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剧变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夜。夜未深。
　　整个圣火教大营都已沉入黑沉沉的夜色里，只有慕容冲天的帐篷内还亮着一盏油灯。一灯如豆。
　　晕黄的灯光照着两张酒意满布的脸。
　　偌大的帐篷内，就只有慕容冲天和殷朝歌两个人，对坐在一桌残酒前。酒已残，人却未醉。
　　慕容冲天虽是酒意浓浓，一对眸子却比往常更明亮了。
　　“尊夫人可好？”慕容冲天停住酒杯，道：“你看老夫的记性，到现在才想起她来，真是不应该！”
　　殷朝歌含笑道：“托教主的洪福，小鸽儿的身体一直都很好。”
　　慕容冲天叹道：“那就好，那就好。这孩子可吃了不少苦，老弟可要好好待她才是。”
　　殷朝歌道：“教主请放心。”
　　慕容冲天轻轻转动着面前的酒杯，似不经意地道：“不知老弟对诸葛孔明怎么看？”
　　殷朝歌微笑道：“大丈夫！能于汉末群雄并起之时，辅佐势力弱小的刘玄德成三分天下，鼎足之势，实在是不简单的很。”
　　慕容冲天目光闪动，道：“依老弟看，如果刘玄德没有一个汉室皇叔的身分，即使有孔明辅佐，是不是还能割据西川呢？”
　　殷朝歌微微一怔，道：“这个么……怕是很难。”
　　慕容冲天眼中精光隐现，慢慢地道：“也就是说，孔明正是善加利用了刘备的皇叔身分，才能将他的隆中对策化为现实的喽？老弟是这样以为的吗？”
　　殷朝歌虽然奇怪他对这个话题何以如此感兴趣，仍然随口答道：“差不多吧。”
　　慕容冲天道：“依老弟看，老夫之才，比之孔明如何？”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口气十分随便，还伸出筷子夹了一小片卤味，放进嘴里慢慢地，仔细地嚼着。
　　看他这种闲适的态度，谁都会以为这只不过是酒桌上的闲谈而已。
　　但殷朝歌却不这么认为。他已经起了警觉之心。
　　慕容冲天这句话绝不是随便说说的，但他到底有什么意图，一时却很难猜透。
　　殷朝歌淡淡地道：“教主所指，不会是武功吧？”
　　慕容冲天失笑道：“当然不是。”
　　殷朝歌沉吟半晌，方道：“若论治军方略，征战之策，教主之才与诸葛孔明当在伯仲之间。”
　　慕容冲天笑道：“迷魂汤，老弟这是有意给老夫灌迷魂汤。”
　　殷朝歌慢慢啜了一口酒，慢悠悠地道：“怎么会呢？在下是据事实推断，才有此结论。”
　　慕容冲天感兴趣地道：“哦？愿闻其详。”
　　殷朝歌放下酒杯，微微伸了伸腰，问道：“邓茂七在白莲教内的地位，应该不是很高吧？”
　　慕容冲天想了想，道：“嗯。大概也就是一个堂主而已。”
　　殷朝歌道：“白莲教一个小小的堂主，就能组建一支军队，走州过府，攻城掠地，数次攻击朝廷的正规军，由此可见白莲教内的确是人材济济，实力不可小视。而教主初入中原，便能一举围住素来以行踪飘忽诡秘著称的白莲教总舵，指挥方略当然应该不比孔明差到哪里去。”
　　慕容冲天微一仰头，哑声笑了起来：“那么，要是老夫生为汉末之人，由老夫去辅佐刘玄德，大概也能三分天下吧？”
　　殷朝歌道：“这个？？在下不敢妄言。”
　　慕容冲天重重地叹了一声，“唉！大丈夫处世，能得一明主，言必听，计必从，是何等快意的事啊！”
　　殷朝歌微微一笑，道：“那还不容易么？朝廷内忧外患，正值用人之时，教主只要有意，当可成不世之伟业。”
　　慕容冲天点点头，肃容道：“是啊，这些老夫都明白，只可惜当今皇上朱祁镇实在算不上是个明主。”
　　殷朝歌道：“依教主之见，谁才是明主呢？”
　　慕容冲天道：“老弟看呢？”
　　殷朝歌道：“瓦剌也先太师？”
　　慕容冲天摇头：“也先刚愎自用，刻薄寡恩，算不上。”
　　殷朝歌想了想：“张飞鸿？”
　　慕容冲天还是摇头：“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更不值一提。”
　　殷朝歌忽然笑了：“那么是教主自己喽？”
　　慕容冲天也笑了：“老夫也算不上。”
　　殷朝歌奇怪了：“那教主所指是谁？”
　　慕容冲天伸出筷子点了点殷朝歌，似笑非笑地道：“你。”
　　殷朝歌怔住。
　　怔怔好半天，他忽然仰首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慕容冲天不笑。他静静地一直看着殷朝歌。
　　殷朝歌好不容易止住笑，一边擦着眼角的泪水，一边道：“教主真会开玩笑。”
　　慕容冲天认认真真地道：“老夫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殷朝歌脸上的笑意冻结了。
　　他也已看出，慕容冲天果然不是在开玩笑。
　　他愣愣地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自己的鼻子上，道：“我？”
　　慕容冲天盯着他，重重点了点头。
　　殷朝歌又笑了起来：“教主要不是开玩笑，就一定是醉了。”
　　慕容冲天道：“你看我像醉了吗？”.
　　看他的样子，的确不像是醉了。
　　殷朝歌笑得有些勉强了：“在下无德无能，更没有什么皇亲国戚的身分……”
　　慕容冲天截口道：“要是你有呢？”
　　----这人一定是喝醉了！
　　——今晚我们的确喝的多了一些。
　　——看他的样子，却又不像是醉了。
　　——有几个喝醉了酒的人会坦言自己醉了呢？
　　------醉态千奇百怪，各不相同，既然有喝醉后大哭、大笑、话特别多、一言不发、蒙头大睡等等等等各样人等，当然也会有喝醉后看起来和平日一样清醒的人。
　　殷朝歌已经可以肯定，慕容冲天绝对是喝醉了。
　　他伸手想去扶他，道：“教主请安歇吧，贵教明日尚有大事要处理……”
　　慕容冲天一动不动，道：“老弟请想一想，老夫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大的人力、物力将老弟自中原请到亦集乃总舵去？你认为老夫真的就是为了一张什么藏宝图？你以为老夫真的是想通过老弟去对付严子乔？你以为严子乔还值得老夫花费如此大的心血去对付？”
　　殷朝歌终于明白慕容冲天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他一点都没醉。他比自己还要清醒的多。
　　但慕容冲天怎么会认为他会有什么皇亲国戚的身分呢？
　　他一点儿都弄不明白。
　　慕容冲天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铁盒，放到桌子上，用手掌盖住盒子，微笑道：“老弟知不知道成祖朱棣是怎么坐上皇位的？”
　　当然知道！
　　大明朝的百姓不知道这件事的，只怕连一个都找不出来。
　　更何况他是严子乔的徒弟，而严子乔正是成祖“靖难”之役中的大功臣。
　　慕容冲天道：“如果老夫说，建文帝和他的长子朱文奎当时并没有被烧死，而是逃出了南京，老弟相信吗？”
　　关于建文帝的传闻一直都很多，殷朝歌当然也听说过，但他还是不明白慕容冲天怎么会忽然谈起这件事。
　　慕容冲天根本不顾他反应如何，自顾接着往下说：“建文帝和文奎太子出走后，一直隐身在上方山云水大师处，后来因为溥洽和尚屡次上山探望建文帝，为锦衣卫所察觉，云水和尚便将他们托给了他的一位最可信赖的朋友。”
　　殷朝歌脸上的酒意一扫而光。
　　他的脸刚才还是通红的，可现在已变得铁青。
　　他已经猜到了云水大师的这位朋友是谁。
　　果然，慕容冲天道：“这三十多年中，老夫一直以为令师是被老夫逼走的，根本没想到他竟是自己要走的……老弟，你在听吗？”
　　殷朝歌傻呆呆地坐着，根本没听见慕容冲天的话。
　　他的大脑里已是一片空白。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绝对不可能！”他在心中一遍
　　又一遍地狂喊着，但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却不自觉地自他脑海里浮了上来。
　　我是谁？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的身世？
　　师父为什么从来就不对我提起我的身世呢？
　　他呆滞的目光死死盯着慕容冲天，嘶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有什么证据？”
　　慕容冲天的手掌依然压在那个铁盒上，道：“老弟还记不记得老夫还给你的那半张宝图？”
　　殷朝歌木然点点头。
　　慕容冲天道：“老弟知不知道，那半张宝图根本就是假的？老夫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知道宝图只可能有一张，但老夫当时却想不通老弟身上为什么要带一张假图。”
　　殷朝歌喃喃道：“是啊，师父为什么要给我一张假图呢？”
　　慕容冲天挪开手掌，慢慢打开铁盒，推到殷朝歌面前，道：“老弟自己看看吧，这是老夫从那张假图的夹层里取出来的。”
　　铁盒里是一张贝叶。贝叶上有几行朱笔小楷。
　　这张本应该是写给云水大师的贝叶，圣火教的数十位首脑人物几个月前就看到了。
　　这张贝叶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殷朝歌的身世，而殷朝歌自己却直到现在才读到它。
　　“允炆自皈依佛门，世事皆已不在念中，惟顾念上方禅林废于前朝战火，殊为心痛。当年曾与禅师促膝长谈于云水洞中，发下重修之宏愿，后因种种变故，迁延至今。
　　朝歌乃文奎之子，自幼受严君教诲，今已长成。严君谓其已可独当一面，故遣其前来相助禅师，修复千年宝刹。朝歌之身世，并不自知，大师万勿泄漏，切切！”
　　殷朝歌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泪水冲进他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总算知道了自己十几年来一直想知道的谜一样的身世。
　　他总算知道了是谁将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他总算知道了自己的体内流动着的是谁的血。
　　慕容冲天微笑着看着殷朝歌。
　　从他的表情里就可以看出，他对自己安排的这一幕十分满意。
　　他轻轻拍了拍手，圣火教内八堂外八坛数十名首脑人物列成两行，轻轻走进大帐。
　　慕容冲天重重地咳嗽一声，恭恭敬敬地对着殷朝歌跪了下来，朗声道：“臣慕容冲天参见皇上，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十名堂主、坛主、各营都统，包括夏洁臣夏先生也都跪下，齐声道：“参见皇上。”
　　殷朝歌抬起头，四下看着，一脸迷惑。
　　他不明白眼前这些人是怎么了。他们在干什么？
　　他根本没听见他们说的话。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剧烈的心跳。激动的心跳。喜悦的心跳。
　　慕容冲天再次朗声道：“皇上！”
　　殷朝歌一个激灵，站起身来。
　　“皇上”这两个字他终于听见了。
　　一瞬间，他已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忽然，他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他想笑。想放声大笑，纵声狂笑。
　　因为他觉得发生的这一切实在太好笑太滑稽了。
　　他想笑，可眼水早已充溢着他的双眼。
　　慕容冲天抬起头，直视着殷朝歌泪光闪动的双眸，道：“皇上？？请皇上放心，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