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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024-08-06  作者:朱羽  来源:朱羽作品集  点击:

贵妇

  青布小轿来到了四喜客栈的门口,里面似乎早有人在伫候,未待拍门,紧闭的栈房大门就豁然大开。小轿直接抬了进去,栈房大门重又关上。
  开门的人既不是店东,也不是小二,而是吴浩,在他的手势下,小轿停下,他一个大步抢过去,撩起了轿帘,轿中走出一个穿着华丽的妇人。
  年纪约摸二十七、八,头发梳得溜光,身上穿得绚丽夺目,就像一只彩色缤纷的开屏孔雀。她的姿色说不上很美,但是那一双眼睛倒有勾魂摄魄的魅力,尤其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一股淡淡幽香,一旦吸入肺腑,顿时使人心旷神怡,飘飘欲仙。
  她,正是四豪客之一的枕留香。
  从那两个轿伕疲累的神色看来,他们显然是赶了一夜的路,但是枕留香的神色间既没有倦意,也没有困容。脸上淡淡轻匀的脂粉还是那么光鲜,就像是刚抹上去的。对!一定是刚抹上去的。女人天性爱美,枕留香当然不例外,而且她还非常讲究。
  吴浩在四喜栈订下了最讲究的双套,他很恭敬地将枕留香迎进,在她坐下之前,还抽出雪白的手帕将座椅掸了一下。
  一落座,枕留香就娇声娇气地嚷了起来:“先给我一杯茶,渴死我啦!”
  由这一点可以看出,枕留香在吴浩面前毫不拘泥,而且他们之间一定有着亲密而又特殊的关系。
  吴浩取过茶杯,又抽出另外一条洁白的手帕将茶杯擦拭一遍,从茶壶中倒出香喷喷的茶,近乎谄媚地笑着说:“刚沏上的明前龙井,是你最喜欢喝的茶,我就知道这小镇上买不到,特别带了点来……”
  枕留香乜了他一眼,柔柔地说:“你就是这些地方讨人喜欢。”
  不“还有,你最喜欢吃的酒酿糖心蛋,我已经吩咐厨下准备着,一会儿就送来。还有……”
  “吴浩!”枕留香还是那么笑眯眯的,语气却变了。“谈点正事行不行?”
  “是!是!”吴浩毕恭毕敬地应着。“情况非常多,我简直无从说起,还是你问我答吧!”
  “狮子山。”枕留香问得可真简洁。
  “准备得非常周到,甚至还包括一名杀手。”
  “镇上。”
  “群雄毕至。”
  “有哪些特殊的脚色?”
  “小蔷、莫俊风、燕子飞,还有一个吃公事饭的。”
  “谁?”
  “萧子敬。”
  “可真热闹。群雄毕至!哼!今晚上管叫他们喝我的洗脚水。”
  吴浩的神色很严肃,措辞更谨慎:“留香,我应该提醒你,这一群人并不好对付。”
  “哦?”枕留香翻翻眼珠子,一股不屑的神色立刻从她的嘴角漾出来。“你倒说说看,有什么不好对付的?”
  “先说小蔷……”
  “提她干什么?她的花招只能对付臭男人,可对付不了我。”
  “但是小蔷却和莫俊风拧成了股。”
  “哦?”枕留香开始流露了惊色。“他俩怎会搅和到一起去?小蔷只会指使男人,绝不会听男人的指使。但是,莫俊风是从不会听女人使唤的。”
  “他们之间一定有了相当好的默契,”昨天晚上两个人就是宿在一起的。”
  “还有呢?”
  “还有燕子飞。”
  “那种脚色也配提?”
  “他断了一只手,跑来找仇子玉,仇子玉竟然不计前嫌为他打造一只铁手。仇子玉在这一门手艺上的功夫我也不必多说了。燕子飞有了这只铁手,可就不是燕子啦!他简直要变成一头老鹰。”
  “嗯!还有呢?”
  “萧老头。”
  “他带了多少人?”
  “就他女儿一个。”
  “没带一个手下?”
  “没有。”
  “那有什么可怕的?”
  “从昨天晚上开始,他那宝贝女儿就突然不见了。”
  “哦?”枕留香转过头来望着吴浩。“你认为其中必有特别的意义?”
  “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回保定府搬兵求救……”
  “不可能。萧老头绝不会办这种驴事。”
  “另一种可能是,她是一支伏兵。”
  “伏兵?哈哈……”枕留香不禁放声大笑。“你太看得起这个小丫头了……这个小镇上虽然聚集了不少高手,而我觉得只有一个人需要当心。”
  “谁?”
  “给你猜猜。”
  “毛开源。”。
  “错了。”
  “如果不是毛开源,我根本就无法去猜了。”
  “仇子玉。”枕留香很用力地说。
  “他?”吴浩先是一楞,接着轻松地笑了。“我敢打赌,他绝不会卷进来。”
  枕留香冷冷地说:“如果你真要打赌,你就输定了。”
  “为什么?”
  “他曾经和屠一堃见过面。”
  “嗨,你的消息真灵通……那又怎么样呢?”
  “你可知道这块飞龙璧我们是从什么人手里抢过来的?”
  “留香,这话你可问得新鲜,作案的时候我在场,怎会不知道……,”
  “你可知道那几块废料是什么来路?”
  “对了!”吴浩的神色突然一凛。“他们都是屠一堃的徒弟。”
  “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屠一堃必然要千方百计地夺回这块飞龙璧,于是他找上了仇子玉。姓仇的家伙就专门喜欢管这种闲事。别小看他,他经常会闷不吭声地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来。”枕留香突然语锋一转:“吴浩,你不是一直很欣赏他的么?”
  “我的确很欣赏他,甚至……”
  枕留香的目光逼人,语气更逼人:“怎么不说下去呢?”
  “说出来你不但会笑我,还会骂我,”吴浩的言语有些支吾,而他的眸子里却射出了炽热的光。“像仇子玉这种人只能做我的朋友,不能做我的敌人。”°
  “为什么?”
  “因为我太喜欢他,面对一个我喜欢的敌人,我怎么下得了手?”
  “很不幸。”枕留香的话很简短,也很冷,这三个字像是从冰窖里蹦出来的。
  吴浩虽然不明白她这句话的真正涵义,却被这三个字的森冷气氛震慑住,只是以讶异的目光望着枕留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枕留香的神态很悠闲,她翻起手指头察看她的指甲,而她说出来的话却与她的神态完全不同,使人听起来惊心动魄:“吴浩,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最好……最好还是请你说得明白一点。”
  “我要你去做一件你最不愿做的事。”
  “是不是要我去与仇子玉为敌?”
  “不仅为敌,我是要你去杀死他。”
  “哦?”吴浩惊惧地后退了一步,仿佛他的面前有一条毒蛇。
  “此刻。”枕留香又补充了一句。
  “为什么?”吴浩明知道不该问,但他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出来。
  “吴浩,”枕留香瞪着他,那凸出的眼珠子真像是一对毒蛇眼睛。“以前你也为我做过许多事,你都没有问过为什么,这一回因何要破例?”
  “我只是觉得仇子玉没有必死的理由。”
  “有。”枕留香说得很用力,就像一个飞刀高手闪电般掷出了一把刀。
  “我很想知道。”
  “他可能是我们的绊脚石。”
  “只是可能,就要杀死他?”
  枕留香勃然大怒:“吴浩!你已经问得太多了。”
  吴浩吁吐了一口长气,面上浮现了惨淡的笑容:“留香,你交代我的事,没有一件我不乐意去做,唯有这一回……”
  “怎么?你想反抗?”
  “不,在你面前,我永不反抗,只是,令我非常痛苦。这世上只有仇子玉才令我欣赏、崇拜,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而我却要去杀死他……”
  “好啦!”枕留香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露出了疲态:“我得歇会儿。吴浩,手脚俐落点,等我一觉醒来,你的事已经办好,我一定会高兴。”
  “我看你还是先用了糖心蛋……”
  “不!我要先歇会儿。”她向床榻走去,突又回过头来问:“你会让我失望么?”
  “不,永不。”吴浩说得非常肯定。
  枕留香给了他一个笑容,那笑,虽不比小蔷妩媚,却也使任何男人魂牵梦萦。
  吴浩等她和衣躺下后,又为她放下罗帐,这才走了出去。
  他站在庭园中深深吸了一口清晨潮湿的空气,使混沌的头脑略微清醒。这时,突然有人在叫他:“吴浩,你也住在这里?”
  吴浩转头望去,发现是彭双双,于是向她点点头。本来还要寒暄几句,只怕一搭腔又要噜嗦半天,因此扭头就走出了四喜栈。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铁匠仍在继续工作。他赤裸的上身全是汗水,一粒一粒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珍珠。此刻,即使有人给他那么多珍珠,他也不会停止工作。
  铁手的表面已不像初锻时那样粗糙,光滑闪亮,在阳光照有射下几乎像是一只金手。看来,他的工作已经将要完成了。
  吴浩来了,他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要用很多力气。铁匠自然看见了他,于是将那只铁手放进了一个破旧的木箱中。
  人从生下来那一天就开始走向死亡,几十年的生命不算短,总有到达尽头的一天。尽管吴浩走得很慢,他还是走到了铁匠的面前。
  吴浩以冷静的目光注视他,没有说话。
  吴浩笑笑,在铁匠面前蹲下,突然问,“仇子玉!你爱过一个女人么?”
  “爱过。”铁匠回答得很快。
  “这倒是一件新鲜事,是谁?”
  “母亲。”
  “哦?那种爱不同。我说的是一种痴狂的、痛苦的,而又非爱不可的女人……”
  “没有。”
  “这个女人能够让你热,让你冷,让你悲,让你喜,让你安静,让你疯狂。她主宰你一切,她不但控制你的躯体,还控制你的灵魂……”
  铁匠有些不耐烦地说:“吴浩,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我只是想使你了解——当一个男人完全受女人支配时,他是无可奈何的。”
  “我永远不会了解,也不想去了解。我认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无拘无束,随时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我的想法跟你不同,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遭受爱的折磨。”
  铁匠笑笑,他除了一笑之外,实在无法表示什么。
  “仇子玉,”吴浩注视着他,目光一丝也没有眨动。“我一直都欣赏你的性格,但是我的性格和你又迥然不同。我实在不愿伤害你,可是……”
  铁匠站了起来,站得笔直,笔直得略显僵硬,他的声音也显得很僵硬:“我明白了,有一个女人要你来杀我,对不对?”
  吴浩没有想到铁匠的反应如此快,猛地跳了起来。乍看之下,那似乎是一个攻击姿势。
  铁匠非常冷静,竟然一动也没有动。只是轻轻地问:“那个女人是谁?”
  “枕留香。”
  “她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呢。”
  “她说你是她的绊脚石。”
  “吴浩!”铁匠突然以企求的目光望向他。“你不能杀我。”
  “你怕死?”
  “不怕,只是不愿意死。”
  “不愿意死你可以反抗。如果我不幸死在你的手下,我将死而无憾。”
  “我也不愿反抗。我只是需要活下去,因为我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仇子玉,如果你想活下去,你只有拚命,我是绝不会违背枕留香的。”
  “她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不是她的魅力,是爱的魅力。”
  “那么,你动手吧!”
  燕子飞突然从倒塌的房屋后面走了出来,他虽然只有一只手,但是他给予别人的威胁仍然存在。他什么也没有说,其实也不需要说什么。那只万能的铁手没有完成以前他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铁匠被人杀死。
  吴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燕子飞的眼光盯在吴浩的脸上。他和吴浩都显得有点紧张,铁匠却非常平静,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把吴,浩当敌人看待。
  冷凝的僵持,时间虽然很短,在吴浩和燕子飞来说,却像过了一世纪那么长。
  吴浩将憋住的长气缓缓吁吐而出,展露一丝苦笑:“看样子我今天要铩羽而归了。”
  燕子飞仍然沉默,但他的目光却表达了他的心意:他仍然戒备着。
  吴浩算起来是一个爽朗的人,但仍有其狡诈的一面,他表面上显出无可奈何之色,而暗中却另有打算。他故意装出一副颓丧的模样,在有限的空地上兜起圈子来了。
  开始,燕子飞的目光还跟着他移动。久久,他的眼睛渐感疫累,也就将吴浩放开了。
  吴浩也停下来,手扶一根插在断瓦残垣中的木柱,勾着脖子,仿佛若有所思。
  铁匠关切地问:‘“吴浩,你是不是怕回去无法向枕留香交代?”
  “的确不好交代,”吴浩的语气很沉重,“我正在苦思对策。”
  “那你就慢慢想吧,我不打搅你……”
  铁匠这边的话才说了一半,吴浩那边就展开了行动,粗大的木柱在他手里仿佛变成了一根轻巧的花枪,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直向燕子飞的头部击去。
  铁匠见过吴浩用钉耙连杀四人的狠招,见状不禁大惊,正要张口大叫,而燕子飞已经觉察,双足猛力一弹,真像一只燕子般一掠而起。
  唰!粗大的木柱从燕子飞脚下扫过。
  不待燕子飞落地站定,吴浩手中的木柱又扫了回来,尽管燕子飞人如其名,身轻如燕,也使他手忙脚乱,闪躲不及。
  这一次,木柱的前端击上了燕子飞的足踝,似乎只是擦了一下,然而燕子飞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吴浩的攻击真是又狠又猛,他根本不容许燕子飞有喘息的机会,木柱又以雷霆万钧之势扫到。
  铁匠飞身前扑,高举左臂,木柱在碰触他结实的臂肌之后弹开,再弹回,他右手一伸,抓住了木柱。吴浩的攻势总算被他遏阻了,但他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左臂被木柱撞击处出现了一大块瘀青。
  铁匠发出怒吼:“吴浩,你是个外表豪爽,内心奸诈的小人,你为什么要攻击燕子飞?”
  吴浩坦率地回答:“因为燕子飞不先被我解决,我就不可能杀死你。”
  “好!”铁匠气得脸色发青,结实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着。“我可以叫燕子飞站开不管闲事,我倒要看看你用什么高招杀死我。”
  “他不可能不管。”
  “燕子飞!告诉他,你绝不管闲事。”
  燕子飞没有说话,事实上他绝不肯作这种承诺。
  “仇子玉,”吴浩望着燕子飞,缓缓说:“他绝不可能不管,因为你正在为他打造一只万能的铁手,你一死,他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对的,”燕子飞开了口:“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任何人都甭想杀死仇子玉。”
  “我没有说错吧?”
  铁匠看了燕子飞一眼,语气平静地说:“吴浩!如果你还不死心,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燕子飞在一旁冷冷观看,绝不动手。”
  “不行!”燕子飞紧张地叫了起来。
  “燕飞子!”铁匠的声音多少有点冷傲与自负的味道。“别人不清楚,你应该清楚,像我这种人是不容易被人杀死的。”
  燕子飞脸红了,他想到那一刀,就会难为情。他颓然地低下头,坐在地上,这个动作似乎也表示他承担了“绝不动手”的诺言。
  吴浩喃喃地说:“仇子玉,你是一个怪人。”
  “哦?”
  “要不然你就是一个疯子。正常的人绝不会给予敌人任何机会。”
  “这个机会我是送给朋友的。”
  “你还将我看成朋友?”
  “当然。我怕你回去不好向枕留香交代。”
  “仇子玉,你可是以为我根本不可能杀死你?”
  “并无这种侥幸的想法。”
  “那么,你是不怕死?”
  “怕死的人经常比别人先死,不怕死的人反而活得更久。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没有读过书,不知道这句话说得对不对。”
  吴浩吁吐了一口长气,用力地说:“仇子玉,我放弃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发觉我根本不可能杀死你,任何高手都同样不可能。并非由于你的武功高强,而是你的生存意志比任何人都强烈。”吴浩说完后,掉头就走,尽管他的意志已经战败,但他的步履还是很坚定。
  一只彩蝶迎向他,而吴浩却恍若未觉,他的脑海已被铁匠粗犷的影子所占据。
  “吴浩!”一声轻柔的呼唤。
  吴浩这才看到了彩蝶:“哦!留香……很惭愧!你交代的事我没有给你办妥。”
  “不怪你,”彩蝶的翅膀在晨风中翩翩飘动,阵阵幽香沁入他的肺腑。“你已尽心尽力,仇子玉的确是一个不易杀死的精怪。”
  “那么,晚上……”
  “别管晚上的事,现在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街边有好奇的儿童在窥伺,吴浩才管不了那么许多,他甚至忘记了他们置身于一个风气闭塞的偏僻小镇。他兴奋地挽着枕留香的手臂,联袂向四喜栈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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