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死里逃生误入双狮谷

2025-04-15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又强走了半天的工夫，找到山涧边，喝了些水，腹内一清凉，立刻觉得饥火燃烧。这种地方断绝人烟，没有地方找吃的去，越饿越觉没有力气。巧姑在饥饿实难忍耐之下，竟自在那老松树下面找些松子胡乱地嚼了一阵，这种东西固然是能吃，可得有方法，这么嚼，真是勉强下咽。吃了些松子，又喝了些涧水，躺在山崖边，缓了一二个时辰，觉得精神略好些，赶紧站起来又走，再往前走。巧姑觉得身体虚飘飘，头重脚沉，走一步晃一下，个人更觉得脸上、身上全有些火烧火燎的，巧姑不禁流着泪仰天哭声招呼道：“爹、娘，你们在九泉下阴灵有知，可以看到你这个苦命的女儿，愿意活下去，为一般屈死的骨肉家人报仇雪恨。现在嫂嫂也没有了，剩了我孤身一人，困在乱山中，连吃的全没有，更要病起来。爹、娘，我恐怕不能在阳世上多留恋了，现在是有心无力。爹、娘，我到了不成的时候，爹、娘，早早地把我唤了去吧。”

　　往前走出一段路来，两眼也有些发蒙了。个人找到一棵小树旁，用那手叉子削一根粗一些的枝条，可以扶着它挣扎着往前走。可是巧姑此时力量没有了，只这一根树枝子她整整有两个时辰才把它砍下来，累得出虚汗。半天的工夫也不过走出一二里路。爬到一段山冈子上面，抬头往四下望，巧姑是越发灰心了，没有指望，自己不容易出这座大山了。越来力气越弱，勉强地又走出一段路来，倒在一段山坡边，再也起不来。天已经黑下来，这座荒凉的大山，一到了晚间越发地阴森可怕。可怜巧姑倒在这么个山坡上，她自己也不知道，经过多大的时候，昏沉一阵，再醒来满天的星斗，耳中听到四下里不断发出野兽的嗥声，和夜鹰子的啼声，风过处，摇撼得树木野草唰啦啦地爆响着，高处的沙石不时地被风卷得顺着高坡滚下来。

　　巧姑此时万念皆灰不怕了，自己想着我怎么还不快快咽了这口气？心想：“爹、娘、嫂嫂，你们不是全爱我么？我到了这种时候，你们怎么还不来接我？”巧姑在这种时候，真叫求生不易，求死亦难，她想活下去，是不容易了，可是想死也没有那么容易。心里一迷惑，一阵清醒，就这样昏一阵醒一阵。可也怪，这么荒凉的乱山中，竟没有一只野兽、一只狼来吃她。天亮了之后，巧姑简直连胳膊抬着全费事了，自己知道个人还死不了，但是这种活罪，怎样往下挨磨。

　　现在不觉得饿了，头目昏沉，身似火烧，又挨了很大的工夫，太阳已经照在山坡上，可是巧姑被太阳晒了一阵，觉得身上火烧反倒略减。这就是蝼蚁尚且贪生，人没有不惜命的，但凡有一线生机，也还愿意活下去。何况像巧姑这样人，她明白个人一身的生死，没有什么重要，可是一家人全死在野人熊东方惠之手，到了如今这么大的血海冤仇，可全放在自己一人身上了。自己是要活下去，可是身体虚弱无力。挣扎着往起爬，扶着这根树杈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试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现在只有时时觉得口干舌燥，到了一个山沟边，爬在那吸了两口水，觉得略微清凉些。

　　在山沟边从水中看到自己的面貌，不禁哭出声来，现在哪还像个姑娘？包头早已撕碎，扎裹了伤痕，头发全散乱，披散着，脸上血和泥土涂满了，脸上再没有一点皮肤的颜色了。自己看见全可怕，简直成了鬼形。哭了一阵，个人想到一家人死得惨，个人落到这种光景，这全是谁赏赐的？野人熊东方惠，自己不把他心挖出来，死了也是屈死鬼。挣扎吧，还是逃出山去，讨饭先活下去，能够活了，想法子找这个恶魔，万一能够一刀扎入他黑心上，自己应该笑着死，那才是应该死的时候。一股子怒气，好像加增了几分气力，离开山沟边，扶着这根树杈子，看了看太阳的方向，仍然是奔正西。

　　这一天的工夫，也不过是走一阵歇半晌，也不知出来多远了，眼看着太阳往西沉下去了。巧姑看着太阳往下落，恨不得伸手把它抓住，心想：“你先别落下去，别黑，等我逃出去吧。”巧姑神志已昏。自己这一天，除了喝几口水，连松子也不再入口。天渐渐黑下来，走到一处高岗子上面，现在再高的地方是上不去了。顺着高岗子下来，下面已经阴沉黑暗。巧姑现在是仍然拼着命地为是多走出些路来，顺着山岭下，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挣扎着从这道山岭边转过来。巧姑再往前看，远处已经看不真切了，自己想着：“我这条命竟自这么难消灭，是不是老天还叫我活下去？我现在咬着牙往前拼，多走一步算一步。”可是眼前这段路，却比较平坦些，天已经昏黑了，巧姑顺着山岭下往前转过来。自己只顾张望着前边是否有道路，哪知道脚下是一段极大的斜坡，哗啦一声，脚底下登着一块浮动的石块，顺着石坡滚了下去。这一下子，这个巧姑就起不来了，她本来已经力尽筋疲，不过是强支持这半天，此时再这么一摔，也就剩了胸口的一点气了。所摔的地方，正是一个石坡下，贴近一个山谷口旁，巧姑此时可没有什么气息了，昏沉迷离，连知觉也全没有了。这谷口黑沉沉静悄悄，不过谷口的情形可不像荒凉无人的地方了。

　　这谷口内道路十分干净，道两旁还长着些山花野草，行列那么整齐，似乎常有人来剪除移植。顺着这条小山谷往里走，当中没有多宽，也不过七八丈，还夹着两排树，一直地往北出去约有一两箭地，却是一道壁立的高峰，高插天空。在山峰下面一排一排的树木，把山峰根底下全遮蔽住。这座山峰若往东西去，也就是二三十丈整整地作为这个小山谷的北面的屏风一样。东西两边也全是山岭。此时天已经黑了，忽然山谷那边一连就是几声鹿鸣，跟着从那高峰转角处，蹿出两头梅花鹿，一直地向南边跑来。这个邓巧姑，身形是正倒在谷口边。这两头鹿，情形是互相追逐，这两条鹿假若到了谷口边，邓巧姑恐怕非被鹿踩伤不可。这种兽，是怕人，并且你不逼迫急了它，它也轻易不伤人。无奈巧姑躺的这个地方，非被伤不可了。

　　此时这两条鹿已到谷口边，眼看着头里这只鹿已经快踩到巧姑，这条鹿哟地一叫，它竟自轻轻地从巧姑身上蹿过去。后面这头鹿也到了近前，却停住不再往前走。这头鹿把头一低，竟自往巧姑身上连着地嗅了几下。这头鹿真怪，又连叫了两声，立刻跟前边那头鹿翻回谷口内，一直地向北跑去。敢情这个小山谷内另有道路，外人看不出来。从迎面山峰下东北角那里穿进小树林，是一片三四尺宽的盘旋小道，顺着山峰东边往后转，越走越高，可是往山峰后转过去。就是白天，在这小山谷内，也察看不出这条秘密的道路。这两头鹿似乎全走熟了，一边往上跑着，一边还在叫着。这两条鹿竟到了山峰东边山岭的转角上面，一片松柏林。这松柏林内，竟自隐着一座庙宇，一段矮墙头，在树荫下显得格外地阴沉黑暗。山门已经关闭着，这两头鹿，顺着这道矮墙往后转去，两头鹿到了矮墙的最后面，它俩一递一声地那么叫。

　　忽然庙墙后面一道小门哗啷一响，里面竟有人把门开了，更有灯光，闪出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竟是一个长身玉立、容貌端庄的道姑。这个道姑并没有落发，穿着一件青色的道袍，腰系丝绦，下面看不清楚，头上青绢帕包头，提着灯笼，向这两头鹿照了一下，带着呵斥的口吻道：“孽障，不好好地睡觉，一个照顾不到，你们就溜着出去闯祸了。遇到凶猛的恶兽，饱了它的馋吻，你们就不叫了。还不快进去？”可是这两头鹿似乎训练熟了的，这个道姑呵斥着，这两头梅花鹿它好像懂得话，竟自把头探过来，往这道姑的身上不住地你撞一下，它撞一下，跟着又连叫了两声，这两头鹿仍然顺着庙墙往东北角这里跑下来。这一来，这个道姑可有些疑心了，知道这两头梅花鹿必有缘故。道姑提着灯笼就把后墙的小门完全带好，赶紧地追赶。这两头梅花鹿顺着东北这条小道向岭下走来。

　　这两头梅花鹿，见这个道姑已经跟了来，它两个顺着这个小山口内直扑谷口，没有多远的道路，不大的工夫已到谷口。两头鹿围着地上躺的邓巧姑不住地叫着。这个道姑已到近前，在她手中的灯光下，看到谷口边躺着一个衣服褴褛、面如纸色、身上的衣服带着许多血迹、脸上手上到处全有伤痕的人。这个道姑赶紧俯身抓住了巧姑的一只胳膊，摸了摸巧姑的脉，还在微微跳着，知道这个姑娘是没死了。道姑赶忙地把手中灯笼插在谷口边石头缝子上面，这个道姑赶紧地伸手把邓巧姑脖项后面搂住，轻轻地把巧姑扶得坐起，口中连连地招呼着：“姑娘，姑娘，你醒醒！”连招呼了四五声，这个道姑把左手放在巧姑的胸前，轻轻地给巧姑揉着。那两头梅花鹿好像是把它们的事交代完，它们竟自顺着山谷口旁跑出去，敢情往东去，也就是一箭多地那里有一道小山涧，这两头梅花鹿逍遥自在地在山涧边去饮水。这里这个道姑，在连连呼唤之下，更给巧姑在华盖穴、中府穴、气俞穴按着推穴过宫之法，给这个姑娘按摩着穴道，这个巧姑居然悠悠醒转。

　　这道姑此时更发现这姑娘身上尚藏着一柄利刃。巧姑此时可不算十分清醒，仍然是迷迷离离地，她只觉得眼前是有人在扶着她了。这个道姑柔声说道：“姑娘，你可能挣扎走几步么？此处不能尽自停留，到我庙中也好设法救你。”这时，邓巧姑她强自挣扎，不过还说不出话来，只把头微点了点。这个道姑她自己先站起来，伸手把巧姑架起，可是巧姑仍然是摇摇欲倒，这个道姑很快地用左臂圈在了巧姑的腰间，跟着吹起一声竹哨，那两头梅花鹿从山涧边跑过来。这个道姑把插在谷口旁那只灯笼拿起来，把灯笼的木柄往那头身量比较着大的梅花鹿口中递去，这头梅花鹿竟自把灯笼柄咬住，立刻头里领着路走下来。这个道姑用力地架着邓巧姑向谷中走过来，一直地奔东北角这里，慢慢地从上面的树林子穿过去，一直到了庙门后。那头梅花鹿叼着灯笼早在门边等候，这个道姑把灯笼从鹿口中接过来，向这两头梅花鹿呵斥着道：“再敢胡乱闯出园来，非讨打不可了，去吧！”这两头鹿像顽皮孩子一样，跳跃着向东边一片山壁下一个木栅圈内跑去。

　　这个道姑，架着邓巧姑，进了这个小门，把后门关好。邓巧姑仍然是昏昏沉沉地被这个道姑架着穿过后面一段夹道，往东转了一下，后面是一段院落，靠北面是三间正房，门窗上全有灯光。这个道姑来到门口却向里面招呼道：“师父睡了么？徒弟从深谷口那里救了一个人来，师父许她进去么？这个人现在还没缓醒过来呢。”这时，屋中有人答话道：“慧可，救的人是男是女？我可不许你任性做事。”这个道姑赶忙答道：“师父放心，弟子救这个是女的。”这个道姑跟着把门拉开，把巧姑带进来，往东边贴近窗户前把巧姑放在一个椅子上。

　　这三间屋子靠东边是两间通连，靠西边隔断开一间，门上挂着茶青色的软帘。跟着软帘一起，一个中年的尼姑从里面走出来。看年岁并不大，不过三旬左右，生得眉目间一股子秀气，可是带着一股子威严逼人之气。这个尼姑来到窗前，向邓巧姑脸上仔细看了看，这个尼姑皱了皱眉道：“慧可，这个女孩子看情形很像是遭到仇家毒手，才落到这般模样。我们赶紧设法把她救得缓醒过来，也好细问她一切。”此时，这个道姑把巧姑倚在茶几旁，她赶忙走进屋去，不大的工夫，取出两瓶子药来，先给巧姑服了一些止痛的药，跟着把巧姑所有受伤的地方全擦上药，包扎好，又取来半碗米汁给巧姑喝下去。这个尼姑向这个道姑道：“慧可，既慈悲就要慈悲到底，你去把周老婆婆招呼来，你帮着她，赶紧就在这禅房内搭上一副板铺，叫这个姑娘睡一刻就好了。看这情形，她更跑了很多路。”

　　这个慧可她赶紧出去，不大的工夫，跟着一个六七十岁的道婆，两人带来一副板铺，就靠东房山这边搭起一副睡铺来，上面也铺上被褥，把邓巧姑架上板铺，把她放好，果然这个巧姑沉沉睡去。这个尼姑向慧可问起救这姑娘时的情形，慧可把方才的情形说了，更告诉师父：“看情形，这个姑娘她还是从东边过来的。这个人很奇怪，师父想，往东去二三十里内不见人烟，就是仇家匪徒想把她弄死，也可以在山内把她料理了。可是她竟能逃到这里，真是怪事！”师徒二人猜测着，全坐在一旁静静等候。直过了三更，这个巧姑身躯动了动，跟着哎哟一声，把眼睁开。巧姑看到眼前的情形，也是十分惊异地，她想挣扎坐起，无奈一点力气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