景,“看来我们密降关白的决定没错哩。”氏长根本无暇陶醉于自己的妙计,此刻他只感到万分恐惧。北条家的危机还不仅仅是这些。进攻北条家在关东各个属城的前田利家、上杉景胜等率领的机动部队约三万五千骑兵马,一个月前就从信浓国(现在的长野县)轻松越过碓冰口,直扑上野国(现在的群马县),开始了对松井田城的攻击,松井田城距离忍城不过西去七十公里。北条家的命运,在大战刚刚启幕不久,就已经如风中残烛一般,随时即将崩溃。

  箱根汤本。石田三成沿着早川边的小道,往早云寺方向赶去。长束正家跟在他后面。这天是秀吉将大本营扎在箱根汤本之后大约一个月。

  “简直就像是游山玩水嘛。”三成眺望着箱根汤本山中骤然满布的营帐,郁郁寡欢地思忖着。秀吉突破箱根防线的攻势宛如利剑破竹,又似怒涛摧岸,猝不及防,但是之前一路上的行程却好像是一次奢华的游历。两个月前的二月二十八日,秀吉人宫觐见天皇,被赐予节刀和坐骑,随后离开了聚乐第,三月一日出发当天,不光是都内,都外各地的百姓也纷纷从大坂、伏见、奈良、堺港等地方赶来,男女老幼,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为的是一睹秀吉出阵的壮观场面。

  秀吉就是这样一个人,做什么事情都要弄得轰轰烈烈,像盛大节日般热闹。当秀吉骑着马从聚乐第出现时,围观的百姓无不为眼前的光景所震撼。据《关八州古战录》记载,秀吉这天的装束是:“戴唐冠,披铠甲,金甲绯丝;挂两柄级红缨大刀,金色箭囊上插着一支征矢……”用今天的语言来描述就是,头上戴着头盔,身披铠甲,铠甲是用金色的鱼鳞甲片和红色的丝线缀成的,身上斜挎两把大刀,箭囊也是金色涂就,里面插着一支箭……整个装束不是金色就是红色。再看秀吉的脸,上唇贴着两撇撅嘴胡子,牙齿涂成黑色。

  当时的人们将秀吉这副怪模样称之为“状元之美妆”、“天下稀有的壮观”,那时候人的审美标准实在叫人想不通。秀吉离开聚乐第,用了差不多一个月工夫沿着东海道悠然进发—还不单单是悠然进发。

  “营帐中摆开茶会!”秀吉命令道。为此,秀吉还将号称“天下第一茶匠”的千利休也随军带了来。而为了每宿一次的茶会,在东海道沿途拥有领地的德川家康等人,专门在秀吉行经的所有宿站另建茶亭。秀吉就这样一路品茗话茶,笃定悠悠地来到箱根山下,并在突破箱根之后四天内完成了对小田原城的包围。

  三成来到早云寺。这里是北条家家督死后的升天之所,自第一代北条早云起,包括第二代氏纲、第三代氏康都长眠于此。现存的早云寺位于箱根登山铁道箱根汤本站旁,步行数分钟即可到达,但是规模却远比当时小得多。北条家第二代氏纲建立此寺的时候,山门、佛殿、法堂、钟楼、食堂等一应俱全,僧人五百余名,拥有领地一千坪,是当时数得上的一大寺院。

  秀吉将他的前线指挥部设置在这里。这倒不是存心想亵渎北条家。箱根汤本自奈良时代起就有很多温泉,至镰仓时代逐渐形成村落市镇。镰仓时代,关东一带的武士经常来此泡温泉修养身体,到了战国时代,秀吉要想找个理想的地方安下他的指挥部,除了早云寺也实在没有其他像样的地方了。秀吉在早云寺安歇下来,立即召集诸将歌舞筵宴,整日玩乐,他自己还亲自表演能舞。

  如此狂放奢靡的军旅生活,连军中一些将领也颇为不满。《名将言行录》记载了这样一则插曲:宇喜多秀家麾下部将、性格倔强的花房助兵卫骑马经过指挥部时,对着秀吉的军帐吐了口唾沫,道:“对一个在战场上表演能舞、整日玩乐的胡闹主帅,我还用得着下马叩拜么?”随后昂然离去。然而此刻抬头仰望山门的三成,却不止像花房那样生气,而是深深的不安:秀吉在早云寺扎下营帐至今已经过了一个月,却不见他提起攻打馆林、忍城的事情。

  “不会是早已经忘记了吧?”三成对此也暗生怨言。三成对看守山门的卫士说明是应秀吉召见,立即有卫士引着三成和正家朝里面走去。箱根汤本到处可见温泉涌出。秀吉此刻正在温泉中嬉戏。四周围着幔幕,兵卒们则背对温泉,严密地警戒着。三成拨开兵卒,挑起幔幕,顿时不由得对着秀吉怒吼起来:“这……”只见秀吉正与十几名妓女一起泡在温泉中。秀吉非但喜好同妓女混浴,而且就在小田原城的包围阵中修建“游女屋”,劝说诸将把妻妾一起接来。他甚至“以身作则”,写信给自己的妻子,让她将前年刚替他生下儿子的侧室淀殿和另一个侧室松丸殿送来这里。

  “啊!”正家被池中十数名全裸的妓女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叫出声来。

  “佐吉,你也下来吧!”秀吉呵呵不停地笑着。

  “恕不奉陪。”三成的语调显然很不高兴。《甫庵太阁记》中对石田三成有此评语:“诸事好姿者。”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情,对自己对别人都容不得半点马虎。这点与秀吉恰好形成对照。然而,秀吉却是个能够一面沉迷于玩乐,一面思考军政大事的奇特之人。他先是向正家确认了军粮的漕运情况,随后转向三成问道:“笠悬山怎么样了?”此前秀吉曾经下令,在小田原城西南大约五公里处的笠悬山山顶上修筑一座城堡,以便将前线指挥部再往前推进。

  “木材等已经全部运至山顶,石材从山中就地采掘,现在采掘的数量已经差不多够了。”

  “什么时候完成?”

  “再有两个月就可完成。”三成脸上还是挂着不满。就是说,大约三个月时间要在笠悬山顶上修筑起一座堪与聚乐第媲美的城堡。而事实上,就在两个月后的六月下旬,秀吉在淀殿等人的簇拥下,进入了这座被称为“石垣山一夜城”的新城。

  “神速筑城,让北条家那些混账吓破胆吧!”秀吉对三成的回答非常满意。正在这时,一个男人径直闯了进来,一面挨个打量赤身露体的妓女,一面咂吧着嘴肆无忌惮地嚷道:“哟,这么让人开眼啊!”来人是大谷吉继。

  “纪之介,一块儿来吗?”秀吉问道。

  “遵命。”吉继没有丝毫的踌躇,迅速地开始脱衣服。他的性格与三成截然不同。身材颀长的吉继在众多妓女的注目下,剥光了衣服,露出毫无赘肉、结结实实的浅黑色胴体,随后重重地跃入池中。

  “真不愧是纪之介。”三成好不容易才将思绪从吉继身上移开,平抚了心情,准备离开:“末将告辞了。”

  “佐吉,”秀吉微笑着叫住了三成,“佐竹义宣、宇都宫国纲的兵马到了。”

  “这么说……”三成刚想说什么,秀吉点点头,随即下达了对三成来说可谓是苦苦等了一个月的命令:“你立即将他们的兵马与你部汇合,向馆林和忍城发起攻击!”这一天终于来了!接下来,三成记不得是怎样回到自己的营帐的。接到军令,三成早顾不得正家,独自飞奔了出去,等回到营帐,他忍不住狂吼了几声:“出战了!”三成和正家离开之后,浸泡在池中的秀吉屏退妓女,出其不意地对吉继说:“佐吉这个人长于计算理财,但是军事方面的才略就稍显不足了。”

  “可是,他行事坚决果断,还有,他的正义感也是很得人心的呀。”吉继替朋友说起好话来。两人的友情可以用双刃剑来形容,既能彼此增色,又能彼此伤害。

  “你就是其中的一个吧?”秀吉诡秘地一笑,接着说出了一个令吉继大为吃惊的消息:“忍城的成田家已经派人来告诉我了,他们准备在城内接应我军。”

  “什么!这么说,忍城事实上已经投降了?”大谷吉继后来成为一名被誉为“调遣兵将如指挥手足”、擅长谋略的武将,秀吉从这时候起就已经发现这个身材颀长、几乎没有一点儿作战经验的男儿身上,潜藏着难以估量的军事才能。

  “拜托了,”秀吉以恳求的语气说道,“你要帮他好好参谋参谋,一定要让他多多建功立业呀!”

  “治部少要是听到这个消息,准保会发火的。”吉继深知三成最讨厌别人说谎或是耍下三烂的伎俩,如果让他知道了忍城内通关白的消息,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弃阵回京的。

  “所以千万不能泄露给佐吉。”说完,秀吉呼地从温泉池中站起身来。三成以攻打馆林和忍城的主将身份,命令两万骑兵马在小田原城南面的平原上集结。

  “怎么回事?”三成从马上眺望着集结完毕的兵马,歪着脑袋寻思起来。在他的右前方,是各路兵马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小田原城,在他的左前方,则是秀吉命令修筑一座城堡的笠悬山。为了不让小田原城内看到修筑城堡的动静,笠悬山上靠小田原城一面的树木一棵也没有砍伐,从城中望去,仍旧是一副郁郁葱葱的样子。

  “用满山的红叶为他壮行吧。”三成听到秀吉在温泉池中对吉继这样讲。

  “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不是刚刚要人夏吗?”三成掩饰不住满脸的诧异。秀吉从正在修筑的笠悬山上的城垛俯瞰着三成的军队。从这里往前,由十六万兵马形成的对小田原城的强大包围圈,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当时的武将也对这一包围阵惊叹不已。德川家康的部将榊原康政在写给肥后(现在的熊本县)限本负责九州警备的加藤清正的信中就表达了他的叹服:“自神武以来,如此不可思议的威风,在下闻所未闻。”榊原与加藤是亲家,他的儿子康胜娶了加藤清正的女儿,所以才会有此写信之举。

  包围阵中设有纵横交错的通路,各路将领随心所欲地布下鹤翼、鱼鳞等各种阵法,将小田原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许多阵中还修筑了小型城堡。通路上,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集聚一起,形成了规模不小的集市,从各地的土特产到产自中国的高粱和朝鲜的山珍无所不有。甚至还有来自京都及全国的妓女云集于此,经过官府许可,出现了花街柳巷。

  “如此,即使在阵中终此一生亦不觉寂寞无聊也。”榊原在信中还如此感慨道。换句话说,整个对小田原城的包围圈宛如一个浓缩版的日本。秀吉对眼前的光景非常满意,他大声命令道:“举旗!”话音刚落,一呼百诺,笠悬山的斜坡上数万兵士齐声呐喊,同时将手中所持旌旗高高举起,色彩艳丽的旌旗一下子将深绿的山头变成了一片“红叶”的海洋。

  “原来红叶是指这个呀。”三成瞪大眼睛望着满山秋天一般的景色。前面提到的榊原也亲眼目睹了满山的“红叶”景色,他在信中描述道:“吉野、龙田的花红叶若与此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了。”三成望着不合时令的“红叶”,真切地感受到秀吉对自己慈父般的厚爱,然而他并不是个轻易落泪的男儿。

  “殿下为我等壮行,”他用响彻四野的洪亮声音叫着,“进军!”他下达了军令。

  “一定胜利!”三成暗暗下定了决心。——以水攻取胜。不过,这个想法他却连好友吉继都没有告诉。主帅石田三成率领的兵马朝着小田原进发了。三成、吉继、正家原有的兵马,加上佐竹和宇都宫的兵马,再加上速见、野野村等从京都而来的兵马,汇合成一支总数约两万人的大军。

  “佐吉,一定要打胜啊!”秀吉目送着行进的大军,由兴高采烈转成了一脸严肃,喃喃自语道。

  “阿斗殿下!”下忍村村民太兵卫向长亲搭着话。长亲又来到了乡野间的田埂上,并且手舞足蹈。下忍村的麦子收割结束了,迎来了插秧的季节,不过,比起往年来略晚了些。在紧邻田埂的麦田里,村里的女人们排成一列正在插着秧。在她们身后,头戴黑漆帽子的村民们手持笛子、大鼓、小鼓、编木【编木:又叫拍板,将数十张薄板级在一起,用双手合击发声的一种打去乐器——译注】,和着插秧女所唱的插秧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还有村民和着音乐欢快地跳起了舞蹈。这就是忍城一带自平安、镰仓时代流传下来的祈祷丰收的民间传统仪式,称为“插秧田乐”。听到太兵卫的招呼,长亲停下了模仿舞者舞蹈的动作,身体转向太兵卫:“要帮忙吗?”

  “不用。”太兵卫面无表情地一口回绝,随后问道:“要是投降了关白,阿斗殿下会怎么样呢?”虽说大敌将至,但长亲还是一如往常地热衷于插秧田乐等农事,这让身为平头百姓的太兵卫反而担忧得不得了。

  “老爹你不用担心。”长亲仍旧答非所问地回道。

  “不是说这个!”太兵卫瞪着长亲,“我是在问阿斗殿下你会怎么样!”太兵卫知道成田家打算向关白投降。这消息所幸没有泄露给北条家,但是忍城下属的领民已经是尽人皆知了,正因为尽人皆知,所以今年照样进行插秧田乐活动,因为投降的话,忍城便会被顺顺当当地拱手交出,村民们也不会被卷入到战祸中。可是,头上顶着成田这个姓氏的长亲,恐怕就不会那么太平无事了。

  “这个嘛……”长亲好像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他斜眼看着村民们欢快地吹打歌舞,然后朗声说道:“就做个普通百姓吧!”

  “那可行不通的哦。”夹在插秧队列中插着秧的太兵卫的儿媳千代,学着长亲满不在乎的语气插嘴道:“阿斗殿下可是什么活儿也干不了啊!”说完,千代调皮地笑起来。跟在母亲身旁干活儿的千鸟也吃吃地笑着。

  “是嘛。”长亲深沉地抱头沉思。村民们看到他那副模样,都一齐哄笑起来。只有加藏跟大家的反应不同:“这些个混账傻呀?”这些领主和武士们一旦遇到危急,总是把百姓推到前面当盾牌,以求自己活得更长久。他们可从来没有把百姓的性命当回事,在他们眼里,百姓的性命就如同一条虫子一样。这帮混账东西!在加藏眼里,眼前的长亲只不过是“这帮混账东西”中的头目之一。

  可是,太兵卫却着实为长亲懵懵懂懂的样子而担心:“难道他还不清楚自己的命运吗?”正在太兵卫为长亲随众村民的哄笑傻呵呵地跟着笑而哑然无语的时候,城内第三城堡钟楼上的那口吊钟发出了尖锐的响声。村民们听到急促的钟声,便知道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大家都变了神色。太兵卫脸上也露出几许不安,他往城堡方向望去,只见丹波骑着马匆匆而来。

  “长亲!”丹波一面策马疾驰一面在马上叫道,奔到长亲面前才将马勒住。

  “又在这儿瞎凑热闹啊!”

  “什么事情?”长亲抬起头看着骑在马上的丹波。——真拿他没办法!丹波心里暗暗为这个面对危机感觉迟钝的好友的愚笨而叫苦不迭,但眼下这个时候已容不得他去多想。

  “馆林城派使者到了。关白的军队开始进攻馆林,离城只有四里了!”馆林城位于忍城以北大约十五公里处,两城之间夹着一条利根川。馆林城城主是北条氏政的弟弟氏规,但此时氏规正在小田原城西线的伊豆韭山城一同参加守卫,所以,由南条因幡守代理城主的职守。南条召集了所有的武士,并且动员了大批百姓领民共六千余人盘踞在城内。据《改正三河后风土记》记载,三成率领的两万兵马包围馆林城时,是天正十八年五月二十二日。

  “派遣使者,问一问是和是战。”当时一般的做法是,开战之前先派出使者询问敌方有无降服的意愿,如果坚决不降,己方才会开战。

  “纪之介愿意充任使者么?”三成征求吉继的意见。就在此时,城门大开,从城内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个人:“不要打!不要打!馆林城即刻开城相迎!”他在团团包围的兵士中间来回走动、不停下跪,嘴里不停地喊着同样的话。这个人便是馆林城的代理城主南条因幡守。

  “这算什么,连和战尚且没问呢就献城投降了?”三成在中军望着连连乞求活命的南条,呆呆地自言自语。

  “这也难怪嘛,如此悬殊的兵力攻打起来的话……”吉继望着三成的侧脸接口道。

  近现代的日本人大多为宽而平的扁饼子似的头颅,而三成却长着一副前后长、左右窄的类似西洋人的头颅。《日本人种论变迁史》中写道,事实上,明治四十年【明治四十年:1907年——译注】从京都大德寺三玄院的石田三成墓中,除了挖掘出三成的头盖骨之外,还发现了大腿骨、上腕骨等。京都帝国大学解剖学教研室的足立文太郎对这具破损严重的头盖骨进行了拼合,结果发现竟具有西洋人的特征,面廓最宽处也只有13.3厘米,属于脸型瘦窄、颇有风姿的男人。大腿骨等则非常细巧,以至于男女难辨,由此可以判断出,三成的身材并不高大,但整体非常匀称。《名将言行录》等古书中,也有三成年少时相貌堂堂、被誉为美少年的记载。

  “刑部,人就是这样的吗?在强大的金钱和武力面前,如此轻易地就失去了骨气?”三成年届三十,但是那张端正的脸还是一成不变,他不解地问吉继。——是条好汉!吉继望着三成的侧脸,心里不由得想。在吉继眼里,三成的性情与他的容貌截然相反。他性格暴躁,但同时又具有强烈的追求完美的意识,自律性特别强。然而三成的缺点恰恰在于,他不仅对自己,对别人也如此要求。倘若别人所作所为不符合他的规范,从他那颗天下屈指可数的聪明脑袋里便会泻出一连串最严厉、最无情的话语,将对方骂个狗血淋头,让人彻底颜面无存,故而即使在自家人中,也树敌颇多。唯有吉继,从心底里拥戴三成,并且因为三成树敌过多的缘故,他将保护三成视为自己的使命。

  此刻在三成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与这个男儿的道德标准是格格不人的。甚至,他心头还漾起一种作为攻城主将不该有的心情:“为什么不拼死一战呢?”吉继知道三成所说是他心底想法的真实流露,但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吉继还是违心地劝谏三成:“你这只不过是胜利者才拥有的伤感哪。”三成默不作声了,但是他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忍城的守敌是不是也会这样?拿些甜头给他,立即就摇尾乞怜;握紧了拳头威吓一下,马上又夹起尾巴来——人哪,难道就是这样一种脆弱、经不起威逼利诱的动物么?

  听说三成的兵马包围了馆林城,除了少数人,忍城的百姓总的来说生活依旧平稳,没有出现慌乱。但是,下忍村的加藏却是个例外。

  “阿斗殿下说的全是谎话!”加藏怒吼着,从父亲、妻子、女儿同住一室的家里冲了出来。

  “谁说没有战争?马上就要交战了!”太兵卫紧跟着从屋子里跑出来,想劝阻加藏,加藏却一个劲儿地朝他喊叫。在加藏看来,成田家所有人,包括属下的家臣和武土,全都是谎话连篇、以强凌弱的奸淫犯,他们说的话毫无诚信可言。

  “你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总比现在死在这里要强!”加藏顶撞道。他朝紧随而出的妻子和女儿伸出手说道:“来,快跟我走!”

  “要走你一个人走好了。”千代瞥了加藏一眼回答道。

  “什么!”

  “你不是因为害怕战争而逃走,你是因为憎恨武士们才逃走,是因为憎恨被武士污辱过的我而逃走。可是,我不能离开这座属于为我报仇雪恨的甲斐公主,还有救过甲斐公主一命的阿斗殿下的城堡!”

  “我说过了,我已经忘记那件事了。”

  “你没忘记。”千代看着加藏,语气尖锐地说道。探究一下加藏的内心深处,千代所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加藏憎恨成田家的武士。种下这颗仇恨的种子的就是自己身边、每天难以回避的千代。加藏爱千代。可是另一方面,他越是爱千代,对于千代的憎恨相应地就越膨胀,弄得他一筹莫展。

  “这件事情就忘记它吧。”当初千代遭到污辱,加藏曾经这样慰藉她。可是随着千代渐渐回复正常的生活,加藏却非但不能忘怀,对千代的态度反而越来越冷酷。而这种态度最终伤害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加藏自己。

  “对不起。”假如加藏与千代心平气和地进行沟通,或许事情就不会到如此地步。但是,加藏并不是那种伶牙俐齿的男人。此刻,他只会怒气冲冲地朝着女儿千鸟伸出手去。千鸟紧紧偎依在母亲身旁,拒绝了他。

  “好吧,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加藏一脚踹开庭院里溜达的鸡,离家而去。千代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目送着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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