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8-06  作者：朱羽  来源：朱羽作品集  点击：

　　天已昏暗。
　　铁匠仍在修理那辆犬车。铁匠铺已经倒塌，但他的工作却没有停止过，这也许是他最后一件工作，即使是，他也不会草率从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早就将小豆儿打发回家了，天真的小徒弟曾提到“明天”。明天？那是一个未知数，因此他叫小豆儿明天乖乖地待在母亲身边。
　　铁箍已经套上了大轴，现在，他在作最后的校正。他敢说，这辆大车可以跑个万儿八千里都不会坏，但他也敢说，这辆大车的主人明天一定用不到它。
　　敲击了最后一锤之后，铁匠从车底爬了出来。他准备到水井边去洗个澡，然后从断瓦残垣中翻检一套衣服出来。将大车驾去交给车主，再找吴浩喝两杯。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他对吴浩有特别的好感。
　　当他伸直了腰，长长吁吐一口气的时候，他发觉他所有的计划恐怕都要受阻。因为车边站着一个人，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站在这里的目的自然是为了等待铁匠的工作完毕。
　　铁匠当然明白，这个人站在这里绝不是因为想偷手艺，更不是为了问路，而是为了等他。绝对是！他打量这个人：个头儿很高，身躯很壮，年龄约摸五十靠边。尽管他没有动，没有说话，却有一股震慑人的气势从他的目光中涌出来。
　　铁匠已猜到这个人是谁，只有一个人，倒使他感到意外。他沉静地问：“是屠馆主？”
　　“屠一堃。”他很慎重地报名，还礼貌地抱拳一拱。
　　“想必来了很久了。”
　　“已来多时，不敢打扰。”
　　铁匠有些纳闷：凭他屠一堃在华北武术界的地位，何必对我如此客气？
　　“关于下午我四个弟子遇害的事，我清楚得很。”屠一堃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不像是一个武人。“这笔血债绝不会记在仇兄的头上。”
　　“那么，屠馆主知道谁是凶手了？”
　　“吴浩。”
　　“难道我一点责任也没有？”
　　“没有。”
　　“我很安心。”铁匠很礼貌地问：“屠馆主还有别的事吗？”
　　“专程拜访，怎会无事？”
　　“哦？”
　　“我只想跟仇兄密谈。”
　　“这里四下无人。”
　　“我不放心。如果仇兄有诚意，那就随屠某人走一趟。耽搁不会太久，连来去的时间算上，最多也不过一个钟头。”
　　铁匠知道推托不过，于是点头答应：“好！我们乘这辆大车去，我正好要试试车。”
　　这辆华丽的马车赶到客栈门口时，引起了不少人的围观。这辆车固然引人注意，赶车的铁匠更引人注意，他服饰鲜明，头光面光，一年多来，镇上的人还不曾见他如此体面过。
　　客栈的老店家就向他打趣：“铁匠师傅，莫非刚刚去吃过相亲茶么？怎地恁般光鲜？”
　　铁匠微笑不语。每一个人都发觉他突然变了，不像以前那样拘谨，不像以前那样冷漠，不像……大家的感觉是他似乎已经脱胎换骨。
　　“这是小蔷姑娘的车，麻烦你赶到后院车棚去。”铁匠向老店家吩咐之后，大步跨进了店堂。
　　小二也愣住了，他揉揉眼，的确没看错，铁匠在一副宽敞的座头上坐了下来，正冲着他笑眯眯地勾着手指头。
　　“哦！”小二连忙奔过去，结结巴巴地问：“您……您要……要点什么？”
　　“先来一个拼盆，一小坛竹叶青，稍等一会儿，再来一大盆炒面。”
　　铁匠上馆子，铁匠喝洒，在小镇上真是惊天动地的新鲜事儿。街上有人探头探脑地瞅着，店内有人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纭。
　　铁匠的确是变了，他变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好像遇上了什么开心事儿。果真如此，那一定是由于屠一堃和他的密谈所引起。他们谈了些什么？为什么能够改变铁匠的情绪，和态度？到目前为止，那还是一个谜。
　　酒菜送上，铁匠还来不及进口，突见小蔷从外面匆匆地进来。她面色凝重、眉心暗结，一眼瞥及铁匠，就向他走了过来，而且毫不忸怩地在他对面落了座。
　　“姑娘，我给你送车来的……”
　　小蔷根本没有去听他的话，招呼小二加了一副杯筷，自己将酒杯倒满，一口喝干，吁吐了一口长气之后，压低了声音说：“你得给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铁匠的态度非常温和，与以前迥然不同。
　　“去一趟四喜栈。”
　　“干吗？”
　　“向掌柜的要号薄，把所有旅客的姓名给我抄一张单子。”
　　“人家愿意吗？”
　　“不愿意就砸它一个稀烂。”
　　他们二人的神态完全不同。小蔷是怒气冲冲，恶言恶语，铁匠则是满面含笑，语气温和。他仍是笑嘻嘻地问：“你为什么不去？”
　　“我？”小蔷手指自己鼻尖，冷冷地说：“我去砸那家小客栈，岂不是有失身份？”
　　“如果我去砸那家小客栈，也同样有失身份。”
　　“哦？……”
　　“仇子玉怎么可以随便出手砸一家小客栈呢？”
　　“仇子玉！”小蔷笑了，虽然笑得狠狡黠，总比寒着脸好看得多。“你终于承认你的原名原姓了。”
　　“我发觉：埋名隐姓是最愚蠢的事。”
　　“你变了。”
　　“不过变回原来的我罢了。”铁匠神色突然一变，很认真地问：“四喜栈那边出了什么事？”
　　“小唐不见了。”
　　“这与四喜栈又有什么关系？”
　　“有人看他进去，却没有出来。”
　　“抄单子未免小题大做了，我可以替你去问问……”
　　“那么，现在就去。”
　　“当然现在就去。”铁匠边说边站了起来。“好像听人说过，替小蔷办事，要就不答应。如果答应，就得立刻去办。”
　　小蔷笑了，笑得很媚，很得意。
　　铁匠刚穿进一条小巷，就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是萧子敬。
　　萧子敬冷冷地说：“你不必跑冤枉路了。”
　　“哦……”
　　“去告诉小蔷，就说小唐沉尸十里坟，叫她派人去收尸。”
　　“萧老！神鞭小唐是怎样死的？”
　　“你为什么要问？”萧子敬的神色和语气都非常冷峻。
　　“因为小蔷会问。”
　　“子玉！你的态度好像突然变了。”
　　“嗯！如果您现在要求我替，莫俊风打刀，我可能会答应。”
　　“可惜你的铁匠铺已经毁了。”
　　“所以您觉得我变了。”
　　“子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萧老！我不再是一个安分的铁匠。”
　　萧子敬感喟地说：“要一个有野心的人勉强去安分，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更不会怪你。只不过，我要要求你一件事。”
　　“请吩咐。”
　　“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提起我。”
　　“乐于从命。”铁匠毕恭毕敬地说。
　　“好！你去吧！”
　　铁匠又回到了客栈，一落座，小蔷就迫不及待地问：“这么快？”
　　“快不一定是好消息。”
　　“我要的是消息，好坏并无分别。”
　　“小唐死了。”
　　“哦？”小蔷虽然表现得很镇静，在语气间仍难免流露出惊诧：“怎么死的？”
　　“不知道。”
　　“尸首在什么地方？”
　　“十里坟。”
　　“带我去。”小蔷霍地站了起来。
　　“不能效劳。”铁匠摇头拒绝。“因为我最讨厌看死人。”
　　“你以为我喜欢看死人？”小蔷完全不管店里有多少人在注意她，大声地吼了起来：“我只不过想看看他是怎么死的。我的车夫被人杀了，我不能不管。”
　　“他是被他自己的皮鞭勒死的。”店堂门曰突然有人说话。
　　二人循声望去，是燕子飞。
　　小蔷看着燕子飞那只吊挂在胸前的断手，心理暗忖：是他勒死小唐的吗？不可能吧？
　　燕子飞走了过来，^他似乎没有将小蔷放在眼里，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拿起小蔷的洒杯，一口喝干，吁了口长气，“嗨——真痛快！”
　　铁匠又为他斟上。
　　“真痛快，真痛快！”燕子飞旁若无人的样子，不禁使铁匠暗暗皱眉。“小唐也会死！而且死在自己的皮鞭之下，哈哈哈哈……”
　　“燕子飞！”小蔷冷叱了一声。“他死了你很高兴，是不是？”
　　“当然。如果不是他的皮鞭缠住我，你怎么能砍下我的手？痛快！太痛快！”燕子飞好像一个狂人似的。“神鞭小唐死在自己的神鞭之下，妙啊！，妙！妙！”
　　小蔷满面怒容，双目圆睁，咬牙切齿，愤怒之情似乎已经到达了极点。但是在一刹那之间她的神态突然为之一变，怒容消失，笑容逐渐展布，就好像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轮红日。
　　这不是好兆头。铁匠的心情为之一紧，而燕子飞也突然静止，这证明他并没有真正疯狂。
　　燕子飞很冷静地问：“小蔷！你难道还要再砍我一刀？”
　　小蔷笑得更媚，更甜。她虽无言，却已对燕子飞作了更明确的答复。
　　燕子飞打了一个冷颤，声音已经不够镇定：“小蔷！我想你不会破坏你自己的戒律，你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下过第二次手，对我当然不会例外。”
　　现在，轮到小蔷打冷颤了。一个冷颤之后，脸上的笑容也倏然消失。然而语气却非常森冷：“算你运气好，不过，我还是要对你略加惩罚。”
　　“如果我有错，我愿意接受。”
　　“你当然有错。”
　　“错在何处？”
　　“侮辱死者。在传统上，大家对死者都非常敬重，你的言行违反了传统，就是错。”
　　“你打算如何惩罚我呢？”
　　“去替小唐收尸。”
　　“可以。不过我要向你讨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手。”燕子飞的语气并不激动，却很肯定。
　　“要它何用？”
　　“那原是属于我的东西，应当归我所有。”
　　“好！等你把小唐的后事办好，我就还你。”
　　“现在。”燕子飞说得更用力，更肯定，就好像掷出了两把飞刀。
　　“燕子飞！”小蔷又开始笑了。“你该知道我这种人是不接受威胁的。”
　　“也没有人敢威胁你。”
　　“那么，你就乖乖地去料理小唐的后事。”
　　“我一定会料理得让你满意，我也一定先要得到我那只断手。”
　　铁匠的心肠永远是那样仁慈，他发觉如果再让他们两人僵持下去，情况一定很糟，于是连忙打圆场：“小蔷姑娘！你就让一步吧！一个残废的人，脾气都是很倔的，你又何必……”
　　“好！看你的面子。”小蔷立刻离座而起，走出了店堂。
　　燕子飞似乎连多看铁匠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管低着头喝酒。
　　过不多久，小蔷去而复回，带来了那只盛放断手的木盒。燕子飞如获至宝地抢了过来，冲着铁匠一点头：“子玉！陪我走一趟，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而且我一只手办起事来也不方便，请你帮个忙。”
　　铁匠不禁皱起了眉头。
　　小蔷敲上了边鼓：“仇子玉！刚才我看你的面子，现在你也得看看我的面子，去一趟，帮帮燕子飞。”
　　“我不喜欢看死人……”
　　“没关系，”燕子飞说，“你可以站得远远的。”
　　出了客栈，铁匠没好声地问：“燕子飞！你到这儿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找你。”
　　“找我？”铁匠一愣，脚下也停住了。
　　“你说你不恨我，可真？”
　　“我真的不恨你。”
　　“子玉！你可知道当我得到那把刀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有多激动？我想那样一把刀已经想了多少年，那样一把刀却突然握在我的手中。我忘形地挥刀刺出去，并不是想伤害你，我想你一定会躲，却料不到……”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铁匠的声音冷冰冰的，好像不是从一个活人口中说出来的。
　　“怎能不提呢？我用你替我打造的刀伤了你，我真该死，可是你连谢罪的机会都没有给我留下，掉头就跑，从此无影无踪。子玉！小蔷砍断我的手，我不但不难过，反而心安了许多。”
　　铁匠的嗓门不由自主地暖和起来：“子飞！别过分自责，我谅解你，绝不怪你……”
　　“我真是太高兴了。”燕子飞将手里的木盒交过去：
　　“喏！这个交给你。”
　　“给我干啥？”
　　“只有你才能使我这只手复原。”
　　“我不是神医，即使是神医也没有用，这只手早就‘死’了。”
　　燕子飞诡谲地霎霎眼：“这只手是没有用了，但是你可以给我一只更好的手。”
　　“哦？”
　　“一只铁手。”
　　“你要我为你打造一只铁手？”
　　“嗯！就用这只断手做模子。你可以设计出许多巧妙的机关，里面还可以安装自动弹射的暗器，一定比我原来那只手还管用。”
　　铁匠猛地打了一个冷噤，就好像发现自己的衣服里面藏着一尾奇毒无比的竹叶青。所有的悔悟、痛责、涕泪，都是做作，其目的只是还要再利用自己一次。
　　“子玉！”燕子飞以虔诚无比的语气说：“你一定要答、应我，如果你不再给我一只更好的手，我宁愿死。”
　　铁匠突然心平气和起来，他含笑点头：“子飞！你放心，我会再帮你一次忙。”
　　“真的？我要跪下来给你磕三个响头……”
　　“用不着。”铁匠一把拉住他“我不但设计得很精巧，而且很快就会完成，三天之后，你就会有一只万能的手。”
　　“我真是太高兴了……”
　　铁匠突然面色一正，压低了嗓门问道“关于小唐的死，你知道多少？”
　　“知道一些。”
　　“少说话，少惹是非，不然那只铁手只能拿锄头。”
　　“子玉！你放心，我半个字也不会乱说。”
　　“好吧！小唐那边……？”
　　“我一个人去。不踢他两脚，也要吐他两口唾沫。”
　　从这几句话就可以了解这个人的心地是多么的卑劣，然而铁匠竟然答应为他再造一只万能的手，这可真有点怪。看来，他真是变了。
　　燕子飞精神抖擞地向十里坟奔去，铁匠木立于漆黑的夜色之中。
　　有人来到他的身边，他都不曾发觉，那一定是因为他在思索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人轻轻咳了一声，又重重地咳了一声，才引起了铁匠的注意。
　　“是您！”
　　“嗯！”萧子敬轻应着。“你真的要替燕子飞打造一只万能的手？”
　　“是的。”
　　“你一定会后悔。”
　　“从现在起，我不会再做后悔的事。”
　　“子玉！”萧子敬缓和了语气：“你的资质很高，希望你不要再做糊涂事。”
　　“萧老！”铁匠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请您听清楚：我为过去许多愚昧的行为后悔，但是今后我永远不会再做后悔的事。”
　　“我懂，我明白！”萧子敬情不自禁地抚摸着铁匠头上的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