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前方与后方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八月十四。北京。
　　按季节来说，早已是秋天了。
　　秋天应该是北京最好的季节。
　　北京的冬季太冷，夏天又太热，而春天呢，不仅短，而且风沙实在是大得让人受不了。
　　所以北京人喜欢的，莫过于秋天。
　　秋天的天蓝盈盈的，又高远又辽阔。
　　秋天的云彩淡淡的，如丝如絮，又轻柔又飘逸。
　　秋天的风软软的，湿和中带着凉爽。
　　秋天的阳光暖洋洋绝不会烧得人浑身冒汗、满脑袋冒油。
　　最妙的就是随着一阵阵秋风斜斜飘下的轻盈小雨，洗净了空中飞扬的细尘，京城里处处都透着股清新宜人的清香味儿。
　　当然，空中也有落叶纷飞，但那已是深秋的事了。
　　现在还只是仲秋，正应该是一年中最惬意、最舒心、亦最好过的时候。但今年的秋天却一点儿也不好过。
　　入秋后，也的确下了雨，却不是秋天里应该有的那种清凉的细碎的小雨。
　　密集、豆点般大小的雨点自七月中间一直下到八月初，下得大街上的平地积起了没脚腕子的积水，简直让人怀疑天上是不是被什么人用长竿捅了个窟窿。
　　八月初，天终于放晴了。
　　按理说，应该是“一阵风雨一层凉”才对吧，可今年，雨一停，大太阳就跳了出来，阳光比七月初还要暴烈，还要烤人。
　　于是第五名总要时不时地斜眼睛瞧着秋水，慢悠悠地道：“好太阳，好太阳啊。今年的秋水，怕是要给晒干喽！”
　　秋水一点都不生气，只会重重地呼一口气，瞪着眼珠子道：“兵戈之象啊！”
　　第五名总是悠悠地一笑，道：“秋老儿就会捡便宜，现在大同那边明明正在打仗嘛，当然已经是大动‘兵戈’，哪里轮得着你来谈什么‘兵戈之象’！”
　　秋水的反应呢？
　　只要第五名说出这句话，秋水就会很不屑地扫他一眼，然后就自顾扇着一把大蒲扇，不理他了。
　　天气实在是太热了，热得让人发烦，发躁。
　　热得秋水和第五名这两个往常只要碰在一起就安生不了的老冤家对头，连斗嘴的兴致都没有了。
　　自七月十八皇帝亲征以来，他们就一直住在陈宅里。
　　每天早晨，他们都会不约而同聚集到大客厅里来。
　　头几天，他们谈话的中心是皇帝这次的亲征以及亲征会有什么结果，但没几天，他们的话题就改变了，变成了
　　漫无边际的闲聊。
　　前方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大军已经到了何地，战局到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不仅他们不知道，连于谦也不太清楚战事到底进展如何。
　　留在京师的所有官员也都不清楚。
　　在皇帝离京期间代为监国的郕王，皇帝的亲弟弟，也得不到任何关于战局的情报。
　　皇帝亲征在朝内引起的震动与惊惶渐渐地平息下来，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战争的结果。
　　殷朝歌、司马乔、秋水、第五名也都在等。
　　他们等的不仅仅是战争的结果，还有有关慕容冲天的消息。
　　但他们什么也没有等到。
　　慕容冲天和圣火教就像是平空消失了。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
　　八月十五是中秋节。
　　中秋节是团圆节。
　　月圆之夜人不圆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凄凉呢？
　　殷朝歌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在打谱。
　　棋盘是上好楸木精工制就的楸枰，棋子是黑白两种玉石磨就的云子。
　　圆润的棋子拈在手里，一股清凉柔润的感觉自他的指尖一直透进心里。他的心又乱了。
　　圆圆的棋子一颗接着一颗从他的指间敲落到棋盘上，
　　发出一声接一声清脆又柔和的声音。
　　但他却忘了自己正在打的是哪一局棋谱。
　　他根本就不清楚摆下的每一手棋的含义。
　　从学会围棋开始，打谱对于他来说一直是一种极好的锻炼方法。
　　一方面锻炼棋艺，一方面稳定心神。
　　这一盘棋已是他今天所摆的第六局棋谱了，可他的心却越来越乱。
　　他将手中拈着的一枚黑子重重地拍在棋枰上，呆了半晌，手指轻轻一划，打乱了棋局，他已无法再打下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秋蝉在树枝的浓阴间起劲地鸣叫着。
　　他侧耳仔细地听了听，除了蝉鸣，还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秋水和第五名这一对老活宝已经有很多天都没有斗过嘴了。
　　殷朝歌可以肯定，这两个老人现在一定坐在空荡荡的大客厅里。
　　他们一定都在盼望能有一个人去陪他们聊聊天，解解闷，但他却不想去。
　　说起来殷朝歌并不是第一个破坏每天聚会的“惯例”的。第一个破坏“惯例”的是游方游老爷子。然后是司马乔，然后才是殷朝歌。
　　上了年纪的人一般都是喜欢热闹，游老爷子虽说年纪也很大了，但他却好像很能耐得住，总是喜欢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每一次想起游方，殷朝歌总会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实际上，他对游方可以说一点也不了解，却总是觉得很亲近，就像早就认识似的。
　　据游方自己和第五名说，游方是一个爱静不爱动的人，根本就没有在江湖中走动过。
　　殷朝歌自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沧浪峰上，自然不会早就和游方这个不爱走江湖的人，见过面。
　　可他怎么会对游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殷朝歌不觉笑了起来。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他和秋水，和第五名，和司马乔不也是一见如故的么！
　　他丢下手中的棋谱，慢慢走出房间，往大客厅那儿走去。
　　他决定去陪秋水和第五名聊聊天。
　　他知道秋水和第五名一定会很高兴，而他自己现在也十分愿意找个人聊聊。
　　因为一聊起来，他大概就会暂时丢开萦绕在心头的思绪，丢开时时升起在眼前的种种幻像。
　　直插入云霄，白雪皑皑的沧浪峰的影子。
　　小鸽儿柔顺可人的影子。
　　小鸽儿现在怎么样了？
　　她每晚是不是都会躲在被窝里悄悄地流泪呢？
　　殷朝歌加快了步子，想尽快走出客厅里。
　　因为他的心又抽紧了，紧得发酸，发痛。
　　他不能不想起木潇潇。
　　白衣胜雪，长发飘逸的木潇潇。
　　凄然欲泪的木潇潇。
　　“潇潇你现在在哪儿呢？”
　　“你还在恨我吗，潇潇？”
　　“你能了解我现在心情吗，潇潇？”
　　“你现在是否正像我思念你一样的思念着我呢？”
　　殷朝歌咬了咬牙，压住心中的隐痛。
　　在走进客厅之前，他必须让自己的样子显得轻松一点，愉快一点。
　　因为他不想让秋水和第五名为他担心，甚至陪着他一起叹气。
　　“要是司马乔在，大家可能都会愉快得多了。”殷朝歌一面想，一面忍不住苦笑起来。
　　早在七月底，司马乔就不再每天出现在客厅里了。
　　每次回来，他都会说是到徽帮设在京城里的各个据点去看有没有关于圣火教的消息，但殷朝歌却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
　　司马乔是个闲不住的人，让他在一个地方整天无所事事地呆上两天都是不太可能的，何况从七月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呢？
　　他知道，司马乔一定是出去解决他的“寡人之疾”去了。
　　第二只脚还没有踏进客厅，殷朝歌就怔住了。
　　其实，客厅里的每个人他都干分熟悉，他怔住的原因，是其中有一个人按理说此时此刻是不会出现在客厅里的。
　　这个人就是司马乔。
　　更让殷朝歌觉得奇怪的是，秋水、第五名、司马乔都在笑。
　　一种很激动，激动中透着紧张的笑。
　　一定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殷朝歌忍不住道：“出子什么事？前方有消息来了？”
　　司马乔吸了口气，显然是在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道：“坐下，坐下再说。”
　　殷朝歌立即在离他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两眼中透着急切的光。
　　秋水淡淡地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变成这样，我看你是做不了什么大事了。”
　　第五名“嗤”地冷笑一声，道：“少在那里臭摆谱，你刚才听司马一说，不也是差点就跳起来！”
　　这半个多月以来，秋水和第五名是第一次斗嘴。
　　殷朝歌忽然觉得很开心，像流浪已久的浪子忽然回到家，见到了久别的家人一样的开心。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对司马乔道：“快说，到底有什么事？”
　　司马乔一笑，笑得十分地自矜，他神神秘秘地道：“您猜，我今天看见谁了？”一个人名立即蹦到了殷朝歌嘴边，但他还是忍了忍，道：“谁？”
　　司马乔道：“慕容冲天。”
　　慕容冲天！慕容冲天终于露面了！
　　他们这近一个月枯躁无味的等待到底没有白等！
　　消失了这么长时间的慕容冲天忽然在京城露面，是不是预示着圣火教即将在京城展开行动呢？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多嘴和尚的面前是一张桌子。
　　桌上有一面镜子，一个水盆。盆中有水。
　　多嘴和尚正拿着一条湿毛巾，对着镜子仔细地擦着自己的脸。
　　他正在化妆。化完妆，他还要再化妆。
　　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自己的容貌彻底改变。
　　桌子旁的床上，放着一只打开的柳条箱。
　　箱内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一顶洗得发白的青色小帽和一付假发。
　　京城里有很多潦倒落魄的穷酸，这种人在京城里可以说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多嘴和尚最不愿引人注意。
　　每一次行动后，他都要让自己变成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人。
　　这就是他在二十多年的“多嘴”生涯之后，还能很自在地活着的最大秘诀。很快，多嘴和尚就不是多嘴和尚了。
　　他现在已是一个酸气冲天而且一看就知道穷得叮当响的秀才公。
　　秀才公将散放在桌上的一套假发和一部假胡须仔细地包好，仔细地塞进怀里。
　　这套行头他暂时还不能扔掉，因为再过几天，他还会用上它一次。
　　秀才公对殷朝歌一直都有一份歉疚，所以他今天才会戴上这套假发、假胡须并仔细地化妆易容后，特意在司马乔面前走了一趟。
　　但这次他却没有“多嘴”，所以他仍然还欠殷朝歌一次人情。
　　所以他还会再多一次嘴。
　　他知道，这次“多嘴”将是他二十多年来的多嘴生涯之中最危险的一次，因为他很清楚圣火教的实力，更清楚圣火教的手段。
　　他下半辈子绝不会忘记，在为这次多嘴行动做准备工作的过程中，有多少次他差一点就丢了性命。但他还是要去做。
　　多嘴和尚决定了的事，是从来就不打退堂鼓的。
　　生成的骨头长成的像，脾气是天生的。
　　他就这么个脾气，连他自己都拿自己没办法。
　　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这个意外情况，慕容冲天今天的心情的确会很好。
　　甚至连当年“逼走”严子乔，坐上圣火教教主这把黄金交椅的时候，心情也没有刚才那样好。
　　所有的情况都没有超出他预测的范围，形势一直都被他很巧妙地把握着，你说他的心情能不好么！
　　朝廷都不知道的情况，慕容冲天却很清楚，清楚到跟他自己亲眼所见没什么两样。
　　他知道明军在猫儿庄战败了，而战败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在龙虎台时，他就派出圣火教火器营的能工巧匠，破坏了明军神机火炮的引信。
　　他知道在猫儿庄一战过后，朝廷的五十万大军在第二天就开始撤离大同，缓慢地沿原路退向京师。
　　他知道也先率领着全部精锐人马，一直在明军后面不过二三十里左右的距离紧紧尾追着，寻找一举击垮明军的机会。
　　他知道自大同到宣府，这一路之上明军派出的后卫部队都无一例外地被也先击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