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柳生新三郎
2024-07-30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泰明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庆长三年秋。
  伏见城中,在太阁秀吉结束了他波澜壮阔的六十三年生涯之际,大和国神户庄小柳生城内,也发生了一桩小小的不幸。
  城主柳生石舟斋宗严的女儿志摩,在出嫁前夕,突然自杀身亡。
  前年、通过在德川家康手下工作的兄长又右卫门宗矩介绍,志摩与秀忠的一名近侍定了婚事,这天早上就是要离开小柳生城的日子。
  婚礼定在京都紫竹村鹰峰的德川家康阵屋内举行。
  站在朝雾迷茫的山顶眺望远方的石舟斋,听到报告后马上返回宅邸,疾步走向志摩的房间。
  志摩用短剑刺穿了自己的喉咙,脸伏在几案上,已经停止了呼吸。几上并没有留下遗书。
  石舟斋将志摩反转抱起,在看到死者面部的一刹那,感到了一丝不协调的气息。如果是自杀,那么脸上应该是很平静的表情,可志摩非但不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一脸痛苦和恐惧。
  石舟斋要把志摩移回被褥中,抱起她的时候,再次感到了异常,那是从裙角泄漏出的些许腥臭之气。
  将尸体放入被褥内的石舟斋,不动声色地用手伸入那冰冷的双股之间。然后,他沉思了一会儿,拍拍手叫来侍女。命令侍女把次子新三郎正严传来。新三郎悄无声息地进了庭院。
  这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证明了眉清目秀未必一定给人带来好感。他的额头、眉毛、眸子、鼻梁、嘴角,处处都透着一股阴气,令人心生惧意。新三郎站在房间外,默默地打量着父亲。石舟斋突然大吼道:“我深信柳生家的血液中没有一点奸险凶邪之气,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畜生!”新三郎无意反驳。
  “以为你生来的骄傲和不羁的性格,是将来成大器的标志,原来这些只不过是做父母一相情愿的想法罢了。苟且之事竟然干到自己亲妹妹身上,成何体统!简直是禽兽不如!光天化日之下把谋杀伪装成自杀,这个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石舟斋断定新三郎将志摩先奸后杀,是因为一个多月前目睹过某件事。
  从新三郎住处偶然经过的石舟斋,听到里面传出志摩的嘤嘤哭声,他从窗户缝中偷窥了一下。当时已经快天亮了。在默默盘腿而坐的新三郎面前,志摩匍匐在地。一瞥的瞬间,石舟斋有种他们在做苟且之事的不祥预感,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新三郎似乎觉察到窗外有动静,用冰冷的视线扫了一眼窗外,石舟斋马上离开了那里。可是,这种无法言喻的不安感,却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现在看来,当时的情景意味着仕么,似乎真相大白了,石舟斋一边大骂新三郎,一边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自责。去年开春,新三郎突然提出,让志摩去某个摄家[1]工作一年,也可以学习些礼仪法度。对石舟斋来说,并没有反对的理由,就任他们去了。
  新三郎带着志摩,去了京都,过了几天,他回来报告说,已经把志摩留在鹰司家的杨梅御殿了。石舟斋对这个报告,也没有丝毫怀疑。一个月前,把志摩从京都带回来的也是新三郎。志摩哭倒在新三郎面前,就是那之后不久的事情。石舟斋现在连志摩到底有没有去杨梅御殿工作,都十分怀疑了。不管怎么说,现在为时已晚。
  “新三郎!既然你的鬼把戏已经被为父看破,今天就必须让你领受天罚!”
  “你是说,让我自尽吗?”新三郎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
  “你既然已经堕入畜生道,难道还要苟且偷生!”石舟斋瞪着他。
  “父亲大人是没有逼在下自裁的权利的。”
  “你说什么!”
  “你以为在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笑死人了!”
  “……”石舟斋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冷眼看着他的新三郎,开口道:“我们四兄妹,没有一个是柳生家亲生的。”石舟斋有三男一女四个子女。嫡子新次郎严胜,具有非凡超人的天赋,十五岁时应备前宇喜多秀家的切要求,成为了他的近侍。第二年初阵之时,他被铁炮击中腰部,落得终身残疾随后便不知去向。
  次子新三郎与三子又右卫门宗矩,都是在小柳生城长大的。这两兄弟,性格迥异,武艺和器量也相差悬殊。在冷酷无情的新三郎面前,性情温厚又爱替人着想的又右卫门,就如同幼儿一般。如果比试的话,恐怕他连兄长的一招都接不住。
  石舟斋前些年被德川家康邀请担任嫡子秀忠的武艺指导。而石舟斋却推荐三子又右卫门宗矩代替自己担任此职。他绕开天才新三郎,而选择了较为平凡的又右卫门,是希望又右卫门不只担任武艺指导,将来可以在幕府政治上也大展拳脚。上面三个男孩子,是石舟斋还叫做新介宗严,被当做人质送往筒井顺昭[2]的大和生驹郡城后,相识的顺昭之女由利女所生。
  只有志摩是由利女去世之后,石舟斋的妾室——一个贫困农家之女所生。可是——新三郎却说自己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是柳生家亲生。他所说的是事实。柳生家的血统,在石舟斋这代就断绝了。在此,虽然有些烦琐,但还是要追溯一下柳生家的系谱。
  柳生家的远祖,称为大膳永家,是春日神社的神职人员。在后醍醐天皇[3]时代,因为有些缘由,失去了小柳生庄的领地,被迫迁往他地。这一族的一名庶子出家为僧,进入大和国笠置寺,加入僧众,称为“中之坊”。元弘元年[4],后醍醐天皇为躲避北条高时的忤逆不臣,在笠置寺潜藏之际,询问周围僧众,有无可担任护卫的武将。
  于是中之坊进前曰:“河内国金刚山麓有名为楠木多闻兵卫正成者,颇负智将之名。”于是,帝召正成,委为将帅。中之坊因此功被赐旧领小柳生庄。可是,中之坊无意还俗,将领地让于其兄。据说其兄与野武士为伍,长于武术。后称为柳生播磨守永珍,活至百岁。其子备前守家重八十岁,家重之子三河守道永七十岁,道永之子家实智勇双全,是举世无双的武将,历经三十余场战役,斩获首级五百有余。其子光家,
  光家之子因幡守重家,以及重家之子美作守家严,无一不是胆量膂力过人之辈,其英雄风姿,天下闻名。美作守家严之子,即石舟斋但马守宗严。宗严的前半生,作为一个武士十分不走运。夙敌大和生驹郡的筒井学舜房法印[5]顺昭,率领麾下二十万石的精兵,前来包围不足七千石的小柳生庄山城之时,新介宗严亲率二十余骑,为取顺昭首级,夜袭其忍辱山本阵,不曾想却失手被擒,成了俘虏。那时宗严只有十六岁。
  之后的十年间,新介宗严作为人质被囚禁在筒井城内,受到了顺昭嫡子顺庆的百般凌辱。后被释放,从筒井城回到小柳生城的新介,带着他的新婚妻子——顺庆之妹由利女。成为但马守之后的宗严,一心想着向顺庆复仇。筒井顺昭于永禄二年病死,不久,宗严与信贵山城的松永弹正久秀[6]呼应,夹击筒井军。
  可是,永禄八年夏,松永弹正与三好义继一起火烧二条御所[7],弑杀将军义辉,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宗严自忖,不可助纣为虐,于是和松永弹正一刀两断,之后一直未踏出孤城半步。宗严关上城门,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只专注于修炼剑术。一直到那时为止,宗严与妻子由利女之间并无子嗣。家臣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暗想,宗严与夙敌筒井顺庆的妹妹由利女之间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
  宗严通过南部宝藏院的觉禅法师胤荣介绍,邀请被称为剑圣的上泉伊势守秀纲来此山城做客,是永禄十年,他三十九岁的时候。关于柳生但马守宗严与上泉伊势守秀纲之间的比试,时至今日,在有志于剑术的人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宗严一共挑战过三次,三次都以失败告终。
  伊势守此时虽已五十八岁,但只一回合就击败宗严,打落了他的木剑。第二次是在山城举行,最后一次是宗严追赶回到宝藏院道场的伊势守,要求再比一次。这三次比试,伊势守都用同样手法击落宗严的木剑。宗严前两次输得并不甘心,第三次才算心服口服。前两次同样是输,但完全用相同的手法来夺取木剑,实在太出乎宗严的意料。他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于是追到宝藏院去向伊势守提出第三次挑战,可这次还是以相同的结局收场了。
  宗严就此抛弃小我,对伊势守十分钦佩,乞求成为他的门人。伊势守本打算去周游西国,为此改变计划,在小柳生城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一年半。这期间,他将新阴流的奥义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宗严。临别之际,伊势守说了以下一番话:“剑术的极致,是无刀的状态。一般说来,剑术当然是持剑对敌,因为手中有剑,心中就会依赖剑,执着于剑。持剑之时,将剑抛弃——也就是化为无刀之心。本来,我虽已经明白此理,却尚未形成一套独特的剑法,现下年事已高,恐怕此望无法实现。你比我年轻二十岁,现在正值壮年,况且柳生家世代长寿,希望你可以钻研此道,开创出新的技法,成为一代宗师,流芳百世。”
  伊势守与宗严约定两年后再见,就此离去。根据约定,伊势守过了两年又再次造访了柳生谷。宗严将自己两年间修行的成果——以无刀胜有刀的无刀取,以及自创的神妙剑展现在师父面前。伊势守赞叹不已:“现在的你,已经可以称为剑术天下无双。连我都自愧不如。从今往后,你可将这精妙的剑术称为柳生流。”说罢,将一国只限一人的新阴流正统让给了宗严。伊势守这次只住了两个月便离开了。以上就是每个习武之人都耳熟能详的柳生新阴流创建的故事。
  “父亲——”新三郎的双眸中闪着越来越冰冷的光芒,说道:“父亲一直到四十岁都没有孩子。因此,将上泉伊势守秀纲邀请来城内,将本丸的一栋房子送给他,在一年半的时间内,朝夕与共,以师礼待之。这期间,母亲生下了嫡子,还怀上了身为次子的我。迫于伊势守的神技,而天天沉迷剑术,几乎化为剑鬼之人,如何有让妻子不断受孕的空闲呢?可以说是十分奇怪和不可思议的事情吧。进而,在那两年之后,伊势守再度现身,在两个多月的时间内,母亲又有了身孕,生下了又右卫门。……这到底该如何解释?只能认为是父亲因为太过仰慕伊势守,所以恳求他与自己的妻子交合,生下孩子。……不错,父亲作为人质被带去筒井顺昭居城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作为男子的资格,难道不是吗!”石舟斋的眉毛、双颊、嘴唇,一时间一起抽搐起来。
  “既然如此,志摩也并非父亲亲生。在下侵犯她,也就算不上禽兽行径了。……志摩说,与其嫁给德川家的旗本某人,还不如死了痛快。在下听她这样说,才好心帮她一把。如果因此受罚,在下不能接受。”
  “……”石舟斋就快要爆发的时候,咬紧牙关才勉强克制住,沉默了一会儿,让自己的情绪安定后,石舟斋用低沉的声音对新三郎说:“给我去道场等着。”新三郎作了一揖,离开了。石舟斋重重地叹了口气。新三郎的话,句句属实。新次郎严胜也好,新三郎正严也好,还有又右卫门宗矩都是如假包换的上泉伊势守秀纲之子。
  十六岁时,被绑架到筒井城的宗严,当日就受了去势之刑,失去了男子的能力。筒井顺昭计划让历代英雄辈出的柳生家,从宗严这代就断绝血脉。宗严为此痛苦不已。为了让这个秘密永久地埋藏下去,也为了生出不辱家门的儿子,他可以说是煞费苦心。当剑圣上泉伊势守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宗严下定了决心。
  伊势守本来不愿答应宗严这异常的请求,可是终被他的热情打动。宗严将已经三十六岁还是处女之身的妻子,献给了伊势守。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由利女身边的一个侍女。这个侍女在深夜将由利女送到伊势守所在的房间,在天明之前再把她接回去。
  将还是处女的妻子送给自己的师父,这种无奈的心情,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向人倾诉的。既然生为人,就不可能没有忌妒心。宗严为了克制这种迷惘烦恼的心情,而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剑术修行上。他对修行的专注,令家臣们都感到毛骨悚然。知道秘密的侍女,在伊势守第二次留宿柳生庄之后,被宗严悄悄杀死掩埋。新三郎是怎么知道的?石舟斋想不明白。
  当继承了伊势守血统的孩子们茁壮成长的时候,柳生谷也终究无法抗拒天下大势。曾经帮助过宗严,答应与之合力的松永弹正业已灭亡,紧接着足利义昭[8]也被消灭,柳生家的领地又被人夺走。之后,应织田信长的邀请在织田家仕官的宗严,在本能寺事变[9]之后,成为了远在九州的大友宗麟的属下。
  大友家每年用金子支付给宗严相当于三千石的知行,一直持续了几年,直到大友家被岛津氏侵略之后,这种俸禄自然也停止了,不久,丰臣秀吉的异父兄弟大和大纳言秀长,一进入大和,就将宗严所有的领地尽数没收,宗严成为地地道道的无领乡士。剩下的,只有一座孤城而已。大半家臣都离开了,剩下的族人,都开山辟林,过着极度贫乏自给自足的生活。
  不过,留给宗严最大的宝物,是他的儿子。虽然嫡子新次郎下落不明,但是次子新三郎与三子又右卫门所显露出的剑术天赋,无疑令宗严十分期待。于是,借又右卫门成为德川秀忠的武艺指导,获封五百石之机,宗严也改名为石舟斋。即使手操剑法舵,石舟难渡世间波。纵是剑法无显时,千代不朽是石舟。
  三次失去领地,为自嘲不擅长人情世故,宗严将自己比喻成石舟,可是他坚信,柳生家英勇之盛名,会在新三郎和又右卫门这代重现光彩。石舟斋已经年逾古稀,留给他最后的任务,是把“柳生流印可[10]”以及从上泉伊势守那里获得的《新阴流相传之书》和《新阴绘目录》传给新三郎。而时至今日,石舟斋又蒙受了如此巨大的打击。他不得不感慨自己实在命运多舛。
  在静寂得有些阴森的宽广道场中央,坐着等待的新三郎面前出现的并非石舟斋,而是石舟斋的得意门生田边三十郎。田边三十郎与御堂达也并称“柳生谷龙虎”。他今年只有二十三岁,却有堪比卧龙凤雏的资质。这十年间,新三郎一直作为他的修炼对手,看着他一步步成长起来。今天,他已经有充分的实力与新三郎对决。田边三十郎走到离新三郎二间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正坐下来。
  “师父有命,着在下与二师兄用真剑比武。”他说道。脸上的表情异常僵硬。新三郎无言地点了下头,“刷”地站了起来。田边三十郎也随之站起,大喝一声:“请赐教!”先拔出佩刀,摆好架势,正眼直视新三郎。这是与身份高的人对战时的礼仪。新三郎稍稍盯着他的架势看了一会儿。
  “不用客气,三十郎——”他说完,一下子从腰间拔出剑,甩开的剑鞘一把用左手抓住,刀尖指地,煞是威风。田边三十郎看到新三郎亮出的白刃,是刀背向下,微微皱起了眉头。
  “如果比武放水,那是对在下的侮辱!二师兄!”他用满含怒气的声音叫道。
  “我不会放水。”新三郎冷笑了一下。这时,悄然无声地进入道场的人正是御堂达也。他站在新三郎背后一间左右的地方。不知新三郎有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只见他左半身微侧,左手握着剑鞘,双眼微眯,眼眸中没有一丝迷茫。而田边三十郎,则严阵以待,刀尖微微地上下抖动,如同毒蛇的芯子。就田边三十郎而言,虽然新三郎说他不会手下留情,但看到他剑背朝下,也只能认为新三郎故意放水。
  因此,三十郎对于自己首先出击,表现得犹豫不决。而新三郎,只能等着对方先攻过来。虽然名义上是比武,但其实下的命令就是取下新三郎的脑袋。因此,御堂达也才会在后面待命,以便背后偷袭。不管新三郎的剑术多么高超,被人前后夹击,想必也是无路可逃。
  田边三十郎和御堂达也在石舟斋的面前抓阄,决定了各自的位置。因为从正面进攻的人,危险系数比较大。也就是说,田边三十郎舍弃自己的性命,为御堂达也斩杀新三郎创造机会。可是,被新三郎手下留情的逆刃所困惑,三十郎迟迟下不了手。对峙持续了四分之一个时辰。
  背后的御堂达也“嗖”地向前逼近一步。他不知道新三郎用了逆刃刀。因为田边三十郎总是不下手,他有些性急起来,那种要拔刀的杀气,赫然展现在新三郎背后。刹那间,新三郎的右手疾风迅雷般地出手了。御堂达也拔剑的同时,新三郎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将胁差[11]拔出投向后面。下一个瞬间,面对从正面用大上段[12]挥剑而至的田边三十郎,新三郎用逆刃一刀击杀。
  田边三十郎比拔出胁差投向后面的新三郎动作慢了一步,大概是出于对御堂达也从背后袭击的卑鄙行为的鄙视,和对新三郎的礼貌。御堂达也的胸口被肋差深深刺中,拔出的太刀也无力挥出,只能当做拐杖一样拄在地上。他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把身子弓成虾米状。而田边三十郎从下颚到额头,已被切成两半,仰面倒地。新三郎用阴森的眼神扫了一眼惨不忍睹的年轻龙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造场。虽然明知不会再回来,可新三郎仍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山城。新三郎正严从那以后无音信。
  不久,在金吾中纳言秀秋[13]的小早川家,有个自称小柳生五郎右卫门的年轻剑客找上门去,还在众人面前展示了“逆刃太刀”的绝技,令人啧啧称赞。听到这个传闻的石舟斋,心中暗想:“——难道是他!”不过最终也没有派人去调査。
  庆长五年九月十五日,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为争夺天下,在关原一决雌雄。这天,柳生又右卫门宗矩,与老父石舟斋一起,率领二百名士兵,也参加了大战。这场大战,家康有绝对的胜算。也就是说,在松尾山设阵的小早川秀秋,已经与家康约定要背叛西军。早上八时左右,战斗开始。
  在还没散尽的朝雾中,两军如怒涛般碰撞起来。根据太田和泉守的记载可知,“敌我双方一进一退,铁炮四射,铳矢齐鸣,响声惊天动地,黑烟滚滚,遮天蔽日,虽是正午犹胜黑夜,敌我纵横交错,金戈铁马,驰骋沙场。此乃日本国一分为二之大战,若不立功,更待何时?”时间终于过了正午。在松尾山摆开阵势的小早川秀秋,仍然毫无动静。
  石田三成看到战机成熟,按照约定,重新点燃了天满山的烽火,可是秀秋却丝毫没有反应。大谷吉继、小西行长也都派急使前往松尾山催促,还是不见效果。可是,秀秋对德川方,也没有任何表示。早上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德川家康,到了中午也不禁有些着急,对近侍人留岛孙兵卫说:“金吾中纳言的态度,实在令人起疑。说不定他会背信弃义,不守约定。”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开始咬拇指的指甲。
  家康自弱冠起、每逢危难之际、就有咬拇指指甲的习惯。金吾中纳言秀秋对东西两军都没有明确表态,是有他的难言之隐。即,秀秋在自己的大本营内,成了俘虏。半年多前,作为食客寄身于此的小柳生五郎右卫门,正从他的背后,用利刃抵着他的脖预、让他动弹不得。秀秋面无血色,战战兢兢地问,到底要跟随哪方,结果回答是,哪方都不随:“既然已经约定跟随治部少辅[14](三成),又私下与内府(家康)勾结,如此卑劣行经,天理难容!”他如此叱责秀秋,不许重臣、近侍靠近半步。
  战斗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秀秋求道:“不管哪方都好,选个你喜欢的,快点表态吧。”只见那个面色苍白的剑客,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不急不忙地说:“那,到底选哪个好呢?”终于,家康沉不住气,命令火枪队长布施孙兵卫,向松尾山开炮。可就算这时,剑客仍没有给秀秋任何指示。不久,背负双剑交叉图形背旗的单骑武士,从东军方如疾风般向松尾山驰来。
  “在下是德川家康使者柳生又右卫门宗矩。战斗已到最关键,胜负就要见分晓之时,筑前中纳言殿仍没有下达倒戈的命令,实在令人起疑。如果贵方食言,勿怪刀剑无眼!”那使者大声叫道。听了这话,剑客“嗖”地把剑从秀秋的脖子边收回,扔下一句“你就背负着叛徒的恶名,遗臭万年吧!”然后便不知去向。秀秋终于派近侍向各队长下达反叛西军的命令,以平冈、稻叶两队作为左右先锋,向西军呐喊冲杀而去。此时,那个剑客正坐在一棵巨松的近顶端,透过茂密的树枝,冷眼旁观着这场天下大战。
  今夜,大概也可以看到内府抱着中年寡妇过夜吧。一边这样想着,佐助潜人了内府馆内的天棚上。家康这个人,该怎么说好呢,他对二十岁上下的水嫩嫩的大姑娘毫无兴趣。连正眼都不看一眼。他所关注的,都是些身份低下的家臣之妻,或者是偶尔路过的商人农民的老婆。不仅如此,只要他看中之后,就会开门见山地跟人家说,“能把你妻子送给我吗?”
  大部分情况下,他的要求都被应允了。不过偶尔,也会有人干脆地拒绝。这时,家康就会点着头说:“是吗……”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有时候,也会有人说:“如果只是两三天的话,借给您也无妨。”
  “嗯,那就借给我吧。”家康会这样回答。佐助从天棚上,看着家康钻进那个女子的被窝内。家康让她脱光衣服之后,突然说道:“糟了!我以为你是雪白无瑕的肌肤,才从你丈夫那里借来的,怎么会这么黑啊。”说罢,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拍拍手把近侍叫来,说:“这个女子,借给你用几天。可要好好享受啊。”看着他那种豪爽的态度,佐助竟然一点反感都没有。
  这天夜里,本来没抱多大希望的佐助,看到家康屏退旁人之后,把柳生但马守宗矩叫到身边,不由得紧张起来。宗矩因为关原之战后的论功行赏,得到了柳生家本领的二千石,又得了一千石的加封。被任命为但马守,担任将军家武艺指导之要职的宗矩,正处在三十一岁的壮年。家康从托盘上取了一块年糕,“吧唧吧唧”地吃着,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不过却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最近,你有没有听说要把千姬送往大阪城的事?”
  “在下有所耳闻。”
  “这是老夫和太阁之间的约定。必须要送给阿拾(秀赖)当老婆呢。”
  “实在是可喜可贺。”
  “一点都不可喜可贺。”宗矩一听这话,惊讶地抬起头望向主君。家康把一块年糕展开,又无意识地拿起另一块,要叠加到之前的年糕上,突然回过神来。
  “老夫不想把千姬送给阿拾。阿拾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可他母亲不行。那可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如果她成了千姬的婆婆,简直就是母夜叉。她会怎样虐待千姬,现在想想都觉得可怕。”家康以前就对淀君敬而远之,淀君对家康也十分厌恶。宗矩俯身听着,心想,这只不过是主君杞人忧天吧。秀忠的正妻是淀君的妹妹。也就是说,千姬相当于淀君的亲外甥女。而且,她现在只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女孩,如果在淀君身边长大,说不定淀君对她的爱也会与日俱增吧。
  “但马[15]。”
  “在——”
  “老夫想给阿拾送个替身过去。”
  “……?”
  “以淀君为首的大阪城的那些人,都没有见过千姬的真面目。既然如此,给他们送个替身也不会露馅儿。怎么样,但马,能给我从别的地方,找个和阿拾相配的替身来吗?”
  “是——”宗矩有些迷茫了。因为家康想看看第一个孙儿,千姬在江户城一出生,立刻被乳母抱着,送到了遥远的伏见城。一直到今天为止,都是在乳母抚养下长大的。没有机会和父母见面的千姬,能够依赖的人只有祖父家康。家康不愿让千姬离开的这种心情,宗矩也十分明白。话虽如此,可是给相当于主家的丰臣秀赖送个冒牌货过去,毕竟有些不妥。宗矩不由得犹豫起来。可是,这是主君的命令。他在心里默念——只能干了。在天棚里隐藏的驼背年轻忍者,这时变得义愤填膺:你别想这么容易就给秀赖公换个冒牌货,内府大人!
  半个时辰后,但马守宗矩从伏见城的乾门,单骑驰出。月明星稀的夜空,伴着马蹄声,宗矩在驿路上纵马驰骋,一口气奔到醍醐三宝院门前时,忽见路上闪过一柄白刃,于是勒住缰绳。似乎有两个黑影要夹击一个黑影。夹击方已经拔刀,被袭击的人却两手空空。双方都是浪人。借着月影一直定睛观看的宗矩,突然大吃一惊。那个被袭击者的瘦长身影,让宗矩有种熟悉的感觉。——兄长!宗矩在心里大叫一声。
  “拔刀!”正面的敌人威吓似的摆出大上段的架势。背后的敌人,则猫着腰,摆出下段[16]的姿势,一步步紧逼过来。宗矩看到新三郎的左手静静地伸向刀柄处,然后缓缓地抽出,将刀背朝下,——逆刃太刀!宗矩大吃一惊。他没有发现,还有一个旁观者正站在自己身后。那就是从伏见城一直用双脚尾随而来的猿飞佐助。
  “嘿!”
  “哈!”
  前后敌人同时进发全身功力,腾空而起。瞬间——合着双刀的寒光,新三郎的剑以他的身体为轴心,画了个完美的圆形。前后的敌人都远远地跌飞出去。正面那人,是从胸口向上砍,下巴到额头,都被劈成两半。背后那人,是从头上砍下来,也是从额头到下巴,都一分为二。新三郎用一闪的旋转刀,砍倒了两个人。
  “兄长!干得漂亮!”宗矩不禁叫了出来。后面的佐助,忽地伏在地面上。兄弟两人已经六年未见,新三郎也没打个像样的招呼,就径自走了。
  “兄长目前住在京都吗?”宗矩那么一问,新三郎回答:“就在那边。”也没说来,也没说不能来,宗矩就不由得跟着走过去。从小,这兄弟两个就没有好好聊过天。新三郎好静,总是避免参与一群人的活动。而宗矩对于这个冷酷的兄长,也总是抱有一种自卑感。
  如今,哥哥只不过是一介落魄浪人,弟弟却成为但马守,还担任将军家的武艺指导。兄长的技艺一点都没生疏,这从刚才的战斗已经可知,但宗矩已经没有当初的自卑感了。兄长依然是那种沉默寡言,爱答不理的态度,可宗矩此时却有了可怜他的念头。两人沿着寺庙挨寺庙的长长院墙一路走下去,终于拐进一条细细的小路,来到一间就快要倒塌一样的小茅草屋前。
  “就这里。”听到这话,宗矩清楚地意识到,兄长和自己已经不是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人了。一个年逾古稀,腰弯得很厉害的脏兮兮的老妪迎了出来。她是这里雇佣的奴婢。只有不到二间大小的房子,被没有烛台的火光一照,显得十分悲惨凄凉。屋里什么家具都没有。一个破屏风兀自屹立在那里,其背后只铺着被褥而已。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宗矩劝道:“兄长不如回柳生谷吧。父亲年纪也大了。”宗矩听说,兄长因为自杀的志摩和父亲发生口角,继而狂性大发,杀了田边三十郎和御堂达也之后,逃了出去。
  “我这种人,就适合在这种破屋里待着。”
  “像兄长这样的高手——”宗矩正想痛说利弊的时候,从屏风背后传来有人起床的动静。到底谁在那里睡觉呢?与宗矩不期而遇的,是一个年仅四五岁的小女孩。圆圆的大眼睛,吧唧吧唧地眨着,看到宗严之后,迅速走到新三郎膝盖上坐下。那小女孩长得惊人的美貌,与和活死人一样面无血色的新三郎,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是兄长的——?”
  “不,是志摩生的……”
  “志摩生的!志摩已经有相好的人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宗矩只听说妹妹去鹰司家的杨梅御殿工作了一年。他想,这女孩子说不定是妹妹和鹰司家的人生的。宗矩微笑着对小女孩说:“我是你舅父……你叫什么名字?”
  “千草。”
  “千草吗,好名字。”说这话的瞬间,宗矩的胸中突然有了一丝灵感:如果把这孩子送给丰家阿拾做妻子,一点都不逊色。这么可爱,这么出教养的女孩子,实在很难得。宗矩镇定了一下精神,说道:“兄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能不能把这孩子交给我?”
  “……”
  “我想把他送到大阪城,做秀赖公的夫人。”宗矩干脆地说了出来。新三郎眉头紧锁。
  “这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宗矩把家康的意思说了。其间,新三郎的表情很少见地发生了强烈的变化。听完之后,新三郎不知为何,冷笑了一下。那冷冷的,凄凉的微笑意义何在,宗矩是无从知晓的。
  “我知道了。”新三郎答应了这个请求。
  “你同意了吗,感激不尽。那么,我马上把这孩子带到伏见城,请君上过目。”
  “不——”新三郎摇摇头,“今夜把她带走太危险了。”
  “何出此言?”
  “有人跟踪你。连这点小事都没觉察到,看来将军家指导也不过如此。”
  “明天早上,我亲自送她去伏见城。”新三郎一边说着,一边轻抚千草柔软的秀发,自言自语道:“丰臣家阿拾的夫人吗——?看来人的贵贱自有天命,从出生的时候起,已经定下了。就算有要横加干涉,最终也无能为力。”如果宗矩能听懂新三郎的这段独白,一定会大惊失色。
  根据《当代记》[17]一书记载——“庆长八年七月二十八日清晨,向大阪秀赖送将军孙女以成婚。此乃将军艺子大纳言秀忠公之女也。由伏见乘船移至大阪。”关于当时的情况——千姬乘坐的是五百石船,婚礼的各项用品,仍然无法全部装载。大久保相模守忠邻随驾同行。西国大名负责河边警卫,黑田筑前守长政率领弓枪铳手各三百,严阵以待。堀尾信浓守率民夫三百人持锄头在前开路,如果遇到船难行之地,则由持锄头之人下去疏导。
  大阪城方面,从千姬要抵达的正门处的桥上一直到本城的玄关处,都用白绫铺路,以表欢迎之意。可是,船并没有按照预定时间到达正门的桥头。在翌日下午晚些时候,一行人才终于抵达了。为什么迟到了那么久,因为船离开伏见之后,行了不到一里路就停了下来。使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船和伏见城之间来回兜了有三四圈,负责沿岸警卫的士兵们,都不安地想着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本来应该留在伏见城内的千姬,不知何时坐在了船上,发现这事的正是柳生但马守宗矩。千草这个替身却像烟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知道送替身去大阪的,只有家康、宗矩以及千姬身边的两个侍女。接到送冒牌货上船命令的两个侍女,不知何时被人绑在一起,藏在放衣服的房间内。因此,其他侍女都认为把千姬送上船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
  千姬虽然只有五岁,不过既然要做个出嫁的新娘,就要按习俗,把脸涂得白玉无瑕,戴着绵帽子,遮着面孔,就连和家康去告别时,家康也深信这就是那个替身。因为这是个秘密,所以不能发动大批家臣在城内到处搜索。只有但马守宗矩东奔西跑,寻找千草的下落,到头来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家康看着平伏在面前的宗矩,长时间默默无语,突然开始咬起拇指的指甲来。
  “没办法了。看来千姬终究是要成为阿拾的妻子。就这样把船开去大阪吧。”搭载着真千姬的船,离开伏见城的时候,猿飞佐助正背着劫持来的千草去醍醐的茅屋。无须引见,佐助熟络地穿过木门,一下子飞到庭院里。把双手枕在头下,仰卧在地上的新三郎,懒懒地起身之后,突然睁大了眼睛,瞪着佐助。佐助不停地眨着眼睛。 
  “在下是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家臣,名叫猿飞佐助。”报上名字之后,佐助把千草放在门口。
  “在下告辞。”说完一低头,转身就走。
  “站住!”新三郎叫住了他。
  “把这孩子夺回来,是幸村指使的吗?”
  “不是,是我猿飞佐助自作主张。不管生得多漂亮,假的总归是假的,就算麻雀变凤凰,也未必幸福……我想还是把真正的千姬送去大阪比较好。”
  “忍者!”新三郎冷笑了一下,“如果这个孩子才是真正的千姬,在伏见城长大的那个是冒牌货,你怎么办?”
  佐助眉头紧锁,眉毛成了八字形,迷惑不解地望着新三郎。他在怀疑,那家伙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忍者,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个男子,得知他一直深信是自己亲生妹妹的女孩,竞然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于是经不住情欲的诱惑,侵犯了那个女孩,并且使她怀孕了。因为惧怕被人知道,因此他带着那个女孩到大津的一个百姓家,让她偷偷生下了孩子。这时,他偶然得知江户大纳言的女儿刚出生,为了给将军看,正被人前呼后拥地送去伏见城。那男子感慨道:‘为什么同样是刚出生的婴儿,境遇却相差如此大?’于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决定将这两个婴儿掉包……然后,他的计划圆满成功了。”
  “……”
  “经过了五年的岁月。现在,假的被当成真的,真的变成了假的。你不觉得这很讽刺吗?忍者。——我本想,真的还是要回到真的应走的路上,所以才把她还给伏见城。忍者,就因为你多管闲事,现在真的又变成假的了……哈哈哈……”新三郎发出了难以名状的异常笑声,当笑声一停,他一把抓起佩刀,向着助,如飞鸟般跳跃而来。佐助瘦小的身体,像生了翅膀,高高地飞起,向着木门另一边消失了。
  之后,过了一会儿,佐助用手沾了点唾沫,抹在额头上的轻伤处,然后摇摇摆摆地向着伏见的街道走去。那个剑客的话是真是假,佐助不得而知。——如果,是真的话……佐助紧张起来。——我不就成了个白痴了吗?不过……佐助抬头仰望了一眼盛夏炫目的阳光映照下的蓝天。
  “我是武田胜赖之子的事实,与我现在所走的这条路,不也毫无关系吗?”没错,在天大地大的这幅风景中,只有一个人摇摇摆摆向前走着的身影,无疑是十分渺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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