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丰臣小太郎
2024-07-30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泰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庆长十年三月,德川秀忠为从父亲家康处袭任征夷大将军之职,率领数万随从,浩浩荡荡地从江户出发,前往京都——是为上洛。所谓上洛,源自当年右大将源赖朝[1],派畠山次郎重忠为先锋,从镰仓起程上洛时的旧例。家康甚为喜爱《东鉴》[2],此举大约是为模仿自己景仰的赖朝而行。当然,另一层深义,则是向身在大阪城的丰臣秀赖示威。
  秀忠到达伏见城,经过八天休整,于三月二十九日的良辰吉日,由四足门[3]进入大内参拜天皇。秀忠于清凉殿西间拜谒了主上,献上太刀、御马、银币二百枚、木棉千束,对朝中的各位亲王公卿,也各有馈赠。米泽中纳言景胜、京极宰相[4]、伊达少将政宗[5]、毛利右近少将[6]、池田三左卫门少将[7]等全日本的诸大名,也一同供奉。
  天皇颁诏,令权大纳言秀忠顺理成章地拜领了征夷大将军的职衔,并且叙升为正二位内大臣,补任淳和院别当,允许使用牛车兵仗,之后秀忠便退出御所。浩大的队伍静静地离开禁阙,经京极西,过五条桥,向伏见城方向行进。一行人所途经的这条路俗称“御幸道”,是当年居住在伏见城的秀吉朝参天皇时的必经之路。世人尊崇太阁,将他与院宫[8]并列,故称“御幸”。队伍正好经过五条桥时,从东南的方广寺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因为秀忠要途经此处,沿路自不必说,连方圆几里应该都有警备才对。
  “有埋伏!”听到这一声大喝,整个队伍都紧张起来。大家想,引起骚乱的一定是些不法之徒。不过,看样子骚动很快就平息了。也没有来报信的士兵。负责先导的彦根城主井伊直胜,为了以防万一,一夹马腹,单骑驰向出事地点探查。天正十四年,太阁秀吉因宁乐[9]、镰仓皆有大佛,唯京都没有,甚感无趣,故命人建造了高达十六丈的木质大佛——华严说法方广佛,而这尊佛的放置地就是方广寺。可是由于庆长元年七月的大地震,使得大佛毁于一旦,还未再建秀吉便已仙逝。
  现如今,那寺内只剩周围的石垣与山门而已。因为是在佛法破灭之世,那些石垣如果不用巨石砌成,恐怕会有被盗之忧,因此征调二十一国役夫筑成巨石垣,其雄伟宏阔之势,足以俯视京洛众寺院。这方广寺也曾经辉煌一时,游人往来如织,可惜现在变得门可罗雀,只有那巨石垣还能让人联想起过去,而寺院周围却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井伊直胜纵马来到山门外,大喝一声:“吁—”勒住缰绳。路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名士兵,正是负责守护此处的警卫。
  “发生何事?”虽然只听到了一瞬间的骚动,可这里的警备人员竟然尽数被砍倒在地。直胜感到这寂静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此时——从山门中,伴着马蹄声出现了一名骑马武士。
  “禀告井伊直胜大人。我等并非谋反之徒。只是想向此次就任征夷大将军的右大将秀忠大人,表示诚心的祝贺。”他说道。
  “汝是何人?”
  就像要回答直胜的问题一样,从山门中走出了一支井然有序的部队。直胜愣在当场。那不是普通的军队。黄母衣[10]十数骑,金旗数面,风幡数面,梨地纹金丸贯鞘大长刀数十柄,虎皮鞘锁链刀数十柄,拔身太刀数十柄。每个人都骑在披着唐织马衣的骏足上。而这些人环绕之中的那个大将,宛如已故太阁秀吉的化身。他头戴唐冠盔,身穿金札绯威铠,腰悬金鞘太刀,手持重藤弓,脚踏金璎珞马镫,骑在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上。
  直胜记得,曾经看到太阁秀吉这身打扮出现在洛中的街道上。这简直是一模一样,就如记忆重现一般。唯一不同的是,藏在头盔下的面容,不是秀吉那样衰老干枯,满脸皱纹,而是光彩熠熠,年轻美丽。直胜惊得目瞪口呆。对直胜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拨转马头,赶紧回到队伍中去。于是,那宛如梦幻般的军队,就像让直胜充当先导一般,紧随其后地飞处去。
  这天,猿飞佐助遵从主人的命令,为观摩新任征夷大将军的威武英姿而特意上京。夹杂在沿途好事围观的人群之中,佐助拼命伸长脖子,想看看走过来的队伍。就在此时,听到从方广寺方向传来的骚动声,佐助霎时就从人群中消失了踪影。那群闹事的军队在秀忠一行的必经之路上一字排开,挡住他们的去路。那华丽的衣装打扮,令人眼花缭乱。看来在这条大和路[11]上,一场战斗在所难免。
  佐助此时就悄悄地躲在路旁一棵巨大的松树高枝上,静观其变。护卫秀忠一行的火枪队、弓箭队、锁链刀队迅速摆开阵势,随时谁备应战,从他们的动作中,看不到一丝慌乱。那闹事的军队,其实只不过二百来人,根本成不了气候。伊达政宗接到秀忠的命令,策马来到队伍最前端,大声呵斥来者何人。与此对应,与太阁酷似的那个年轻头领,也催马向前。
  “在下乃丰臣小太郎秀松是也。”他首先自报姓名,那声音清脆悦耳,听起来,就像是变声期前男孩的声音。没人听说过丰臣小太郎秀松这个名字。
  “丰臣小太郎秀松是什么人!汝明明为盗贼,竟然鬼迷心窍,要冒充已故太阁之子!”伊达政宗用他那只大大的独眼,炯炯有神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在下乃太阁秀吉后胤之事,敢向神明起誓,绝非妄言。……在下来此,是向就任征夷大将军的右大将大人禀告。德川家在不久的将来,定会进攻大阪城,杀死秀赖以及共生母淀夫人。若彼时,万望由我丰臣小太郎充当先锋。在下必当立下头功。”
  “不知所谓!汝若为已故太阁落胤[12],则相当于大阪城内阿拾殿之兄。而手庄小太即汝竞要杀死唯一的兄弟,简直不可理喻!”
  “在下要报仇!”
  “报仇?……为谁报仇?”
  “此事与德川家无关,且容在下无可奉告。新将军家率全日本之兵力,围攻大阪城已是指日可待。此日正是我丰臣小太郎秀松报仇雪恨之时。请令在下马厉兵,取秀赖母子首级为盼!”说罢,这年轻武士拨转马头,又驰回自己队伍当中。华丽的军队包裹住自己的主人之后,立刻变成一条整齐的队列,向着方广寺如潮水般退去。
  德川方眼睁睁看着他们安然退去,连一支箭都没放。因为伊达政宗本人,也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人离去。过后,秀忠一行进入伏见城,听闻此事的家康质问政宗为何不追击。政宗低垂着眼帘,好久都没有回答。最后,他抬起头说:“不知用了何种手段才取得,不过那年轻人身上穿戴的,确实为已故太阁曾用过的盔甲。对着那盔甲,在下实在不敢下令射箭,只得看着他们遁走。”
  而佐助此时正向着九度山麓,风一般地奔跑着,要赶紧向主人报告这个消息。左卫门佐幸村饶有兴趣地静静听完这个故事。
  “丰臣小太郎秀松——吗?嗯,取了一个很像落胤的名字呢。你看他大概多大年纪,佐助?”
  “依在下看,大概只有十四五岁吧。”佐助“吧唧吧唧”迅速地眨着眼睛说。
  “佐助,像你这等身手,不会只是眼睁睁看着那军队消失在方广寺境内,而什么都不做吧。”幸村笑着问道。佐助眼睛向上一翻,看着主人说:“真是惭愧。”马上又低下头去。实际上,佐助与一不知底细的强敌,在常人不曾注意的地方,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追踪这支特殊军队的并非只有佐助一人。从暗处护送新将军的十数名伊贺、甲贺[13]的忍者,也将此作为理所当然的任务,进行跟踪。当然,那支军队方面也不可能不做任何防范,他们派出阻挠的仍然是一群忍者。
  从方广寺山门鱼贯而出的忍者,儿乎没有任何声音,这是一场影和影的较量,犹如梦般的战斗。不一会儿,地上就悄然多出很多具尸体。只有佐助一人,瞅准机会,潜入地震前放置大佛的方广寺佛堂。而那时,二百人的军队已经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东西长一百三十间,南北宽一百三十七间的广阔领域。其中间耸立着役夫两千人耗费两千日建造的大佛殿,而如今就算只剩一个落魄的残骸,也比北方的那座假山要来得高。佐助从庭院中飞过,向着那巨大残骸跃进之时,突然从破烂不堪的房梁上降下十儿条钢丝,像巨大的投网一般,从天而降把佐助包住。
  “喝!”佐助抽出腰刀,旋转身体将钢丝从四面八方斩断,然后轻舒猿臂,顺势跳到房梁上。一边跳跃,佐助一边用刀拨挡着不断袭来的手里剑。在木材与木材之间,伸展着大佛的五指,佐助躲在下面稍行喘息。突然,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大佛的五指喷出火焰,残骸落到了下面。那激起的一团黑烟,让佐助一时间有了今日或许会死在此地的念头。虽然明白是自己的忍术救了自己,但双脚站在地上的那一刹那,佐助还有点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如何逃脱了被烧死的命运。
  此时,佛像巨大的残骸已经沦为一片火海。茫然望着这一切的佐助,被烟熏得灰头土脸,又被火烤得头昏脑涨,终于放弃追查的念头,准备转身离开时,突然听到一个嘲弄的声音传来:“真不错,捡了条命啊,猿飞佐助!”佐助将视线转过去,不禁目瞪口呆。假山上,有个人坐在卧龙姿势匍匐的松枝上。他褐色的头发不拘地系着,蓝色的眼瞳,高耸的鼻梁,将他那种傲慢的神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这个异邦的年轻人,正是吕宋助左卫门为之取名雾隐才藏,从柬埔寨远涉重洋而来的剑客。
  “你也是充当伏兵的吗?”佐助一时间又燃起了新的斗志。
  “不,让你如此狼狈的不是我。我只是来看戏的。真是很有趣的一出戏呢。”才藏说着,大笑起来。佐助看出对方没有敌意,于是默默地走出来。
  “佐助!”——别那么亲热地叫人家名字。佐助嘴里嘀咕了一句,头也不回。
  “佐助,你给我听着。我现在为丰臣小太郎秀松效命,我要帮秀松夺取天下,然后老子就可以成为百万石大名了……”
  这家伙脑子有毛病吗?说什么傻话。佐助摇摇头,自顾自走远了。
  “那个年轻人说要报仇吗?”幸村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思考,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主人,那个家伙果然是冒牌货吧。”佐助试探着问道。
  “是啊,大概是冒牌货吧。可是,也有让人觉得不是冒牌货的地方。不管怎么说,让他活下去会对丰家不利。”
  幸村深谋远虑的眼神望着半空。
  “能帮我去确认一件事情吗?……佐助。”
  “是。”
  “过去,在聚乐第为关白大人(秀次)[14]讲授基督教的传教士,我记得他似乎叫弗洛伊斯[15]。关原之战时,还听说他仍健在的传闻……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并将他带来?”
  “遵命。”佐助当夜就赶往京都。他带着一名老传教士回来,是六天后的事情。那是个非常衰弱的老人,视力几乎已经完全丧失,身体虚弱到不拄着拐杖就寸步难行。他受到了幸村隆重的接待,当然幸村是希望他可以讲述过去的事情,而老人所展现出来的记忆力,也确实令人吃惊。从葡萄牙冒着巨大的危险,远渡重洋来到日本的传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被邀请进入聚乐第之时,秀次已经成为“杀生关白”[16],令世人恐惧。
  秀次是三好武藏守一路的长子。丰臣秀吉的异母姐瑞龙院日秀为他的生母。秀次生于永禄十一年,曾经一度做过宫部继润的养子,之后又成为阿波的三好康长养子,通称三好孙七郎。天正十九年十一月,他过继给秀吉做养子,官位晋升为内大臣,袭关白职,从秀吉处获得聚乐第,并在此定居。那年他才二十四岁。
  弗洛伊斯来到聚乐第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岁。秀次长身大躯、马面丰颊、尖下颚、弯月眉、星辉眼、通天鼻、菱角嘴,除了前额有些略微突出外,完全是一副老爷相。在他袭职关白之时,被人称为不似武人、天生优雅、才思过人、见识宽广特别暗好文学,在当代无人可比肩。正因为如此,用武力取得天下的秀吉,才认定他是最适合治理太平之世的人选。
  秀次召集奈良的僧侣抄写《源氏物语》,与著名诗人也来往密切,经常召开诗歌大会。他的书法,颇得尊圆亲王[17]笔意神髓。在和歌方面,也显示出惊人的天赋,以长于辞藻着称。另外,他还对古人的书法墨迹十分钟爱。京都金莲寺的开山始祖素眼和尚,是尊圆亲王的亲传弟子,他的墨迹被世人备加推崇。秀次听说金莲寺所藏的素眼和尚笔迹,被人抵押在当铺,于是派人买回来,用素纸裱糊,盖上朱印,然后又赠与金莲寺。
  对谣曲的歌词,进行解释性欣赏的,秀次也是第一人。谣曲是足利时代的文学产物,可世人只是停留在吟诵词曲,欣赏舞蹈,过去并没有人去尝试解释或者批判性地来看待谣曲。而秀次则命令五山[18]的僧侣以及典故家、神道家、诗人等进行百首谣曲的校正注释。百年乱世,文学完全跌入低谷,只有一线命脉在五山僧侣之间延续。就连公卿,也不再讲究自己的家学,而是想方设法谋生。学术的衰败,在这个时代跌落至谷底。
  关白秀次以二十多岁弱冠之年,就已经胸怀力挽学术狂澜的大志。可就是这个秀次,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但放弃了这个志向,而且一改往日优雅的性情,化为杀生关白。他的倒行逆施,是从那一次开始的。某日,秀次去北野游山途中,看到路旁有个盲人,于是就招呼盲人过来喝酒。待那人走近,秀次命人将酒杯塞到他手里,然后突然一刀砍下盲人的右手。那盲人睁着黯淡无光的双眼,一边呼喊,一边逃窜。秀次冷冷地看着这副光景,将血刀递给扈从的熊谷大膳亮[19],命令道:“把他的左手也砍下来!”
  失去双手的盲人,在盛开的桔梗花丛中,痛苦地来回翻滚着,嘴里不停地诅咒着。后来,秀次经常在深夜的噩梦中,被这咒语惊醒。传教士弗洛伊斯进入聚乐第的翌日,跟随秀次一起前往栗田刑场。高台的周围被土墙围着,中央放置着大俎板,犯了死罪的犯人就仰卧在上面,将手足摆成个大字形,固定在四个角上。
  秀次亲自拔出佩刀,一步步走过去,放言道:“我关白秀次,亲自送你上黄泉路,你可要早日超生!”秀次并没有一刀将犯人杀死。而是先用利刃抵住犯人的咽喉,“咝”地轻轻划开。
  “怎么样,疼吗?痛苦吗?再给你一刀吧。这样如何?”这种手法,称为“一寸试”,刑如其名,施刑者将刀刃是一寸一寸地深入下去,体会杀人时那种残忍的快感。血从犯人的咽喉处喷出来,秀次目不转睛地盯着死者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那眼神就像被恶灵附体了一般。第二天——
  “传教士先生。今天我让你见识一下生杀自在的神技吧。是比你所说的天主的神力还要厉害呢。”他冷笑了一下,对一名近侍命令道:“把那个女人拉到院子里!”大奥[20]里的一个女官,因为和茶坊主[21]私通,被关在一间小屋子内,她已经快要临盆了。秀次提着佩刀,下到院子里,问那垂着头的女人:“你现在还敢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秀次的种吗?还敢一口否认你和茶坊主私通的事吗?”女人用微弱的声音应了一声。
  “我再问你一遍,这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秀次的没错吧?”
  “是……”
  “好吧。那么,就让我关白秀次亲眼看看,这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他唤来下人,将女人的衣服全部剥光,按住她的四肢。那女人哭叫着求饶,可秀次只是冷眼旁观,等一切准备就绪,秀次悠闲地拔出佩刀,喝道:“你就向神佛以及死去的父母祈祷吧!”说罢,一刀刺入那女人的鸠尾[22],然后并不拔刀,一直划向下腹底部。
  “来人啊,把那胎儿拽出来。”秀次命令道,“有没有产婆在啊?有婴儿出生了!快去烧些热水来,看看这孩子到底像我关白,还是像那秃驴!”传教士弗洛伊斯,不必说,自然是头向下埋着,不忍去看这人间地狱。就连在战场上几度出生入死的近侍们,也惊得面部僵硬,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秀次的暴行不断升级,已经不再满足于斩杀犯人,而是将目标转向无辜平民。他经常去北野一带散心,在路上看到旅人,或者在农田劳动的农夫,他就分放箭去射。那些人慌忙逃命的时候,他会纵马去追,追到即斩。这就是秀次的日常所为。更有甚者——他从自己的侍从中挑出两名武士,然后要他们用真剑比武。在指名的时候,故意挑平时关系非常好的两个人进行比试。
  比兄弟还要亲的肝胆相照的两人,因为上司的命令而不得不刀剑相见。那种双方对峙时,渐渐变得杀气高涨,一定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斗志,对秀次来说,是可以带来残忍快感的良药。弗洛伊斯不忍心眼看着忠义的年轻武士,接连不断地在主君面前断送性命,于是用颇为严厉的口气劝诫秀次。可秀次脸上浮现出扭曲的丑恶笑容。
  “我只是想证明,亲子之情、夫妻之爱、朋辈友谊之类的东西全都是虚无的。人类这种生物,最终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而已。”
  秀次的这种虚无精神,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初现端倪。秀次在小牧之战[23]时,于长久手与家康对战,遭到了大败,在他逃走的时候,使得秀吉的近侍木下助左卫门、木下勘解由这两位勇士战死,因此被秀吉严厉地教训了一通。秀吉在信中写道:“处分自家外甥,我秀吉也颜面无存。但若再敢如此莽撞造次,纵然逃得性命回来,也休怪我军法无情!”
  可是这次战败的原因,却不在秀次身上。是池田胜入[24]向秀吉进言的作战方案有误。池田胜入进言:“德川军目前向小牧山发起总攻的话,那他们的三河[25]本城冈崎必然守备薄弱。如果趁虚而入,从小道偷袭冈崎城,一旦成功攻陷,则小牧山的军队自然土崩瓦解。”这确实是个很有趣的想法。秀吉也恍然大悟似的接受了这个奇策。
  但家康技高一筹,将计就计。通过伊贺忍者服部平六,家康得知池田胜入为先锋,三好孙七郎秀次为殿后的一万数千兵马,正向柏井方面移动。于是他立刻看出对方的目的是夺取冈崎城,马上派精兵六千从小牧山的阵地出发,潜行至敌人右翼,徒步渡过庄内川,进入小幡城。偷袭部队完全没意识到德川方面的行动。殿后的秀次,将营扎在小幡城东南一里的小丘上,那时天色微明,军队中毫无防范。
  于是就在此时,大须贺康高、丹羽氏次、水野忠重、冈部长盛[26]等人大举来袭。紧接着,神原康政[27]从背后以排山倒海之势进攻而来。被杀者、逃窜者数不胜数——秀次的部队就像被惊涛骇浪吞没的小部落一样,四散而去。秀次本人从马上跌下来,只能拼命用双腿奔跑,正在此时,遇到了己方的武将可儿才藏吉长[28],他的盔甲上被射中三箭,正舞着断枪,乘马飞奔而过。秀次就像发疯一样尖叫道:“把你的马借我!”可儿才藏没注意到是秀次,大声吼道:“下雨天的雨伞,有人肯借吗?”然后径直离去。
  “我是秀次!总大将秀次啊!”
  拼命奔跑的秀次,终于遇到了近侍木下助左卫门,为了抵挡要取大将首级的敌人,助左卫门用自己的身体为秀次充当盾牌,抡圆了太刀,来回拨挡着飞来的箭矢。可是不久,就被一箭深深地射中额头,仆地身亡。这时,又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大概有数百人的部队拥过来。
  秀次已经彻底绝望,心想,今日此地就是自己的葬身之所。突然有一骑如疾风般驰来,上面的武士跳下马背,将秀次托了上去,大喝一声:“大人!请用这匹马,速回本阵!”来人是近侍木下勘解由。敌人已经包抄上来,无数的箭矢如同雨点般飞来,敌人的气息如同火焰一样炽热。
  “神啊!勘解由,多谢!”秀次忘我地一夹马腹,落荒而逃。大约驰了有一町地,他再次回首望去,勘解由的身影已经被敌兵吞没。长久手之战从头到尾都不是秀次的错。被敌人算计,受到了意外的攻击,就算是神仙也无计可施。家康有没有用连环计,判断这个的难道不应该是主帅秀吉的责任吗?秀次从秀吉处收到措辞严厉的书信时,心中如此想道。可是,他没有向任何人泄露半句。
  弗洛伊斯进入聚乐第一月有余的时候,秀次将其招至卧室,要听他讲解基督教的教义。秀次以少有的沉寂、孤独的表情,独自坐在卧室中。待弗洛伊斯进来之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你们宗门的教义,我曾从黑田如水以及小西摄津[29]处听说过,但我既纵没有皈依之心,看来再听多少遍也是徒劳吧……不过今天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再听一听。你能为我讲解吗?”弗洛伊斯一直等待着这一天来临,因此他从心里感到喜悦,脸上浮现出热烈的笑容。
  “根据基督的教导,世间是有灵魂的,这灵魂来世要受到天主的评判,从而决定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真有此事吗?”秀次疑惑地问道。弗洛伊斯回答说,灵魂是在肉身消失之后,也不会改变的存在。天主的评判也好,天堂地狱也好,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不早日接受洗礼,成为圣子稣基督教会中的一员,就一定会陷入永劫不复的地狱。等到那时再后悔就太迟了。因此,滥行杀人,日夜淫邪,做出这种荒谬事情的人,来世的报应自不可免,今生的天罚恐怕也不远了。如果受到了天罚,自然也就不会受到天主的眷顾。接受洗礼也不可能了。所以请尽快迷途知返,改邪归正。弗洛伊斯孜孜不倦地说着,最后又添了一句,这些话是在下拼了自己的性要告诉您的。
  “是吗,拼了性命吗?”
  “在下的性命,在离开祖国的时候,已经置之度外。”
  “此话当真?”
  “当真!”弗洛伊斯微微点了下头。——瞬间,秀次抽出背后的佩刀,一剑挥来,将刀尖抵在他的鼻子上。
  “那我就取你性命!”秀次两眼充血,狂叫起来。
  “如果您想要,就拿去吧。用在下的血,为您进行洗礼。”弗洛伊斯泰然自若,口中不停地诵着耶稣玛利亚。秀次将刀抛在一边,说:“继续讲!”于是,弗洛伊斯说道: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受到天主的惩罚,被逐出伊甸园,堕入苦界,都是因为他们的骄傲自满所致。亚当和夏娃以前对生死病痛,万般苦难都一无所知。因此渐渐忘记自己的身份,变得骄傲,违反天规。作为他们后裔的人类,一直到现在,还要受着各种苦难的折磨。弗洛伊斯接着讲起了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大帝的故事。大帝受到了耶稣基督的托梦,在军旗上绣着十字架进行战斗,大胜而归,后来罗马国内安定,还将基督教定为国教。弗洛伊斯把这些故事娓娓道来。秀次一直静静地倾听着,突然说道:“教士,我有个问题。在基督教中,是否会处罚出轨的妻子呢?”
  “自然会的。只是完全将惩罚交给天主。”
  “丈夫不可以亲手惩罚不守妇道的妻子吗?”
  “这恐怕很难……过去,在基督诞生之前,所有犯了通奸罪的女人,都被用石块砸死,那是犹太人的风俗……”
  “用石块砸死!是吗……”
  弗洛伊斯赶紧解释耶稣基督是反对人惩罚人这种做法的,但秀次根本没听进去。秀次的表情,如同云间的一缕阳光照向古老沼泽,那光彩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又变得一片阴暗,沉寂。
  “教士——有个妻子,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被丈夫的义父叫去家中,有了一夜情。本来妻子应该坚决拒绝,实在不行就以死相抗,可她没有这样,却半推半就地委身于义父。还恬不知耻地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回到家中。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应该被石块砸死?”
  “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犯通奸之罪——只有那两个当事人以及天主才知道。所以惩罚这种事情,只能交给天主,别无他法……”秀次听后,陷入了长时间默然地思考,就像是完全忘记了坐在面前的这个异国出家人一样。过了很久,又好像突然回过神来,摇响了几案上的金铃。一名侍女走进来,秀次命令道:“把筱香给我拖到院子里来,我要惩罚她!你叫夫人也过来一起参观。”筱香是与一名近侍有了不伦之恋的秀次侧室。那个男的,早已经被秀次杀掉。在初冬的寒冷天空下,筱香一丝不挂地被绑在高丽形石灯笼上。秀次与正夫人阿末[30]一起,从室内走到廊下。
  “我也懒得亲自动手了。阿末,你来代我惩罚她吧。”秀次转头扫了一眼。那眼神,那嘴角,无一不透着冷酷二字。阿末夫人吃了一惊,微微摇着头说,这女子到底为何遭到如此对待?
  “你想救筱香吗?你难道不恨不义之人吗?”
  “有句话不是叫做对事不对人吗……”
  “那只不过是强词夺理罢了。”秀次缓缓地走到院子中,捡起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块,瞄准绑在高丽形石灯笼上那雪白的裸体,大喝一声:“中!”奋力投了出去。那石块不偏不倚地正中丰满的乳房。随着一声惨叫,筱香身子向后仰去。
  “在南蛮之国,对付那些不义之人,就是这样做的。”秀次将一块石头抛到阿末夫人面前,吼道:“你也投一块!快,你不干吗?”他自己又开始投出第二块。这次击中的是鸠尾部分。筱香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只是四肢和毛发都不停地战栗着。秀次接下来,又朝着筱香连发几弹。眼看着那雪白的肌肤——从乳房到下腹,都布满了紫色的淤青。每次被击中,她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弯成弓的形状。就在此时——一直深深地埋着头的阿末夫人,悄悄地站起身来,从廊下突然跳到院子里,一边向着筱香跑去,一边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剑。
  “原谅我吧,筱香!”阿末夫人叫着,将白刃刺入筱香的胸口。血一下子溅出来,将阿末夫人的打褂[31]染得一片绯红。她将打褂迅速脱下来披在那裸体上,转过头看着秀次:“我已经看不下去你这样残忍的行径了。”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完这句话之后,阿末夫人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可是秀次仍然一脸冷酷,也没有要扶起她来的意思:“是吗。你确实看不下去吧,哈哈……”留下了这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之后,秀次毫无留恋地走进屋内。弗洛伊斯凝视着他那如同幽灵一样的背影,终于明白了秀次一改往日温柔性情的原因。
  “关白大人的夫人被太阁大人招去,并且在府邸留宿,请问这是发生在何时之事?”幸村目不转睛地盯着年迈的异国出家人,问道。
  “这……听说是秀次大人出兵征讨奥州[32]之时……”正好是距今十五年前,阿末夫人被秀吉邀请参加茶会,来到伏见城,有十余日未归。秀吉的好色之名,世人皆知。连大名的夫人,只要有看上眼的,他也会轻易地招来府邱留宿,来个一夜情之类的。虽然做得很隐蔽,但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秀次从奥州回来之后,偶然听说了此事。
  可是,阿末夫人本人并不承认和秀吉有了一夜情。只是说,公公秀吉疼爱媳妇,所以才在伏见城多待了些日子,并且还立下誓书。根据她以往的作风来看,这誓书倒也不像是假的,而且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秀次也没法处理她。可是人一旦起了疑心,就不是轻易可以消除的。秀次实在很爱自己的妻子。作为战国武将,他是少有的在感情方面具有洁癖的人,除了妻子之外,从没和其他女人发生过关系。正因为如此,一旦对妻子产生了怀疑,也就将自己逼上了毁灭的绝路,失去了前进的希望。
  “教士,阿末夫人十个月后生下个孩子吧。”幸村问道。
  “不错,还是在下进行洗礼的。并且取教名为满所[33]。”老传教士低垂着眼睛回答。据说秀次最终一次也没抱过那个叫小太丸[34]的孩子。秀次以叛逆罪被追放到高野山赐死,发生在文禄四年。秀吉本来已经放弃自己生养孩子的希望,但在他五十八岁时,淀君生下了秀赖,这时候,秀次就成了多余的了。石田三成为迎合秀吉的意思,想方设法编织罗列秀次的罪状,终于把他逼上了绝路。
  伊达政宗的叔父伊达成实留下了这样的记录:“秀吉公御在阵时,闻得幼君诞生,悔将聚乐第让于秀次,治部少辅三成察其心迹。”秀吉声称听闻秀次有谋反之心,于是派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去聚乐第查问此事。秀次连发七封誓书,表陈自己绝无二心。就算这样,秀吉仍不相信,五日后派前田玄以召秀次来见。那时,秀次已经明白自己死期不远,于是去和弗洛伊斯道别。不久,秀次前去伏见城谒见秀吉,但秀吉并没接见他,而是直接剥夺了他的官位,把他囚禁在青岩寺内,命令高野山的木食上人严密监视。
  最终,秀次在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不破万作、东福寺隆西堂等股肱之臣的陪同下,切腹自尽了。可秀吉并没有善罢甘休,命令将秀次的正夫人阿末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还有三十余名宠妾,都拉到洛中三条河原,斩首示众。这天,在三条河原周围挖了二十间四方的壕沟,围上鹿垣,在桥下南面筑了个三间大小的墓,上面向西放着秀次的首级。这是为了让他的妻妻儿女向他跪拜。老传教士当日一定目睹了这残酷的光景,如今说的时候,似乎还历历在目一般。
  “教士,我最后还想问一件事。在三条河原,秀次大人一家被杀的时候,只有小太丸少爷没在场,对吗?”
  “难道不是找了一个替身,扮作小太丸少爷的样子,被斩首了吗?”
  “或者说,将小太丸少爷和别的少年掉包的,正是教士你本人吧?”被这么一说,弗洛伊斯抬起头,盯着幸村。但他什么都没说。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用低沉的声音说:“在下今日就此告辞——”说罢站起身来缓缓地离开了。把弗洛伊斯送上轿子之后,幸村唤来佐助:“佐助,丰臣小太郎秀松既是冒牌货,又不是冒牌货。”佐助没听懂主人的意思,只是迅速地眨着眼睛。
  “你去跟踪那个传教士,只要监视着他,就应该能找到那些人的藏身之地。”
  阿弥陀峰——东山的一座山峰,拔地而起约四百尺。在山顶上,建有祭拜秀吉的豪华壮丽的神庙,不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庆长三年八月十八日,秀吉终于寿终正寝,然而过了很久都密不发丧。因为当时正是出兵征韩的紧要关头。秀吉的遗体由近臣们秘密葬于这阿弥陀峰上。翌年二月终于发丧,决定了墓穴的位置,丰臣家集天下之力,为秀吉造了一个华丽无比的祠庙。
  在岭的西下方,建有本殿、回廊、拜殿、三门、中门、神馔所、神乐舍、马舍等,在日本没有可以与之比肩的建筑。那些元勋近臣们,都在他旁边,建上坊舍,供花献灯,时时参拜。关原之战以后,天下归于家康之手,所以那些大名也没有人敢公然前来参拜了,而那里逐渐变得门可罗雀,也在意料之中。看来这里早晚都会没人祭奠的。
  太阳西沉,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猿飞佐助在这杳无人烟的参拜之路上,一摇一摆地向上爬着。在他头上,除了夕阳映照下的山樱,会偶尔飘落下一两片花瓣,整座山听不到一声鸟鸣,就如同一幅水墨画般寂静无声。在遥远的地方,佐助一眼发现了一座华表[35],于是停下了脚步。下一个瞬间,佐助那瘦小的身躯,猛地腾空而起,向着遮天蔽日的景观树高处跃去,霎时不见了踪影。从这里开始,佐助准备一路从空中腾跃着接近社殿。
  没想到丰臣小太郎以及他的那一伙人,竟然藏在这丰国庙中。佐助恍然大悟,从方广寺一直到阿弥陀峰山顶,一定有一条长长的隧道相连。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而修建,但这肯定是秀吉干的。过了第一、第二座华表,再向上攀登,就到了太阁坛。这里建有拜殿。从拜殿背后,有一条长达四百八十九级的通天石阶,直达唐门,其后再登上一百七十余级的台阶,才到达庙堂。
  隧道应该从地下延伸到那里。佐助一口气从一棵景观树跃到另一棵景观树上,身临唐门一侧的上空时,突然——在头顶的庙堂附近,传出了一声高叫。与此同时,从佐助藏身地方相距不远的巨树顶端,传来了振翅之声,一只巨鹫飞了下来。——来了!佐助睁大眼睛。
  从石阶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飞奔于一百七十余级的石阶之中,就如同在雪山上滑行一般,一口气冲了下来。那虎皮无袖的羽织闪着耀眼的光芒,这个人不用问,自然是那雾隐才藏。不仅如此——此时的才藏跟当日在堺叮街道上相遇时一样,腋下夹着一个雪白肌肤、全身赤裸的女子。佐助不由自主地跳出二间远,将身子移到唐门的屋檐下。
  “雾隐才藏!你这是做什么?”佐助大声问道。还有十级左右台阶就下到地面的雾隐才藏,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回头仰视,脸上露出了坏坏的笑容:“猿飞佐助啊,我们这次可是被人给耍了。”就在他回答的同时,巨鹫掀起了一阵狂风,飞落下来,一把抓起裸女的双踝,悠然自得地飞上天空。
  “佐助,丰臣小太郎是个女的!”
  “什么!”
  “说让我做他的同伴,一起夺取天下,结果我过来一看,才发现自己太傻了。这不是个女人吗!气得老子揍了她一顿,拿去喂鹫得了。”说完这话,才藏抽出腰中大小两把佩刀,开始使用他的旋转技,以对付追过来的那数十名敌人。
  “哈……哈哈哈……”幸村听完佐助的汇报,突然笑出声来。佐助迷惑地望着主人。
  “佐助。看来那群人,是强盗或许还加上了石田三成的残党以及一些忍者,巧妙地组合而成的。他们是偷去丰国庙内收藏的已故太阁的遗物时,想出的这个主意吧。不过领头的大将竟然找了个年轻女子,真是有趣得很呢。”说完这话,幸村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说不定,真正的丰臣小太郎,藏在其他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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