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无可奈何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二月十八。武清。
　　张飞鸿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头疼。
　　他知道，昨天夜里他又喝醉了。
　　轰然欲裂的头疼，干裂的嘴唇和似乎要冒出青烟来的嗓子，嘴里泛起的一阵苦味，急促的呼吸，不正常的心跳和火燎一般发干发痛的双眼都明确地证明了这一点。
　　他记不清这是他近几天来的第几次大醉了，但他清楚地记得自从十天前在京城和殷朝歌、陈月朗那一会之后，他就变得十分地贪杯。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张飞鸿苦笑着努力睁开干涩的双眼，右掌轻轻一挥，东面的长窗缓缓打开。
　　清新、温暖的朝阳如粉色的瀑布立即从窗外直泻进来，笼住了他的全身。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自窗外涌进的潮湿而清凉的气息，顿时觉得精神一振，头痛也减轻了许多。
　　他慢慢坐了起来，慢慢盘起双腿，开始在这温暖和煦的阳光里运气行功。
　　行满一个周天，所有不适的宿醉感就都消失无踪了，
　　张飞鸿披上长衫，跨出长窗，凭栏往东看去。
　　艳红的朝阳下，是一条白而发亮的蜿蜒曲折的带子，那就是当地人称之为“风河”的北运河。
　　武清是座落在京城和天津三卫之间的一个镇子，张飞鸿现在居住的这幢宅院，在镇子的最东头。
　　武清镇只是个小镇，居民不过千余，镇中除了一个勉强可称之为官职人员的地保之外，就全都是与官府半点关系也扯不上的平头百姓了。
　　这当然是张飞鸿选择这个镇子作为他临时住所的一个重要原因。
　　事实上，刚从瓦剌回到中原的时候，张飞鸿是想将临时总部定在北京的，但在京城里，他却遇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败。
　　他原定的以钱财结交朝廷重臣的计划几乎是刚一开始实施，就被证明是不可行的。
　　的事。？？他还发现，要想在京城站住脚，实在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如果他仅仅想在京城闲居，或是做做生意什么的，当然一点问题也没有，但他的身边还跟随有韩广弟的“燕云一百单八骑”，而且，一旦他在京城定居下来，各地张氏旧部的首脑人物就必须赶到京城来面见他，这样一来，迟早会引起官府和锦衣卫的注意。
　　从活动方便之方面来说，武清镇的确是一个好地方。
　　它不仅邻近京城，很容易就能打探到京城里的一些情况，而且一旦情况有异，撤退起来也很方便。
　　只要坐上张飞鸿极目眺望的北运河上的船只，顺流东下，便可经天津三卫，直达大沽出海口了。
　　这才是选中了这个镇子的最主要的原因。
　　宅院里静悄悄的，静得就像只有他一个人。
　　张飞鸿紧了紧长衫的前襟，慢慢踱回房间里。
　　房间里仍然残留着一丝酒气。
　　苦笑又一次爬上张飞鸿的嘴角。同时，他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知道昨夜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直到烂醉如泥，也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他。
　　就连一向小心谨慎的慕容旦，就连一向反对他多喝酒的田福都没有劝他。
　　他知道他们一定是以为他想借酒浇愁。离别之愁。
　　就在昨天，他又遇到了一次失败。
　　比他不能在京城立足更令人痛心的失败。
　　他不得不将他不到两周岁的独子，小虎儿，恭恭敬敬地送到也先太师派来的使者手中。
　　这是也先与他签订攻守同盟的附加条件——张飞鸿必须将自己的惟一的儿子送到也先账下，作为人质。
　　这个十分苛刻的条件是在攻守同盟已经签订，所有的条件都已谈妥，他本人已经顺利返回中原定居武清后，由也先的特遣使者赶到武清镇提出来的。
　　说得难听一点，这是要胁。但张飞鸿只能妥协。
　　虽然所有的人，包括昨天刚自海外赶到武清的赵西屏
　　都极力反对，张飞鸿还是“非常愉快”地接受了也先的这个“条件”。
　　妥协，就是一种失败。
　　昨天的那种妥协，更是一次惨重的失败。
　　谁能保证在他们的计划圆满地完成之后，也先不会拿小虎儿的性命为要胁，让张氏势力再次赶到海外去呢？
　　尽管如此，年仅两岁，天真丝毫不懂世事的小虎儿，还是在昨天起程去瓦剌了。
　　所有的人，在送走小虎儿之后，看着张飞鸿的目光里，都带着愤慨，带着悲壮，甚至带着一种怜悯。
　　他们不仅不劝阻，反而准备了很多节目来助张飞鸿的酒兴。
　　于是张飞鸿大醉。
　　其实张飞鸿自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近来他为什么会如此贪杯，而且每饮必醉。
　　因为只有在欲醉未醉的那种恍惚迷离的境界中，他才能再次体会到在一品香茶店所体会过的那种情绪。
　　那是一种多么让他着迷、多么让他神往的境界啊！
　　只有处于那种境界里，他才能彻底地将一生下来就已架在他肩上的，他自懂事以来也一直将之作为自己活着的惟一目标的“复国大计”完全抛开。
　　只有处身于那种境界里，他才会觉得自己仍然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件工具。
　　张飞鸿烦躁地端起床边矮几上的一大壶凉茶，一口气灌下半壶。
　　一阵冷汗自他的脊梁上爆出。
　　从什么时候起，他竟会将“复国”看成一项任务，而不是自己生活的惟一目标了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吐出来，像是要把心里那些奇怪的想法全部吐个干净似的。
　　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镇定。
　　往日彬彬儒雅的微笑又挂上了他的两颊，他的大脑又已和以前一样冷静而又清晰了。
　　既然他的血管里流着张家的血，他就必须是张飞鸿。
　　既然他是张飞鸿，他就必须完成祖父的遗愿。
　　他轻轻拍了拍手，立刻就有一串轻微但清晰稳健的脚步声自过道里向他门前响了过来。
　　门很快就会被推开，他很快就会再见到田福那张永远阴沉的老脸。
　　这张老脸上又刻上了几道在亦集乃留下的伤痕。
　　虽说十天之中经历了两次失败，但也不是没有让他高兴的事。
　　他最最倚重的朋友，他一直视为心腹，视为兄弟的赵西屏，已经出色地完成了在扶桑三岛上的任务，赶到中原来会他了。
　　赵西屏既然到了，慕容旦是否留在他身边就没有以前那样重要了。
　　张飞鸿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田福轻轻推开房门的时候，张飞鸿不仅脸上挂着微笑，心里也装满了微笑。
　　他看着田福那张阴沉沉的脸上隐隐露出的一丝担忧，微笑道：“福爷爷，早。”
　　田福恭敬地道：“公子早。”
　　张飞鸿的神态显然感染了他。
　　他脸上的担忧在看见张飞鸿的一刹那间，就已烟消云散了。
　　田福的脸色虽说仍然阴沉，但他的语调却轻松明快起来：“回公子，昨天夜里，又有几处老主公的旧部赶到这里来了。”
　　张飞鸿道：“哦。是哪几家？”
　　田福道：“沧州鲁家，燕子矶韦家，苏州公孙贺、方照生，扬州柳石。
　　张飞鸿淡淡道：“都安置好了？”
　　田福道：“是。他们现在等在西院花厅里，等候公子召见。”
　　张飞鸿脸上闪过一丝喜悦，匆匆整好衣衫，一面道：“还是我过去看看他们吧。”
　　田福道：“公子，依老奴之见，还是一个一个单独召见为好。”
　　张飞鸿讶然道：“为什么？”
　　田福冷冷道：“这几家和前几天来的几批人不同。尤其那个方照生，更是圆滑刁钻，一脸奸相。”
　　张飞鸿失笑道：“福爷爷什么时候也开始以相貌品人了？”
　　田福依然冷冷道：“老奴并非仅以相貌品人，公子要是不信，去看看就知道了。”
　　张飞鸿自然不信，他自然要亲自看一看。
　　一见之下，他才知道田福所言果然不虚。
　　昨夜到的这几人果然和前几天陆续赶来武清镇的那些人不同。
　　虽说他们对张飞鸿也是恭顺有加，敬畏有加，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他们在骨子里已经将身为张氏旧部看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任务，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烦恼，一种担忧。
　　他们这次应召赶来武清显然是一次非常勉强的行动。
　　田福对方照生的评价也是一个字都没说错。
　　这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果然是一脸奸相，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让张飞鸿不屑、甚至厌恶的气质。
　　会面只进行了很短的时间，张飞鸿就客客气气地让他们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
　　花厅里只剩下张飞鸿和他的九名心腹爱将之后，他的嘴角就嘲弄地往上弯了起来，淡淡地道：“真奇怪。”
　　赵西屏一到，其他人在张飞鸿面前说话的机会就少了很多，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赵西屏在张飞鸿心目中的地位。
　　他们更清楚无论谋略、武功，赵西屏显然都比他们高出多多。
　　就连一向自视不凡的慕容旦对赵西屏也是口服心服。
　　所以，虽然大伙儿都不明白张飞鸿为什么会说出“真奇怪”三个字，却没有一个人出言相询。
　　他们的目光或有意或无意都瞟向赵西屏。
　　赵西屏很自然地道：“有什么奇怪的？”
　　张飞鸿叹了口气，道：“我怎么老觉得照生这个人是刚刚从阴沟里爬出来似的，他都走了这半天了，还能闻到他身上那一股阴森恶臭的气味。”
　　赵西屏大笑起来。
　　除了田福，其他的都跟着他笑了起来。
　　张飞鸿脸色微微一沉，道：“这几个显然心怀观望，只怕靠不住得很，你们说，这件事该怎么办？”
　　赵西屏愉快地答道：“公子放心，这件事交给西屏好了。”
　　张飞鸿微笑道：“西屏兄一到，我就轻松多了……”
　　他的话锋忽地一转、目光闪动道：“你们说说看，若论机变武功，厅中之人，谁为第一？”
　　除了田福，其余各人脸上都闪过一丝踌躇，连赵西屏都不例外。
　　张飞鸿耐心地等了片刻，目光直射到慕容旦脸上，微微一笑，道：“慕容，你怎么看？”
　　慕容旦迟疑着。他的脸色忽然有些发白。
　　张飞鸿微笑，注视着他。
　　慕容旦一仰头，像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似地道：“若论武功，当以属下最高！”
　　张飞鸿两眼死死盯住他，微笑渐渐敛去，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慕容旦竟然也回视着张飞鸿，目光平静而坚定。
　　只不过他的脸色更苍白了。
　　田军剑、乐清江、张掖、谷抱朴、谷见素、李越六人的脸色也都苍白起来。他们虽然不知道张飞鸿为什么突然间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但慕容旦如此回答，只怕是要闯下大祸了。
　　田福的脸色依然阴沉麻木，他垂手站在张飞鸿身后，垂着眼皮，谁也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