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叙旧与抒怀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殷朝歌心里不觉一动。
　　伊王府！
　　一瞬间，他想起了在伊王府里偷听到的当年秋水和严子乔之间的纠葛。他们二人同时爱上的，会不会就是白莲教的这位吕菩萨？
　　他的脸色不禁变了。
　　慕容冲天却根本没有注意到殷朝歌的脸色，很显然，他已经沉入对往事的回忆。
　　为什么一个人年纪越大，就越愿意回忆自己年轻时的时光呢？
　　一个人如果经常回忆起往事，是不是这个人就已经老了呢？
　　慕容冲天猛然自回忆中清醒过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自从在上方山云水洞前第一次见到殷朝歌之后，他就时常想起自己还是任职圣火
　　教光明右使的那一段时光。
　　那时候，他的日子过得当然不舒心，因为每日每夜，他都在受煎熬。
　　野心的煎熬。
　　欲的煎熬。
　　夺取教主之位的野心。
　　权力的欲望。
　　那时候，他是多么的年轻啊！
　　他轻轻挽起胸前飘动的长须。长须已花白。
　　难道他真的已经老了吗？
　　殷朝歌负着双手，似乎已被四周的风景吸引了。
　　他不愿去打断慕容冲天的回忆。
　　一个老人的回忆。对一个老人来说，回忆总是美好的。
　　即使回忆也有可能带来痛苦。
　　他能体会到慕容冲天此时的心情，因为在过去的十几年中，他曾经那么多次见到过严子乔沉入回忆时的神情。
　　那神情和慕容冲天此时的神情又是何等的相似啊！
　　慕容冲天轻轻咳了两声，道：“殷老弟，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殷朝歌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慕容冲天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了，微笑着问：“家师是用了什么方法才找到白莲教的总舵的？”
　　慕容冲天道：“美人计。”
　　殷朝歌诧异道：“美人计？吕菩萨不是……不是一位侠女吗？”
　　慕容冲天微微一笑，道：“是。而且是一位非常美丽，非常迷人的侠女。江湖上有很多青年高手整日价围着她打转，她却连一个也看不上。”
　　殷朝歌恍然道：“我明白了……于是家师就……”
　　慕容冲天忽然扯远了：“老夫已有三十多年没见过金不换了，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殷朝歌怔了怔，道：“金大叔比教主可显得老多喽，头发都快全白了。”
　　慕容冲天轻叹道：“是吗？当年，他可是一位翩翩浊世美少年哪，嘿嘿……‘浪子无行’金不换，也不知迷倒过多少痴情少女。”
　　殷朝歌道：“莫非，莫非家师是让金大叔去……”
　　慕容冲天点头道：“是。”
　　殷朝歌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心里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慕容冲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老弟怎么了？”
　　殷朝歌笑道：“没什么没什么，教主请接着往下说。”
　　慕容冲天道：“‘浪子无行’果然手段高明，很快就取得了吕菩萨的信任，也就是靠他传回的消息，我们才大获全胜。”
　　殷朝歌道：“后来呢？”
　　慕容冲天道：“吕菩萨受伤之后，口吐鲜血，教主正要痛下杀手之时，却突然停住了……”
　　不知不觉中，他对严子乔的称呼已经变成了“教主”，
　　但他自己却根本没有发觉。
　　他缓缓一摇头，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我到现在也没有想通，教主怎么会不赶尽杀绝，放吕菩萨逃走了。”
　　殷朝歌试探地道：“会不会是家师一时心软，不忍下手？”
　　慕容冲天道：“不会。”
　　殷朝歌道：“为什么？”
　　慕容冲天道：“据我所知，教主决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而且他应该知道放走了吕菩萨，白莲教就肯定还会东山再起的。”
　　殷朝歌微微扬起脸，略一思索，道：“当时，金……金大叔在什么地方？”
　　慕容冲天道：“金不换和我当时都在教主身边。”
　　殷朝歌道：“这么说，吕菩萨当时已经知道自己是中了计喽？”
　　慕容冲天道：“当然。这正是她最恨教主的原因。事后我们才知道，吕菩萨那时已真心实意地爱上了金不换。”
　　殷朝歌目光闪动：“那金大叔呢？金大叔会不会也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呢？”
　　慕容冲天笑了笑：“谁知道呢？这件事过去不到一个月，金不换就突然离教出走，而且将他手中的那枚圣火令也留下了。”
　　殷朝歌两眼一亮，道：“他会不会去找吕菩萨？”
　　慕容冲天沉默了很久，方道：“应该不会吧？金不换对教主一向忠心耿耿，怎么会……”
　　他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阴云，转而道：“殷老弟，金不换是不是对你说，老夫来伏牛山，是专门要来对付你的？”
　　殷朝歌心中又一动：“他倒没这么说，只是担心教主会对在下不利。”
　　慕容冲天紧接着问：“然后呢？”
　　殷朝歌道：“他让我跟他走。”
　　慕容冲天眼中精光一闪，又暗淡了。
　　他的眉头又锁了起来，沉吟不语。
　　殷朝歌也沉默了。
　　一个可怕的想法渐渐自他的脑海里浮现。
　　难道会是这样？金不换竟会……？
　　他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将这个想法抛开。
　　要分散对一件事的注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说话。
　　说一些和这件事情不相干的话。
　　殷朝歌道：“慕容教主是什么时候离开亦集乃的？”
　　慕容冲天苦笑道：“不能说是离开，而是被也先赶走的。老弟走后没几天，也先的大队铁骑就到了，本教力不能支，只好退回光明顶老营。”
　　“力不能支是假，保存实力为真吧！”殷朝歌在心里暗笑，嘴里却说：“也先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慕容教主曾一力相助他父子一统蒙古诸部，如此大的功劳他都弃之不顾？”
　　慕容冲天冷冷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眠’，这倒谈不上够不够意思。嘿嘿，他这么干，有他后悔的时候！”
　　一丝阴沉凶猛的冷光在他眼中一闪而逝，他的一双眼在这一刹那变得像鹰眼一般锐利慑人。
　　殷朝歌当然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却没有点破，只是微笑着道：“如果在下没猜错，对付白莲教，应该是教主一统中原武林的第一仗吧？”
　　慕容冲天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道：“老夫倒没有什么一统武林的计划，这次进兵，只不过是想趁他们起兵受挫之机，解决一下当年遗留下来的旧账而已。”
　　他拍了拍殷朝歌的肩头，接着道：“这样对老弟也很好嘛，有老夫出面对付白莲教，于谦托你的事不就等于完成了么？”
　　殷朝歌点了点头。
　　的确，他同白莲教是用不着再打交道了。
　　他十分清楚圣火教的实力。
　　既然慕容冲天已经劳师动众，下决心要吃掉白莲教，则白莲教必败无疑。击败白莲教之后，慕容冲天下一步的行动会是什么呢？
　　殷朝歌不知道，也猜不出。
　　但他知道慕容冲天的最终目的。
　　他的最终目的绝非只想一统中原武林这样简单。
　　殷朝歌忽然想起在亦集乃下的那一盘棋。
　　他微微侧过脸，看了慕容冲天一眼。
　　慕容冲天也正看着他。
　　四道强有力的目光撞到了一起。谁都没有退缩。
　　二人几乎同时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会心的笑。
　　慕容冲天微笑道：“老弟一定是想起那盘棋了吧？”
　　殷朝歌也微笑道：“在下知道教主也一定不会忘记的！”
　　慕容冲天道：“老弟很了不起呀，从那盘棋中，老夫就能体味到老弟的霸气。”
　　殷朝歌道：“下棋就是下棋，何霸气之有？”
　　慕容冲天仰面大笑起来，道：“不然。天下谁人无霸气，只不过大小有别而已。一个人在幼时，便有对同伴颐指气使之意，及至年长，更欲一显身手，挤身于天下名流之中，这就是霸气使然。”
　　殷朝歌淡然道：“教主之言虽有道理，但在下仍不明白教主怎么会从那盘棋里看出在下的所谓霸气来的？”
　　慕容冲天道：“项王昔年观始皇车辇过于市，便说：‘彼可取而代之！’，霸气浩浩然冲天而起，此是由言行可以看出者；又如曹孟德之‘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辅，天下归心’，其字里行间，充溢着的，不也正是一股霸气么？”
　　他锐利而又深沉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在殷朝歌脸上，似乎他的目光是两把无坚不摧的利剑，可以直刺进殷朝歌的脑子里，好让他清清楚楚地了解殷朝歌的思想。
　　殷朝歌悠然道：“教主之霸气，较之曹操、项羽，毫不逊色，在下十分佩服。不过，在下对教主适才所言之‘霸气’二字，却有一二陋见，教主可愿一闻否？”
　　慕容冲天道：“洗耳恭听。”
　　殷朝歌略一拱手：“不敢……依在下之见，项王江东举兵，高祖斩蛇起义，乃是因始皇之酷刑苛政致使天下民不聊生之故，其本意未必一定就是争天下吧？曹孟德起于董卓之乱，汉室凋微，天下烽火连绵，董卓残暴，大失民心，天下自需一伟丈夫揭竿而起，振臂呼而应者云集，以求太平，因此孟德之出，正是‘得道者多助’也。教主所言之‘霸气’一说，成与不成，乃决定于民心，若民心思战，则成者王侯，若民心思安，就只能踞于草泽了！当今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欲起兵戎，逐鹿中原者，只怕是一梦南柯吧！”
　　慕容冲天不屑地一笑道：“老弟之言，不免偏颇，试想楚汉相争八年之久，孟德一世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难道都是为国为民吗？我看只不过是打着这个幌子为谋一己之私而已！”
　　殷朝歌抗声道：“教主之言，小子不敢苛同！独夫民贼，千人所指，若是失了民心，又有何人自愿相随呢？单枪匹马，纵然神勇非凡，兼有冲天霸气，也绝不可能坐拥天下！项王兵败垓下，自刎乌江，乃是因刘邦得了民心，而孟德不自立为帝，只不过因为东有孙权，西有刘备，天下不能归心也！前朝之成吉思汗，忽必烈，拔都，无一不是心存吞并四海、一统乾坤之人，无奈如云铁骑终敌不过一片丹心，终究还是败出了中原嘛！”
　　慕容冲天面色一整：“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本朝太祖驱走元人，振民于水火之中，铁蹄之下，确是有德之人，可居有天下；成祖虽五出三犁，扫清边患，但他叔夺侄
　　位，终究算不上有德之人吧？当今皇上一应大事皆托于太监王振，怎么看也不是个有德之君。况大明边防日见松懈，也先久有入侵之心，数年来，边军偷离要塞者，十有五六，朵颜三卫亦早有反叛之心，幽燕之地，不过是瓦剌蹄下之物了。近几年前，白莲教屡次兴兵。老夫以为，明廷瓦解，天下大乱之时，指日可待，果真如此，老弟有一展身手之心么？”
　　殷朝歌大吃一惊。
　　虽然他隐约猜到了慕容冲天的用心，却想不到慕容冲天会当面将自己的打算如此坦率地和盘托出。
　　好半天，他才勉强笑道：“教主在亦集乃所言欲与在下商议之事，便是此事吗？”
　　慕容冲天用力一点头，一字一字道：“不错，正是此事！”
　　殷朝歌道：“在下不过一布衣小民，但能清风明月长伴左右，此生足矣！此等军国之计，在下不愿，也无能参议。”
　　慕容冲天不屑地一笑，道：“清风明月，采菊东篱，嘿嘿，那老弟为什么不伴令师终老山林，而要跑到江湖上来呢？”
　　殷朝歌大怒，咬牙道：“在下踏入江湖，不正是教主所赐么！”
　　慕容冲天似笑非笑地道：“此话怎讲？”
　　殷朝歌冷冰冰地道：“如果不是云水大师惨死于教主之手，在下此刻只可能是在上方山，正相助云水大师完成他修复上方禅林的心愿！”
　　慕容冲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说话。
　　好半天，殷朝歌叹了口气，道：“教主雄才大略，世人难及，但教主可曾想过，明廷虽说边略失策，毕竟元气未伤，瓦剌兵锋虽然锐利，但中原之地休息多年，承平日久，速战既便不利，久战却后力充足。”
　　慕容冲天淡然一笑，悠悠地道：“是啊，老弟的分析非常合理，也先之兵，的确利在速战，不能持久，但若也先速战得手，一鼓而下京师，老弟会有什么打算呢？”
　　强劲的山风扑面而来。
　　暮色四起。
　　慕容冲天的双眼在浓浓的暮色中益发锐利明亮。
　　殷朝歌忽地一挺胸，慨然道：“在下虽无大才，但必将舍此一腔热血，纠集天下群雄，助朝廷死守京师，断不会让也先之谋得逞！”
　　慕容冲天微微一怔，旋即抚掌大笑道：“好！痛快！老弟豪气干云，老夫佩服！”
　　山风急掠而过，卷起他胸前的长髯，倒拂上他的脸颊。
　　沉沉的暮色里，只听得见他朗朗的大笑声，但他的表情却看不见了。
　　慕容冲天慢慢理顺散乱的长须，伸手一指东面，道：“老弟，你看那是什么？”
　　远远的天边，有一带白而发亮的曲线在暮色里忽隐急现。
　　殷朝歌眯着双眼看了半天，道：“应该是一条河。”
　　慕容冲天微笑道：“对，正是一条河。老弟知道此河何名？”
　　殷朝歌道：“不知。”
　　慕容冲天道：“此河名曰淯水，顺此河而下，便是南阳府卧龙冈……”
　　殷朝歌惊道：“就是西蜀丞相诸葛孔明所居之卧龙冈吗？”
　　慕容冲天含笑点头：“正是。”
　　殷朝歌不禁瞪大了双眼，极目远眺，口中喃喃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诸葛孔明一生，的确不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字！”
　　慕容冲天盯着正自感叹不已的殷朝歌，面色神情忽然间就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