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前方与后方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邝埜吃惊得几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已经开始怀疑王振的大脑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就因为王振自己的一千辆辎重车丢在后面了，所以皇帝和五十万大军和所有的随行官员今天就必须在土木堡扎营。
　　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么！
　　邝埜激怒之下，早已忘了面前站着的是什么人了，他一下就跳了起来，厉声道：“我以为，车驾应该疾入怀来，然后再在此地设重兵以待，以阻也先兵锋，方是上上之策！”
　　“这也正是我的想法哟！”王振在心里叫苦连天。
　　但他的脸上却要做出一付很不屑的样子，淡淡地道：“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你什么都懂？”
　　邝埜道：“现在不是我懂不懂的问题，王公公应该知道，也先的大队人马就在我军后面不过五十里的地方！”
　　王振无可奈何地暗自叹了一口气，但表面上却越来越强硬：“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强敌就在眼前，大军军心已散，你说说看会怎么样！你说！”
　　“这他妈的可真是两头堵水，中间淹死人啊！”
　　王振在心里哀叹着。
　　邝埜的声调一声比一声高：“形势已经很危急了，请你快下决断！”
　　王振的火气终于爆发出来了，他狠狠一跺脚，尖声道：“你他妈懂什么！啰？再敢多说，老子杀了你！”
　　一向以风雅著称的“王先生”今天竟然满口脏话，这当然是极不正常的现象。但要命的是邝埜此时也正处在激愤之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
　　邝埜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我为社稷生灵，你却用死来吓我，真是可笑啊！可笑啊！”
　　王振一甩手，暴叫道：“拖出去！”
　　堂堂的兵部尚书竟然被几名锦衣卫从临时充做行馆的驿站里象拖死狗似地扔了出来，这个结果果然很有效地封住了所有人的嘴。
　　土木驿站不大，是一个前后两进的小院子。皇帝住在后院。
　　前院王振和邝埜的争吵一字不漏传进了皇帝的耳朵。
　　他听得很仔细，听到后来，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实话，他还是很佩服这位“王先生”的。
　　如果站在邝埜面前的人换成他自己，他还真不知道如何方能封住这位兵部尚书的嘴。
　　笑过之后，皇帝伏身在面前木架上摊开的一张地图，仔细地考虑着如何展开与也先的决战。
　　土木堡的地势并不算太好，这一点皇帝不是不清楚。
　　但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决战地了。
　　再往南，就是怀来城，就是居庸关。
　　他不愿意靠着坚固的城墙来挡住也先的铁蹄，他自信有能力与也先在野战上较一高下。
　　土木堡的北面，是地势险峻的鸽儿岭。
　　也先要想对土木发动攻击必须先通过这里。
　　一瞬间，皇帝的脑子里就拟好了一个作战计划。他立即叫人传来了王振，让他去代传旨意。
　　皇帝的计划如下：让现正统领后卫军的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撤回至鸽儿岭设伏，让出大道放也先的人马通过鸽儿岭，然后明军就将对也先实施前后夹击。
　　王振对此没有一点异议。
　　说心里话，换了他自己，也做不出比这更好的计划来。
　　但这个刚刚拟定的计划却已经永远也无法实施了。
　　一匹浑身是血的马载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在数十剽悍锦衣卫的护送下，一直驰到驿馆门前。
　　这个浑身是血的人是吴克忠的心腹家将。
　　他是冒死冲出重围，前来求援的。
　　就在今天，刚过未初时分，一直缓缓地跟在明军后面的瓦剌骑兵突然向吴克忠的后卫军猛扑了过来。
　　恭顺侯吴克忠以下三万余人马，在鸽儿岭以西，尽数被围。
　　樊忠十分后悔。
　　他后悔在大军到达大同之前，没有听从张辅的计划，找机会杀掉王振。
　　如果那时刺杀王振，以后的事情很可能就不会再发生。
　　至少，井源部下的四万骑兵绝对不会在猫儿庄全军覆灭。
　　看到已经老得在马上都快直不起腰的朱勇还得亲自率领人马前去营救被围的后卫军时，樊忠满心的悔恨化做了满心的惭愧。
　　朱勇果然猜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所以用力拍了拍樊忠的肩头，道：“没什么没什么，总会有机会的。”
　　樊忠涩涩的一笑，拱手道：“国公爷一路小心！”
　　朱勇大笑道：“樊将军这话可说错了，现在应该小心的是也先！”
　　樊忠肃容道：“是。下官在此恭候国公爷的好消息。”
　　朱勇放声大笑。
　　大笑声中，一夹马腹，冲进正在路边等着他的一群家将中间。
　　樊忠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拼命想把这种感觉压下去，可这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他不希望朱勇出什么事，因为在随驾的百余名中高级将领之中，朱勇大概是惟一一位敢带兵去和也先面对面地硬干的大将了。
　　樊忠猛地甩了甩头，像是想借此甩掉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
　　朱勇当然不会出什么事。他带了五万精兵。
　　五万名自这支五十万之数的大军中挑选出来的最最精锐的骑兵。
　　五万精锐骑兵在朱勇这样一员沙场老将的率领下，即便不能战胜也先，打个平手也会是绰绰有余的吧！
　　樊忠在马镫上站直了身子，看着渐渐远去的朱勇纵马疾驰的背影。
　　背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融进了如一条大蛇般前进的大队骑兵之中，再也分辨不清了。
　　那种不详的感觉忽然更强烈了。
　　强烈到就像是有人将手伸进了他的胸膛，直接在他的心脏上猛抓了一把。
　　这会不会是他和朱勇的最后一次见面呢？
　　难道他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位性烈如火的老将军了吗？
　　樊忠掉转马头，松开缰绳，由着战马信步走向土木驿。
　　正是夕阳西下时。
　　艳红的夕阳在每一顶帐篷的顶上，都染了一抹嫣红。
　　各个营寨里都已燃起了烈火。
　　青烟四起。暮色渐深。
　　军士们已经开始埋锅造饭了。
　　王振实在是想放声大哭出来。
　　他悄悄地将手伸到后背，使劲地掐着自己背上的肌肉，才能勉强忍住。皇帝可真是他教出来的好学生啊！
　　既然吴克忠率领的后卫部队已经被围，原订的作战计划当然要更改。
　　就在那刹那，王振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大胆的设想。
　　这个设想是基于他对吴克忠、吴克勤军事才能的了解。
　　二吴的作战能力都很强，在以前对三卫的战争中立过不少功。
　　他们部下的那三万多人马，也都是打过很多仗的老兵油子。
　　可以肯定，二吴的部队不是也先一口就能吃住的。而且也先必须集中全部兵力，才有可能不太顺畅地吃掉他们。
　　如果在这个时候，皇帝下令将已在土木堡休息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军队全数投入战斗，也先会陷入被两面夹击的困境吗？
　　他几乎要说出这个设想了，但皇帝却比他先开口。
　　皇帝决定让成国公朱勇和永顺伯薛绶带五万骑兵去援救二吴。
　　这种零打碎敲的用兵方式和王振在大同时如出一撤，而王振在撤离大同的这十来天的时间里，已深刻地意识到这种用兵方式是错误的。
　　如果在大同时他不是仅仅派出井源的四万人马，而是一次性地将十万、二十万人分为几路，同时出击，战局很可能早已逆转。
　　但皇帝显然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皇帝仍在沿用“王先生”失败的老原路。
　　既然用兵方式一点也没有改变，那命令是由谁来下，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王振差点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涌动着一股担忧，一股恐惧。
　　他忽然感到，京师的城墙现在离自己竟是那样的遥远，遥远的像是用一辈子的时间也走不到那里了。
　　皇帝的脸色奇迹般地变好了，他甚至微微笑了笑，对王振道：“先生，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呢？”
　　王振一怔，茫然地道：“什么日子”？
　　皇帝走到他身边，笑道：“先生怎么连这个都忘了，今儿是八月十四，明天就是中秋节了。”
　　王振这才回过神来，赔笑道：“是啊，要是在京城里，今儿就有月饼吃了。”
　　皇帝兴致勃勃地道：“先生一定知道吃月饼的来由吧。”
　　王振当然不会不知道，但他一时间想不通皇帝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话头。
　　他更想不通皇帝的兴致为什么会毫无道理地好了起来。
　　皇帝笑眯眯地道：“‘八月十五杀鞑子’，想当年太祖爷皇帝就是在濠州起兵，赶走了鞑子，一统大明江山的。”
　　王振暗暗叹了口气，强打精神道：“明儿万岁爷一定能一战而全歼也先的骑兵大队。明天咱们就用月饼来犒赏三军。”
　　皇帝两手左右一划，再合到一起，大笑道：“明儿咱们就用也先的全部人马做馅，包一个大大的月饼！”
　　王振也大笑，却笑得十分苦涩，十分无可奈何。
　　窗外，月已东升。
　　十四的月亮已经很圆了。
　　圆圆的月亮静静地悬在天上，静静地看着土木堡和土木堡四周绵延的营火。
　　还在想着吃月饼的皇帝知不知道，他的数十万大军此时连做饭的水都没有了呢。
　　他知不知道此刻洒在他脸上的清辉，也正洒在鸽儿岭正浴血奋战的朱勇、薛绶和他们部下的五万骑兵身上呢？
　　他想没想到过，也先的先头部队已从鸽儿岭以东一条叫麻谷口的小路冲杀过来，绕到了土木堡和怀来之间呢？
　　他当然不会知道，土木堡一带惟一的小源——清水河，此时已被也先的部队所占据。
　　他当然不会知道，就在他吃饱了肚子，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时，朱勇、薛绶的五万骑兵，吴克忠，吴克勤的三万人马早已在瓦剌骑兵强劲的攻势下，土崩瓦解，死伤殆尽了。
　　他当然不知道。
　　所以他依然睡的很香，很甜。
　　如果他知道，他还能睡得着吗？
　　如果他知道，又能怎样呢？
　　王振睡不着。
　　因为所有这些情况，现在都已摆在了他面前。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形势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更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了。
　　他当然已经看到了事情的结局，但他却无力改变结局。
　　除了枯坐在窗前，对着那一轮冰冷的满月苦笑，他还能做什么呢？
　　这样的结局，不正是他自己一步一步地造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