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4-08-21  作者:和田龙  译者:陆求实  来源:和田龙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甲斐公主盯着长亲等一众人,示意他们赶快过桥到后庭去。可是所有人都一动也不动。甲斐公主长得轮廓清秀苗条,但是脸颊丰满,洋溢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双唇饱满莹润,好像一颗成熟的果实。鼻子小巧玲珑,鼻尖稍稍有一点儿翘起,仿佛一只可爱的小动物。两个眼角往上吊着,眉毛也随之上扬,透露出她性格中的狂放不羁。整体来看,她的五官长得不甚般配,位置也不精准,不过这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妙不可言的魅力。

  令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她的那双眼睛。她的眼睛大大的,好像每眨一下,都会发出铮铮声响似的。乌黑的瞳仁也是大大的,不过却没什么光泽,只有黑黑的一片。那目光之深邃,仿佛谁被她看上一眼,大脑立刻便会停止所有的思维活动似的。然而,最令人称奇的还是她的行为。她会像只野生动物一样,一刻不停地在同一个地方转来转去,而且走起路来步幅超大,常常不知不觉露出两条美腿来。当然,这种狂放不羁丝毫也没有掩盖住她的美艳。

  甲斐公主不顾氏长的许可,仍旧在对面叫道:“长亲,快点到后庭来,给你父亲铺铺被褥什么的呀!”长亲好像突然间知道了前进的方向一样,快步上前,朝桥对面走去。

  “和泉也不要磨磨蹭蹭的!”甲斐公主继续向这个巨汉下着命令。和泉出乎意料地只是低头“哦”地答应一声,便走过桥,向后庭里面走去。甲斐公主跟在身后。

  “啧啧……”丹波看着甲斐公主朝长亲、和泉发号施令的样子,差点呆住了,他顾不上理会氏长,独自跨上了桥。紧随着丹波,韧负、氏长以及一众家臣也纷纷涌入后庭一间屋子,甲斐公主早已指挥众侍女铺好了被褥。长亲可能是刚被甲斐公主数落过,他手足无措地在旁边转来转去,忽儿伸手想帮忙做些什么,又马上知趣地缩了回去。

  和泉将泰季平放在铺就的被褥上,长亲抱住泰季,一口一个“父亲”地叫着。长亲是这样的男人。当时的武士必须不动声色地掩饰自己,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胆怯,而长亲却丝毫不惧怕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怯懦的一面。此刻,长亲呼唤了几声父亲却不见任何反应,顿时心慌意乱,张皇失措,他毫不掩饰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丹波。

  “大战即至,这种时候万万不可惊慌!”丹波厉声喝止他。

  “丹波说得对。”终于,泰季苏醒过来了,他用微弱的声音附和道。只见他消瘦的脸上,就两颗眼珠子微微在活动,四下张望着,围在旁边的重臣们也都松了口气。这时候,又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令众人忍俊不禁哄笑起来:“哎哟,菩萨怎么还没有来迎你呢【佛教认为,人临死前菩萨会现身来接引,将人携往极乐净土——译注】?”随着声音,一位身穿华丽罩袍的妇人出现在眼前,脸上露着雍容的微笑。

  “你来做什么!”氏长叱责道,但是妇人不去理会,在房间里坐了下来。她就是氏长之妻阿珠夫人。阿珠夫人身材略显发福,但是总体来讲仍然属于个子娇小的,因而虽年近四十,但看上去顶多也就三十岁。阿珠夫人至今姿色未衰,美艳出众。如此说来,甲斐公主的美貌似乎也是继承了她的优良基因,但其实不然,两个人并不是亲生母女。阿珠夫人是氏长的继室。氏长的原配夫人是上野国(现在的群马县)金山城城主横濑成繁的女儿(姓名不详),两人生下的孩子便是甲斐公主。

  据《成田记》记载,当时别人为甲斐公主的生身母亲向氏长做媒时曾说:“美女,而且气力大得比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理由放在今天听起来简直无法理解,但是氏长恰恰因为这一点而决定娶她。可能因为生母拥有普通男人所不及的气力,甲斐公主从小就喜好舞刀弄枪,成天骑着马在城内到处逛。甲斐公主两岁的时候,她的生母为氏长所休,离开了忍城,氏长后续娶进来的就是这个阿珠夫人。

  阿珠夫人是当时被誉为传奇式的武将太田三乐斋的女儿,而三乐斋则是修筑江户城的太田道灌的曾孙。北条家族的势力席卷关东时,三乐斋铮铮铁骨不改,坚决追随上杉宪政而不从北条。后来,宪政趁夜逃往越后,将关东管领的职位以及上杉家的姓氏一股脑儿送给谦信,三乐斋又与谦信联手,长期在关东一带同北条家对抗,令北条家颇为头痛。

  此时,三乐斋虽已高龄六十九,仍旧健健康康地活在世上,并且得到常陆国(现在的茨城县)山直城城主佐竹义重的庇护。而这个佐竹义重则是后来率兵加人石田三成麾下,一同攻打忍城的佐竹义宣的父亲。丰臣秀吉在发兵征讨小田原城期间,听说三乐斋就在向自己表示臣从的佐竹家军中,十分欣喜,他很想会一会这位德高望重的武将。据《关八州古战录》记载,三乐斋顾及佐竹家的面子,于是接受了秀吉的邀请,前往居高临下俯瞰小田原城的石垣山上的大本营中,与秀吉会面。

  一见面,秀吉便迫不及待地向三乐斋讨教攻城之术:“天下治乱在此一役。即使是我军遭到顽强抵抗,死伤惨重,本关白也要坚决攻下此城,彻底铲除北条家的势力。三乐,请勿有所保留地说说你的想法。”其实秀吉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他只打算长期围困小田原城,令城中弹尽粮绝,饥馑困疲,此城自然唾手可得。不过,在这位传奇武将面前,为了显示天下皆在自己掌中的赫赫威势,竟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这番话来。

  三乐斋听后,面对这个眼看将要夺取整个天下的炙手可热的枭雄,从容不迫地答道:“此乃玉石俱焚的做法,不是良将所为。”在场的其他人无不大吃一惊,身上冷汗直冒。秀吉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先是愣怔了片刻,缄默不言,随即呵呵一笑,做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但是,被当众扫了兴的他再也无心聊下去,此后也再没有同三乐斋会面。

  秀吉发兵征讨北条,忍城势必受到牵连,不知道当时三乐斋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这事且不去说了,反正阿珠夫人正是这位武勇兼具的老将的女儿。当年,成田家臣服于上杉谦信的时候,听从谦信的建议,氏长娶了阿珠为妻。后来,成田家与谦信分道扬镇,转从北条家之后,氏长也没有抛弃阿珠夫人,仍旧将她留在城内,看来似乎对阿珠夫人十分不舍。然而,阿珠夫人对氏长却并不喜欢。

  “没出息的男人。”阿珠夫人这样看待自己的夫君。虽然颇有名门之后的风度,相貌堂堂,英姿俊骨,爱好炼句吟诗,但是却少了一分男子汉的霸气。阿珠夫人蔑视这种类型的男人。对氏长来说,这或许有些残酷,他应该说也算得上是位很不错的男人了。可是,在阿珠心里,是将她的父亲三乐斋作为男人的典型,来和自己的夫君作比较的。

  三乐斋的曾祖父太田道灌是位出色的和歌诗人,幕府将军足利义政也曾向他讨教过呢。而三乐斋这方而的修养一点儿也不逊于其曾祖父,他对于和歌的精通程度是氏长根本无法比拟的。然而,他更是一位战功卓着的武将,“自初阵以来,参加大小战役七十九次,二十三次为先锋,三十四次与敌近身肉搏,捉对厮杀。”(《名将言行录》)三乐斋身上浑然合一的智慧与武艺,使得这位年纪老迈的武将具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气度。

  “没出息的男人。”跟三乐斋相比,阿珠夫人很自然地这样看待氏长。和氏长比起来,阿珠夫人倒是觉得泰季更像个男子汉,对颇具古代武土风度的泰季心存好感。泰季也与这位城主夫人蛮投缘的。阿珠夫人一句“菩萨怎么还没有来迎你呢”引得众人哄然大笑,泰季也嗤嗤一笑,用同样诙谐的语气回敬道:“夫人,你一点儿没变,还是这么美丽哪。”

  “我还想在这个后庭里多待上几年哩。要是在战场上斩敌无数的泰季殿下,就在这榻榻米之上随菩萨而去,岂不是置全城百姓安危于脑后,太自说自话了嘛。”阿珠夫人不动声色地说道,那副表情在周围的人看来甚至有些冷酷。

  “主君,”泰季笑着把脸转向氏长,“望尽快做好出阵准备,想必先君长泰公在的话也会这么做的。”一句话却说得氏长面露不悦之色。说起来,氏长不是通过正常途径继承家族之长地位的,而是将自己的父亲长泰赶出城,以强夺的手段将成田家的家业攫取到手的。当时氏长还只有二十四岁。长泰本打算将家业传给侧室所生的小儿子,于是,家臣中很自然地分成了拥护氏长的一派和拥护侧室所生的小儿子的另一派。

  “自古以来,无数名门望族都是因为祸起萧墙而灭亡的。”这是泰季的看法。泰季与兄长长泰一样,都在拼命想方设法使成田家族永续下去。他打心底钦佩兄长,但是为了家族的存续却不得不下狠心出卖兄长。泰季与氏长暗中商量,利用长泰出城之际,关闭了所有城门,使得长泰有家难归,就这样失去了家业。换句话说,泰季与氏长是篡夺成田家继承权的共谋犯。但即使这样,泰季心底对兄长的钦佩仍然终生不变,每每一有机会便要将先君长泰公抬出来说上几句。然而,氏长却是这出篡夺家族继承权闹剧的当事人。

  “不要提起我的父亲。”氏长丢下这句话,便悻悻地离开了房间。丹波等一众家臣,也紧随着氏长走了出去。长亲抱着枕头,凝视着父亲,身子一动不动。

  “快点儿去啊!”泰季对着长亲怒喝道,长亲这才站起身来。

  “真是个古怪的男人。”阿珠夫人望着眼眶里噙着泪花的长亲,暗自想。即使拥有从三乐斋那里继承来的聪明伶俐的头脑,阿珠夫人还是无法理解长亲:“怎么一丁点儿也没有继承泰季殿下的气度,碰到点儿事情就手足无措了。”这个身材硕大的男人,时常说着一些谁都明白的大道理,然而,这些大道理往往以与当前事态以及之前的事情经过毫无联系的方式突然从他口中蹦出来。

  “到底是个傻瓜哪。”至少对于阿珠夫人来说,长亲是她迄今从没见识过的那一类男人。而自己的继女甲斐公主,竟然对这个傻瓜——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着迷了”。此刻,甲斐公主一直等到长亲站起身来,才跟着一同走出房间。

  “长亲,振作点儿!不会有事的。”甲斐公主一面用手拍了拍一脸迷迷怔怔的长亲的后背,一面宽慰着。阿珠夫人始终觉得整日像只猢狲一样来回瞎蹿的继女挺有意思的,因而就像是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似的疼爱着她。而脾气暴躁、倔头倔脑的甲斐公主,对阿珠夫人的话也是非常听得进。阿珠夫人并没有正式对甲斐公主进行过什么教育,因此使得甲斐公主的举止益发奇崛反常。一个稀奇古怪的姑娘,迷上了一个稀奇古怪的男人。阿珠夫人一想到这儿,便忍不住笑起来。

  和泉和韧负穿过走廊朝御殿玄关走去,两人谈的也正是这件事情。

  “是真的吗?”韧负翻来覆去地问和泉,“说甲斐公主对长亲殿下有意思,这是瞎说的吧?”穿过木桥,从后庭走出来的时候,甲斐公主站在桥对面目送着一众家臣。韧负看着甲斐公主,竟然有些一见钟情的感觉。和泉忍不住朝他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你一个家臣的身份,可别自作多情地痴迷上人家哦。别看现在这副样子,她可是个你想象不到的女中武杰哩。”于是,韧负便缠着和泉打听起来。

  “那时候你还是个黄毛乳儿,没继承酒卷家的家业呢,也难怪你不知道啊。”和泉先卖了个关子,然后一边走一边给韧负讲起几年前的旧事。成田家中曾有一个颇通剑术的家臣。按照当时成田家的做法,身怀某种突出技艺的人可以得到家族的扶持,当然,这种扶持仅限于本人,不可以传给后代,而这种人被称做“加势侍”。这个家臣便属于加势侍。

  “其实是个愚不可及的家伙。”和泉对他并不陌生。这个家臣自恃有一家之主氏长的宠爱,便不知天高地厚目中无人起来,对手下的门人也动不动就施以暴力。有一次,和泉在城内的路上和他相遇,大喝一声,结果他对着和泉卑屈地一笑,灰溜溜地逃走了。

  “就是这种东西!”其后,他非但一点儿也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越加猖狂,而且作恶多端,经常跑到城外调戏和奸污老百姓及下级武士家的女子。下忍村村民乙名太兵卫的儿媳千代便曾遭到他的奸污。和泉记不起千代的名字了,“但是她官人的名字记得清清楚楚哩,因为他涨红了脸,青筋暴起,跑到下忍口城门下咚咚咚地砸城门哪。”这个百姓的名字叫加藏。加藏就是长亲跑去踏麦苗时,毫不客气地数落他的那个鲁莽村民。

  几天之后,甲斐公主也听说了加藏的申告,她脸色一变,勃然大怒道:“岂有此理!”当下甲斐公主猛地站起身,将和服的下摆撩起来往腰带里一掖,露出两条美腿,抄起身旁一柄大刀,赤着脚就从后庭冲出了玄关。那个家臣刚刚谒见完氏长,谈笑结束,得意洋洋地退出来,甲斐公主在第二城堡截住了他。

  “还记得你干的好事么?”甲斐公主大声喝道。这个胆大妄为的淫贼谄媚一笑,装起糊涂来:“哦,是什么事呀?”事实上,他可能真的早已将奸污民女的事情忘在脑后了,何况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身为城主的女儿,甲斐公主竟然怒气冲冲地为一个普通百姓的事情来出头。这个身怀一技之长、受到家族扶持的加势侍终于活到头了。他一看甲斐公主的架势,慌忙抽出剑来,摆开弓步,准备迎战。此时,听到消息的家臣们纷纷聚拢来,围了一圈,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甲斐公主。一方面众人知道她的厉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加势侍在众人眼里早已广受蔑视,被恨之人骨了。

  “不要磨蹭了!”甲斐公主等他刚刚端好架势,便以疾风之势,手中大刀一闪,加势侍握住剑柄的右手胳膊便被斩落在地,随即反身又是一刀,加势侍的脖颈被斩断了。脖颈虽断,头颅却没有掉下来,待甲斐公主将刀收回刀鞘,转回身去,才从身体上掉落,足见她出刀之迅疾。出众的武艺令众家臣看得目瞪口呆。和泉也目睹了这精彩的一幕。

  “百姓的仇就像她自己的一样。”韧负听得人了神,脸上轻蔑的表情也不见了。可是,韧负听到后面的故事就更加惊讶了。甲斐公主赶到下忍村村民乙名太兵卫住的地方,将那个加势侍的头颅拿给千代看,并向她赔礼道:“希望你宽宥吧。”千代诚惶诚恐地表示万分谢意,但她丈夫加藏却犹不肯宽恕,打那以后,加藏的心中便种下了对成田家的家臣和下人的仇恨。

  “不过,被杀的那家伙的门人却不依不饶了。”和泉继续说道。加势侍手下的门人各持着家伙,气势汹地聚集到她家里,似乎想与成田家肉搏一场。“最后出面把这件事情摆平的,你猜是谁?就是长亲殿下。”长亲半夜三更独自一人悄悄地来到那个加势侍家,与他的门人们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离开后他径直回城去向甲斐公主报告说:“没事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侯,聚集的门人们全都四处散去不见了踪影。家中的家什细软以及日常衣物等全都来不及收拾带走,可见是相当慌张仓促的逃散。长亲到底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和泉不得而知,就是《成田记》里也不见任何记载。

  “是长亲殿下啊……”韧负脸上的表情似乎说明,他还是无法相信这一大出意料的事实。

  “我也不相信哪,不过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和泉眼睛里不禁露出羡慕的神色:“打那时候起,甲斐公主就迷上长亲殿下了。”

  北条家使者来忍城的当天深夜,城主氏长与其弟泰高率领着成田家臣团的半数共五百骑兵马,集结在沼桥门所在的一座小岛上。不用说,这就是即将前往小田原城的人马。所有人马已经全副武装,只等出发。起兵前往小田原城之前,氏长宣布了他的人员部署计划。——正木丹波、柴崎和泉、酒卷韧负三位家老留守忍城。按理说,派往小田原城的兵马应该是成田家最强的人马。

  “为什么?”和泉等人群情激昂。代行城主之职的是泰季,这是自先代长泰的时候就形成的惯例,而长亲不用说只有留守的份儿,他要是一同去小田原城,顶多也就会在城内打扫大街,其他什么忙也帮不上。这也是家臣们的一致看法。和泉看了一眼优哉游哉来到沼桥门送行的长亲。

  “可是,为什么叫我们也留守忍城?”和泉不顾丹波上来制止,几乎要冲到骑在马上即将出发的氏长面前,将他揪下来问个明白。

  “主君,为什么让我留在城内?”韧负则拼命地恳求道:“无论如何,请把我也带上吧!”

  “这个嘛,我自有考虑。”氏长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命左右屏退身旁的人,随即向四人招呼道:“你们都到跟前来!”长亲、丹波、和泉和韧负四人聚拢来之后,氏长向他们透露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准备和关白勾通,开城降服。”

  “什么!”和泉一时弄不明白,他怒气冲冲地吼道。

  “先别慌!”氏长制止了和泉,“等兵马到了小田原城,我即通过山中长俊殿下将里应外合的计划转告给关白。”

  “山中长俊?”丹波听说过这个名字。山中长俊是丰臣秀吉的录事,他在军中的任务就是奉秀吉之命起草各种文书。在他身上,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秀吉麾下的武将加藤嘉明在进攻朝鲜的战役中战功卓着,秀吉对他大加赞赏:“真乃天下无双的武将!”并命令山中书写表彰状。可是,在此之前攻打九州的时候,秀吉对宫部善祥也曾颁过同样内容的表彰状。秀吉就是这样,赞赏一个人的时候他毫不吝惜,用尽所有最好最美的顶级的字眼来形容,因而从他嘴里不知夸过多少人“天下无双”、“日本第一”。

  “殿下所谓的‘天下无双’究竟有几人?”山中忍不住诘问道。他向秀吉提议:“殿下看这样可不可以——”

  “你有什么好字眼?说来听听。”秀吉命令道。据《武林咄闻录》记载,当时山中回曰:“不可胜计。”不可胜计即是说其人战功卓着,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秀吉听了后非常高兴:“这样不管几人都可以用了。”从这个故事也可以看出山中与秀吉的关系非同一般,是后者的心腹之一。山中长俊和成田氏长是通过连歌结识的,虽然没有直接会过面,但氏长几乎每个季节都给山中通信报告消息。有山中牵线搭桥,将勾通之意转告秀吉简直是太容易了。

  “因此,”氏长小声地继续说道,“等关白的人马前来攻城之时,我们就从内悄悄打开城门。”几个人面面相觑,惊呆了。

  “你是说不等交战,就开城迎敌吗?”和泉怒不可遏,但他尽力压低了声音。氏长一字一句道:“是的。”

  “那众家臣的商讨是怎么回事?”心里暗暗倾向于向秀吉投降的丹波也吃惊非小,他责问氏长:“同北条家结盟不是众人商讨的结果吗?”

  “当然是,”氏长脸上露出冷笑,“不过那是出于对叔父的顾忌。”原来氏长早就预料到,顽固的泰季会竭力使成田家与北条家结盟,因而暗地里做了另一手准备。去年底——也就是秀吉召集诸将,正式发布军令征讨北条家的时侯——氏长即密令成田家恩豢的连歌诗人了意上京,与当时的连歌大家里村绍巴会面(氏长还曾将自己所写的连歌诗句寄送给绍巴,请他斧正润色,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接受远程教育)。并且指示,让了意征得绍巴同行,一同前去谒见秀吉,当面向秀吉转达自己的“尽忠”之心。丹波对氏长玩这种小聪明把戏暗暗来气。

  “要是这样,一开始就挑明说投降关白好了!”

  “可如果我们不和北条家一同死守小田原城,那天下的大名将会怎样看我们?多年来成田家一直受到北条家的庇护,现在我们有恩不报,立马投降关白的话,今后别人会怎么对待我们?成田家还能在世上立足吗?眼看将与关白的兵马面对面交战,我们只有先做个样子抵抗一下,然后再开城迎敌,否则别人是不会原谅我们的!”氏长面露愠色,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向丹波解释。

  氏长所说也有一定的道理。虽说在战国时代背义弃主的行径并不罕见,但是,武将历来都视此为自己的一大污点。在弃主投敌者之中,一时留住性命,但其后被世人不耻和仇恨、最终死于非命的不在少数,故此,武将们即便背叛投敌也要寻个体面的理由,以保全自己的名誉。这其中的道理丹波也不是不明白,因而他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可是和泉就不那么好说服了。“一箭不发,就想让我们开城投降?”他毫不客气地逼问氏长。

  不光是和泉,忍城的所有重臣对这样的城主说起话来全都粗鲁无礼。战国时代的武士们,如果与其主君意见严重不合,要么公开挑战干一架然后走人,要么大失所望无心恋主,自动离城他奔。即使自动离去的,也全副武装,大白天里堂而皇之地离去,若是主君派人来截杀则毫不留情地与之交战。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显示了一种武士的独立精神,那个时代的武士大多如此。忍城这些深受宠信的重臣,尤其具有这种独立精神,因而,绝不会违心地以虚情伪态去讨好主人。氏长要说服的就是一批这样的武士。

  “正因为这样,所以不让你等同去小田原城。你们想想,我们能战胜么?北条家是在与整个天下为敌啊!关白可以动员数万的兵马直扑忍城,我们只有五百骑,你们想用这点兵马去抗击关白的数万兵马么?”氏长说着,因为愤怒,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氏长担心坏了他的勾通之策,故而将主战的几位家臣全都排除在前往小田原城的人马之外。丹波的心里其实是觉得应该向秀吉降服,但由于态度不够坚决,氏长将他也视作了主战派。

  “如果战败了,后果会如何?你们,还有你们的门人都会四处流浪,生活没有着落,你们得为他们想一想啊。怎么样,丹波、和泉还有韧负?”氏长谆谆叮咛似的一面轮流注视着三人以及长亲的脸,一面不容他们多想,紧追不舍地逼问道。一番话说得几个人都不出声了。——与关白交战必败无疑,所以不如不战。这就是成田家的成功秘诀。氏长所说的只不过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丹波和其他人都说不出话来。

  “确实像这小子说的。”丹波心里已经被氏长说动了。

  “城主所说有道理。”见和泉还想说什么,丹波连忙制止他,以家中头号家老的身份率先低下头来,表示接受。

  “记住,千万不可同关白交战!”氏长再三叮嘱道,随即大喝一声,命令打开城门,开始向小田原城进发。打开城门,只见在湖中央闪现出一条只容两匹马并辔通过的道路,手持火把的兵士列队站在道路两侧,明晃晃地照着一直通往前方大手门的道路。兵士们踏着夜色中的道路,缓缓向前行进。

  “进了小田原,主君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丹波望着进发的兵士,问氏长之弟泰高。先头人马已经出发,但是后面的人马还未动身,所以泰高与氏长站在一起,被夹在队伍中间。

  “只要与关白成功地里应外合,即使城被攻破,兄长也不会有事。不过,城破之前如果让北条家知道了,兄长和我就不可能平安无事了。所以,你们一定要对其他家臣严守秘密,也不要告诉叔父。”泰高命令道。丹波当然清楚,如果让顽固地主张与北条家结盟的泰季知道了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明白。”氏长除了不得与关白交战之外,又下了另一道命令:“交战的准备千万不可怠慢。”北条家为了防止各属城的城主们与敌方相呼应,每每会派人到诸城检查防务情况。

  “不要让北条家起疑心。”氏长吩咐完之后,朝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往前驰去,很快便消失在大手门外。

  “丹波!”和泉看着渐渐消失的人马,挤到丹波身边唤道,“这下你的朱枪我就夺不过来了!”倘使不战,和泉自然就没有机会建立超过丹波的战功了。

  “少开玩笑!”丹波吐出这样几个字,随即盯着长亲的脸。——他为什么这样一副面孔?长亲从刚才起听着氏长的话,就一直没有出声,此刻只是默默地目送着渐渐远去消失的氏长所率领的兵马。映照在一片火把的光亮中的长亲脸上,几乎毫无表情。这副毫无表情的模样,看上去既像一个全无心智的傻瓜,又像是脑筋飞转、专注于某件事情的样子。长亲的表情实在令人无法捉摸。据《成田记》记载,成田氏长、泰高兄弟俩率领的人马是天正十八年二月十二日离开忍城的,翌日,一众人马就抵达了小田原城。

  “妈呀,这么大!”泰高不由得感叹道。成田家的五百骑兵马,穿过百姓聚居的村落、民居店家等相毗连的集镇闹市,正向武士居住的宅群行进。可是却还没有接近主城堡,尽管远远望去主城堡就在前方。队伍早已渡过围护城郭的护城河,眼下他们早就身处城郭内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外城啊?”泰高屏住呼吸。

  “自从大森式部手里抢夺过来至今,北条家花了这么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城堡嘛。”氏长不愧是北条麾下的名门之主,关于小田原城的演变历史,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小田原城是由北条家的创业之祖北条早云从一个名叫大森式部少辅的武将手里夺过来的,距离现在也已是一百多年前的往事了。自那以后,这儿就一直是北条家的大本营。现在,这座城郭的规模与大森式部时代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北条家族在历时五代的岁月里,不断地扩建城郭,如今,这座名声远播的城堡北有酒香川、南有早川、东有相模湾三面合抱,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城郭内则四面散布着百姓民居、商铺、武士集中居住的宅群以及纵横交错的沟渠,严严实实地围成一座城郭的外城,在这外城的中央,才是主城堡、第二城堡和第三城堡,并且都以好几道护城河围住。整座城郭的规模在战国时代首屈一指。

  “兄长,看这个样子说不定北条家能打胜哩。”

  “别开玩笑!”氏长立即将其顶了回去,“跟山中殿下联系上了吗?”

  “是的。”泰高在入城前就已经派出密使,将甘愿勾通降服的意思告知了秀吉的录事山中长俊。有两个人站在主城堡的高地,注视着成田家的兵马向武士宅群行进,这就是北条家的第五代一家之主北条氏直和他的父亲——先代氏政。北条氏政这时已经五十二岁,氏直二十八岁。氏政于十年前将家业禅让给了儿子,但仍旧是事实上的一家之主。现今时不时地还可以看到北条氏政的画像,画像中他一脸威严。其实,他的器量与其相貌似乎截然相反。

  “这个‘猢狲郎”!”去年末秀吉发布宣战令的时候,氏政曾经这样轻蔑地骂了一句——江户幕府时期的儒者成岛司直编撰的《改正三河后风土记》中如是记叙道。氏政放出豪言:“即使秀吉重兵来攻,只要采取固守城池的战术,‘猢狲郎’兵众嘴多,人马铺得太开,时间一长,势必粮草短缺,待到他弹尽粮绝的时候,我们全力出击,取胜简直是易如反掌。”光是这么说,却根本没有好好备战。氏政对固守城堡之策如此自信是有原因的。小田原城历来被称做固若金汤,战国的一代名将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曾先后攻打过这里,却始终未能攻陷它。当时北条家采取的便是固守战术,攻城战拖得久了,敌军心中反倒惶惶不安,于是自动撤兵。

  “这次仍旧采用固守战术,必定能胜。”氏政根本没把秀吉放在眼里。然而,秀吉却是武田信玄或上杉谦信之辈难望其项背的人物。无论信玄还是谦信,都是从自己的领国发兵远征去攻打小田原城的,而一旦离开了领国,就不得不担心背后的敌人乘虚而人,攻打自己的领国,因而他们的军事行动一开始就伴有后顾之忧,加之长途奔袭,如同强弩之末,难穿鲁缟。就某些具体战役来说,秀吉或许劣于信玄和谦信,但要论政略战略的眼光和对于大局的把握,秀吉则不愧是更加杰出的名将。此时他已经将九州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当然也就毫无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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