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王先生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十几年来，彭德清第一次在王振面前挺直了腰杆。
　　身为王振的心腹，他知道朝廷上那些非“王派”的大臣们虽说表面上都对他十分客气，却都在心底里瞧不起他。
　　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
　　他一直认为，王振这个人虽说权力欲极强，但还是很有领导才能的。
　　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王振实是蛮不讲理到了过分的地步了，简直像个目不识丁的村夫。
　　说实话，曹鼐刚一找到他时，他并不愿二人一起来劝说王振，但听完了曹鼐对形势的分析，再和他自己观测到的天象联系，他也觉得实在是有必要劝说王振改变主意了。
　　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碰这样大的一个钉子，更没有想到王振竟然会对一个内阁大学士破口大骂。
　　看着曹鼐涨得血红的脸和气得直哆嗦的嘴唇，彭德清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发烧发烫，一下子都涌到头顶上来了。
　　他额上的冷汗忽然间就已干了，声音也变得清朗起来：“请问翁父，如果进兵失利，陷圣驾于草莽，谁负得起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王振惊讶地瞪园了双眼，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从彭德清嘴里说出来的。彭德清毫不退缩，直视着王振。
　　曹鼐渐渐平静下来，冷冷地道：“曹某并不怕死，更不怕打仗。只是主上一身系天下安危，无论如何也不可冒险轻进！”
　　王振终于回过神来了，重重地一拍桌子，尖声吼道：“你不是说天象示警么？就算皇上有什么闪失，那也是天意，天意又岂是人力所能改变得了的?!”
　　曹鼐咬了咬牙，略一拱手，扭头就走。
　　他实在很后悔在怀安的时候没有全力支持张辅他们的计划。
　　彭德清呆呆站了片刻，跺了跺脚，也扭头走了出去。
　　王振差一点就气晕了。
　　自从他登上司礼太监的位子以来，还从未有过任何一个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无礼过。
　　一阵一阵的怒气冲得他的太阳穴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深深吸了几大口气，闭上火辣辣的双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果然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因为他很快就想到跟曹、彭这些人生气实在不值得。
　　只要他在皇帝面前一句话，这两个人的脑袋绝对保不到明天。
　　跟这些连性命都捏在他手里的人有什么气好生呢?!
　　再说，还有那么多重大的事情需要他一个人去考虑，一个人做决定呢！
　　第一个决定很快做出来了。
　　一个时辰后，附马都尉井源就带着他部下四万前锋人马，直扑向猫儿庄。
　　王振知道在现在这种形势下，一次胜仗对于他来说是何等的重要，所以他特地令王林带上了神机营一半的兵力和火器，去支持井源的这一次进攻。
　　井源率军出击之后，王振才意识到他现在已不是一个在指挥一场自己十分有把握的战争的指挥官。他现在已是一个赌徒。
　　这场战争对于他来说，已是一场豪赌。
　　赌注就是他自己的声望和地位。
　　他仍然坚持在这场豪赌中，自己的赢面较大，因为他手中有一张也先不可能有的王牌。
　　神机火炮。
　　王振坚信，瓦剌骑兵再凶悍，在猛烈的炮火面前，也必将土崩瓦解。
　　他站在敞开的窗前，看着满院明媚和煦的阳光，一时间又觉得已将胜利握在了手心里了。
　　猫儿庄。也先大帐。
　　无论哪方面考虑，迎战都是十分不理智的。
　　虽然也先已撤开了对大同的包围，但他在大同周围却布下了数十组侦骑，所以井源刚出大同，也先就已经知道了明军的意图和投入这次进攻的兵力。
　　井源部下有四万骑兵，这四万人马都是大明朝的京师备军。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明廷守备京师的军队当然是全国最最精锐的部队。
　　所以，伯颜贴木儿，赛刊王，阿刺知院，甚至连有常和尚也主张暂时退兵，避开明军的锐气。
　　他们主张暂时撤退的最主要的理由就是，从昨天夜里起，绵绵十几天的暴雨忽然停了，天气一放晴，明军就有可能动用火炮。
　　也先几乎就要发出撤退的命令了，但就在最后一刹那，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的决定不是撤退，而是进攻。
　　一个大胆的作战计划突然从他的脑子里跳了出来。
　　这个计划的核心就是尽一切可能，吃掉井源的四万精兵。
　　他立即着手实施这个计划。
　　整个计划分成了三个部分。
　　他将手中的实力分成了三路。
　　第一路由阿刺知院和赛刊王率领，绕道直扑大同。切断井源与大同之间的联系。
　　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不让有可能从大同城内出击的援军在战斗结束之前投入战场。
　　第二路的主帅是伯颜贴木儿，他的任务是坚守猫儿庄一线阵地，尽量长时间地阻住井源的进攻。
　　也先亲自率领第三路，也是力量最强的一路，迂回到明军的侧面，发动猛烈的攻击。
　　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击败明军前锋的重要性。
　　他断定井源的进攻只是明军大举出兵的一次前奏，如果井源的进攻顺利得手，明廷的十几万大军就会从大同城里一涌而出。
　　那样一来，不论是士气还是实力，明军都将占绝对上风。
　　所以他必须彻底打乱明军进攻的步调。
　　即使冒着在炮火中损失一些兵力的危险，他也必须进攻。
　　大同。
　　越是面临重大事件，自己就越是要保持冷静。
　　这是王振搏击宦海数十年总结的一条结验。
　　自今上登基，王振执掌司礼监以来，他已遇到过数不清的，直冲他而来的宦海惊涛，但他都以他所特有的那份冷静应付过去了。
　　其中最危险的一次，至今只要一想起来，他还心有余悸。
　　那一次他的脑袋差一点就和身体分了家。
　　说起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那时今上登基还不到两年，王振就怂恿年幼的皇帝下旨将当时的兵部尚书王骥及兵部侍郎邝埜送进了锦衣卫的大狱。
　　年幼的皇帝哪里知道这是王振为了收伏一些重臣为他自己所用的一种手段，但太皇太后对王振的野心已看得一清二楚。
　　两个月后的一天，太皇太后忽然在偏殿召见英国公张辅，内阁三学士杨士奇、杨荣、杨溥和尚书胡滢，对皇帝说：“此五人皆先朝遗臣，有行必与之计，非五臣所赞成者,不可行。”
　　然后太皇太后下令召王振进殿。
　　一进殿门，王振就知道大祸已然临头，但他却如往常一样，镇定而恭敬地向太皇太后和皇帝跪请安。
　　太皇太后指着他的鼻子将他痛斥一顿，然后一柄冷森森的宝剑就架在了他脖子后面。
　　冰冷的剑锋激得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他还是非常镇定，没有露出半点慌张来。
　　他甚至并不为自己申辩。
　　他跪伏在地上，没有看任何人，没有向任何人投出救助的目光。
　　包括他的“学生”，当今的皇帝。
　　太皇太后的性格王振实在是太清楚了。他知道现在他有任何反应，都只可能让自己的性命丢得更快。
　　然后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小皇帝忽然也跪了下来。
　　皇帝既然都跪下了，在场的五位大臣当然也只好一齐跪下替王振求情，这样一来，王振的性命就保住了。
　　太皇太后死后，王振渐渐将朝政抓在了自己的手中，在这具体过程中，当然会有很多朝臣跳出来以各种各样方式攻击他。
　　但在他坚如磐石般的镇定面前，所有的攻击都失败了。
　　但今天，王振却无论如何也镇定不起来。
　　虽然自井源出兵以后，他一直捏着一卷《战国策》很用心地读着，但读了半天，他也没弄清楚自己读的到底是哪一篇。
　　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睁大了双眼，强迫自己将纷乱的心神投入到阅读上来。
　　一行一行的字忽然间就已扭曲、变形。
　　王振清楚地看见一双衰老但仍然明亮的眼睛自一行行变形扭曲的句子间渐渐地浮了上来。
　　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眼中满是怒火和杀机。
　　“今当赐汝死！……今当赐汝死！”
　　王振的耳边，忽然清晰地冒出一句话。是太皇太后的声音。
　　这双眼睛也正是已死去多年的太皇太后的眼睛。
　　王振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书卷恶狠狠地摔在茶几上。
　　他的双手不住地哆嗦。
　　他紧紧合起双掌，不停地搓动着，嘴里咝咝地倒吸着冷气。
　　好像刚才他丢开的并不是一卷书，而是一块烧红的铁。
　　冷汗一阵接一阵地自他背脊上炸开。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王振猛一回头，颤声道：“什……什么人？”
　　一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门，手中捧着一托盘。
　　托盘内厚厚的一叠奏章。
　　王振顿时觉得一股怒气直冲顶门。
　　井源出兵才不过一个时辰，可这已是大小官员们上的第三次奏章了。
　　他不耐烦地道：“这次又是些什么人呐？”
　　小太监的声音不大，但十分清晰：“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修武伯沈荣、侍郎丁锐、王尔和、都督梁成、王贵。”
　　王振压下心中的怒火，慢条斯理地道：“他们人呢？”
　　小太监道：“一直等在行宫门外。”
　　王振一瞪眼，道：“你们没说清楚皇上正在休息吗？”
　　小太监无奈地道：“说过了，可他们一直呆在外面，就是不走。”
　　王振慢慢踱到窗边，推开窗户，明媚的秋阳直泻在他的脸上。
　　虽说时令已近中秋，但太阳光仍然灼人。
　　既然外面的文武官员们愿意呆在大太阳底下干等着，那就让他们尽怀地“享受享受”这老虎的厉害吧！
　　王振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手指轻轻叩着窗台，淡淡地道：“呆着吧。这么好的天气，当然应该多晒晒太阳。还真便宜他们了。”
　　已退到门边的小太监接了一句嘴：“就是太便宜他们了。小的就盼着变变天，来一阵大雨把他们都浇成落汤鸡！”
　　王振倏地回头，瞪着小太监，道：“你刚才说什么?!”
　　小太监张了张嘴，脸上立刻露出了惊恐之色。
　　他已知道自己这回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王振指了指门外，恶狠狠地道：“出去，自己掌嘴五十！”
　　小太监乖乖地退到门外，开始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地左右开弓，抽自己的耳光。
　　他的腮帮子很快就肿了起来。
　　又腥又咸又甜的鲜血一缕缕浸出他的嘴角，但他心里却一点也不恨王振。
　　他在恨自己。
　　虽说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但拍马屁一旦拍到马蹄上，却无异于自己招来了弥天大祸。
　　王大公公只让他掌嘴五十，已经是对他最轻最轻的处罚了！
　　小太监一面恨自己，一面不停地抽着腮帮子，嘴里还得大声地数着数。谁让自己说错话了呢？
　　听着一声接一声清脆响亮的掌嘴声和小太监含混不清的报数声，王振的心情又好起来了。
　　他又走到茶几边坐下，拿起了那卷《战国策》。
　　他依然定不下心神。
　　忽然，他重重拍茶几，吼道：“行了！别打了！”
　　小太监吓得一个激灵，住了手，怔怔地看着他。
　　王振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他终于找到自己心神不定的原因了。
　　他一直都在竭力捕捉着从外面传来的每一种声音。
　　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听见自己一直想听到的那种声音。
　　炮声。
　　因为炮声对于他来说已和胜利的消息一样重要了。
　　炮声就是胜利的捷报。
　　按时间算，井源应该快到猫儿庄了，可为什么北面还没有炮声传来呢？
　　王振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他努力平息心里的焦躁和不安。
　　因为只有心定气静，才能更有效地捕捉到远方的炮火声。
　　很快，他已平静下来，半闭着眼，斜靠在椅子上。
　　但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却一直在茶几上无意识地，迅速地交替叩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