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淀君
2024-07-30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泰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夜风,在洒满月光的空中呼啸而过。虽然已是如月[1]中旬,然而在这熟练的猎人都要走上两天才可到达的深山中,随处可见的岩石背阴处缝隙内,还留着残雪。随着夕阳西落,山风凛烈,寒气逼人,这山中没有一丝生气。被山风穿梭而过的小屋中,围炉之火终夜不熄。可是,那炉中之火,未免过于微弱,在寒风呼啸声中,显得岌岌可危。不仅如此,这火焰对于相隔三尺正坐于火炉面前的小屋之主来说,无法带来一丝温暖,可以称得上类似于鬼火一般的冰冷阴火。而燃起这等火苗的薪柴,显然也并非等闲之物。
  屋主似乎十分钟爱这火焰美丽的颜色——如同燃烧的翡翠一般。不仅如此,这火焰还散发出一股香味,优雅而甘甜,令人不能自已。如同神仙般白发白须的屋主,终日正坐在炉边,守望着美丽的火焰,品味着醇美的香气。看容貌,他大概有八十多岁了。这就是曾经名震天下的一代剑豪冢原卜传,而如今,他只是个与世无争,在这个小屋内等待寿终正寝的老人。
  卜传,名高干。他本是鹿岛神宫的神官卜部觉贤的次子,后成为冢原土佐守[2]的养子,跟随养父学习剑术,深得饭筱长威斋[3]的真传。进而在鹿岛神宫祈愿千日,梦中得到神谕,自此悟得一之太刀的奥妙,当时他只有三十岁。足利将军义辉、义昭都以师礼待之。卜传在游历各地之时,于伊势传授北畠具教、于甲斐传授武田信玄一之太刀的绝技。传说他与人用真剑比武共十九次,上战场拼杀三十七次,未尝败绩,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刀伤,只有六处箭痕。斩取敌人首级多达二百一十二具。
  卜传曾经风闻天下的威名,如今也化作泡沫一般,在俗世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世人迎来天正时代[4]的同时,冢原卜传这个名字也变成了一个传说。在他如同朽木般瘦削的身体中,一切的思虑都化为乌有,他只是寂静地处于无我状态。
  就在此时——苍白的火苗突然急促地摇曳起来,一下子燃起三尺有余的火焰,向着卜传的方向猛袭而来。而小屋的大门,犹如被夜风吹起一般,倒了下来。卜传眯着双眼,望着门外立着的那个黑影。那背对着的月光的身影,犹如恶鬼般妖气逼人。
  “……”卜传没有开口,只是默然地盯着那人。
  “彦四郎拜见父亲。”对于这声问候,卜传没有任何反应。彦四郎忠光——是卜传六十岁的时候才有的儿子。他天赋异禀,二十岁之前就已经斩杀了十二名剑客。可是卜传拒绝了彦四郎再三的请求,没有传授他一之太刀的绝技。因为彦四郎的剑充满了邪气,不适合修炼一之太刀。
  一天夜里,正站在庭院中赏月的卜传面前,突如其来地出现了彦四郎的身影。他手握白刃,摆出上段的姿势,威逼父亲说:“父亲大人,请让我看看一之太刀的绝技!”可是卜传身上并没有带剑。一直冷眼望着亲生儿子一举一动的卜传,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盘膝端坐在地上,单手轻轻地抚了一下自己的发髻。
  “你砍我试试。”卜传说道。彦四郎被父亲坦然的态度搞得迷惑不解。卜传微笑着揶揄道:“笨蛋!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以为能伤到为父一根汗毛吗?”彦四郎被父亲的举动激怒了,凝神运气,奋力向着卜传的天灵盖挥刀砍去。彦四郎是用了十成的力气,但刀落之后并没有溅起血沫,卜传依然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哑口无言的彦四郎正准备收回刀的时候,发现刀口上嵌着一块白色的小石头。
  卜传刚才做出一副随手抚发髻动作的时候,其实就是为了将这小石头放在头上。这时,卜传站起身来说:“彦四郎,你连一刀砍断一颗小石头的本事都没有,又有何资格修习一之太刀绝技呢?”说完,他从茫然失措的彦四郎手中夺过刀来,将小石头甩开:“你还是早点放弃吧!”卜传并未运气,只是随手劈向旁边的石钵。那石钵就如同有生命似的,被一刀两断,直直地倒向两边。
  那天夜里彦四郎离家出走了。这是发生在四年前的事情。不久之后,卜传就隐居在这座山中。彦四郎在这四年里经过了严酷的修炼,卜传从他的站姿中一眼就看出来了。
  “父亲大人,希望您与我认真决斗一次。”
  “你有打败老夫的自信了?”
  “如果我败了,也就对人世没有留恋了。”彦四郎昂然答道。卜传从围炉中捡起一根还冒着青色火苗的薪柴,站了起来。今宵夜空中也有月亮。父子二人站在月光下雪白的地面上,对峙着。彦四郎摆出下段的架势,而卜传只是单手拿着那根还在燃烧的薪柴而已。
  “彦四郎,你修习忍术了?”
  “是,确实修习了。”
  “忍术对剑术有什么帮助?”
  “这次就叫您看看。”彦四郎将下段的剑缓缓地上举,画出一个圆形。然后每画一个圆,他的速度就加快一倍。不久,他的剑沾到卜传手持的薪火,完全变成了一个光环,而彦四郎的脸就融入了那光环后面。一瞬间――光环一下子跃上半空,带着呼啸声直扑向卜传头顶。
  而面对这样凌厉的攻势,卜传的反应是那么自然。他好像觉得那空中的光环很吵似的,只是随手用薪柴一拨。薪柴被砍断一段,火焰高高地抛向月空。从卜传的头顶一跃而过,落在一间开外地方的彦四郎叫道:“不愧是父亲大人。”卜传像怜悯他似的低声说了句:“修行都白费了……”
  “你说什么!”彦四郎摆出直立上段的架势,像在地面上滑行一般地冲过来。卜传第一次语气严厉地说道:“我叫你退下!”可是全身斗志昂扬的彦四郎并没有听从父亲的命令,而是狂叫着冲了上去。他只是挥空了手中的剑—一下一个瞬间,彦四郎的右耳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上半身一下子歪倒了。
  “唔……”彦四郎本能地横扫白刃,可这次还是只打到了空气,觉察到此事的瞬间,他的左耳也受到了相同的冲击。
  “可恶!”一边狂叫着,彦四郎一边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剑。此时,第三个冲击向着右眼,第四次向着左眼而来。然后,战斗结束了。卜传利用彦四郎将手中的薪柴砍断,使那断面化为了利刃,他以此斩落彦四郎的双耳,刺伤其双眼。进行完残忍处刑的卜传,低头俯视着昏倒在地的儿子。
  “或许让你跟我一起去那个世界,才是对你的仁慈吧……”卜传低声自言自语之后,步履蹒跚地走向自己的小屋。
  被朝阳照耀的彦四郎,终于恢复了知觉,他呻吟着爬起来。此时,卜传仍端坐在火炉旁,但已是与人世阴阳两隔了。炉中的火焰不是以往的翡翠色,而是一种鲜红的血色,并且还散发着莫可名状的恶臭。那是一种剧毒。显然卜传是吸了这毒而寂灭的。从那之后的十年间,冢原彦四郎一直销声匿迹。没有一家大名雇佣他。
  天正十九年二月二十八日深夜,被丰臣秀吉命令切腹的日本第一茶人千利休,在堺町自家的里屋,正将自己的辞世歌写于茶之上。突然,在他面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冢原彦四郎的身影。失去了双耳,右眼也彻底失明的彦四郎,所幸左眼还隐约有些视力。
  白天,因为自己这副可怕的面容,而尽量不在人前出现的彦四郎,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而与千利休成为知己,他仰慕利休的人品,从而将自己残忍无比的杀人剑藏入剑鞘,在不为人知的大和山中草庵内,过着以茶清心的日子,一晃就是数年。
  “宗易殿,听说您被关白下令赐死,此事当真?”彦四郎的独眼中放出冷峻的光芒,直盯着利休。利休沉默着将茶杓递给他看。
  “提我称手之太刀,于此刻抛向天际。”——上面如此写着。
  “世上传闻您因为恃着关白的宠信,妄自尊大,作威作福,现在终于被问罪了。但我彦四郎最清楚,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
  “茶道于今太过盛行了啊,彦四郎殿。在下只不过是坏的一介平民,可因为茶道的关系,连很多大名都屈尊前来拜访。就算在下没有骄纵之心,但妒火中烧的人自然越来越多,无形中增加了很多敌人。在下应韬光养晦,处事低调才是,然而一旦错失良机,如今只有死路一条了。”利休坦然说道。
  因为秀吉爱好茶道,所以在整个日本掀起了一阵热潮,利休是秀吉的茶道老师,凭他一句话,就可让一个茶器价值连城,这也算无可奈何的事情。因此,为了能让利休品评一下自己的茶器,好多人带着礼物前来拜访,利休自家门庭若市,家内礼物堆积如山。可这些并不是利休所希望的。
  利休虽然才高八斗,但并非野心勃勃之徒。他曾跟随武野绍鸥学习茶道。相传有一天清晨,绍鸥想试一下利休的才能,于是命他去清扫庭院。利休走到庭院中一看,白砂和帚纹[5]都很美,一丝灰尘都没有。于是利休走到树丛中,摇晃松树的枝干。枯萎的松针一片片散落在呈波浪形的白砂上,更添一层风雅。绍鸥对他的奇才赞叹不已,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另外,织田信长曾向利休索求“肩冲[6]”这种茶器。可利休手中并没有肩冲。于是,他想,住吉屋宗久藏有很多佳品,他那里或许有肩冲吧。利休将自己的意见告诉宗久,让他进献给了信长。利休和宗久是老相识,可是介绍茶器这种事情属于公事,不应夹杂着私情,因此利休将立功的机会让给了宗久。
  “宗易殿,赐死的另一个理由,是您拒绝把阿吟小姐送给关白吧——”彦四郎问道。他没有回答。利休有个独生女叫阿吟,外面风传是个姿色出众的美人,嫁给堺町一个叫鵙屋的平民,现在成了寡妇。一次偶然的机会;秀吉去东山赏花时,无意中瞥见了她,从而一见钟情,派东条行长去利休处,要求把阿吟送给他。
  可是利休却很冷淡地拒绝了:“身为攻城略地的武将,或许认为将已经出嫁的妹妹夺回来,送去有利的地方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作为手持茶的修习茶道的人来说,要记住绝对不可做此等事情。”他如此答复。行长忠告说,这样做会对您不利。利休笑道,能有什么不利,顶多就是被取下这个而已,说着用手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据说听了这个报告后的秀吉大发雷霆。阿吟去年自杀身亡。
  “宗易殿,您不会真的就这样切腹自尽吧。”彦四郎说道。
  “说来惭愧,好不容易让茶禅一味[7]的‘和’可以融入茶道的我,却因为自己的关系破坏了茶道的和谐。……彦四郎殿,关白也是为人父母的人。他现在失去了幼子,正是迷失方向的时候。”
  一个月前,秀吉失去了淀君为他生下的独子鹤松,那孩子才年仅三岁。对五十四岁第一次有了自己亲生儿子的秀吉来说,当时的喜悦是无与伦比的,而此时的悲伤也是非同寻常的。利休的赐死也源于秀吉的这种绝望感。
  “丰臣秀吉此等人物,会因为婴儿的死而迷失方向吗?”彦四郎不禁小声嘀咕了一声。然后突然“嗯”地点了下头。
  “宗易殿,这个仇我彦四郎一定会替您报!”
  “彦四郎殿,我可不希望你提着关白的人头到我墓上祭奠我。”
  “这是什么话!茶人的复仇怎能如此啊。如果您泉下有知,我一定不会令您失望的。”彦四郎担任完利休的介错之后,就如烟雾般消失了。
  斗转星移,几年时光转眼间流逝了。而彦四郎却一直没有再出现。庆长三年三月十五日召开的醍醐花会,似乎是太阁秀吉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将近,举办得异常隆重。只不过是个观赏樱花的活动而已,秀吉却经常亲自去现场指挥,俨然就是负责人的样子。
  最初是在二月,前去醍醐寺进行检查的秀吉,亲自将堂宇、坐席、御所、厨房一个不漏地转了一遍,命令修理塔和二天门。第二次去,他又命令建造寝殿,扩展樱之马场,掘开宽三间的壕沟,又令在池泉的中央小岛上建一宇护摩堂,架一座小桥,旁边造两泉瀑布,好不容易修缮好的二天门,又让移到马场那边。秀吉的这份热心,无论在谁看来,都显得有些异样。
  到了三月份,他的热心有增无减,竟然连续五次前往醍翻。秀吉每次出现的时候,就会给醍醐寺带来莫大的利益。送给他们知行地千石了,要无偿帮他们建造金堂、讲堂、食堂、钟楼、经藏、塔、澡堂、山门等等设施了,还要造门迹寝殿、舞台乐屋之类的。在秀吉十五日观樱的前一天,他又突然亲自前往,确认是否都按照自己的命令,准备得万无一失。那一天风雨交加,秀吉却对被淋湿一事显得毫不在意。
  归来途中,秀吉愉快地说:“这样就好了,我要让阿拾(秀赖)享受天下第一的赏花会。哈哈哈……明天日本一定是个大晴天。”虽然家臣里没有人相信明天会是晴天,但秀吉就像坚信自己的意志可以左右天气一样,有种说不出的把握。自从鹤松天折之后,秀吉一直未能从丧子之痛中恢复,没想到三年后,他竟然又得到了秀赖这个宝贝儿子。
  秀吉从秀赖诞生开始,就高兴得连投入日本全国兵力进行的征韩战争都忘了。为了秀赖,他在京都建造了豪华的宅邸。毋庸置疑,醍醐的花会自然也是为了秀赖而举办的。当日——老天似乎也被秀吉的热情感染,竟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从上醍醐到下醍醐之间为赏樱的场所,在方圆五十町之内,设立了二十三个岗哨,配备了手持弓枪火铳的武士,来回巡逻,严阵以待。从伏见到下醍醐,则有小姓以及近臣,毫无间隙地严密防守。
  从伏见城出发的队伍绵延不绝,足有十町长短。第一顶轿子坐的是北政所,第二顶坐的是淀君,第三顶是京极局,第四顶是三条局,第五顶是加贺局,第六顶是秀吉抱着秀赖一起坐的。刚到了下醍醐,左右已经是樱花树林立。那是秀吉命令移植过来的。秀吉掀开轿子的帘子,大声说道:“快看,阿拾少爷啊,这些樱花可是你老爹让它们开放的哦!漂亮吧!”
  山上山下,春光烂漫,万紫千红,争奇斗艳,空中弥漫着各种香气,如同将太阁一生的荣华浓缩进这一日的景色。从仙洞、公家、武家、城都[8]、奈良、崭收集来的各种新鲜玩意儿、高丽的奇珍异宝、各地进献的点心、天野奈良酒、加贺的菊酒、关东的江川酒等等,各种各样的礼物用金银的容器盛着,摆在宴会上。经过第一间茶屋之后有个台阶。左右挂着红白的幔帐。秀吉牵着秀赖的手,慢慢地走上去。
  第二间茶屋是新庄道斋的,他在岩石的凹陷处积上水,又放入鲤鱼和鲋鱼;第三间茶屋是长谷川宗仁法眼[9]的,在南破风口[10]处装饰上台子,上面画着牵马图,确实非常风雅;第四间茶屋是增田右卫门尉的,装饰得金碧辉煌,实在是非常气派的房间。所有的茶屋内都准备好了日本一流的珍馐佳肴。
  茶屋一共有六间。走过茶屋后,有一片被樱花树环抱的高地,中央铺着绯红色的毡子,还准备好了吟歌的座位。秀吉牵着秀赖的小手,走上绯红毡子之后,一边用手打着拍子,一边唱起自己年幼时候唱过的村歌。淀君站在一棵樱花树旁,微笑着眺望这温馨的场面。
  披着的金银彩线和服外衣的一角,突然轻轻地卷了起来,淀君以为只是吹来一阵风,并没有在意。身穿灰色衣服,头上用灰布蒙面的某人,从烂漫的樱花树梢,如鸟影掠地般飞下来,钻进淀君的外衣中。淀君的内衣自腰带以下都被利刃一下子割断,可她还浑然不觉。这时,一只手顺着她的两股之间伸了上去,一把将她的下体扣住。
  “不许出声!如果引起骚动,当心你性命不保!”有个尖锐的声音低低地从背后传来,振动着淀君的鼓膜。
  “脸上不许没有笑容!”那人命令道。
  “淀夫人。七年前的那个夏季的良宵,快点回忆起来。那个时候,你也这样被我这可疑人物的手控制着呢。”他继续说道。其实不必他说淀君也知道,这可疑人物就是七年前出现过的那个男子。七年前,淀君身处进攻朝鲜的大本营——肥前[11]名护屋。秀吉因为幼子鹤松的天折而悲伤不已,想借称霸朝鲜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秀吉在壹岐、对马[12]设上营所,想借此进一步攻入朝鲜,再以朝鲜为跳板,最终攻占明国。日本军席卷朝鲜。朝鲜国王吓得落荒而逃,日本军迅速占领了京城。听到捷报,秀吉意气风发,扬言自己要马上渡海,亲自督战。而正在此时,传来一个坏消息,秀吉之母,已经八十岁的大政所,在京都聚乐第病危。秀吉急忙扔下手中的事情,立即上洛。名护屋只留下淀君一个人。
  因为是盛夏,暑气让人难以忍受,白天的时候只能足不出户。太阳落山之后,终于迎来了晚风拂面的时刻,淀君走出房间,来到设在居馆南端的能[13]舞台上,独自一人享受着凉爽的傍晚。名护屋是位于肥前国东松浦郡北方突出的小半岛,前有加布岛,中间隔著名护屋浦,与呼子之地相接。居馆内有一片高地,可以眺望长达一里的波户岬,太阳沉下海平面,在最后留有一丝光明的时刻,景色最为优美。
  今晚,淀君也习惯性地站在舞台一端,眺望着海岬、海滨与大海渐渐被染上淡淡的夕阳颜色,不由看得出神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忍者装束的男子,悄无声息地逼近淀君身后,突然撩起她和服外套的一角,“嗖”地钻了进去。可是淀君却丝毫没有觉察到。在腰带下方围住臀部的那部分,被突然截断,一只手伸过来的瞬间,淀君终于发觉了,她想大声呼救,却被人按住背上的穴道,想叫也叫不出来。
  “别叫!如果引起骚动,你将性命不保!”和服中隐藏的那个可疑人物,用简短的语言威胁道。而此时此刻,他那伸入两股之间的手,正在蠢蠢欲动。
  “淀夫人,这不是在开玩笑。……太阁失去了他唯一的宝贝儿子,为了忘记这悲痛,所以他才把精力都用在征伐朝鲜上。他要打倒大明皇帝,把胸中的郁闷都发泄在战争上。失去爱子对太阁来说打击非常大。可是,就算他攻入大明,当上皇帝,这悲伤还是无法消除的。太阁真正想要的,不是朝鲜也不是大明,而是他自己的儿子。”
  “……”淀君全身都在战栗着,可那男子的手在自己双腿之间夹着,让她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反应,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不过可惜的是,太阁已经没有生育孩子的能力了。不错,就算天天晚上和你在一起,每过十天就释放一次精气,可这里面已经没有种子了……但是,你还年轻,要让你怀孕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要你想的话,马上就可以让你的肚子大起来。现在太阁正好在京都为老母服丧,暂时不会回到名护屋。……利用这凉爽的傍晚,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持续十天的话,一定可以出现让太阁欣喜若狂的结果。”
  已经衰老的霸者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一直这样想的淀君,听到这神秘人的话,就像受到了恶魔的诱惑一样,吃了一惊。淀君认为,只要是自己生的,其实不一定要秀吉的种才行。只要这事完全保密,那也不是不能考虑的。已经时日不多的秀吉,如果能再一次抱抱自己的孩子,一定会欣喜若狂的。女人一旦可以完全守住秘密,就会变得十分可怕,无论多么大胆的事情都敢去做,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你……你是什么人?”淀君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你不必知道在下的姓名。只要把在下当成替太阁生儿子的人即可。”
  “你希望得到什么报酬?”
  “什么都不要。能让天下第一的美女,为我生下儿子,已经足够了。”
  “……”于是,淀君一下子双手扶住栏杆,闭上眼帘。任由那男子为所欲为。
  秀吉回到名护屋已经是秋末的事了。淀君害羞地将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了秀吉。秀吉的喜悦是无与伦比的。目前,秀吉的眼睛里只有秀赖一个人,把自己是天下统治者的事情都忘在脑后,只是尽情地用手打着拍子,唱着村歌。他做梦也没有怀疑过,秀赖不是自己亲生的。
  “淀夫人,这真是可喜可贺和睦温馨的场面呢。”与七年前一样,偷偷蹲在和服里的秀赖亲生父亲低声说道。
  “这可以说是在下与您之间的孩子被公开宣布作为下一代天下统治者的宴会呢。”
  “为、为什么你这、这个时候又出现了?”淀君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尽量让嘴不动地来问话。
  “你仔细看太阁的气色。可以说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了。早的话就是夏天,晚的话顶多撑到秋末,他就该与世长辞了吧。”
  “……”淀君听了毛骨悚然。
  “阿拾终于要成为关白,成为太阁了。所以在这个时候,作为阿拾的亲生父亲,在下也有必要将真名告诉你了。在下就是剑客冢原彦四郎忠光。”
  “……”
  秀吉牵着秀赖的手向这边走过来。此时——秀赖一眼看到母亲,挣脱秀吉的手,跑了过来。淀君两股之间的那只手“嗖”地抽了出来。
  “当阿拾正式成为天下统治者的那天,我会再来的。”留下这句话之后,和服内的彦四郎忽然消失了。淀君将扑过来的秀赖抱起,一边蹭着他的脸,一边像要故意说给谁听似的,高声叫道:“阿拾少爷是太阁殿下的儿子!哈哈哈……”
  一转眼,又过了十年。丰臣秀赖也元服[14]变成了一名威风凛凛的年轻武者。元服当天,大阪城内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受过丰臣家恩惠的大名们,如群星般列立两旁。加藤清正、堀尾吉晴、池田辉政、前田利长、浅野幸长等……在宴会最高潮的时候,淀君突然被一丝不安笼罩。因为她又想起冢原彦四郎的话——秀赖成为真正天下统治者那天,我会再来的。淀君时刻警惕着是否有人又钻入自己的外衣,不时地低头来回看看。可是彦四郎一直没有出现。
  一个月后,要在城内的梅林举办赏梅宴。淀君不由得意识到一个问题。秀赖看千姬时候的眼神,已经从一名少年变成了丈夫,而千姬回望秀赖时的表情,也不是少女而是一名妻子了,这点没能逃过淀君敏锐的眼睛。秀赖与千姬结婚的时候,他十一岁,千姬只有七岁。可是,淀君并没有把千姬当成秀赖的妻子。她只是把那小女孩当成德川家的人质。秀赖和千姬从没有在一起住过,而两人碰面的时候,淀君也一定在场。
  秀赖与千姬交合,这对淀君来说简直难以想象。淀君本来要打算两人永远只做表面夫妻的。——这到底怎么回事!淀君火冒三丈。竟然在身为母亲的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两个人有了这种关系!这天夜里,淀君来到秀赖的房间,面带愠色,连招呼都不打,劈头就问:“秀赖,你是不是不听母亲的话,偷偷潜入千姬的居馆?”秀赖一脸迷茫地看着母亲。
  “千姬确实是你妻子,丈夫和妻子同床而眠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你不要忘记,千姬是德川家的人,是内府的孙女。也就是丰臣敌人家的女子。我只把她当成一个人质。我想你应该很明白母亲的心情。……可是你竟然无视母亲的意志,偷偷潜入千姬的居馆,这是不可原谅的。到底是什么促使你那么做的,把理由讲出来!”秀赖被逼问之下,心想,只能实话实说了。可是秀赖的话,却令淀君愕然不已。
  在元服的那天夜里—一三更天之后,秀赖被一个身穿忍者装束的可疑人物唤醒,那人劝秀赖去和千姬结成夫妇之实。
  “在下是已故太阁殿下的影武者[15],名叫冢原彦四郎忠光。”那人报上名之后,就积极地劝诱说,只有秀赖和千姬结为实际上的夫妻,并且生下可爱的婴儿,丰臣家才能确保安泰,这也是唯一有效的方法。秀赖被这人带着来到千姬的居馆。彦四郎在隐蔽处,隔着几帐,看到少年和少女第一次行夫妻之实后,便离开了。淀君听秀赖如此说道,竟然说不出话来。心中带着对彦四郎的愤恨,嘴唇颤抖不已。第二天,淀君就派急使去九度山麓召唤真田左卫门佐幸村。
  “将剑客冢原彦四郎忠光给我找出来杀掉!”她这样命令道。幸村虽然想问原因,但看到淀君那气急败坏的样子,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只得默默地退出来。出了大阪城的幸村,用斗笠遮着脸,在春光烂漫的大街上悠闲地走着。猿飞佐助在他身后一间远的地方,一摇一摆地跟着。
  “佐助——”经过了长时间沉默之后,幸村唤了一声。
  “在。有何吩咐——?”
  “你听说过冢原彦四郎这个名字吗?”
  “没有——”
  “上方有令,要把他找出来杀掉。”
  “啊……”
  “我从少主那里听说冢原彦四郎做的好事了。难怪会让淀夫人大发雷霆。他成了让少主和千姬小姐结成夫妻之实的月老。这对淀夫人来说是不能容忍的吧。奇怪的是,冢原彦四郎为什么要这样做。已故太阁的影武者里,没有这个人的。”
  “……”
  “佐助,你去将冢原彦四郎找出来,带到我面前。”
  那个地方叫瓶原,位于狛里东一里处的泉河北岸。布当川发源于和束山中,流经瓶原与泉河汇于一处。从木津出发沿着河川向笠置山前进的话,北面是海住山寺,南面是木曾川。当年,因为这里连接着通往北国的道路,所以很多身负秘密任务的武士,常常趁着黑夜从这里经过。还有一些盗贼,也喜欢在这地方杀人越货,放火打劫。古代这里被称为三香原,元明帝[16]以来,这里是离宫的所在地,圣武帝[17]在营造恭仁京的时候,将大极殿修筑在这里。现如今,只能大体推断出位置,而宫殿的遗迹已然是荡然无存。
  一天中午,猿飞佐助出现在瓶原的一处坡地。这条路确实是羊肠小道,只能勉容纳一个人通过。穿过这里之后,就是令人眼前一亮的美景。放眼望去一片桃林,现在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佐助想尽办法才找到这里,而冢原彦四郎就是这桃林的主人。从幸村那里听说,这人或许是家原卜传的血脉,佐助也不得不多加小心,将忍者枪扛在肩上。
  在溢满芳香的桃林中,佐助还没走十步,就猛地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一棵树下面,蹲着一个人影。那是个抄着手,头上围着一块布,貌似看林人一样的身影,可这瞒不过佐助的眼睛。佐助将忍者枪轻轻地放下来,插在地上。对方转头向这边望了一眼。虽然右眼已经失明,可那仅剩的左眼却放出异常凌厉的光芒。
  “参见冢原彦四郎殿。在下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家臣猿飞佐助,奉主命前来,请听在下一言。”
  “不听也知道。”彦四郎慢慢站起来,“那支枪,是为了戳穿我的胸口才带来的吧。”
  “不——”佐助摇摇头,“我主不赞成使用暗杀方式,在下也不会用。主人只是想听你亲自讲讲上次在大阪城的所作所为。”
  彦四郎淡淡地笑了:“你回去告诉幸村殿。我冢原彦四郎是天生的狂人。因此才会向亲生父亲冢原卜传挑战,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近年来,我的性情也逐渐改变,时刻记得要慈悲为怀。这次偷偷潜入大阪城也是如此。另外,在这个地方隐居也是为此。如果有凶恶的盗贼,想从这个小道偷偷潜入京城,我一定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给你看证据的。再过半个时辰,会有人贩子带着买来的女孩经过这里。”正如彦四郎所说。在小路那里出现了一队人马,有七八个乡下女子,正小心翼翼地走下来。而殿后的轿子里,坐着肥头大耳的人贩子,睡得正香。彦四郎向佐助借来忍者枪,突然站到了斜坡下面。最前面的姑娘被他的独眼凝视,吓得迈不开脚。
  “姑娘们,我是来救你们的。把腿叉开。”彦四郎命令道。这时,轿夫们将轿子扔在地上,都藏了起来。轿夫都是彦四郎雇佣来的。
  “叉开!”彦四郎一声大喝,姑娘们条件反射似的将腿叉开。轿子中的人贩子一下子醒过来,叫了一声:“怎么了?”瞬间——忍者枪从彦四郎的右手飞出。那枪犹如箭矢一般,从七个姑娘的腿间掠过,直飞向轿子。
  “呃……”就听到一声哀号从轿子中传出。从姑娘们的腿间穿过的那只枪,深深地刺入人贩子的胸口。彦四郎转身走回桃林,对佐助说:“这个月二十日,我应该能见到幸村殿。这是可以说得准的事情。你把这话传给他——”这个月的二十日——正是秀赖上洛的日子。
  迄今为止,德川家康曾多次催促秀赖上洛:在千姬嫁入大阪城的时候,秀赖被授予右大臣的时候,德川秀忠上洛继承征夷大将军的时候。但秀赖一次都没有上洛。那是因为淀君都断然拒绝了。淀君担心,如果秀赖上洛途中被袭击,或者在二条城被毒杀怎么办?而且——就算德川家当上征夷大将军,不还是丰臣家的臣子吗。家康、秀忠要想见秀赖,直接来大阪城就行了。明明身为臣子,却将主人呼来喝去,成何体统?淀君将自己的想法也告诉了别人。
  可是,已经成人的秀赖去京都参内,答谢天皇,这些礼仪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去见见岳父秀忠,以及名义上的祖父家康,对于丰臣家的颜面,不会有任何损伤。加藤清正、福岛正则、浅野幸长等人都如此劝说,最后,淀君终于不太情愿地答应了。前一天,片桐且元偷偷地找到真田幸村,问:“你怎么想?”幸村立刻回答:“大御所(家康)不会有什么奸计。他将秀赖公招去二条城,只是为了向天下证明,德川家已经不是丰臣家的家臣而已。”
  “既然这样,就只得去了。只要可以保证秀赖公的安全……”
  “不,秀赖公的安全未必可以保证。”
  “你说什么?”且元皱起眉头。
  “京都内外散居着数万浪人。那些人当中,有的希望借此机会扬名立万,成为德川家的家臣,听说这些人已经有所动作。这次趁秀赖公上洛,想袭击他获得首级的人,也不能说没有——”
  “不行!这样的话,只能停止上洛了。”
  “请稍等。只要我真田幸村陪伴秀赖公一起上洛,就可保证这些不法之徒不能靠近秀赖公半步。”幸村还嘱咐且元,不要把这危险性告诉加藤、福岛、浅野等人。
  二十日拂晓,秀赖率领骑兵二百人,从大阪城出发,在鸟羽搭乘长十五间的河船,从淀川逆流而上,来到淀这个地方。随行队伍在淀堤、山崎街道上并行。幸村在淀堤上殿后。终于,船就要在淀靠岸的时候。在平野上飞驰而来的猿飞佐助出现在幸村面前。他的速度犹如一阵风,在周围人的眼中倏忽而过。
  “主人,果然有不法之徒在此埋伏,大概有一百七八十骑。”
  “嗯。”幸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要给六文钱队[18]发信号吗?”佐助问道。所谓的六文钱队,是幸村在九度山闲居的时候,表面上制作真田纽,暗中训练出来的一群可比万夫之勇的武士。而此时的数量,已经有百骑之多。幸村让这百余人伪装成商人或者农夫的样子,在周围悄悄布下保护网。
  “慢着,先不要动。应该会有一个人单枪匹马去对付这些歹徒,六文钱队等这人行动之后再开始。”佐助领命,瞬间从幸村面前消失。此时,在南方一里处,一个叫做姿不见的小丘陵上,正有一群飞驰的浪人向着这个方向如波涛般涌来。一名独行侠正藏在旁边的树上,盯着他们。最前面一匹马的前蹄突然直立起来。其中一只马蹄已被削飞。全身被黑衣包裹的剑士,如旋风般扑向马队。所到之处,马全都前脚直立,其中一只马蹄不知去向。
  “浑蛋!”为防止被砍去马蹄,事先将坐骑的前脚直立起来的浪人,终于勉强躲过了马蹄被砍的命运,可他自己的身上,却被深深地刺了一刀。其他人也马上跳下来,左右包抄,围攻剑士。被砍断蹄子的骏马发起狂来,这给独行侠带来了方便。他巧妙地利用狂奔的骏马,辗转腾挪,神出鬼没。没有人可以抓得到他的行迹。
  有的人是被从马腹下伸出的利剑刺穿胸膛,有人则是被从马上飞来的白刃拦腰砍断。险峻的斜坡以及松林之间,对于人多的一方来说,自己人的刀往往成了妨碍。为了躲闪攻击而与自己人撞到一起的人;被奔马踢到的人;砍敌人落空却刺中马腹,狼狈不堪的人;又爬上马背,想在上面进行攻击,反而被砍倒的人……
  没过多久,死者和伤者已经数不胜数。那血旋风没有一刻停息,再一次冲进了白刃丛中。同时,那阿修罗般的战斗方式,也一定会持续到敌人一个都不剩的时候——大家都这样想。可是——人的体力是有限的。他那浑身浴血的身影,他那砍杀的动作,渐渐被敌人看破。不久,他手中的剑也飞向了空中。
  “他没力气了!”
  “趁现在!”敌人趁他进攻的间隙,迅速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就在那一刹那,他展现出了神乎其神的绝技。白刃像圆盘一样旋转起来。那白刃伸缩自如,圆盘时大时小,这样的攻防战又持续了一阵,终于,剑士把剑像拐杖一样拄在地上。此时,幸村向六文钱队下了命令。从斜坡旁、树林中、草丛内、树上……各种地方,真田百骑一下子冒了出来,向着剩下的浪人杀过去。
  当战斗结束之后,幸村静静地走到这修罗场中,看着单枪匹马击倒四十多人的剑士,已经只剩下一具躯壳倒在地上。幸村令佐助将那人包在头上的布取下。两耳不存,一眼失明。可是,当幸村看到这安详的遗容时,不禁深深地点了点头。因为这容貌,与什么都不知道,正在去二条城途中的秀赖,实在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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