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4-08-21  作者:和田龙  译者:陆求实  来源:和田龙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不仅如此。这个“猢狲郎”在骏河国(现在的静冈县东部)的江尻港和清水港集中了二十万石米(大约相当于三万吨),分发给参加攻打小田原城的各路兵马,并且以黄金一万枚在各地收购粮食,源源不断地运至两港,以保证前方所需。负责这些琐碎事情的,正是被誉为“工于计算,天下无双”的长束正家。秀吉不仅召集五十万大军压向小田原城,而且这五十万人马的粮草也有完备的供应安排。故而,氏政所豪言的“时间一长,势必粮草短缺”这种势态是不会出现的。

  对于氏政的盲目自信,当时北条家麾下的武将也惊讶不已。秀吉的宣战令发布后,小田原城内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会上决定与秀吉决一死战,并且明确了要采用固守城池的战术。当场便有人认为这是一条“愚策”,口中大叫着:“北条家的气数尽矣!”退场走人了。北条家的气数将尽,早在之前就已经有人预见到了,这个人便是氏政的父亲、当代城主氏直的祖父,以“河越夜战”确立北条家对武藏国支配权的北条氏康。

  《名将言行录》中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氏政二十岁的时候,一次和一众家臣与氏康一同进餐。席中氏康看见儿子的进餐动作,突然间潸然泪下。众家臣顿觉惊恐,又不知所以,询问之下,氏康说出了一段令人费解的话:“你们看见了吗?他往饭上淋了两次汤汁。”家臣们还是不解,再问其故。“你们想知道吗?”氏康终于说出个中的理由。

  氏康说道:“人每天要吃两顿饭(当时关东地区大概还没有吃午餐的习俗吧),一日两餐自然应该知道怎样往饭上淋汤汁,不用特意学也会明白,犬子连这点做法都弄不明白,往饭上淋了两次汤汁,不是愚昧是什么?我死之后,北条家的家业必败无疑啊。”且不说预言的依据是否可笑,但历史却证明了氏康预言的正确性。此刻站在高处俯瞰成田家的兵马人城的氏政,五个月后自刃而亡,他的儿子氏直也被流放至高野山中,第二年死去。

  “氏直,千万不可放松警惕,这个人可是数次背叛北条家、倒戈到上杉麾下的成田长泰的儿子啊!”五个月后就一命归西的氏政一面盯着向第三城堡行进的成田氏长的人马,一面对儿子氏直说出了一句本不该说的话。固守战术大抵都是因为内部的疑神疑鬼、钩心斗角而被敌人破之。即使是对儿子,也绝对不该说这样的话。

  “万一有勾结关白的举动,就要毫不犹豫地杀掉他!”氏政命令道。

  “是!”和父亲一样满脸威严的氏直,连忙不停地点头。成田氏长自打入城的第一天起,他的一举一动就遭到了北条家的怀疑。

  自打决定同北条家结盟开始,忍城的防御工事也总算准备得差不多了。

  “长亲,你也一块儿干活儿呀!”在城东南佐间口的城门上,丹波从突击加固的钟楼下面探出脸来,脸上满是泥水。他正埋头与百姓一起卖力地掘着泥。钟楼上面,长亲盘腿坐在那里,像个被伙伴们抛弃了的顽童。他扭过脸来看着丹波答道:“我要是动手帮忙的话,大伙儿就都躲开了。所以,我只好就这么看着啦。”

  “你!”丹波直起腰,将身子重重地落在钟楼上,坐到长亲身边,居高临下望着为固守忍城而修筑的防御工事。抬眼望去,关东平原一望无垠。田野中的细窄田埂上,百姓推着装载有武器和军粮的小车朝城内而来,络绎不绝,一直接到佐间口城门。再看眼前,数以百计的百姓在挖沟截渠,沟底则像糊纸拉门似的,一格一格,凹凸交错,深浅各不相同。这是为了让敌方兵土在跃入沟渠时,由于水的深浅不一而失去判断,产生慌乱。挖出的泥块被高高铲起,垒在钟楼上。

  “干得真像那么回事哩。”丹波思绪万千。

  “要是知道只是为了做做交战的样子而准备的,大伙儿会怎么想啊?”丹波不是发问,他只不过喃喃自语而已。

  “丹波,”长亲俯瞰着脚下的平原说道,“主君说得对呀,投降关白就可以避免一战,大伙儿一定高兴哩。”长亲的声音听起来很舒畅。——或许是这样吧。对忍城的百姓来说,成田家虽然是百年来的城主,也不过是粮食的掠夺者而已。是成田家继续守住这片领地,还是换个新的城主来,顶多像是取下脑袋换上另一个脑袋一样,百姓的生计仍旧一如从前,而且还要继续下去。——对于明知将危及生命的战争,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战。

  “长亲,”丹波心里这样想着,说出了一个隐藏在心里无人知晓的秘密,“战争可怕呀。”自打初次上阵杀敌以来,丹波心里就一直埋藏着这样一个念头。

  “刚刚还手脚乱动的人,转瞬就变成了一具尸骸。”这无关武艺的高下,仅仅是因为武运的多寡而已。丹波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拥有数十管火绳枪都打不中的上杉谦信那般的武运。

  “我是从先父那里继承下这份完全凭运气的家业,尽管早已生厌了,但是没有办法啊。”说完,丹波看了看长亲。——战争可怕。作为一名武士,尤其是战国时代的武士,这种话是绝对不可以说出口的,可丹波还是对长亲说了。可是长亲似乎对此毫无兴趣,他仰头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道:“所以啊,”好像才意识到丹波所说的话似的,转过脸看着丹波,“所以,你在战场上才那样叫人害怕吧。”

  长亲说的也确是事实。丹波因为深感在战场上性命的存废完全在于武运的好坏,故此平时拼命锻炼自己,而上了战场则将自己的所有气力和技艺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这样就使得他犹如得到鬼神相助一样,总能立下人所不及的大功。——难道真是这样?长亲的话出乎丹波意料,他不禁有些吃惊,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即他瞪了长亲一眼:“别人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啊?”这时,钟楼下面有兵士在叫:“正木殿下在吗?”声音显得异常慌急。

  “什么事?”长亲探出头来接茬道。兵士一瞧,立即多嘴多舌地说道:“哟,是阿斗殿下啊,跟阿斗殿下说了也没用。正木殿下不在上面吗?”对长亲来说,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噢。”长亲倒一点儿也不生气,又缩回头去。丹波腿脚灵便地跃下钟楼,像只野兽般迅捷。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和泉与韧负两人在第三城堡交锋决斗,造成场面一片混乱。

  “做什么啊,这两个混账!”丹波心里暗自叫苦,急急忙忙朝第三城堡赶去。兵士跟在后面拼命追也跟不上,被甩下一大截,长亲更是远远落在后面。

  “蠢货!”在第三城堡,百姓和成田家的家臣围成一圈,个头矮小的韧负手握出鞘的大刀,与身材魁伟的和泉在中央对峙着。

  “把刀放下!”和泉用手抚着坚硬的胡子楂儿,两眼瞥向一边,似乎只将他当做是在吠叫的小狗一样。

  “那你就回去干活儿!”

  “这种愚蠢的事情,恕我不干了!”和泉乜斜了韧负一眼,傲慢地答道。就在这时,丹波赶到了第三城堡。

  “什么事?”问身边的家臣,才知道是这么个缘由——和泉与韧负正在指挥往仓库中装运粮食,和泉突然莫名其妙地叫喊起来:“不干了不干了!你们都可以回家去了!”并开始驱散在作业的百姓。韧负命令百姓继续作业,于是同和泉激烈争吵起来。

  “真是混账!”丹波虽面露愠色,但是对两人的心思却再清楚不过了。一方面要放弃交战,另一方面还要假装备战,这种愚不可及的做法令他们心头郁闷不已,终于以这种形式爆发了出来。长亲总算也赶到了第三城堡,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立即开始劝阻起来。

  “不要紧,”丹波一副不屑的神情,仿佛在观看一出蹩脚的街头闹剧似的,“让和泉来收拾吧。”丹波十分了解和泉的武艺。韧负挥刀从头顶上斜刺里劈下来。

  “哼!”说时迟那时快,和泉从腰间抽出腰刀轻轻一挑,将韧负的大刀挑开,没等韧负回过神来,大刀已经离开他的手,飞出去老远。那腰刀对于常人来说,就是一柄沉甸甸的大刀。

  “啊!”韧负一惊,脸上便重重挨了和泉石块般的一拳。

  “……”和泉一把揪住朝后冲跌出去的韧负的胸口,将他提起来:“就这副德行还号称‘战场天才’?别让人笑话了!”韧负两脚腾空,可是嘴巴依旧不肯告饶:“不是说武艺,是军事谋略!”

  “明明不交战,却叫人装运军粮,这就是你的军事谋略?”——这个混账!丹波急忙冲到两人身边,先用身体将韧负撞开,随后照着和泉的脸上就是一掌:“主君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立刻要你们两人的命!”丹波的眼睛轮流盯着两人,小声而又极其严厉地喝道,但是为时已晚。

  “不交战?”百姓和家臣们开始喧哗起来,下忍村村民乙名太兵卫和他的儿子加藏也在其中。下级武士们是非常单纯的。“不交战是怎么回事?”不少人怒气冲冲地涌向丹波。

  “呔!”丹波瞥了一眼犹自怒气未消、独自离开的和泉,声色俱厉地对众人命令道:“所有人记住,不许将刚才听到的话再传给别人,否则格杀勿论!”猛将丹波的一席话,不光在场的百姓,就是家臣武士们听了也心惊肉跳。

  “呃……”长亲在一旁发话了,他的语气同现场的氛围完全不搭调。这个混账想说什么?丹波转向长亲,用眼神盯着长亲问。

  “全都如实说了吧。”

  “不行!”丹波慌忙阻止。

  “越是隐瞒传言传得越广,毫无保留地告诉大家,大家会理解的。”长亲仿佛斩钉截铁似的说道。他的意思好像是说,用威压的方式阻止人们口口相传,结果反而会使人们将流言误以为是真相,而一传十、十传百地越传越广,倘若将真实情况告诉众家臣和百姓,他们自会明白其中道理,城主同秀吉勾通的传言就不会传至北条家耳朵里。问题是,即使被置于秀吉支配下也与己无关的这些百姓们,究竟能否信任他们?

  思考了片刻,“明白了。”丹波终于点头向长亲示意,随后转向百姓,大声解释道:“主君前往小田原城一同参与固守,但是私下准备与关白勾通,成田家不会和关白交战。不过,这个消息若是泄露给北条家知道的话,主君就没命了。所以,大伙儿仍照旧进行你们的备战工事。”众家臣自不必说,百姓们也因为得以安享太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同时,却又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城主要投降关白?众人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中,重新开始作业。太兵卫也一样,他催促着加藏赶快干活儿。

  长亲走到韧负身边,对这个被撞飞后跌坐在地上的年轻人问道:“痛么?”韧负痛哭流涕。这个对自己才能深信不疑的年轻武士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疼痛,而是内心的疼痛。韧负是酒卷家的第三子,自打出生起就长得身材矮小。“我终究不可能成为武艺高强之人。”韧负少年时代热衷于阅读兵书,就是出于对自己先天不足的深刻认识。

  韧负对兵书的热衷非比寻常,一直到二十来岁,他几乎从不迈出家门,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阅和研究兵书,被誉为“兵法七书”的《六韬》、《三略》、《孙子》、《吴子》、《尉缭子》、《司马法》、《李卫公问对》等,他熟读了不下百遍,并且有自己深刻的理解。这让本来对军事不甚关心的城主成田氏长也为之咂舌,感佩不已,不时将少年韧负招至御殿请教。

  后来,韧负的两个哥哥先后病死,韧负化悲痛为壮志,勃然升起一股凌云豪情:是时候显露我的才能了!韧负继承了酒卷家的家业,并成为成田家的一名家老。可是已经迟了。秀吉如果平定天下,就不会再有战争,韧负在战场上显露自己才能的愿望也就永远不可能实现了。对于一向以自己的才能为豪的武土来说,这是多么难以承受的痛苦啊。

  “像我这样一个男子汉,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被装进棺材里去么?”韧负想到这里,泪水不禁涌了出来。

  “给我一个交战的机会吧!我一定要让人们看到一个战争天才!”韧负带着哭腔对长亲吼道,差点儿一把将长亲的衣领拽住,可是却毫无用处。长亲一句话也不说。跟往常一样,虽然长亲的眼睛仿佛吃了一惊似的睁了开来,但是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韧负什么也读不到。

  “决不能让这老顽固知道真相。”这天夜里,丹波走过木桥,从前殿往后庭走去时,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代理城主泰季已经听闻在第三城堡发生的喧闹,他要求丹波立即向他禀告事情的经过。刚刚走进后庭,甲斐公主面无血色,神情紧张地逼近丹波,问道:“主君准备投降‘猢狲郎’,这是真的吗?”—一看起来城内已经无人不知了。丹波心里战战兢兢的,他向甲斐公主丢下一句:“千万不能透露给代理城主哦。”随后走进泰季养病的房间。泰季虽说连日都躺在床榻上休养,但情况不见好转,反而感觉身子越来越弱。

  “为什么事情喧闹啊?”

  “因为发现有些兵士备战松懈,所以对他们进行了严厉惩罚。”丹波面不改色地回答。说完,他盯住跟随在后面走进房间的甲斐公主的眼睛,不让她说什么。甲斐公主虽然已经知道真相,但这会儿也只好强忍着,不发一语。

  “辛苦你了。”泰季的眼神仍旧一如平常,炯炯有神地盯着天花板。

  “大战将至,务必严格军纪,不能有半点松懈啊。”

  “知道了。”丹波以平静的语调应道。接下来,泰季提出了一个让人出乎意料的建议:“丹波,长亲还是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难堪大任啊。我死之后,由你来继任代理城主,千万不能因为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而推举长亲,明白了么?”对于丹波来说,这个建议着实意外,不过身为家中的头号家老,再加上智勇双全,由丹波代理城主的位子,对家中的众家臣来说却毫不意外。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的有些史书在记述忍城之战时就错误地将丹波写成了代理城主。

  “代理城主,我倒是觉得那个阿斗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将才哩。”丹波推辞道。——长亲身上具有一种将才。丹波的确是这么说的。一众家臣听了保准会笑得合不拢嘴,然而丹波却真的这样认为,他决不是出于客套。虽然丹波对于长亲的所作所为不无失望,但同时,他又感觉到长亲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待人苛刻难容的和泉在长亲面前就会变得和颜悦色,韧负和长亲说起话来更是兴致勃勃、浑身来劲,家臣以及百姓们虽说戏称他为“阿斗”,但正因为这样,他们可以毫无保留地对他一诉衷肠。

  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气和人缘,唯有丹波将它视为是一种将帅所需的才器,并且深信不疑。可是,泰季却认为丹波仅仅是出于对自己那没什么出息的儿子的好意才这样说的,他拒绝了丹波的建议,再三地恳请丹波接受自己的要求。甲斐公主在一旁满脸疑惑地看着丹波,连她也觉得丹波的话实在令人费解。长亲对于甲斐公主来说,或许是个特别的男人,但是她从来没有觉得长亲具有将帅之才。

  丹波离开病室,甲斐公主迫不及待地又一次追问他:“主君准备投降是真的吗?”——又来了。甲斐公主在众家臣眼中别有风情,对她又敬又怕,可丹波却不以为然,只觉得她是个烦人的主儿。此刻,丹波转身看了甲斐公主一眼答道:“要是让北条家的人知道主君打算勾通关白的事,主君就没命了!”他脸上明显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所以,也请殿下命令所有内庭的侍女,千万不得向泰季泄露此事!一旦泄露,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哩。”

  “那就更应当同秀吉决一死战嘛!”甲斐公主最终忍住了,没有说出这句话。她自然清楚,对于这场与天下为敌的战争,北条家是根本没有胜算的。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丹波吁了口气。这时,一名侍女急急地跑来向他报告:“小田原城的使者到了!”

  “知道了。”丹波准备往前殿去,侍女却向他转告了使者的口信:忍城的防御工事准备完了之后,请立刻赶到小田原城去。

  “这算什么?”怎么一句也不提谒见代理城主的事?丹波心里有稍许不快,但同时也为同秀吉勾通之事没有泄漏到使者的耳朵里而感到些许安心。

  “果然像那个阿斗所预料的啊。”看来,长亲关于将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家臣及百姓,希望得到大家的理解的想法没有错。可是使者如此急不可待,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丹波正寻思着,侍女又转告了使者的下一个口信:“关白的兵马已经快到伊豆山中城了!”终于来了。丹波皱起了眉头。伊豆山中城是北条家在箱根山中所构筑的小田原城西部防线的最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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