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之夜
2024-10-07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兰立亮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二
太阳西斜,五彩的阳光映照着一望无际的平原。布施和作急匆匆行走在武库川的堤坝上。堤坝边几棵樱树即将盛开,悠然自得的牛叫声隔着油菜花田不时传来。视野的尽头是一片朦胧的大海。这就是他三年来朝思暮想的故乡。
《万叶集》中“武库渡口至,日已西斜;苍暮天色晚,心在思家”。这首和歌表达的就是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干涸辽阔的沙滩上,布施看到有几个孩子在玩耍。他踮起脚尖张望,看里面是否有自己的儿子吾一,脸上闪烁着慈父般的微笑。
三年前,布施撇开流泪的妻子,只身去了京城。当时的自己就像是被鬼怪附了体,这一情形又清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脊梁骨顿时感到一阵寒气——混蛋!他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
布施和作看了赖山阳的《日本外史》,非常感动,决意将其奉为一生的人生导师,打算沿着老师的道路继续前行。
传闻山阳的行为常常超越常人的思维及规范。他是艺州广岛藩儒官赖春水之长子,十三岁就写诗一首,受到昌平黉教官柴野栗山赞扬。十八岁起草《楠公论》,令平山子龙涕泣。十九岁迎娶藩内昌平黉[3]教官御园道英的女儿淳子,婚礼当夜隐匿去向,至三更而归,大醉入门,对新娘视而不见,倒头就睡。婚后放荡不羁,在家的日子远不及在新町[4]名叫堺屋的妓院多,对父母的教诲充耳不闻。妻子一怒之下夜回娘家,山阳亦安之若素。不止如此,即使操碎心的妻子卧病在床,山阳也不回去看望。一夜,飘然脱离藩籍做了流浪武士。
山阳逃走的样子也是不合常情的。他先和在西条的旅馆附近遇到的乞丐交换了衣服,变成衣衫褴褛的模样才前往福山。追赶他的人在姬路附近向路人打听乞丐山阳,被告知“前几天,有个乞丐模样的人在这里讲战争故事,乞讨一二钱的盘缠。那口齿伶俐、学识渊博的样子不像是个普通乞丐”。在江户被抓的山阳,如“轿夫休说肩犹重,慷慨陈词载以还”这一古诗所说的那样,态度傲然,被带回了广岛后直接被关进了宅第内的禁闭室。不料,这反倒让山阳受益。之后的十年间,他在文坛方面进行了大量细致的研究,《日本外史》草稿的大部分就是在这段岁月里写下的。
山阳这段经历对于行走在儒学道路上的布施和作而言,是最有魅力的一段。
——好,我也要抛妻别子出仕!若不然,难成大器。
布施下定决心后便进京了,在鸭川河畔三本木町一个叫“水西庄”的地方拜访了山阳……
听说山阳天生严厉冷峻,不包容寻常之辈。不过,实际见到山阳后,和作对他的品行失望到了极点。
山阳是个可怕的吝啬鬼。因为他是一个有名的书法家,所以索取他墨宝的人特别多。他在谈判润笔费时比商人还狡猾,催款也非常苛刻。屏风、全开纸、裁剪、扇面形纸,各有各的价格。倘若看着对方是豪门,还会卑鄙到哄抬物价。然后,把赚到的钱寄存在大阪的商人那里,以谋取实实在在的利息。
和作坚信,学者应出手大气、豪放磊落,应以口中谈钱为耻,居贫也亦坦然,不为子孙生计谋划,这才是不同于凡夫俗子之所为。对山阳,他也是这么期望的。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山阳的妻子梨影子是公认的贤妻良母,但他常对妻子乱发脾气,三天两头打,让人目不忍睹,简直和下等工匠酒后乱性毫无二致。面对情人江马细香,山阳显示出的却是一副文人墨客般的态度。和作偷偷看到这一切,鄙视其过分的言行不一,最终离开了他。
待和作看到山阳真面目而清醒过来之时,才发觉有多人和自己一样受《日本外史》所迷惑,进京后了解到老师真面目而绝望,最后沦落为市井的武士。和作也伙同其中,因幕府对在野之人聚众议论朝政之事过分敏感,四处调查、驱赶,和作切身体会到了流浪武士处境的险恶。
——真是一场噩梦!
如今回到了故乡的怀抱,和作心里突然意识到,对自己来说,妻子和孩子是多么重要!
不一会儿,和作看到了自己的家,墙壁在暮霭中显得雪白雪白的。顿时,他的心如针扎般疼痛起来。
和作走进大门,注视着荒芜的庭院,眼眶一下子热了。
他唤了声妻子的名字,寂静的屋内许久都没有一丝回应。
他再一次大声叫道:“益惠!益惠,你在家吗?”里面储藏室附近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嗽声,是个老人的声音。
应该只有妻子和孩子两个人在家的。
和作上前,冒冒失失地闯进储藏室。
油灯下正做着针线活儿的,是在纪伊和佐山妻子娘家三十年的婢女。
“啊,这位,是老爷吧……最近,耳朵彻底背了,实在不好意思。”
她说话间慌忙要站起身来。
“益惠不在家吗?”
“嗯?”
婢女一下愣住了,“夫人不是和老爷一起生活在京城吗?”
“什么?!”
和作愕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是说益惠去了京城?什么时候?”
“去年年末。”
说是西阵[5]一个身为织房掌柜的男子从四国回来途中路过这个村庄处理剩下的布料时,益惠顺口提了下老爷的名字,问他有没有听说过。或许是偶然,那人说知道。还说他和老爷时常会在招待客人的祇园茶屋见面,有一次还去了和作住的地方。于是,狂喜的益惠就拜托他带封信给老爷,谁知掌柜的竟劝她干脆亲自去见老爷。
“笨蛋!”
不安和愤怒交织,和作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没有问那男人的姓名。
“骗子!益惠真是个笨蛋!”
“但,但是……老爷,夫人从京城来信了——”
“在哪儿!”
即便有来信,和作心里还是非常焦急。信中写道,她意外与丈夫相逢且生活在一起,因丈夫求学不能马上回乡,她会每月寄钱,望下人暂时帮忙照看孩子。丈夫常外出旅行,多半也带着自己一起,若来信请寄到下面的地方,期待着孩子的消息。
和作瞥了一下地址,全身的热血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东石垣红叶屋
这个地方也就是先斗町[6]沿加茂川下行的茶屋。那是和作一样的穷书生无论如何也消费不起的风月场。据《武野烛谈》记载,石垣茶屋依崖而建,俯瞰河滩,四壁张贴着金钱缎子,地板不铺榻榻米,整个裹上了天鹅绒,天井板改成水晶方格天花板,里面装满水养鱼。拉门是玻璃的,可以看到四周,不过看不到里面,在这里可享尽珍膳美味,甚至上菜的都是美女。那是个不分贵贱,只要有钱就能饮酒作乐的地方……
——妻子,被卖了!
和作盯着信的眸子满是悔恨。他真想就此扑通一声倒下,为了摆脱这种打击,他真希望自己昏死过去算了。
——怎么办?怎么办是好?
五十两?……不,赎金应该不下百两。这么说,妻子不是再也回不到自己身边了吗?
就在此时——泥地房间里吧嗒吧嗒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声音清脆地说了句:“婆婆!我饿了。”那是年满七岁的吾一的声音。这声音天真可爱,却令和作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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