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猿飞佐助
2024-07-30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泰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天正十年[1]三月十一日,武田胜赖在天目山麓田野村的一间小屋里,被织田信忠的五千军队包围,最终被迫切腹自杀。武田家至此灭亡。
  ——只能到此为止了!已经下定决心的胜赖,对身边的重臣无言地点了点头。会意的重臣立刻搬出绘着不动明王的巨大朱漆太鼓,奋力擂动了四十九下。这面鼓是战国武将中首屈一指的佛教信徒武田信玄皈依曹洞宗之际,信浓龙云寺的北高全祝赠与的家宝。
  信玄将北高全祝当做佛学第一的师父来敬仰,把鼓常置左右,将自己的运气托付于鼓音。比如说,在出阵的时候鼓舞士气需要击鼓七下,庆祝胜利时需要击数十三下等,另外,击鼓方法快慢也是自有定则。而且,在遗言中也加了一条:“武田家灭亡之日,奋力击鼓四十九下。”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和着这一声声鼓音,在小屋周围的栅栏上,接连不断地挂上了像火焰一样绯红的旗帜。在击鼓完毕的时候,小屋被周围四十九杆赤云旗包围了起来。织田军也像知道这是武田家的降旗似的,突然停止了轮番的矢弹攻击。
  霎时间,天地归于一片寂静。胜赖问重臣:“夫人去何处了?”重臣俯身道:“夫人在侍女二人陪伴下,往惠林寺去了。”胜赖的妻子兰溪曾在甲斐惠林寺和尚快川处参禅。快川是信玄皈依的名僧,后来在织田信长烧毁寺院时,口诵“心头灭却火自凉”,在烈焰红莲中从容就义。
  胜赖听说妻子没有回到娘家的小田原[2],而是去了禅寺的时候,略微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妻子是身怀六甲之躯,如果是快川,会把她藏起来,让她平安生产吧。胜赖有预感,妻子要生的必定是个男孩,他将来会成为武田家再兴的希望,胜赖旁边坐着现年十六岁的长子信胜,这是个身体孱弱,性格怯懦的孩子,胜赖打定主意要他殉葬。三十七岁的胜赖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子一样,一边用缓慢的动作拔去短剑的鞘,一边说道:“信胜,你跟着父亲一起做。”于是,从刚才起一直半死不活的信胜,那面无血色的脸上渐渐露出恐惧的表情。
  “父亲!我、我不想死!……请让我活下去!”他一边说着,一边伏下身子。胜赖本想训斥他几句,但看到信胜那如同女子般白嫩的脖子,终于忍住没有说出来。信胜是个每天沉浸在书本中就可以得到满足的少年。也许他作为武将之子出生,本身就是个错误。如果是作为学者,无疑他具有一流的头脑。
  “主公——”一直盯着犹豫不决的胜赖的重臣叫道,“在下有办法可以救少主。”
  “有办法?”胜赖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如同一个普通父亲那样愚昧的表情。重臣把夹在护甲内的铁制哨子取出,放在口中。尖锐的金属音就是暗号,一个人物像影子一样悄然而至。黑衣紧紧包裹着那人全身,他的左臂和右脚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黑色光芒的假肢。
  “这是从几年前就为我们所用的忍者。名叫户泽白云斋,他忍术超群,要救少主想必也并非难事。”重臣似乎对救信胜这样的胆小鬼毫无兴趣,口气十分冷淡。过了半个时辰,四十九面赤旗同时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噢——武田胜赖已经自杀了。”刚才还一片寂静的包围圈,渐渐骚动起来。众人“轰”的一声,跨过栅栏冲向小屋。大约有二百多人,各守本位,一字排开,展现出了无愧于武田家称号的临终场面。织田信忠检查完胜赖的尸体之后,不由得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里没有信胜的尸体啊!”他叫起来。真是怪事。之前并没有人突破包围圈,织田军又在这并不宽敞的小屋里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可是连一个活人都没看到。信胜这个少年,像突然人间蒸发般消失了。
  “再给我认真仔细搜一遍!”在听到命令的同时,士兵们又拖曳着武器,向四面八方分散开来。不久,的确发现了一个活着的东西。在柴草房里,稻草堆上伏着一条白色的大狗。它好像是刚做了母亲,在它腹部周围,有些小东西在蠕动着。这白狗似乎是对突然闯入者的警戒,抬起头,狂吠起来。
  “呵呵,这就是所谓的畜生无情吧。主人都已经到另一个世界了,它竟然还生了一窝六只呢。”不过,这种和平的场面,也算是给战士们已经麻木的神经带来了一点小小的慰藉。胜赖自杀的小屋被点燃,火光冲天。当烟雾涌入这柴草房的时候,大白狗突然将小狗都踢到一边,猛地站起来,自己将皮剥去。里面出现的正是忍者户泽白云斋。他迅速将稻草堆拨开,在底部有个盔甲箱,打开箱盖,拖出里面那个已经失去知觉的少年。
  然而织田方面也有精通忍术的一流忍者。这个叫做地狱百鬼的忍者,是织田信长亲自去木曾山,从一个叫做忍谷的忍者村落里,挑选出的意志坚强忍术超群的年轻人。沉默寡言,冷酷无情,他的行动大都是个迷,即使受了致命的重伤,仍然可以像往常一样冷静,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体力和忍耐力。百鬼伏在自军大本营旁边的草堆中,逼望远处的小屋冒着熊熊烈火,听到从营帐内传来的撤退士兵的谈话,突然站起身来。
  据说武田信胜像烟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放炭的小屋里有只刚生了狗崽的大狗。只是听了这两件事情,百鬼的神经立刻绷起来。接着,百鬼的身影消失了。
  次日正午,户泽白云斋背着信胜,在树木林立的天目山陡峭的坡路上,轻松地穿行着。虽然只有一只脚,但那黑色的义足就如同自己的脚一样灵活地运动着,其该度和普通人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到了山腰稍微平坦的地方,头顶的树荫更加浓密,春日的阳光虽然十分耀眼,却照射不到地面上,那种昏暗到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的寂静,使人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急着赶路的白云斋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就像小花散落一般,雪白的,小小的东西,纷纷飘落在他的面前。待落地之后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是米粒。那些米粒眼见着在地上排成了一个字——“死”。白云斋连眼皮都没抬,“嗖”的一声向后跳出一间[3]远,将信胜从背上放下来。
  “不可离开此处半步。”白云斋厉声嘱咐了一句之后,沉着地大步走到“死”字上面,双腿叉开。然后,从腰中便携皮袋里取出一枚小珠子,随意向空中一扔。那珠子“啪”的一声化作白烟在空中散开,如同裸体蜷身的妙龄少女般,缓慢地舒展开来,终于鲜明地变成了一个字——“生”。
  白云斋听说过地狱百鬼这个忍者的名号,针对他从空中散落米粒,在地上排成一个“死”字的做法,利用自己特技给予反击。在两间开外的地方,一个黑影就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了。白云斋冷笑了一下。已经很久没与强敌比试秘术了。对手向前进了两步。
  “户泽白云斋——化作白犬,救得武田家公子之事,干得漂亮。我地狱百鬼此次就是来取公子首级的。”百鬼昂然道。白云斋默默地等待着。百鬼又向前逼近两步。
  ——他很年轻!白云斋意识到百鬼才刚过二十,而自己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如果一对一真打起来,体力的差距肯定会令白云斋难以招架。白云斋出其不意地大喝一声:“你在惧怕些什么!百鬼!”
  “什么?!怕是指什么!”
  “用飞行之术一口气就可到达此处,但你并未使用,可见心有畏惧。如果你还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飞过来!”白云斋不愧是老奸巨猾,他明白百鬼会用飞行之术,而目前只是迈了四步,因此看破了百鬼那一瞬间的犹豫。
  “哼——”百鬼也是久经沙场之辈,并没有因为白云斋的挑衅而动摇,而是刹那间右手一翻,一条鞭子从掌内飞出,如同箭矢一般向白云斋袭来。这不是普通的鞭子,而是如同荆棘一样布满千万根钢针的武器。百鬼瞄准的是白云斋的颈部。如果被这钢鞭卷住,无数根钢针霎时间就会刺入脖颈,纵是白云斋这样的高手,也必死无疑。而白云斋却毫不在意,用那只义手迎住了钢鞭的攻势。钢鞭像毒蛇一样缠住了那只义手,与百鬼手握的把手处“啪”地形成了一条直线。百鬼使出全身力气,尽力将钢鞭往自己方向拉。白云斋勉力支持一阵,眼见就要被这异常的怪力拉了过去。
  “唔……”白云斋吐了口气,右半身突地一拧。义手瞬间从白云斋的左肩“刷”地脱落下来,随着钢鞭骨碌骨碌转着甩向空中。出人意料的是,白云斋的左臂化成一柄白刃,闪着寒光。原来,义手内藏着只一柄一尺五寸的短剑。百鬼挥着钢鞭在空中转了几圈,想借势将义手拉回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云斋已经用那柄手剑将钢鞭一刀两断。
  下一个瞬间,白云斋双脚蹬地,向上一跃,身体浮在了半空。而且,他借蹬地的力道,将义足从膝盖拔出。义足里也藏着约莫两尺的短剑,早年因为时运不佳,变成单手独脚的白云斋,反而利用这不利之处,将自己的假肢内都装上了武器。那一跃已经飞到了百鬼头顶上,与此同时,白云斋将手剑和足剑同时掷向敌人。那动作,如同鬼神般敏捷。百鬼也不是等闲之辈,根本未见他抽刀,已把飞来的足剑砍成两段。然而足剑虽然躲开了,手剑却正冲面门而来,躲闪不及。白云斋落在一间开外的地方,百鬼也向后跳开一段距离。
  “糟了!”发出这呻吟的却是白云斋。虽然白云斋命令信胜不得离开原地半步,但信胜看到地面上的那个“死”字,终究摆脱不了恐惧,为了寻求安全,他正一点点向白云斋这边靠过来。百鬼一只眼睛被刺瞎,血流满面,却仍保持着冷静。他发觉信胜已经近在咫尺,突然一转身,如飓风般飞向信胜。
  只听“刷”的一声,信胜的头颅已经飞了出去,身体还径自向前走了四五步才摇摇晃晃地倒下。百鬼跳过去顺势接住那头颅,夹在腋下,扬长而去。白云斋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宛如做了一场噩梦。百鬼用自己的右眼换来了信胜的首级。白云斋已经没有追赶百鬼的体力了。而且就算追上,夺回首级,已经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复生。
  “我也老了。”白云斋把手剑足剑收进义手义足内,一边走一边沉吟。如果是五年前,对付百鬼空中取人首级的忍术应该是游刃有余。忍者承认自己老了,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情了。
  被地狱百鬼夺去信胜首级的白云斋,还有另一个任务。保护武田胜赖的夫人,让她平安生下孩子,这是从重臣那里得到的嘱托。胜赖夫人是北条氏康的第六女。嫁给胜赖,是天正五年的事情,她那时才十五岁。屈指算来,她现在应该是二十岁。胜赖是再婚,他的前妻是织田信长的养女,她在生下信胜后不久就病死了。北条氏政将末妹嫁给胜赖,是为了与武田结成同盟,共同抑制向关东延伸势力的上杉家。也就是所谓的政治婚姻。
  可是,虽然夫人与胜赖的感情很好,但嫁过来的翌年,胜赖就与其兄长氏政关系不和,以至于变成公然敌对。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已经嫁到了武田家,此次她也就没有再回小田原。她作为战国武将的夫人,可以算是一个好榜样。胜赖被织田信忠攻破了信州高远城,被很多老臣背叛,最终连新府城也要抛弃的时候,他对夫人说,回小田原去,如果生下男孩,就让他复兴武田家。可是夫人没有按照他说的做,而是去了惠林寺。
  重臣把夫人托付给白云斋的时候,还附加了以下冷酷的话:“孩子平安出生之后,要让夫人为主君殉葬。想必夫人也早有此觉悟了。如果她看到孩子的脸之后,有所犹豫,你就立刻将她刺死。……如果生下的是女孩,可以送给当地的百姓。如果是男孩,就由你来抚养。到了三岁,看他的脾气性格,如果是胆小懦弱之辈,就无须继续抚养,当即斩杀即可。”白云斋依计受命。作为白云斋来说,没有救得胆小的信胜,也不算什么遗憾的事情。
  可是,两天之后,他到达惠林寺,看到寺院被烧,一片狼藉的光景时,白云斋从心底感到了愤怒。胜赖夫人是个姿容秀丽,仪态高贵的人物。白云斋钻入废墟中想寻找她的遗体。但只发现了本堂须弥坛前那个熟悉的地方,有具盘腿而坐,双手合十的焦黑遗体。
  “心头灭却火自凉。”那遗体肯定是念着这辞世歌圆寂的快川和尚。令人意外的是,他所坐的地方有两坪左右的地面没有烧着。白云斋在通往墓地的小路上,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新墓,墓前的松枝上缠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乱世焦黑发,悲思如露珠。”这一定是夫人的辞世句。这个新墓就是自杀的夫人的。白云斋想到夫人那美丽的肌肤,没有被烧焦,而是长眠在这奥津城[4],多少有些欣慰。白云斋只有一次远远地偷看过夫人,并且私自暗恋过她。这对于一名忍者来说,是不应该有的行为。可是,白云斋没有责备自己,而是想,就连自己这样的人都会被夫人的魅力所折服,可见这等美人实在不是这个世界上应该有的。
  白云斋在墓前叩了几次首,长时间为夫人的冥福祈祷之后,将纸条放入怀中,正要离开,心中有个念头突然一闪而过——慢着!夫人会不会在快川和尚的劝诱下,在敌人袭击之前就逃走了呢?自杀会不会只是个幌子呢?
  “嗯。”在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之后,白云斋开始运用他那锐利的眼神寻找目标。女子走路慢,肯定逃不了很远。忍者具有观察地形,正确分析判断逃亡者的逃亡路线的本能,而这也是忍者修炼的一项重要技能。白云斋依据本能,朝着北方如飞鸟一般掠去。
  在那天日落之时——
  十三夜的月亮在山间升起的时候,白云斋到达了一座山的山麓。他的步伐就像中风的老翁那样,蹒跚而行。白云斋半日间飞奔了二十里[5]地。虽说是二十里,但那只是直线距离而已。越过溪谷的岩石,在密林的灌木中穿行,实际距离远远超过这个数字。他的身体像被火灼烧着一般炽热,体力已经消耗殆尽。而带着义足的大腿断面的疼痛,足以让他无法忍受。
  白云斋失去左手右脚已经是很长时间以前的事情了。而砍去他手脚的是上泉伊势守[6]。光源院将军(足利义辉)被围困在本国寺之时,白云斋为了取其首级而潜入寺院。对白云斋来说,最不幸的就是那天夜里,撞到了偶然前去拜访将军获赐军监[7]后,在那里借宿的上泉伊势守。
  决斗是在漆黑的夜里进行的。并没有忍者秘术的较量,只是在一声刀鸣之后,一切都结束了。也就是说——仗着自己在黑暗中也可自由行动的眼力,白云斋在长廊下想直接进入内室,突然,在二间开外的地方,发现有人。可是,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杀气,以至于白云斋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对方一动不动。潜入的白云斋有大喝一声的冲动,然而在这浓重的黑暗中,那不动的身姿,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令白云斋不可思议的是,以往和众多忍者在黑暗中对峙的时候,虽然也是无声无息的影子,但那种静止的形态和这次这个人完全不同。后来,白云斋随着年龄的增长,每次想到当时的对决,就感到自己好像面对着威严的神明作茧自缚。
  终于,忍耐不住而开始行动的,是年轻的白云斋。他一蹬廊下地板,跳上天棚,像蜘蛛一样匍匐在上面,准备从那里偷袭。在锐利的刀风声中,白云斋的左臂与右腿同时被砍断,跌回廊下。这时发出的响声,代表着他失去做忍者的资格时的绝望。
  “作为忍者,就算四肢只剩两肢,也可以逃命吧。退下!”如果不是听到这话,白云斋可能会当场昏厥。知道对手是上泉伊势守信纲,是在听说了他被将军家授予“兵法新阴军法军配天下第一”的号,从而被各地邀请的传闻之后。当时,白云斋就准备着将来要伊势守血债血偿。而在假肢中安装利刃,修炼用假肢比用本来的肢体更灵活,这些也都是为了将来的复仇。最终,也没有复仇的机会。伊势守去世,白云斋也老了,只有那些伤痕还时常作痛。
  —一老猫意识到死期将至,也会隐藏行踪,使尸体不被人发现。更何况忍者,怎么能让人看到自己老残的样子?!白云斋一边蹒跚前行,一边想着自己先被年轻忍者夺去信胜首级,现在又经过半日奔波寻找自己暗恋之人的狼狈相,不由自嘲起来。
  唔——
  白云斋猛地抬起头。他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声。而且不是普通的呻吟,白云斋被异样的战栗和悲痛笼罩着。白云斋环顾周围,当视线聚集在林间小木屋的一瞬,他立刻朝那里飞奔而去。一脚踢开残破的门,出现在白云斋眼前的,是原始的淫糜景象。全身赤裸的女子,正被几个山贼打扮的家伙肆意侵犯着。白云斋大喝一声冲了进去。他似乎在此刻把一生的愤怒都爆发了出来,那神速的纵跃,把那些山贼吓得目瞪口呆。
  他将四个山贼一刀一个,砍得血肉横飞。然后,越过那四具死尸的白云斋,茫然地望着仰卧在血泊中的那尊白色裸像。那女子正是胜赖夫人。被自己奉若神明的女子,竟然被那几个畜生糟蹋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白云斋近乎虚脱地叹了口气。
  那活生生、圆滚滚、即将临盆的腹部,让人看了有种厌恶感。被蹂躏的下体,也很肮脏。只是,在那阴暗的光线下,能看到高耸的鼻梁,那正是白云斋记忆中那高贵的女神。正要离开的时候,白云斋意识到那隆起的腹部内中有略微的蠕动。白云斋急忙抓过夫人的手把脉,又翻开她的眼睑,查看瞳孔。
  “不好!”白云斋摇了摇头,毫不迟疑地用手剑的尖部划开了那满胀的腹部。白嫩的肌肤一分为二,像棉絮一样的白厚的脂肪涌了上来。白云斋将右手伸入其中,捧出了一个小东西。伴随着微弱的哭声,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这就是猿飞佐助。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十五年过去了。天下局势变幻,居住在大和国[8]葛城金刚山草庵中的忍者,也如同朽木般衰老下来。白云斋最终将栖息地定在这葛城,其原因是在这里有座金刚山,山顶有役小角[9]当年建造的,供奉法起菩萨、不动明王、藏王权现三尊的金刚山寺。
  役小角是修验道的创始人,也是忍者的守护神。役小角从中华远渡重洋而来,定居在葛城山,擅长咒术。有一次,他对一言主神[10]施了咒术,使其全身不能动弹。一言主神因此产生怨念,到文武帝面前进谗言:“役优婆塞阴谋颠覆国家。”文武帝马上下敕,召见役小角。小角即将被捕之际,忽然腾空而起,驾云而去。官吏们施计逮捕了他的母亲。小角无奈被擒,被流放至伊豆大岛。据说小角在那里经常驱使鬼神,为自己挑水砍柴。
  可以说,像小角那样出神入化地使用咒术,是每一个进入深山中修炼的山伏[11]和忍者的愿望。白云斋的草庵,远离山伏的必经之路,躲在筱峰和葛城山之间的水越岭深处。山下可以眺望大和、河内[12]的古道。那里正是楠木正成当年来往于吉野的道路[13]。
  十五年间,白云斋将全副精力都用于养育从胜赖夫人腹中取出的那个孩子。本来,也不是单纯养育。而是要强迫他接受严酷的忍者修炼。三岁之前,白云斋对那孩子一直采用放任自由的态度。在孩子三岁生日的时候,白云斋用自己养的毒蛇去咬了孩子的脚趾。
  孩子没有哭,而是一手抓住毒蛇的身体,要把它从自己身上扯开。发现不可行之后,又抄起一根树枝,使劲敲打起蛇身。毒蛇终于松口,蜷曲着身子逃走,孩子露出笑容,舔着自己的伤口。看着这场景,白云斋心中下定了决心。名叫佐助的这个少年,生着圆圆的大眼睛,脸蛋上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天生的一副可爱相。只是,就像背负着母亲的悲惨命运似的,背上长着一个罗锅。
  少年不只忍受了白云斋强加给他的严酷修行,还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将所有的技能都完成得尽善尽美。面对已经成年的佐助,白云斋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他的了。最近这些天,白云斋只是交给佐助一个任务,自己则偶尔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坐在草庵上晒晒太阳,其余的时间,就在屋内盯着炉子发呆。
  今天,禁不住春风的诱惑,白云斋又坐到了草庵上面。白髯白发的相貌,让人觉得他已经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假肢早就弃而不用,步行则需依仗拐杖。天空一片蔚蓝,只有在遥远的西海上,有一抹淡淡的细云。大和、河内、摄津[14]等地一览无余。
  太阳西落之时,白云斋半眯的眼眸中,映出从下面古道中急匆匆向上攀爬的佐助的身影。他的怀中,应该藏有孕妇的隐秘处的毛发。
  “潜入知行[15]千石[16]以上的武士家,夺取第一次妊娠的夫人的耻毛。”一年前春天的某个夜晚,白云斋用随意的口气下达了这个命令。从那以后佐助每天晚上都下山去执行任务,至今已经收集了一百根以上。
  这大概是一生都没机会接触女人的白云斋阴暗的复仇心理吧,不过为了让佐助修行,可能没有比这更巧妙的方法了。第一次怀孕的女子,无论哪家都会十分重视。更何况知行千石以上的武家,正期待着继承人的诞生,周围的人肯定是二十四小时严密守卫,不敢掉以轻心。
  所以去偷袭她们,夺取耻毛,绝非易事。首先,必须要找到哪里有这样的孕妇。这在奉行严重保守主义的武家,是十分困难的。仅用了一年时间,佐助就收集到一百根以上,的确不简单。实际上,白云斋在二十岁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修行,一年内只收集到三十根。可是,白云斋并未因此表扬佐助。佐助一进门,就有只小猴子扑到他身上。这小猴子是佐助唯一的朋友,佐助也高兴地抱着小猴子说悄悄话。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佐助看的白云斋,突然眼色一变,抓起身边的拐杖,“嗖”地掷了过去。
  “噢!”佐助“啪”地把身体一缩,一把抓住飞来的拐杖,轻松地又扔了回去。白云斋一掌将飞回来的拐杖劈落在地。令人意外的是,滚落脚边的不是拐杖,而是不知何时被佐助偷梁换柱的蛇。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后,白云斋对佐助说:“佐助,为师命不久矣。”佐助正坐在白云斋面前,双手放在膝盖上,睁着大眼睛。
  “你是武田胜赖大人的公子的事情,我以前已经告诉过你了。可是,你没有复兴武田家,成为一国一城之主的器量。不,就连做个大名[17]的旗本[18],恐怕都不够格。”
  “…………”
  “自己明白,为什么不够格吗?”白云斋用冷冷的眼神望了佐助一眼。白云斋从来没有在佐助面前露出过笑脸。
  “不明白。”佐助摇摇头。
  “你的祖父武田信玄大人,虽然装出一副佛教信徒的样子,其实是从古至今,无与伦比的大奸大恶之人。而你,却没有继承他这一点。虽然没有什么信仰,但天性善良,说你是笨蛋也不为过。”
  “……”
  “你的生存之道,就是侍奉一位清正廉洁的名将,或许他会喜欢你的这种善良。”
  “………”
  “纵观天下,你应该侍奉的人物,大概就只有真田左卫门佐[19]幸村了。”
  三日后,佐助离开了十五年朝夕共处的大山,再也没有回来。可是,与师父的告别,却非常平淡。佐助对着默然坐在火炉边的白云斋,低头说了句:“那么,我走了。”
  “嗯。”白云斋的目光没有离开火炉,只是略微点了下头,表示回应。佐助跳下地面,再次,这次是默默地鞠了一躬。从屋内“啪”的一声,丢出一个卷轴。
  “拿去。”白云斋没说上面写了什么。
  “是。”佐助也不问,只是随手塞入怀中。可是,佐助在下山的时候,还是禁不住离别的悲伤,几次三番回头望去。他期待着白云斋的身影能够出现在草庵上面,这样可以再次看到师父,可惜终究未能实现。
  从金刚山向西下山,就能到水分社。这是大路,有六十町[20]长。如果从坤向(西南)下山,经过三十町,就可到达千早村。这是条小路,当地人也称其为正成道。佐助选了正成道。走上那条路之后,冲着已经变得遥远的草庵,大声叫道:“再见了!”
  如此连叫三声。之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大约走了半里地,佐助终于碰到了人。而且,这不是个普通人。虽然打扮成乡士的样子,穿着筒袖括裤,可背上却背着一柄四尺以上的长刀,这点十分可疑,另外,他那独眼的相貌,也很凶恶。被那只独眼瞟到的瞬间,佐助生出了莫可名状的厌恶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两人交错走了十步之后,佐助突然转过身来,与此同时,对方也回过头来。佐助再次感到全身一阵战栗。
  ——我的祖父,难道也是那样的家伙?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佐助被一阵不祥的预感笼罩,是在走到千早村之后。在村中的十字路口,脚像被钉子钉住一样的佐助,闪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望着天空想。——那个家伙不会是去师父那里吧?下一个瞬间,佐助已经“呼”地一转身,以闪电之势原路冲回草庵。遗憾的是,预感成真了。老师依然坐在火炉边相同的位置,可是从脸上到胸前,都被苏芳色[21]的鲜血染红了。白云斋虽然闭着眼睛,但也发觉了呆立在地上的佐助。
  “为何回来?”他用微弱的声音训斥道。
  “师父!那家伙在哪里?”
  白云斋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现在的你,还无法打败地狱百鬼。”
  “不,我可以,我要打败他为你报仇!师父,那家伙到底去哪儿了!?告诉我!”
  “佐助——”
  “是!”
  “你要打败地狱百鬼,只有一个办法……猿飞之术。”听到这句话,佐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那家伙大概在山顶。在开山堂役行者的遗像前,报告打败我的消息。”听了这句话,佐助如飞鸟般跳起,取下藏在墙壁内的两柄黑漆忍者枪。
  “师父!你等着我!”佐助穿过密林,到达金刚山寺境内的时候,用今天的话来说,五分钟都不到。找到了!佐助在开山堂前,看到身背四尺长刀的那个巨汉时,嘴边不由得浮起一丝笑容。
  佐助的气息应该没有被察觉,只是凭着异常敏感的忍者直觉,地狱百鬼猛地转过身来。可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佐助从那里闪开了。正在百鬼慢慢转过身要走开的时候——
  “地狱百鬼!”充满勇气,沉着冷静的这声大喝,从开山堂的房顶传了过来。佐助冲着转头望向他的百鬼,叫声:“猿飞佐助在此!”轻盈地从空中一跃而下。他两脚各藏着一柄忍者枪,双手高举,做出大鹏展翅的姿势。
  “哈!”百鬼一下子跳着退出一间远,拔出背后的长刀。可是,百鬼跳出的这段距离,也在佐助的计算之中。在阳光照射下,飞来的两柄忍者枪的尖端反射的锐利的白光,是百鬼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的景象。其中一柄被长刀拨开,另一柄则穿透了百鬼唯一的一只眼睛。同时,佐助从百鬼头上跳过,“嗖”的一下子,跃到了两间远的地方。
  “哇啊!你上啊!”百鬼把枪从眼眶里拔出来,血瞬间爬满了整张脸孔,他一边狂乱地挥舞着长刀,一边嘶吼着,那样子犹如阿修罗转世一般可怖。佐助一边向后退着,一边想:眼睛盲了,也就做不成忍者了。冲过去结果了百鬼的性命,这样残忍的事情,佐助做不到。这可以说是作为一名生在战国的斗士的遗憾。白云斋就因为看透了他这份善良,才断言他无法成为一国一城之主。
  听着百鬼的哀嚎,佐助径直跑回草庵。可是——在炉边,已经没有老师的身影。只是火炉中的薪柴,摆出一个字——无。佐助呆呆地望着这个字好久,终于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白云斋临别时抛给他的那个卷轴,打开一看,里面是只有佐助才能领悟的四十八式忍术秘诀,都是用绘图表示的。而且并非用笔画成的,而是用佐助偷来的孕妇耻毛粘贴而成。
  半个时辰之后,正成道上出现了佐助匆匆赶路的身影。大山默默养育了一个小小的忍者,将他送走之后,又渐渐陷入了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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