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动的孤影
2024-10-07 作者:柴田炼三郎 译者:兰立亮 来源:柴田炼三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
初夏的风,吹拂着武藏野的大地。
眠狂四郎伫立在涩谷的一个丘陵上。
宫益町的商铺早已沉浸在东方漆黑的夜幕里。远望过去,树木、杂草、麦穗被染成浓淡不同之色。十里外杂草丛生的广阔平原,像是给朦胧的远山镶了一层边。长长的堀川在平原中央蜿蜒,闪烁着白光。
白云缭绕着富士山,仿佛被从半山腰处切开了似的。
狂四郎脚下的这片丘陵上只剩下三棵野漆树,树影映在杂草上。之前矗立在此的壮观宅第早已不见痕迹。
其中一棵树下安放着一块未经加工的天然小石头。狂四郎凝神注视,那是十多年前他自己搬过来的。石头上刻着的“灵”字,是少年狂四郎挥舞凿子和锤子的成果。
这里,是狂四郎母亲的坟墓。
母亲曾对狂四郎留下遗言,说希望永眠于这片丘陵。母亲的祖先是豪族,她常常为此感到自豪——这里是他们荣华一时的地方。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让人费解的是,有人已经在狂四郎来之前祭拜过了。碑前的供花器皿中插着毒八角[1],香细细的烟气还在缭绕。
即使住在附近的人发现这里有个坟墓,帮我上供,也应该没人知道今天是母亲的忌日吧。
当初,狂四郎自己一个人悄悄挖了个墓穴,把尸体背过来埋掉。那是他决意一个人活下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狂四郎自懂事以来,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广尾町祥云寺院内靠边的一间小茶室便是他们的家。
听祥云寺的小僧说,母亲是麻布(地名)一大旗本之女。至于为何只有母亲与自己两人躲避在此,狂四郎也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才探明原因的。他平时连出寺门都被严厉禁止。
让母亲不幸的秘密,到底有多么可怕、多么悲惨呢?那个冬天的夜晚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狂四郎的脑海。当时,他才十岁。
那天半夜,狂四郎突然醒来,听到内厅传来轻微异响,于是起身。
“母亲!”他一边喊着,一边向隔壁卧房走去。
母亲没在。
狂四郎从壁龛上取下护身刀,轻轻地躲到走廊,慢慢靠近内厅。
狂四郎透过拉门缝隙窥探的刹那,一阵强烈的眩晕顷刻袭来。十岁的少年吓得忙用手捂住嘴巴以防叫出声来。能有如此修养,还要多亏母亲平素严格的武士教育。
然而,让狂四郎意想不到的是,里面的母亲居然一丝不挂赤裸裸地仰卧在壁龛上。她的前额、胳膊、大腿上都放满了蜡烛,烛焰在空中轻轻地晃动。
墙上挂着一幅挂轴,挂轴上画着一个可怕的黑衣人,嘴巴大得一直咧到了耳朵,样子着实恐怖。黑衣人留着长长的指甲,十个指头悉数伸向母亲,仿佛要猛扑上去抓住母亲的裸体,简直跟真的一样。
在这个奇怪祭坛前面跪着一个彪形大汉。此人一头褐发,鼻梁高得吓人。对于一个刚刚懂事且从未出过门的少年来说,狂四郎还不能当即断定这个彪形大汉就是外国人。正因如此,他又不得不承受看到“怪物”所带来的打击。大汉嘟哝着什么,嘴里发出低沉奇怪的声音。而且,右手一直拿着一个装有红色液体的玻璃酒杯。
狂四郎没有拔刀纵身而入,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不想看到母亲那悲惨的样子。
在深感震惊的同时,狂四郎将视线离开了门缝。然后,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卧房。
此后,那幅奇怪的画像、母亲白皙的裸体、以及彪形大汉的相貌常常冷不防地出现在狂四郎眼前,吓得他胸口阵阵剧痛。
次日醒来,狂四郎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他希望这仅仅只是一场梦。但他却发现了内厅壁龛上的蜡烛油滴。狂四郎深受打击,仿佛陷入了无底深渊,绝望极了。
狂四郎一直将此事深深埋藏在心底,从未想过要追问母亲。这也是他长大以后私下觉得自己值得称赞的一件事。
后来,那个外国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狂四郎之所以二十岁时去了长崎,就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非常怀疑自己血液中的另一半是外国人的。强烈的惊愕驱使他不顾一切地离开了江户。
狂四郎在长崎拼命调查,弄清楚了两件事情。
其一——
在自己出生的两年前,英国船只驶入长崎,船上有位荷兰人医师。得到幕府默认后,该医师去江户向前野良泽等兰医传授新型医术。然而,憎恨这些兰医的儒医们向幕府告发,说他们教授医术是幌子,实际上都是一些为了在日本传道而从马尼拉来到此地的传教士。后来医师被抓,圣像被踩,事情也终于告一段落。
其二——
提起伴天连(即天主教传教士),江户时代日本的天主教徒曾被强迫改教,由原来侍奉耶稣改为信奉恶魔,并通过这种方式来忏悔自己的罪过。祭祀天主的祭台上,要张贴恶魔,供奉活生生的裸女,仰天痛饮混有经血和精液的液体来代替纯净的葡萄酒,嘴里还念着反神的咒语。据说这就是生活在大海彼岸国家的离经叛道者们进行的黑弥撒。
——那个荷兰的天主教改教教徒,不就是我的父亲吗?
——因承受不了改教之罪的烦恼,于是用恶魔的行径让自己坠入地狱……对了,还奸污了清纯的武家之女,生下了我,不是吗?
——那晚的彪形大汉,就是那个家伙吧。牺牲母亲进行了黑弥撒,不是吗?
这个让人心如刀绞的事实,就是狂四郎从长崎带回来的惨不忍睹的礼物。
现如今——
狂四郎凝然盯视着母亲的坟墓,经过那一番调查,他内心已经不想再为此而难过了。
可是,思念亡母的孤寂占据了他整个胸膛。
在狂四郎的印象中,他从没见母亲大声说过话,没见母亲笑过。母亲是个举止动作如影子一般安静的女人,也是狂四郎在这世上唯一爱过的女人。
“母亲!”
狂四郎低声轻唤。可是,那冷冰冰的声音,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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