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孝慈亲 巨盗脱网罗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沙天龙到舱中，把金郎放下。船上水手们立刻起锚撤跳板，在天光未亮中，立刻离开沙石港，沿着这荒江野岸，直走出十余里的水程来，天光才亮。沙天龙看了这附近一带，正还是柳州境内。那管船的却在天亮后走进舱来，向沙天龙道：“沙师傅，我跟周林虽有交情，可是他和我订好了船只，并没和我说准沙师傅究竟到哪里，只是说是奔东北走，先出了柳州，奔融江。可是这一带港汊分歧，支流很多，道路一个走错，可就费了事了。”沙天龙道：“我打算先出了广西省境，奔湖南省，管船的你看着怎么走全行。你既是和周林有交情，我叔侄两人现在的情况，大概他也许说与你。无论走哪条水道，但凡能避着大码头，还是不要跟他们一处停泊才好。因为我们尚有仇人，在这广西省境内，处处是他的党羽，各处码头的船帮，耳目最灵，我们叔侄的行踪一落在他们眼中，可就要多生波折。管船的，你可以袖手不管，对不起周林。倘若你帮助我，定和他们结怨，这条道路你就要卖了。”管船的冷笑着说道：“沙师傅，你倒不必为我担心，我这个航船做的虽是规矩买卖，可是我不惹人，谁也别想惹我。只要能躲得开他们，自然是尽力避避着，真要是遇上，也只好算着了。既是想奔湖南，我们从前面的江汊子奔这融江的第三条横水道，往东走出二十多里去，就可转入大江，再从那里走思江，入桂江，一直的水路。只要一出桂江，离开桂林道的辖境，也就算出了广西省境了。赶上风势顺，天气好，也得走它十几天吧。”沙天龙道：“好吧，管船的，你多多照应，我们为仇人所迫，远窜边荒，依然不能立足，所以只好离开西南一带，往两湖一带暂找安身之地。”这管船的说道：“沙师傅，你只管安心，好在船上有多日的耽搁，前途的事我们从长计议。”沙天龙见这管船的也是个慷慨激昂的江湖客，这倒是很难得，遇上这样人，能得他很大的帮助，只是看他情形，不甚像是航船上久吃这碗饭的，只是为的逃亡避祸，蒙这一般人这样热肠侠骨地尽力帮助我叔侄，欠了人家的人情，我若不能把这金郎保护得长大成人，我一生未能报故主深恩，至死也拉了来世债。前路茫茫，真不知道将来落得个怎样结果。所幸连着三四天的工夫，船是走得很快，这船家也叫他省了心，一切事不用再打招呼，他就处处替自己谨慎着。凡是停泊的地方，全是那荒凉的小码头。走了十天的工夫，入了桂江，这是一条直通湘江的水道，路上没有阻滞。
这天晚间，船停在荒江野岸，管船的走进舱来，满面笑容向沙天龙道：“再有三天就离开广西境了，沙师傅你究竟想奔哪里？如若看得起我这个朋友，你可有说与我，咱们早做个打算才好。”沙天龙听了这管船的话，慨然说道：“老哥是一个真肝胆的人，我有什么不放心？何况你和周林又全有交情，一路上你热心帮我的忙，已经十分明白。我叔侄的情况，我们现在完全没逃出仇人的掌握，一个常走江湖的，眼睛不会空了，是好朋友怎么会看不出来？我打算入湖南境，可是究竟奔哪里？到现在我是毫无把握。”管船的问沙天龙道：“现在算是就离开广西省境，这眼前算出桂江，转进湘江，大致要不妨事了。对于你们的事，我虽也不十分清楚，可是我周林兄弟谆谆嘱咐我，你们的仇人是水旱两面，可是一入湖南境，我们常在水面的这种界线还分得清楚，船帮的帮口不同，外帮船在湖南境内，再想横行，他得找出好样儿的来还许我。你自管放心，可是诚如你的话，行踪隐秘，还是陆地上比较着好。你别以为大江里行船，走了对面可以躲藏，诚如沙老师你所说，航船上的信息太快，你叔侄的情形十分扎眼，你这么个江湖客，带着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哥儿，走到哪里也容易叫人疑心。我看入湘江之后，你赶紧登陆，找个隐迹潜踪之地。”沙天龙点点头，向管船的说道：“好吧，就依老哥的嘱咐，自要一入湘江，我赶紧登岸。”
管船的道：“沙师傅，你真个一点投奔的地方没有？”沙天龙道：“朋友相见以诚，我们叔侄既以性命相托，哪好在你老哥面前说些假话？”这时，管船的却答道：“既是这样，我倒有一个很好的所在。沙老师，如若投到那里，一时不致再被仇人发觉。入湘江找一个隐蔽的码头，上了陆地后，你直奔衡山外岭，那里有两个山口，一个叫独山口，一个叫盘松岗。你经盘松岗进去，叔侄们多受些辛苦了，不要坐爬山虎，免得在他们口中留下踪迹，衡山是有名的地方，沿山一带人家很多。从盘松岗进去，可以顺着山道走，约莫有七八里之遥，这可到了衡山第四峰。有一股横山道，是往北走，不管它好走不好走，方向不要错了，多咱你找到了有一座五指峰，远看去，形如一个手掌立在那儿。在五指峰后，有一个极隐秘的山场，那里倒聚集着二三十户人家，自耕自食，几乎是跟外界不通音信，很好的地方。可是你到了那里，要格外小心，恐怕他们不信你是好人，易生误会，反有了麻烦。那里住着一个姓韩的名叫韩震，此人年岁不大，现在大约也就是三十余岁吧，很是武勇粗豪，找得此人，你只和他说：‘三湘船户’打发你去的，叫他好好地给你找安身之处。他定能收留下你叔侄，还能保护一切。”
铁砂掌沙天龙虽是一个久走江湖的风尘客，听到管船的说出这个地方，指出这个人来，以及所找他的情形，有许多不近人情之处，没有一个帖，没有一点信物，就凭他的一句话，我们叔侄就能求得到安身之地，这可近于离奇了。不过察言观色，管船的说这话时，郑重十分，那种慷慨任侠的情形，尤其是上他船以来没见过的神色，心中一动，已经了然了，这个管船的他绝不是在水面上吃这碗饭的出身了。此人定也有一番不能告诉人的事迹。叫我所找的那韩震，定也是个非常人。这种江湖道上只要对方不肯细说就不宜紧着追问，立时点头答应道：“好吧，承老哥你这么慷慨帮忙，我沙天龙是信得及的，我们定照你的话投奔衡山五指峰后。”这管船的更不再多说，立刻退出舱去。这种离奇的遇合，沙天龙反倒翻来覆去经夜未眠。
天还没亮，船已移动，旁边所停的小渔船中，上面的人还在高卧未醒。赶到红日东升，已走出十余里来，一帆风顺，居然没有什么阻隔，已入了湘江的水路。到了第四天，在衡阳境的三林坞口，把船停住，正是一个傍晚时间。这管船的丝毫不再迟延，向沙天龙道：“沙师傅，我不再留你，这时正好是你登岸之时。你在这里登岸之后，这里是小码头，可也有店房，这里下船，这里投店，终觉稍差。我送你几步，沿着江岸往西北走出去二里之遥，是个横江汊子，那里名叫陶家营，到那里投店万无一失。歇息一夜，明早，早早地起身，赶奔衡山外岭，也就是一天的道路好走吧。”沙天龙此时已经是豁出去了，是祸是福，只好是听天由命，听从管船的嘱咐，背着金郎，提着小包裹，临出舱前，却把早预备好的主母所遗留小金锞子扔在了船舱内。管船的微微一笑，向沙天龙道：“沙师傅，还要再付一份船价么？”沙天龙道：“不是那种意思，我已领了盛情，伙计们辛辛苦苦，我一个常在外跑的人，难道这一点心意都没有么？”管船的点头道：“我不招呼他们了，不谢你了。”在黑影中往跳板上走上岸来，沿着江边往前走，管船的道路极熟，所经过的地方，全是躲开江岸上有人的地方，渐渐地经过几个小镇甸，转奔一个港汊子，管船的站住，用手一指道：“沙师傅，你顺着这条路走，绝无一差，到那陶家营投店去吧。”说着，他从腰中掏出一个小包塞在沙天龙手中，说道：“沙师傅，你到店中，把里面的东西看一看，也就明白了。你到了五指峰后，找到韩震，照着我的话说了。他小子于你叔侄敢有迟疑，或是不尽心把你叔侄安置一个好所在，你把包儿里那件东西拿出来，交与他吧。他若是对于你叔侄不起疑，你要好好收藏，将来还要还给我呢。”
铁砂掌沙天龙把这小包接过来，收入囊中，向这管船的慨然说道：“蒙老兄你这么对我叔侄关心，我们能有了安身之处，果然地避开了仇人，只要我沙天龙能够有再回广州城之日，我定要叫我这遭逢不幸的侄儿给老兄供长生禄位。”管船的道：“老兄不要这么折磨我了，你看到了我那小包儿内所写的东西，你也就明白我是如何人了。我或者也许能够活下去，看到你们叔侄为铁狮王重整旧业，为小哥儿全家报仇。那时我也许亲自找到广州城，求你们收留我一个无倚无靠、漂泊江湖的人。可是世上的事哪能预料？谁又知道将来又能怎样？或者我们今日一别，再没有见面之时，也是未可定的事。沙老哥，咱们这次相遇，这也算一段缘法，不必把它放在心中。我把这江湖上的一切，早看成了过眼云烟。我还算不错，和我们那位韩老弟分手后，我身边还有几个钱，买了这条江船，吃上这碗饭，倒也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你们叔侄赶紧去吧。”沙天龙听到他最后这番话，说得带着十分沉痛，只是对于他的身世不明，也无法做什么安慰，两下里黯然作别，各自东西。管船的回转他的船上去。
沙天龙背着金郎，直奔陶家营，在大安店落店。这里果然是一个偏僻地方，没有多少客人，直到夜静更深，把金郎安置得睡下，屋门关好，沙天龙把那管船的所赠与的小包儿打开了，仔细一看里面的东西，惊骇十分。原来这管船的他姓齐，并非真姓。他是七八年前在浙江杭州府名捕快万胜刀刘汉英的化名。当初早已闻名杭州府这位捕快，不止于在本省里办过多少惊天动地的案子，江南江北，若干年间只要出了什么缠手的案情，无法捕拿的巨盗，常常地请出他去，就能把这案圆上。想不到此人竟自隐姓埋名，流落在长江一带。所投奔的人韩震，倒是真名，他是江浙两省最厉害的一个江洋大盗，年岁极轻，不知得什么人传授一身软硬的功夫。他在浙江省内连做了几案，更有杀伤事主的情形。被害的事主，很有势力的人，因为不能破案，竟自和浙江省该管的地方官为起难来，那情形就是只要案不给圆上，杭州府、钱塘县，全别想干了。那事主要凭力量叫他们挪动挪动。这一来不止于府县吃不住劲，连巡抚那里也立时勒限破案，不然，恐怕连巡抚全要担了处分。杭州府遂派了万胜刀刘汉英带着海捕公文，厚赏了官银路费，叫他一个月内，无论如何得把案破了，把这江洋巨盗韩震捕拿归案。并且公事上非常便利，浙江省全省的各府州县全要尽力协助，就是他走到哪里，全可请该处的地面马步快三班帮助动手。这种海捕公文的力量可大了，知府亲自好言地安慰着刘汉英，只要这案办下来，要禀明了本省巡抚，请官家格外地奖励，府衙里更赏假半年，由知府的俸银项下，单偿给他半年饷银。这种对待本衙门的捕头，是历任的知府没见过的举动。万胜刀刘汉英他当面向知府叩谢过恩典，请知府只管放心，一月内准能够把这名巨盗解到杭州府，既或是他出了省，也叫他逃不出手去。他领了海捕公文，刘汉英他是孤身一人，在这里当差多年，就住在府衙中，倒是毫无牵挂地立时离开府衙。
他已经知道这巨盗韩震已离开杭州府地面，各处里踩探他。经过十几天后，已经侦得他的踪迹，知道他落在宁波地面，那是一个海滨之地。刘汉英不敢迟延，紧自追赶下来，暗地访查。只是他行踪很是隐秘，地方官也得着了上司衙门的公事，在他本境内要严密查拿这个巨盗韩震。这时刘汉英一到来，虽没找着韩震的准踪迹，从各方探查之下，知道准落在本县境内，并没走脱。他是单人独骑来的，一看宁波地面的形势，万胜刀刘汉英有些不敢大意了，有几个地方是水码头，自己一人照顾不过来，必须各处全安好了桩，才好下手挤他。若是不布置好了，恐怕一个走漏风声，叫他从海道上走了，就不易再收拾他了。刘汉英只好在本地面衙门挂号，呈验海捕公文，请求派人协助。没出本省省境，无论哪一个地面官，也不敢不用全份的力量帮他，遂调集了马捕快三班，完全给万胜刀刘汉英引见了，叫他随意调动。万胜刀刘汉英遂分拨了本地的捕快，凡是他看出得安桩的地方，全派人安桩把守。那巨盗韩震年龄、相貌、五官的特征，完全开得清清楚楚，叫安桩的人记清楚了。只要见着他，看出他要去码头离开本地时，若是不能下手动他，只暗中跟缀着，一面派人赶紧回来报告，千万可别冒昧动手，一个捕拿不住，把他闹惊了，再一离宁波，可就不易再拾他了。海捕公文只有一个月的期限，务必请弟兄们小心为是。本地面的官人们对于这个案子，也愿意在本地办下来，一者能得到很好的奖赏，二来在原办面前也算是露脸，立刻全分头散去，各人安桩。万胜刀刘汉英他每日仍在密密踩探着，只是明明地知道他入了宁波境内，可是他竟销声匿迹，一时间竟找不出线索来。这本地面虽是一个极富庶的地方，自己各处连查了好几夜，依然没有一点线索，各处安桩的也绝没见他离开县境，这一来万胜刀刘汉英可有些十分着急了。他从来出去踩探案件，是单打独斗，不带一个人。
天色傍晚时，闷闷不乐地正走到这市镇的口上，靠市镇边上一家酒馆前，见这家收拾得十分干净，窗子满支起，窗外有两张条桌摆着十几碗米酒，放着两条长凳。窗子里边一色的黑漆桌，小方凳子，满罩着布套，擦抹得十分干净，里面客人寥寥，门外也只有两个粗汉，坐在那儿喝江米酒。万胜刀刘汉英信步走进酒馆中，见纱橱中摆着十几种酒菜，一多半是这本地名产腊味，盛腊味的器皿又干净又精致。刘汉英遂指点着叫堂馆给自己配几样，要了一斤远年花雕，坐在靠窗口一张桌上自斟自饮。看着市镇口来往的人，想到个人的事，心里十分烦闷。可是他越烦越喝，越喝心里越烦，想到：“海捕公文的期限已经剩了五六天。干了二十多年的捕快，就没有遇上这么扎手的案子，真若是限期满了，不能交案，万胜刀刘汉英这一回就算是完了。这真是瓦罐不离井口破，久惯办案的终究是毁在案情上，这也是报应。好在我既无父母，又无妻子，非把我迫得落个弃差逃走不可了。”他这时连续喝了两个半斤，时候已经大了，人家两三拨客人全吃完酒，馆中只剩他一人，堂倌过来问他添酒添菜就催促他。刘汉英有了几分酒意，瞪着眼，向堂倌呵斥道：“你忙什么？我这酒瘾没过完，你想睡觉睡你的去。”堂倌看出他是官面上的人，赔着笑脸躲开。可是时候着实不早，早已起了更，伙计们赔着笑脸说道：“客人你可别多疑，是往外撵你老。我们门板上了，里边可得收拾会子，账桌上也得算账，慢慢地喝着。因为这时再有客人进来，火已经全灭了，菜不全，酒不好温，不是反找不痛快么？”万胜刀刘汉英点点头道：“这还像话，我喝我的，你们干你们的，咱们谁也别碍谁的事。”堂倌们对于他也没有办法了，收拾了一切，把桌案擦抹净，地上打扫干净，门板上好，门也关上。万胜刀刘汉英他此时也绝不是还想坐着再喝多少酒，只是在忧闷之下，心里感到万分愤懑：“我二十年的功夫，总算是成过名露过脸，栽在这场事上，杭州城再别想回去了。尤其是这两天出来访寻得丝毫没有头绪，真要是就这么抖手一走，又不甘心。分明是踩探他落在这里，各码头上又全安置了人，也不会飞出宁波地面。自己不走回到衙门中，全是一般陌生的朋友，真觉难堪。”所以他故意地和醉仙居堂倌们这么纠缠不休。
忽然外边一人喘吁吁地及门而止，自言自语道：“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他说着却在敲着门板，招呼道：“老板劳你驾，把门开开吧，我买一点菜。”里面堂倌被万胜刀刘汉英纠缠得已经是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此时听到外面真个有人还在叫门买菜，他立刻走到门口，却不去开门，隔着门丧声丧气地说道：“你这人没长眼睛，门板上了你还要买菜？你是这会儿吃到明天早晨？炉灶已经火全灭了，为你一人打夜作，这图些什么呢？请你照顾别人，我们要睡觉了。”外面的人听得堂倌这话，居然不动怒，却霭然和气地说道：“老板，你先别着急，不长眼怎么找到醉仙居？谁叫我离着城市太远，病人又想这种东西，想得厉害。他要是早说，我不就可以白天来了么。谁也不愿意深更半夜跑这么远路，来找老板的不痛快，你多包涵吧！劳驾，只当我是白找你要，病人病得沉重，我还得赶紧回去。”这个堂倌他根本不打算开门，听外边的人口称是乡下人，离着城市很远，跟他说了不三不四的，他依然毫不动怒，当堂倌的全是嬉笑惯了，他把怒火一消，反倒逞起伶牙俐齿来，笑了一声道：“你反倒很能尽孝，不用说这是你媳妇病得厉害，不为她你不能半夜跑几十里路，来给她买吃食，她也太馋点儿了，你买的是什么吧？”这人一口宁波土音，他说出这两样菜来，万胜刀刘汉英听着全不懂。堂倌一声冷笑道：“对不起！老乡，我们这小馆里从来没预备过，趁早请，我们明早还得起呢。”当时外面的人立刻换了一种声调，暴喊了一声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韩二爷好言好语拿着钱这么央求你，你还随便怒骂我，我又不还言。小子们错翻了眼皮，我要见识见识你。”砰的一脚，把两扇门踹开。这个堂倌王阿宝站得离门又近。他认为门关着，说什么你进不来。这小子这个苦子找得可够瞧的，还仗着门一响，他一仰头算是把脸闪开，这两扇门往里一猛开，把他撞出两步来，摔在地上，来人已经挺身而入。
账桌子上管账的先生和里边收拾着家伙的另一个伙计，全惊喊着，这是怎么回事？可是看到来人，已经全呆了。此人年岁不大，不过二十几岁的光景，身材高，猿臂蜂腰，浓眉巨目，长得这种相貌，不着急时已经够叫人看着他流露着武勇之气，这一皱眉瞪眼，脸上带着一脸杀气。万胜刀刘汉英听到了堂倌的刻薄话，也是十分不满，只为他们顺情顺理地伺候自己，他们又是故意和一个乡愚开玩笑，自己何必多管闲事。赶到此人把门踹开，堂倌摔在地上，他这种动作，声势过壮，万胜刀刘汉英正在举着酒杯，凑到唇边，也吓了一跳，一哆嗦把酒洒了一前襟。万胜刀刘汉英总是公门中人，任凭历练多年多么老辣，也有些那公门中的气习，走到什么地方，不肯吃亏，把酒杯往桌上一摔，刚要站起来，过去问问他，何必这么横。赶到往来人脸上这一细看，把酒意全消，立刻清醒，心说：“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是你！”他可是深悔酒杯摔得容易，令来人起疑，好在公门中历练多年，应付变换得快，明是要突起长身的，却把手缩回来，用手抹着自己身上的酒，嗐了声道：“这是图些什么？你们这醉仙居也太不会做买卖了。别管什么时候，照顾你们的人既然到了，你们这儿，他所要的现成费点事给人家预备预备，钱赚了人情也有了。这样菜不现成，可以好言好语把人家打发走。说刻薄话，乡下人一样懂，我看你们是欠教训。”王阿宝刚要发作，听得这位爷，架起炮来往外打，并且此时也真有些理亏了，屋里眼看着还有客人没走，愣告诉人家已经上门睡觉，更没想到一个乡下人有这种武勇的相貌，说不好就许落一顿好打。管账的先生已经离了账桌子，横身拦住这人，赔着笑脸道：“客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时候情实是晚了，灶上的火已经灭了。他们不会讲话，请你多包涵吧！”
这来人冷笑一声道：“打哭哄笑，跟别人使唤去。韩二爷年岁虽轻，江南这些省，全跑到了，跟我弄这套不行。别的我全放得过他，韩二爷的老娘病至垂危，她想这种东西吃，我拿命也得给她换来。这小子张口就是给我媳妇成孝，我也豁出去了，我就落个不孝之子。他就是本地人，我也是本地人，好好地叫他小子把他的娘找出来，当面叫媳妇，咱是一了百了。不然的话，韩二爷要不敢给他落了架了拆卖骨肉，算我姓他的姓。醉仙居你们也就干到今晚吧！”说着话，就要向前动手。堂倌王阿宝欺软怕硬，他只有往后躲。管账先生竭力拦着，一力地央告道：“我给你赔了不是，也就是了。没有别的，老太太病重，你还看在老太太的身上，你所要的菜，就算罚他，不管他想什么法子，也得给你做好。”一边说着，就喝喊着：“阿宝，还不快滚，给韩爷想法子，把菜弄来。不然你也别活，买卖也别干了。”王阿宝得着这个口风，转身跑进后面。其实他们那不是没有所要的菜，情实是嫌麻烦，不愿给做去。这时，管账的先生，竭力地敷衍着这个壮汉。此人恨恨地说道：“今日我便宜了这小子，我为他这种东西，把病人急坏了，太不值得吧。”此时万胜刀刘汉英却装作酒吃多了，抬不起头来的情形，以左肘架在桌上，手扶着头，似乎要睡着。后面厨房中也好歹地把这两件菜打点出来，送了出来。此人把一个竹制的小提盒打开，菜装在里面。管账先生不要钱，他瞪起眼来厉声呵斥：“你们错翻了眼皮，韩二爷花好钱，办顺心事，跟你们找便宜，值不得。我把醉仙居挑了，是另一件事。改天韩二爷有了工夫，还许来找寻找寻他。”管账先生忙不迭地竟自说了价钱，如数收了钱。这个少年转身就走。他一出门，万胜刀刘汉英立刻站起身来，向兜囊中摸出一两多银子，向桌上一扔道：“王阿宝，你别觉着挨一顿骂，被门撞一下子冤枉，今夜你就认便宜吧。漫说是你，连你们开买卖的找出来，也是白吃大亏，往后口头上少说刻薄话。这一两银子拿去，剩下的赏给你小子吧。”王阿宝见刘汉英连酒带菜统共不过四五钱银子，他竟赏了这么多钱。自己不白挨一顿骂，被门撞了这一下子，连忙道谢。刘汉英也不理他，赶紧出了醉仙居。
这一带原本就是关乡市尾地方，到了这种时候，更是冷清的，买卖铺户全收拾上了门板，再没有人出入。万胜刀刘汉英知道那人是奔南下去的，自己紧自追赶下来，脚步还不敢放重了，恐怕被他察觉。原来这个买菜的少年壮汉，也正是捕快刘汉英访拿多日，没有下落的江洋大盗韩震，无意中竟在这里得着他的踪迹，哪还肯叫他再走脱了？离开市镇，所经过的地方，沿着江湾直往西南下来，穿着一处处农田小路，连过了好几个农村、渔村，旷野中一片黑沉沉的。万胜刀刘汉英提着全神，蹑着他的影子，时时地还要隐蔽着自己的身形，怕是被他察觉了。这样直走出约莫三四里的光景，这巨盗韩震脚底下是真轻快，见他竟奔了一个很小的村落前。这个小村还有一道横江汊子，拦在村前有一道小木桥，他并没往桥上走，水汊子不过两丈左右，他竟自飞身纵过去，轻飘飘起落无声。万胜刀刘汉英不住摇头叹息：“这么轻的年岁，竟有这么好的一身武功，走入歧途，失身为匪，真可惜。”自己也要跟踪追过这水汊子去，不过不能跟紧了，总得叫他走远一些。忽然在自己把身形往一排小树后一闪时，木桥旁水坡下竟自闪出一条黑影。他这一现身，万胜刀刘汉英好生惊诧，这是何人？见这人一扬手，向来路上一棵多年的老树上打去，啪嗒地打在上面，竟从树上纵下一人，手脚上也是十分利落，已经到了木桥旁两下聚在处，一打招呼，竟自从桥上过去，直扑这小村内。黑暗中虽则看不真切，万胜刀刘汉英已自疑心：“难道竟有这么凑巧的事么？他们也缀下来了！”容他们走进村口，刘汉英一垫步，纵身蹿过水汊子。因为那两人跟缀进去，是走的村中街道，对这两人没看真切之前，不便打招呼。何况自己来到宁波地面，用公事叫他们协力，和县衙门中一般捕快并没有交情，人心隔肚皮，我先暗暗地看看他们想怎样下手。这时，刘汉英翻到屋面上，自己倒不必找那韩震的贼窝子了，前面这两人必然不会再叫他走开。
当时轻轻翻过十几家民房，一者要提防那江洋巨盗韩震，更要躲避着趟进村来的两个官人。好在这小村没有多大地方，并且散散落落的人家，这里还没有高宅巨第，在屋面上可以看到全村。只见下面那个人扑奔了这南里一个门口，矮矮的一段短墙，里面没有多少房子，那两人竟在这门前停住。万胜刀刘汉英伏身在对面的房上，这时，已然看出所来的果然是县衙门里人，一个是柳德全，一个叫侯胜。这两个在县衙门中，和他们接触过好多次，也是多年的捕快，颇能踩缉案子。见他二人先围着这所小房子转了一周，把形势全看过，出入的道踩好了，两人竟从西墙翻上去，手脚虽然有些笨，没有多轻快的功夫，可是看出是行家，久干这个的了。两个人轻轻溜下房去，刘汉英长身在对面上站起，飘身落在地上，也先走到门口，仔细辨认了辨认，把两旁人家的房子又看了看，西墙紧挨着一条横胡同。刘汉英蹑足轻步，绕向后面，从墙外已经估量出里面只有两进房子。绕到后墙，先侧耳听了听，抬头看了看，墙头上干净，没有防御盗贼的东西，往起一耸身，已经手掳住墙头。刘汉英的轻功极好，这种地方可不敢施展，就是准知道巨盗韩震在屋中，也要提防着柳德全、侯胜两个捕快。所以手攀着墙头，慢慢往上拔着，长身先往里面的屋面上看，有人没有。见房后坡没有一点儿形迹，头过了墙，往墙里看，这正是南正房的后面，只有三间比较高大的南房，靠西南墙角，尚有一小间，下面空疏疏静落落。可是这正房却有后窗，这正是因为南房为上，借着阳光在后山墙开着三个很小的窗户，只有二尺宽、二尺高。刘汉英见里面没有人，手下一用力，一按墙头，一个单抛桃，双足往下一翻，整个身躯飞进墙里，往墙下落去，脚尖一找地，站稳了身形。从这西墙前的夹道，蹑足轻步转过来，看了看，长方形的一道院落，西面有两间厢房，东边却是两棵老槐树，没有房子，有一段屏门，通前面，已然关闭。刘汉英一查形势，不敢往前院再探身了，知道柳德全、侯胜他们那种手脚，绝不敢往正房上翻，定在院中。自己撤身回来，仍然转到房后，听了听靠东间内，有说话的声音。
万胜刀刘汉英抬头往房上看了看，又留神察看着后墙，丝毫没有动静，微一长身，双手已经抓住了窗台的砖口，轻身提气，左胳臂往窗台上一横，立刻把身躯悬住。这后窗上关得挺严，刘汉英用手指沾着口中的唾液，把窗纸轻轻点破，眇一眼往里察看。只见这是三间，是一明两暗，这正是东里间，迎着门有一张床，挂着蚊帐，帐门高高地悬起。外面看着房子不过是乡村种地人家，屋中的一切可就不一样了，所有陈设器皿，完全如富户一样。仔细偏着身子，往床那里看，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仆，正弯着腰，在床前向床上躺着的人一声大声地在问着：“老太太，你现在怎么样？大爷已经回来了，他已在给你老烧粥，你将就吃一些，也可以助助力，提提精神。有大爷在家中，你应该心放宽些，病快好了，有这么个好儿子，是多大福气。”刘汉英这时看出床上躺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婆，鬓发如霜，脸色在灯光下看着更加灰白，一点血色没有，盖着一床红棉被，胸头那里不住地起伏着，动着，喘得很厉害。女仆问了这些话，才听她一边呻吟着，一边说道：“我还吃什么，完了！这口气就好好地断了，不痛快么？我现在能够叫我儿子守在面前，咽这口气，那就是佛菩萨的慈悲了。他整年地不肯在家，这次居然在我重病中，他赶了回来，我死了也闭眼，他也不亏心了。你去，他要弄什么你去做，叫他守在我面前罢，我不知哪一时就完了。”那个女仆道：“老太太，我不是不肯去做，大爷嫌我弄得不精致。自从他回到家来，不怕老太太你喝一口水，他也要亲自斟来，我去招呼他去。”说着话，这女仆撩起门帘出去，跟着听连房中低声说着话，一阵轻悄脚步声，走了进来。
刘汉英见所进来的正是那巨盗韩震，手里托着一个黑木盘子，里面两个细瓷碟子，盛着两样菜，一个小碗，里面是半碗米粥，一个瓷羹匙，一双牙箸。他来到床前，先招呼了声娘，在灯影下分明是看着他才把眼泪拭干，可是这两眼仍然是泪汪汪的，只是强自忍着。他把木盘往床旁茶几上一放，偷偷地用衣袖把两眼拭了拭，赶紧地扭过头来，一手按着床沿，一手把这老婆婆身上盖的被往下掀了掀，伸手把老婆婆的一只干枯的右手拉住，口中低声招呼道：“娘，怎么今天药服了还不见好？娘是哪里不舒服？仔细说与我，明天一早我再接一个好大夫，给你老治。娘，你白天告诉我的菜我全买来了，做得很好。现在也热好了，烧的稀粥正可口，你多少吃一些。”那老婆婆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道：“傻孩子，不要听我信口胡说了，我说完了，我自己丝毫不记得，你还指望着我好么？我实在地不行了。我不是一天半天的病，整年地把我扔在家中，你说你在外面保镖护院，我不断地听到人家背后猜疑，你不定在外面做些什么事了。我们虽然是庄稼上人，在这双柳塘，咱们也是住了三四辈了。你祖父、父亲虽则好练武，一生可是安分守己，没有做过一点犯法作恶的事。我从五十一岁，你爹爹死去，整整地二十年的工夫，熬着你长大成人。我总想你守在家中，咱们孤儿寡母，有那几亩稻田，不也能够活下去么？你是一时也在家中待不了，我早想给你说个家小，也算是成全这个人家，你不肯听，总推脱年岁尚轻，不在外面创起事业，双柳塘不盖起大片住宅来，你不肯成家。你说的是有志气的话，我就是你这么一个儿子，又不肯过于和你争执。可是娘年岁一年比一年老，你把我扔在家中，我不屈你的心。不错，你很知道疼我，可是你一年不回家，一月半月短短日期的孝心，哪抵得过一年半载的想儿的痛苦？还算是好，居然在我这次病痛中，你还赶回双柳塘。韩震，娘已经不成了，你在我未死这前，告诉我究竟你在外边干些什么？”
韩震被他母亲问得只是落泪，迟迟钝钝地说道：“娘，你老不必这么追问，我实在是在江宁地面跟人家一块儿干镖局子，买卖很好，哪一年全赚钱。你老别听街坊邻居那种闲言闲语，那全是气人有，笑人无。我要不是因为我爹爹死后卖那几亩田地，受到了邻近那个大地主周三槐他的轻薄，看不起我们，我还不出门呢。实告诉娘，我安心要把双柳塘附近的田地，全买过来，那才称心如愿。儿子自知对于娘身上不孝了，只是我天生来的性情，我受不惯人家的轻视，明是扔下有年岁的娘远离家乡，太以不对，但是我心中怀着兴家主业之念，逼迫我不得不走。如今我算是赎不过这个罪来了。娘只要好了，我从此再不出门。”那老婆婆又喘了一阵，似乎哭，可没有泪，干号了两声，断断续续道：“你后悔也晚了，娘是不能等待的。”这巨盗韩震竟自哭起来。那老婆婆虽然到了这种时候，依然是心痛爱子，却连连招呼他：“韩震，你尽自哭会子有什么用？不要难过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七十全过了，不算寿短，哪有百年不散的筵席？别难过，你把粥拿来，我喝两口稀的。”那韩震赶紧把拉着他娘的手撒开，把木盘子端过来，放在床边，把那半碗粥端起来，用羹匙舀了些，放到自己唇边，尝了尝，然后送到他娘的口边，可是喂了半天，只送进了一些米汁，哪里还咽得下去？
万胜刀刘汉英，见那巨盗韩震此时虽不出声，却是泪落如雨，滴在那饭碗中好几点。刘汉英不禁暗中叹息：“这真是意外的奇事，他所做的案情，惊天动地，在那醉仙居酒馆中，对付堂倌那种武气的情形，真能把活人劈了。哪想到他回到家中，变作了绵羊一样，对待他母亲一片真诚的依恋，在他一点的小小举动上，看出他是纯真的孝子。这种人若是身入法网，他的案情过重，非把脑袋要掉了不可。既然落到我眼中，我若把这种孝子拿办到衙门去，我居心何忍？我想到我是守法安分人，当初我老娘死时，我还没有这样尽心，我不嫌亏心么？”此时，这个捕快刘汉英被这巨盗韩震这种行为感动得却有些实不忍下手了，可是自己经过杭州府领了海捕公文下来，在知府面前发下狂言大话，对于这件案子要死命一力承当，定要把这匪首缉捕归案。“自己若不能把他亲手捞回去，我还怎能再回到浙江省省城？不过我不做亏心事，以天理人情，要饶了这个孝子一命。但是这本地面捕快们已然跟缀上，他们焉肯放手？我虽不亲手杀他，可是落在他们手中，我又焉能再救他？不还是一样么？”想到这里，自己是十分为难，退到墙边。
忽然在那夹道内有轻微的响动，刘汉英赶紧隐身在暗处，见正是本县的两个捕快柳德全、侯胜，一前一后，翻出了墙去。刘汉英又惊又喜，难道真个天从人愿，他两人自知力量不够，要回来调兵，这时我正可把他放走。立刻间往起微一长身，抓住墙头，轻身提气，慢慢往上拔，探着半个脸，往墙外看时，只见这两人并未走开，在那里低声商量，只听那柳德全说道：“你赶快返回去，他们大约在老虎桥附近有人，最少我们有五个人才能动手。并且原办刘汉英未至，咱们动手，把这人拾下来，自然是脸面有光。先给那原办人一个难堪，叫他看看宁波地面，不尽是无能之辈。可是咱若把差事办砸了，劳而无功，丢人现眼，可就人算头一份了。千万地把咱衙门里手底下利落的，找出两个来，那时自能够伸手把他拾下来。快去快去，我这里把着他，这回也绝不致再走了，因为他那老娘病在垂危，他绝不肯舍却待死的娘，这时再走开。”那侯胜道：“露脸现眼可全在这一回了，你这里盯住了，一二里的道路，没有多大工夫就可回来。”那侯胜匆匆走去，立刻见那柳德全一转身，刘汉英却飘身落在墙下，往东南角一纵身，柳德全已翻上墙来，这时他却反奔这南房的后窗。
刘汉英赶紧一纵身，从东墙下转到前院，在大槐树下隐住身躯。这时，忽然听得上房屋中，那巨盗韩震带着哭声连连招呼：“娘，你可千万再多活几时，叫儿子也稍微地赎赎罪，我也太不孝了，请你再多留两日，我也好舒舒服服地给你老人家打点一切。现在只有这口棺木，叫我哪里去给你老买殓葬的衣物？”他的话夹着哭声，似乎那老太太情势已然危险。刘汉英纵身到窗下，见窗上已有现成的纸孔，往里看时，只见巨盗韩震跪在那里，仍然拉着老娘的手不放，脸却背在了床边上，不住地哭着。那么一团杀气的绿林道，此时却变得如同一个依恋着母亲的小儿一般，哭声悲惨。那个女仆都也进来，到床头看了看，也叹息着，却向巨盗韩震招呼：“大爷，你不必痴心妄想，老太太不能活了。你看这情形，也就在这一时半刻之间，她的痰已经上来，还是想法子，赶紧预备罢。”韩震拭着泪站起道：“这真把我急死，我娘只养这么个不孝儿子，我不能常常侍奉在面前，临到她垂危之时，我能赶到了，我应该怎样好好地预备身后事，只是全来不及了。到现在，只有一口棺木，不能好好地给她老人家预备一份寿衣衾被，叫我怎不急死？”女仆听着有些不大明白，和韩震说道：“大爷，你不要这么傻，那有什么要紧？依我看，老太太就是有个好歹，我们先把她老人家做好了的小衣服没有穿过的，先给她穿上，停放起来。明天早晨，大爷只要不疼钱，你不可以挑着样子买么？”韩震摇摇头道：“只怕由不得我了。”女仆因为伺候老太太多年，还是问：“这是什么意思？”韩震摇摇头，答道：“你不必问了，我是另有难言之事，这实在是我一身难赎之罪。”
刘汉英可不敢再耽搁下去，因为只要那侯胜一返回来，他再想走可不容易了。想到这里，见巨盗韩震正从里间出来，他是住连房去，刘汉英知道他此时虽已知道他的案情过重，地面已在踩缉他，只是他只疼惜要咽气的老娘，竟自神志昏乱，前后适全有人六眼偷窥，丝毫并不觉察。刘汉英趁着他走到堂屋，手中早换好了一块灰片，把门微一开，抬手向他身上打去。刘汉英一纵身，已到了槐树上，手中可还扣着一块灰片。这巨盗韩震蓦然一瞥之下，他竟自猛纵出屋来，略往院中一察看，忽然自己唉了一声道：“我现在还怕些什么？只要容我把老娘打点完了，我韩震追随老母于地下也就完了，我不愿再活下去了！”自言自语着，竟要转身进屋。捕头刘汉英在槐树上抖手把那灰片又打上房去。这一来，巨盗韩震竟自一拧身，蹿到房上，略一搜寻，翻向后坡。刘汉英认为他无论如何不会再把那暗中伏守在后窗的捕快柳德全放走，哪知他在后面搜寻了一遍，竟自颓然而返。这时，巨盗韩震竟自翻身到院中，屋中那女仆竟自招呼道：“大爷你快来，老太太不好。”韩震一跺脚，恨声说道：“朋友们，如若真到了，我姓韩的认头打官司。可是得容我把生身慈母打点入了殓，我是甘受国法处治。若是这么短短的时候全不容我，咱们可走着瞧了，我临完也要再弄几条命案。姓韩的是好朋友，说了就算。”他向空发了这几句话，闯进屋中。就在这时，屋中一阵阵喊：“娘……娘……你就这么狠心走了，我可对不过娘了。”跟着一阵号啕痛哭。
这位捕头刘汉英见这巨盗韩震，他搜寻并非不紧，自己暗中示警叫他知道已有人来到这里，向他下手。可是柳德全并没有多快的功夫，他竟会隐藏得这么快，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了。万胜刀刘汉英从暗影中腾身而起，飞扑上正房的西山墙，手提檐头，全身先不往上长，慢慢地往上轻翻，见前坡一带无人，身躯翻上房坡，用“滚脊爬坡”之法，脚下不露一点声息，手底下尤其是轻巧异常，从山墙边上直翻到屋脊。这才发现本县的捕快柳德全，他才从后墙翻进来。万胜刀刘汉英容他翻下墙去，看清了他没往正房上翻上来，自己飘身仍落在西山墙下，蹑足轻步转到了正房西暗间前，隔窗往里察看时，果然巨盗韩震的母亲在这短时间中已经一瞑不视，韩震在万分悲痛更带着十分慌张之下，手底下已经有些摸什么不是什么了。那个女仆着帮他把衣服给这位老太太找出来，正在收拾打点，用家中原有的衣服，给死者更换了。这时，万胜刀刘汉英他虽眼看着屋中，可留神着四外，突然听得房后咚的一声，自己暗叹一声：“今夜的事，真不知结果如何，本县的捕快们已到眼前，是非动手不可了。”跟着先把自己身形掩蔽起，他翻到了两间西厢房的后坡。这里比较着黑暗，更留神看外面，恐怕有人闯了进来，立刻把屋面的瓦片揭了，拾几片，放在手下。
就在这时，从正房的东西夹道已经有人过来，头一个从西边转过来的，正是本县捕头张玉海。往东边转出来的，自己尚不知姓名，微微长身往后面察看。墙头上尚有三条黑影晃动，稍一迟延，街门那里也有了声音，前面正是那送信的捕快侯胜。他们除了进来动手的四个人，暗中还有两个，一个在后墙，一个在门道上，暗中把守。万胜刀刘汉英认为：“他们手下这么严厉，巨盗韩震虽有一身本领，在这惊惶悲痛之下，一个应付不当，非落在他们手中不可了。”可是见这所圈过来的四个，全是蹑足轻步，分明是不敢明着叫阵。虽则布置好了，单打独斗，他们一个不成，有两个已经到了上房门口，各把手底下的短家伙掣到手中。那捕头张玉海向手下弟兄俯耳低声嘱咐了几句。他们就这样行动，但屋中是丝毫没有觉察，因为他在屋中挪移着家具什物，似乎已感到生趣毫无，把那动用的东西，随手抛掷，所以外边任凭捕捉他的怎样布置，他哪还听得见？巨盗韩震此时已如网内之鱼。万胜刀刘汉英虽看出本县捕快下手的动作，是已经商量好了动手的方法，可是准知道巨盗韩震也不是就那么容易收拾的。
猛然间，那捕快侯胜和一个同手弟兄把风门突然往外一甩，两人是同时蹿进屋中。这也正是那巨盗韩震，正到了堂屋中，背着身子自己来搬动迎面摆的桌椅，是预备收拾开一切的陈设，好预备办理他死去老娘的身后事。这两个捕快，一闯了进来，一个是猛往他身上一扑，双手往韩震的上半身一圈，为是把他两只胳臂拢住，那侯胜一把明晃晃的手叉子从侧面往韩震的腿上猛扎。这韩震是赤手空拳。门外还有他们捕头张玉海带着一个弟兄，也就要跟踪而入。捕快们拿贼办案，把底踩好的，这种门户未关闯这种明窑，凭他们手底下的熟练巧快，十个有九个逃不出他们手去。韩震心情惊乱之下，他可也知道有人暗中已经到了，风门一开，人已经到身躯后转过来，他正是一俯身去搬一个椅子，已经被捕快把双臂拢住，侯胜的手叉子也到。这巨盗韩震他往右一晃身，一把抱住他的捕快，随着他的身躯，甩出一步来，虽则双臂围住，可是他的腕子上仍然能动作。侯胜的手叉子，不是往他下身扎，这就是捕快们吃亏的地方了，不敢往死处招呼，还得顾全着留活口。韩震此时已经是什么全不顾了，这只椅子往左猛一甩，正砸在侯胜的身上。更是同时身躯猛然往下一矮，他把全身力量贯到双臂上，猛往外一炸，那捕快既是抱住了匪徒，只要一松手，自己就算没命，可是韩震的力大，他又是一身的好功夫，竟把他双臂一括，反把捕快的两手抓住。他猛然又一低头，两肩头一用力，脊背往上一绷，好厉害的身法，竟把抱他这个捕快从他背后头下脚上倒翻向门口，砰的一声，撞在了门框上，在往地上一落时，已摔得头破血出，两只腕子完全戳伤。
那韩震已一耸身，他是想往外闯。捕头张玉海和他手下两个弟兄，陈勇见韩震一往外闯，张玉海是一条软鞭，陈勇是一对手叉子，迎头软鞭向韩震就砸。韩震往左一撤身，一腿向捕头张玉海踹去。那捕快陈勇见自己的伙伴已经有两个受伤，此时再不管什么叫拿死的拿活的了，两把手叉子，一上一下往巨盗韩震的右肩头左肋下猛往外一遮，喝声：“看下吧。”他手底下这么疾，这么快。那韩震一脚踹出去，捕头张玉海已然一撤步闪开。韩震听得背后又递过家伙来，他右肩头往前一闪，徐勇右手的叉子递空，可是左手叉子已然扎在巨盗韩震的左肋后。手叉子已然扎上，韩震只哼了一声并没喊出来，幸尔他往前一闪右肩头时，身躯晃动，手叉子是向右斜出去的，算是没扎入肋骨内，可是伤势很重。就这样他依然忍痛，左脚一踹，往外猛然一伸，一个扁脚踹，竟把那捕快陈勇踹出三四步去，摔在地上。可是捕头张玉海手中的软鞭已然又翻过来，竟向巨盗韩震反缠。韩震往下一俯身，他这条软鞭又是一个“怪蟒翻身”，往下矮着身躯，向巨盗韩震双腿上便卷。韩震此时左肋上的伤痕已然发作，半身的动转不灵，这一软鞭要是缠上，就算完全落在张玉海的手中。可是软鞭还没递到，从西厢房上猛然打过两片瓦来，正砸在张玉海的右臂上，把他这一鞭之力完全卸了。
张玉海见还有匪徒的余党暗中相助，他立刻大声招呼弟兄们一齐上，叫把守在街门和墙上的捕快一齐扑下来，取三面包围的形势，任凭巨盗怎么猛勇，无奈他身上有伤痕，不能尽自支持。这时，宁波本地的捕快也是破出死命非要把他办着了，不能再叫他逃出手去。这一来，全抱着拼命的心情，来势极为凶猛，他们可是安心下狠手，要把这巨盗韩震好歹地先撂在这儿，把懒筋给他挑了，反正把他交个活口。在这种情势危急之下，这小院中好厉害的凶杀恶斗，刀光闪闪，时时发出叱咤喝骂之声。动手之间，巨盗韩震身上可又连落了两处伤痕，已经一身血迹。这时捕快已经连倒下三个，只有那张玉海捕头和他带来的最凶猛一个捕快，名叫胡玉，他这两把手叉子十分凶猛，力大不怕死，韩震可吃了大亏。猛然间那张玉海的软鞭竟又兜着了巨盗韩震的左腿，他用力一甩腕子，那韩震脚下一用力，他下过站桥的功夫，竟自绷住，没被他兜躺下。可是那捕快胡玉从背后猛然两把手叉子一块儿往巨盗韩震的左右胯骨上猛戳。韩震转身已经来不及，刀尖子在眼角一扫下，知道已到，就把双手往自己背后猛一插，往外一扫，胡玉的手叉子虽被荡开，可是胡玉也撞过来，猛然地身躯硬往韩震的背上一扑。他身量又高，力气又足，这一来巨盗韩震负伤之下，再也无法施展避免，两人的身躯一同往地上扑去。那捕快胡玉，他的两把手叉子往里一合，可真要下毒手，他是不管是什么东西，竟先要把韩震振得不能挣扎。何况一边还有一个捕头张玉海，正在翻转身来，接应胡玉。
这时，槐树下猛喝了声“打”，这张玉海一回头，这两片瓦一片砸在他右肩头，一片砸在他胸膛上，这次受伤甚重，已经摔在地上，晕死过去。可是那胡玉也挨了一瓦，他的后脑海已经被这一瓦砸碎，鲜血四溅，立时死去。他是正压在韩震的身上，被韩震猛力挣脱，挺身站起，把胡玉的两把手叉子抓起来。他趁此要把受伤未死的完全了结了，自己好料理完了死去的老母，赶紧脱身。他头一个就奔了捕头张玉海，槐树下有人发话道：“韩震，要想逃命不许你动手。我已救了你的性命，你若是好汉子，不要疑心，墙外有话和你讲。”韩震知道有人救了他，若不是暗中有人接应自己，这条命早就没有了，心里还疑心：“这是外面的江湖同道不忍自己落在官人的手中，这么慷慨相救，眼前就是恩人。他既有救我之心，焉能再有不放我走之意？”遂答了声：“恩公，任凭你吩咐，我随你到墙外。”一条黑影从槐树下纵身而起，蹿上了东墙头。韩震论现在的伤痕，浑身是血，不能再全身用力了，因为力量用得越大，伤痕是疼得越厉害。可是眼前是救命的人。咬牙跟踪而上，飘身落在下面，那人已在墙下等候。
韩震来到近前，把一对手叉子合在右手中，向此人面前一跪，叩头说道：“恩人，你不止于救了我韩震的命，你成全了我这不孝子，最后对于养育之恩未报的老娘，死后尽到一点做儿子的心。我这一生，这条性命全交给恩公你吧。恩公你贵姓大名？”这现身的正是万胜刀刘汉英，忙答道：“此时我要告诉你姓名，恐怕你不信我肯这么救你。我实告诉你，韩震，谁非人子？谁无父母？你今夜的情形，从醉仙居到你家中，我始终跟缀着你，把你所行所为我看了个明明白白。我服气你一个失身为匪、杀人越货强盗，对你生身母有这种孝心。只是你走错了道路，你若立志学好，只凭你这样孝子，从哪条道路也能闯一番事业出来。现在论你的案情，已经不能再叫你再逃出法网，最后拒捕杀差，韩震你落个强盗之名，落个身首异处。你觉着你孝心老母，对得过天地，你错了。那慈爱母亲，死后的阴魂，也不愿意再见你这一身血腥的逆子。你现在悔也不悔？”
韩震被万胜刀刘汉英这几句话说得哭出声来，说道：“恩公，你这番话，比救我的命还重。只是我安心做好人，总不再做这杀人越货的勾当，国法许我么？案情饶我么？我死后没脸见我老娘了。恩公，你救我救到底，我把我老娘的尸身成殓起来，我自行饮刃自裁，到阴间慢慢去赎罪罢。”万胜刀刘汉英应声说道：“韩震，你不要哭，低声些，官人没全死，稍有变化，你逃不出宁波去。果然口能应心，你可知，屠刀放下，立地成佛，可是你我这样人，不会成仙成佛，只要回心向善，痛改前非，自能化去一切罪恶，叫你做个安善良民。起来，你的事可不能耽搁，这宁波地面，遍地全是捕拿你的官人。你去吧，带着气没死的，捆起来放在厢房里，不得杀害他们，你现在已是安善良民，只是我不能见他们，这是要紧的事。赶紧把你老娘盛殓起来，我跟你逃走。”巨盗韩震叩着响头道：“恩公，你就是醉仙居那个客人？我不认识你，你究竟是何人？这么舍身来救我。”刘汉英道：“你不必问，回头到了屋中把灯光点起，我给你看一点东西，你也就知我是何人了。我在槐树下等着你，移挪他们，越快越好。”韩震不敢再问，一同翻进墙中，捕头刘汉英仍然隐身在槐树下。
巨盗韩震他按照着捕头刘汉英所嘱咐的话，把那受伤的还能挣扎的用绳捆绑，全搭进了西房内。刘汉英这才走过来向上房一指，随着他一同走进屋中，堂屋中灯烛已然熄灭，转到东间，床上停着巨盗韩震他死去母亲的死尸，那个女仆已吓得堆在床侧，抖身打战。巨盗韩震先向女仆招呼了声：“妈妈，你不要害怕！是有匪徒想来抢我们，已经全被我打跑了。这还有朋友来帮忙料理，你那样叫人看着多笑话！”女仆挣扎着站了起来，看了看万胜刀刘汉英，又瞧了瞧他们大爷韩震，见他满身血迹，好似凶神附体，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巨盗韩震紧催着她，叫她出去给老太太找应用的东西。容得女仆出屋，巨盗韩震往地上一跪，向万胜刀刘汉英道：“恩人！我现在还是求你把尊姓大名告诉我。往后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无论如何，不把我母亲打点入土，我至死不能离开家中。我将来万一有逃生之望，对于恩人此番相救，我韩震至死不忘。”说到这儿，连连叩头。
刘汉英看着床上躺的死尸，虽则人已绝气，可是那份慈祥的面貌，不但不起恐惧之心，反倒存了一分敬爱之意。遂把巨盗韩震伸手拉起，说道：“韩震，你不必和我客气，你过来。”韩震赶忙站起走到灯下，万胜刀刘汉英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把这纸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带着朱印监护封套。韩震一看这种东西，心就跳起来。万胜刀刘汉英把里面的一张海捕公文取出来，把它打开，向韩震道：“你可认识字？”巨盗韩震忙答道：“我倒也念过几年书，不过识字不多。”
万胜刀刘汉英把这张海捕公文，送到他手中，韩震一看，正是浙江杭州府知府衙开的一份紧急海捕公事，勒限令捕头刘汉英捕拿自己归案，各府州县全得一体协助。巨盗韩震虽说是闯荡江湖，胆大不怕事，究竟是邪不侵正，此时竟自吓得手也有些发颤了，捧着这份海捕公文，二次跪在地上，叩头说道：“原来你老是杭州城名捕头刘汉英老爷。我身犯国家王法，有多少案情全是我一手所为。这一案开在刘老爷名下，今夜你竟肯这样保全我，没有别的，刘老爷，你既开恩于前，还望你成全我于后。只冲着你这种大仁大义，只要容我把我母亲葬埋之后，我情愿意随你到杭州投案，这场官司我打了。”刘汉英慌忙把他拉起，把海捕公文藏在身边，正颜厉色地说道：“韩震你起来，你不用这样想，今夜你认识了我万胜刀刘汉英是个何如人就是了。我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说得到，做得到，言行一致，绝不会口是心非，我不能说了不算。我要有叫你投案打官司的心，我就不肯这么做了。你要知姓刘的现在是什么罪名，我这份捕头，不是干了一年半载，我已经三十多年，如今我竟自为救你把本县官人捕快打伤数名，我已经比你的罪名大了，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还想我能回去么？六扇门里再没有我立足之地，我只得远走高飞，从此公官中算是没有我这一号。”这巨盗韩震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感激涕零，哭着说道：“刘老爷！”刘汉英忙摆手道：“韩震不许你这么招呼，这老爷二字，足可以把我脑袋要去。我也是练武的，你招呼我句刘师傅，不比较好听么？”韩震忙答道：“刘师傅！俗语说恩重如山，你这样对我的比山还重，你为我把个人的前程扔掉，身犯国法，逼得你逃走江湖，埋名隐姓，叫我韩震活下去。我虽则失身为匪，我也是血性男儿，你为我这样舍了自己功名富贵事业，我拿什么报答你？”
刘汉英道：“韩震这些废话，不必多说。我和你素不相识，我讨限出来，应当在限期内把你捞回去。只是我来到这里，看到你身为绿林，还不忘孝母，你的孝心，出自真诚，漫说人看得出，鬼神也要保护你了。我不亏心，我还没做绿林，不是盗匪，我还不能像你在生身之母身上行孝道。只为你这一点孝心，把我刘汉英感动了，我情愿舍身相救。至于我的事，你不必替我想，六扇门里这碗饭，我早就不想吃了，借着你这个机会，也算给我洗手。现在韩震你可要知道，事情紧急，不容迟缓尽自耽搁。只要宁波地面的官人二次来到，只怕你我全不易脱身了。现在要紧的是成全了你这点孝心，既是棺木早已买好，我帮着你赶紧把你母亲盛殓起来。现在你要明白，通达权变，草草葬埋，总算尽到你的心。把这件事办完，随着我离开宁波地面，往后的事，再加商量。只要有一点差错，不能走脱，我的心白尽了，你落个身首异处，也对不过你死去的母亲，这个理你定然明白。”
这天晚间，船停在荒江野岸，管船的走进舱来，满面笑容向沙天龙道：“再有三天就离开广西境了，沙师傅你究竟想奔哪里？如若看得起我这个朋友，你可有说与我，咱们早做个打算才好。”沙天龙听了这管船的话，慨然说道：“老哥是一个真肝胆的人，我有什么不放心？何况你和周林又全有交情，一路上你热心帮我的忙，已经十分明白。我叔侄的情况，我们现在完全没逃出仇人的掌握，一个常走江湖的，眼睛不会空了，是好朋友怎么会看不出来？我打算入湖南境，可是究竟奔哪里？到现在我是毫无把握。”管船的问沙天龙道：“现在算是就离开广西省境，这眼前算出桂江，转进湘江，大致要不妨事了。对于你们的事，我虽也不十分清楚，可是我周林兄弟谆谆嘱咐我，你们的仇人是水旱两面，可是一入湖南境，我们常在水面的这种界线还分得清楚，船帮的帮口不同，外帮船在湖南境内，再想横行，他得找出好样儿的来还许我。你自管放心，可是诚如你的话，行踪隐秘，还是陆地上比较着好。你别以为大江里行船，走了对面可以躲藏，诚如沙老师你所说，航船上的信息太快，你叔侄的情形十分扎眼，你这么个江湖客，带着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哥儿，走到哪里也容易叫人疑心。我看入湘江之后，你赶紧登陆，找个隐迹潜踪之地。”沙天龙点点头，向管船的说道：“好吧，就依老哥的嘱咐，自要一入湘江，我赶紧登岸。”
管船的道：“沙师傅，你真个一点投奔的地方没有？”沙天龙道：“朋友相见以诚，我们叔侄既以性命相托，哪好在你老哥面前说些假话？”这时，管船的却答道：“既是这样，我倒有一个很好的所在。沙老师，如若投到那里，一时不致再被仇人发觉。入湘江找一个隐蔽的码头，上了陆地后，你直奔衡山外岭，那里有两个山口，一个叫独山口，一个叫盘松岗。你经盘松岗进去，叔侄们多受些辛苦了，不要坐爬山虎，免得在他们口中留下踪迹，衡山是有名的地方，沿山一带人家很多。从盘松岗进去，可以顺着山道走，约莫有七八里之遥，这可到了衡山第四峰。有一股横山道，是往北走，不管它好走不好走，方向不要错了，多咱你找到了有一座五指峰，远看去，形如一个手掌立在那儿。在五指峰后，有一个极隐秘的山场，那里倒聚集着二三十户人家，自耕自食，几乎是跟外界不通音信，很好的地方。可是你到了那里，要格外小心，恐怕他们不信你是好人，易生误会，反有了麻烦。那里住着一个姓韩的名叫韩震，此人年岁不大，现在大约也就是三十余岁吧，很是武勇粗豪，找得此人，你只和他说：‘三湘船户’打发你去的，叫他好好地给你找安身之处。他定能收留下你叔侄，还能保护一切。”
铁砂掌沙天龙虽是一个久走江湖的风尘客，听到管船的说出这个地方，指出这个人来，以及所找他的情形，有许多不近人情之处，没有一个帖，没有一点信物，就凭他的一句话，我们叔侄就能求得到安身之地，这可近于离奇了。不过察言观色，管船的说这话时，郑重十分，那种慷慨任侠的情形，尤其是上他船以来没见过的神色，心中一动，已经了然了，这个管船的他绝不是在水面上吃这碗饭的出身了。此人定也有一番不能告诉人的事迹。叫我所找的那韩震，定也是个非常人。这种江湖道上只要对方不肯细说就不宜紧着追问，立时点头答应道：“好吧，承老哥你这么慷慨帮忙，我沙天龙是信得及的，我们定照你的话投奔衡山五指峰后。”这管船的更不再多说，立刻退出舱去。这种离奇的遇合，沙天龙反倒翻来覆去经夜未眠。
天还没亮，船已移动，旁边所停的小渔船中，上面的人还在高卧未醒。赶到红日东升，已走出十余里来，一帆风顺，居然没有什么阻隔，已入了湘江的水路。到了第四天，在衡阳境的三林坞口，把船停住，正是一个傍晚时间。这管船的丝毫不再迟延，向沙天龙道：“沙师傅，我不再留你，这时正好是你登岸之时。你在这里登岸之后，这里是小码头，可也有店房，这里下船，这里投店，终觉稍差。我送你几步，沿着江岸往西北走出去二里之遥，是个横江汊子，那里名叫陶家营，到那里投店万无一失。歇息一夜，明早，早早地起身，赶奔衡山外岭，也就是一天的道路好走吧。”沙天龙此时已经是豁出去了，是祸是福，只好是听天由命，听从管船的嘱咐，背着金郎，提着小包裹，临出舱前，却把早预备好的主母所遗留小金锞子扔在了船舱内。管船的微微一笑，向沙天龙道：“沙师傅，还要再付一份船价么？”沙天龙道：“不是那种意思，我已领了盛情，伙计们辛辛苦苦，我一个常在外跑的人，难道这一点心意都没有么？”管船的点头道：“我不招呼他们了，不谢你了。”在黑影中往跳板上走上岸来，沿着江边往前走，管船的道路极熟，所经过的地方，全是躲开江岸上有人的地方，渐渐地经过几个小镇甸，转奔一个港汊子，管船的站住，用手一指道：“沙师傅，你顺着这条路走，绝无一差，到那陶家营投店去吧。”说着，他从腰中掏出一个小包塞在沙天龙手中，说道：“沙师傅，你到店中，把里面的东西看一看，也就明白了。你到了五指峰后，找到韩震，照着我的话说了。他小子于你叔侄敢有迟疑，或是不尽心把你叔侄安置一个好所在，你把包儿里那件东西拿出来，交与他吧。他若是对于你叔侄不起疑，你要好好收藏，将来还要还给我呢。”
铁砂掌沙天龙把这小包接过来，收入囊中，向这管船的慨然说道：“蒙老兄你这么对我叔侄关心，我们能有了安身之处，果然地避开了仇人，只要我沙天龙能够有再回广州城之日，我定要叫我这遭逢不幸的侄儿给老兄供长生禄位。”管船的道：“老兄不要这么折磨我了，你看到了我那小包儿内所写的东西，你也就明白我是如何人了。我或者也许能够活下去，看到你们叔侄为铁狮王重整旧业，为小哥儿全家报仇。那时我也许亲自找到广州城，求你们收留我一个无倚无靠、漂泊江湖的人。可是世上的事哪能预料？谁又知道将来又能怎样？或者我们今日一别，再没有见面之时，也是未可定的事。沙老哥，咱们这次相遇，这也算一段缘法，不必把它放在心中。我把这江湖上的一切，早看成了过眼云烟。我还算不错，和我们那位韩老弟分手后，我身边还有几个钱，买了这条江船，吃上这碗饭，倒也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你们叔侄赶紧去吧。”沙天龙听到他最后这番话，说得带着十分沉痛，只是对于他的身世不明，也无法做什么安慰，两下里黯然作别，各自东西。管船的回转他的船上去。
沙天龙背着金郎，直奔陶家营，在大安店落店。这里果然是一个偏僻地方，没有多少客人，直到夜静更深，把金郎安置得睡下，屋门关好，沙天龙把那管船的所赠与的小包儿打开了，仔细一看里面的东西，惊骇十分。原来这管船的他姓齐，并非真姓。他是七八年前在浙江杭州府名捕快万胜刀刘汉英的化名。当初早已闻名杭州府这位捕快，不止于在本省里办过多少惊天动地的案子，江南江北，若干年间只要出了什么缠手的案情，无法捕拿的巨盗，常常地请出他去，就能把这案圆上。想不到此人竟自隐姓埋名，流落在长江一带。所投奔的人韩震，倒是真名，他是江浙两省最厉害的一个江洋大盗，年岁极轻，不知得什么人传授一身软硬的功夫。他在浙江省内连做了几案，更有杀伤事主的情形。被害的事主，很有势力的人，因为不能破案，竟自和浙江省该管的地方官为起难来，那情形就是只要案不给圆上，杭州府、钱塘县，全别想干了。那事主要凭力量叫他们挪动挪动。这一来不止于府县吃不住劲，连巡抚那里也立时勒限破案，不然，恐怕连巡抚全要担了处分。杭州府遂派了万胜刀刘汉英带着海捕公文，厚赏了官银路费，叫他一个月内，无论如何得把案破了，把这江洋巨盗韩震捕拿归案。并且公事上非常便利，浙江省全省的各府州县全要尽力协助，就是他走到哪里，全可请该处的地面马步快三班帮助动手。这种海捕公文的力量可大了，知府亲自好言地安慰着刘汉英，只要这案办下来，要禀明了本省巡抚，请官家格外地奖励，府衙里更赏假半年，由知府的俸银项下，单偿给他半年饷银。这种对待本衙门的捕头，是历任的知府没见过的举动。万胜刀刘汉英他当面向知府叩谢过恩典，请知府只管放心，一月内准能够把这名巨盗解到杭州府，既或是他出了省，也叫他逃不出手去。他领了海捕公文，刘汉英他是孤身一人，在这里当差多年，就住在府衙中，倒是毫无牵挂地立时离开府衙。
他已经知道这巨盗韩震已离开杭州府地面，各处里踩探他。经过十几天后，已经侦得他的踪迹，知道他落在宁波地面，那是一个海滨之地。刘汉英不敢迟延，紧自追赶下来，暗地访查。只是他行踪很是隐秘，地方官也得着了上司衙门的公事，在他本境内要严密查拿这个巨盗韩震。这时刘汉英一到来，虽没找着韩震的准踪迹，从各方探查之下，知道准落在本县境内，并没走脱。他是单人独骑来的，一看宁波地面的形势，万胜刀刘汉英有些不敢大意了，有几个地方是水码头，自己一人照顾不过来，必须各处全安好了桩，才好下手挤他。若是不布置好了，恐怕一个走漏风声，叫他从海道上走了，就不易再收拾他了。刘汉英只好在本地面衙门挂号，呈验海捕公文，请求派人协助。没出本省省境，无论哪一个地面官，也不敢不用全份的力量帮他，遂调集了马捕快三班，完全给万胜刀刘汉英引见了，叫他随意调动。万胜刀刘汉英遂分拨了本地的捕快，凡是他看出得安桩的地方，全派人安桩把守。那巨盗韩震年龄、相貌、五官的特征，完全开得清清楚楚，叫安桩的人记清楚了。只要见着他，看出他要去码头离开本地时，若是不能下手动他，只暗中跟缀着，一面派人赶紧回来报告，千万可别冒昧动手，一个捕拿不住，把他闹惊了，再一离宁波，可就不易再拾他了。海捕公文只有一个月的期限，务必请弟兄们小心为是。本地面的官人们对于这个案子，也愿意在本地办下来，一者能得到很好的奖赏，二来在原办面前也算是露脸，立刻全分头散去，各人安桩。万胜刀刘汉英他每日仍在密密踩探着，只是明明地知道他入了宁波境内，可是他竟销声匿迹，一时间竟找不出线索来。这本地面虽是一个极富庶的地方，自己各处连查了好几夜，依然没有一点线索，各处安桩的也绝没见他离开县境，这一来万胜刀刘汉英可有些十分着急了。他从来出去踩探案件，是单打独斗，不带一个人。
天色傍晚时，闷闷不乐地正走到这市镇的口上，靠市镇边上一家酒馆前，见这家收拾得十分干净，窗子满支起，窗外有两张条桌摆着十几碗米酒，放着两条长凳。窗子里边一色的黑漆桌，小方凳子，满罩着布套，擦抹得十分干净，里面客人寥寥，门外也只有两个粗汉，坐在那儿喝江米酒。万胜刀刘汉英信步走进酒馆中，见纱橱中摆着十几种酒菜，一多半是这本地名产腊味，盛腊味的器皿又干净又精致。刘汉英遂指点着叫堂馆给自己配几样，要了一斤远年花雕，坐在靠窗口一张桌上自斟自饮。看着市镇口来往的人，想到个人的事，心里十分烦闷。可是他越烦越喝，越喝心里越烦，想到：“海捕公文的期限已经剩了五六天。干了二十多年的捕快，就没有遇上这么扎手的案子，真若是限期满了，不能交案，万胜刀刘汉英这一回就算是完了。这真是瓦罐不离井口破，久惯办案的终究是毁在案情上，这也是报应。好在我既无父母，又无妻子，非把我迫得落个弃差逃走不可了。”他这时连续喝了两个半斤，时候已经大了，人家两三拨客人全吃完酒，馆中只剩他一人，堂倌过来问他添酒添菜就催促他。刘汉英有了几分酒意，瞪着眼，向堂倌呵斥道：“你忙什么？我这酒瘾没过完，你想睡觉睡你的去。”堂倌看出他是官面上的人，赔着笑脸躲开。可是时候着实不早，早已起了更，伙计们赔着笑脸说道：“客人你可别多疑，是往外撵你老。我们门板上了，里边可得收拾会子，账桌上也得算账，慢慢地喝着。因为这时再有客人进来，火已经全灭了，菜不全，酒不好温，不是反找不痛快么？”万胜刀刘汉英点点头道：“这还像话，我喝我的，你们干你们的，咱们谁也别碍谁的事。”堂倌们对于他也没有办法了，收拾了一切，把桌案擦抹净，地上打扫干净，门板上好，门也关上。万胜刀刘汉英他此时也绝不是还想坐着再喝多少酒，只是在忧闷之下，心里感到万分愤懑：“我二十年的功夫，总算是成过名露过脸，栽在这场事上，杭州城再别想回去了。尤其是这两天出来访寻得丝毫没有头绪，真要是就这么抖手一走，又不甘心。分明是踩探他落在这里，各码头上又全安置了人，也不会飞出宁波地面。自己不走回到衙门中，全是一般陌生的朋友，真觉难堪。”所以他故意地和醉仙居堂倌们这么纠缠不休。
忽然外边一人喘吁吁地及门而止，自言自语道：“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他说着却在敲着门板，招呼道：“老板劳你驾，把门开开吧，我买一点菜。”里面堂倌被万胜刀刘汉英纠缠得已经是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此时听到外面真个有人还在叫门买菜，他立刻走到门口，却不去开门，隔着门丧声丧气地说道：“你这人没长眼睛，门板上了你还要买菜？你是这会儿吃到明天早晨？炉灶已经火全灭了，为你一人打夜作，这图些什么呢？请你照顾别人，我们要睡觉了。”外面的人听得堂倌这话，居然不动怒，却霭然和气地说道：“老板，你先别着急，不长眼怎么找到醉仙居？谁叫我离着城市太远，病人又想这种东西，想得厉害。他要是早说，我不就可以白天来了么。谁也不愿意深更半夜跑这么远路，来找老板的不痛快，你多包涵吧！劳驾，只当我是白找你要，病人病得沉重，我还得赶紧回去。”这个堂倌他根本不打算开门，听外边的人口称是乡下人，离着城市很远，跟他说了不三不四的，他依然毫不动怒，当堂倌的全是嬉笑惯了，他把怒火一消，反倒逞起伶牙俐齿来，笑了一声道：“你反倒很能尽孝，不用说这是你媳妇病得厉害，不为她你不能半夜跑几十里路，来给她买吃食，她也太馋点儿了，你买的是什么吧？”这人一口宁波土音，他说出这两样菜来，万胜刀刘汉英听着全不懂。堂倌一声冷笑道：“对不起！老乡，我们这小馆里从来没预备过，趁早请，我们明早还得起呢。”当时外面的人立刻换了一种声调，暴喊了一声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韩二爷好言好语拿着钱这么央求你，你还随便怒骂我，我又不还言。小子们错翻了眼皮，我要见识见识你。”砰的一脚，把两扇门踹开。这个堂倌王阿宝站得离门又近。他认为门关着，说什么你进不来。这小子这个苦子找得可够瞧的，还仗着门一响，他一仰头算是把脸闪开，这两扇门往里一猛开，把他撞出两步来，摔在地上，来人已经挺身而入。
账桌子上管账的先生和里边收拾着家伙的另一个伙计，全惊喊着，这是怎么回事？可是看到来人，已经全呆了。此人年岁不大，不过二十几岁的光景，身材高，猿臂蜂腰，浓眉巨目，长得这种相貌，不着急时已经够叫人看着他流露着武勇之气，这一皱眉瞪眼，脸上带着一脸杀气。万胜刀刘汉英听到了堂倌的刻薄话，也是十分不满，只为他们顺情顺理地伺候自己，他们又是故意和一个乡愚开玩笑，自己何必多管闲事。赶到此人把门踹开，堂倌摔在地上，他这种动作，声势过壮，万胜刀刘汉英正在举着酒杯，凑到唇边，也吓了一跳，一哆嗦把酒洒了一前襟。万胜刀刘汉英总是公门中人，任凭历练多年多么老辣，也有些那公门中的气习，走到什么地方，不肯吃亏，把酒杯往桌上一摔，刚要站起来，过去问问他，何必这么横。赶到往来人脸上这一细看，把酒意全消，立刻清醒，心说：“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是你！”他可是深悔酒杯摔得容易，令来人起疑，好在公门中历练多年，应付变换得快，明是要突起长身的，却把手缩回来，用手抹着自己身上的酒，嗐了声道：“这是图些什么？你们这醉仙居也太不会做买卖了。别管什么时候，照顾你们的人既然到了，你们这儿，他所要的现成费点事给人家预备预备，钱赚了人情也有了。这样菜不现成，可以好言好语把人家打发走。说刻薄话，乡下人一样懂，我看你们是欠教训。”王阿宝刚要发作，听得这位爷，架起炮来往外打，并且此时也真有些理亏了，屋里眼看着还有客人没走，愣告诉人家已经上门睡觉，更没想到一个乡下人有这种武勇的相貌，说不好就许落一顿好打。管账的先生已经离了账桌子，横身拦住这人，赔着笑脸道：“客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时候情实是晚了，灶上的火已经灭了。他们不会讲话，请你多包涵吧！”
这来人冷笑一声道：“打哭哄笑，跟别人使唤去。韩二爷年岁虽轻，江南这些省，全跑到了，跟我弄这套不行。别的我全放得过他，韩二爷的老娘病至垂危，她想这种东西吃，我拿命也得给她换来。这小子张口就是给我媳妇成孝，我也豁出去了，我就落个不孝之子。他就是本地人，我也是本地人，好好地叫他小子把他的娘找出来，当面叫媳妇，咱是一了百了。不然的话，韩二爷要不敢给他落了架了拆卖骨肉，算我姓他的姓。醉仙居你们也就干到今晚吧！”说着话，就要向前动手。堂倌王阿宝欺软怕硬，他只有往后躲。管账先生竭力拦着，一力地央告道：“我给你赔了不是，也就是了。没有别的，老太太病重，你还看在老太太的身上，你所要的菜，就算罚他，不管他想什么法子，也得给你做好。”一边说着，就喝喊着：“阿宝，还不快滚，给韩爷想法子，把菜弄来。不然你也别活，买卖也别干了。”王阿宝得着这个口风，转身跑进后面。其实他们那不是没有所要的菜，情实是嫌麻烦，不愿给做去。这时，管账的先生，竭力地敷衍着这个壮汉。此人恨恨地说道：“今日我便宜了这小子，我为他这种东西，把病人急坏了，太不值得吧。”此时万胜刀刘汉英却装作酒吃多了，抬不起头来的情形，以左肘架在桌上，手扶着头，似乎要睡着。后面厨房中也好歹地把这两件菜打点出来，送了出来。此人把一个竹制的小提盒打开，菜装在里面。管账先生不要钱，他瞪起眼来厉声呵斥：“你们错翻了眼皮，韩二爷花好钱，办顺心事，跟你们找便宜，值不得。我把醉仙居挑了，是另一件事。改天韩二爷有了工夫，还许来找寻找寻他。”管账先生忙不迭地竟自说了价钱，如数收了钱。这个少年转身就走。他一出门，万胜刀刘汉英立刻站起身来，向兜囊中摸出一两多银子，向桌上一扔道：“王阿宝，你别觉着挨一顿骂，被门撞一下子冤枉，今夜你就认便宜吧。漫说是你，连你们开买卖的找出来，也是白吃大亏，往后口头上少说刻薄话。这一两银子拿去，剩下的赏给你小子吧。”王阿宝见刘汉英连酒带菜统共不过四五钱银子，他竟赏了这么多钱。自己不白挨一顿骂，被门撞了这一下子，连忙道谢。刘汉英也不理他，赶紧出了醉仙居。
这一带原本就是关乡市尾地方，到了这种时候，更是冷清的，买卖铺户全收拾上了门板，再没有人出入。万胜刀刘汉英知道那人是奔南下去的，自己紧自追赶下来，脚步还不敢放重了，恐怕被他察觉。原来这个买菜的少年壮汉，也正是捕快刘汉英访拿多日，没有下落的江洋大盗韩震，无意中竟在这里得着他的踪迹，哪还肯叫他再走脱了？离开市镇，所经过的地方，沿着江湾直往西南下来，穿着一处处农田小路，连过了好几个农村、渔村，旷野中一片黑沉沉的。万胜刀刘汉英提着全神，蹑着他的影子，时时地还要隐蔽着自己的身形，怕是被他察觉了。这样直走出约莫三四里的光景，这巨盗韩震脚底下是真轻快，见他竟奔了一个很小的村落前。这个小村还有一道横江汊子，拦在村前有一道小木桥，他并没往桥上走，水汊子不过两丈左右，他竟自飞身纵过去，轻飘飘起落无声。万胜刀刘汉英不住摇头叹息：“这么轻的年岁，竟有这么好的一身武功，走入歧途，失身为匪，真可惜。”自己也要跟踪追过这水汊子去，不过不能跟紧了，总得叫他走远一些。忽然在自己把身形往一排小树后一闪时，木桥旁水坡下竟自闪出一条黑影。他这一现身，万胜刀刘汉英好生惊诧，这是何人？见这人一扬手，向来路上一棵多年的老树上打去，啪嗒地打在上面，竟从树上纵下一人，手脚上也是十分利落，已经到了木桥旁两下聚在处，一打招呼，竟自从桥上过去，直扑这小村内。黑暗中虽则看不真切，万胜刀刘汉英已自疑心：“难道竟有这么凑巧的事么？他们也缀下来了！”容他们走进村口，刘汉英一垫步，纵身蹿过水汊子。因为那两人跟缀进去，是走的村中街道，对这两人没看真切之前，不便打招呼。何况自己来到宁波地面，用公事叫他们协力，和县衙门中一般捕快并没有交情，人心隔肚皮，我先暗暗地看看他们想怎样下手。这时，刘汉英翻到屋面上，自己倒不必找那韩震的贼窝子了，前面这两人必然不会再叫他走开。
当时轻轻翻过十几家民房，一者要提防那江洋巨盗韩震，更要躲避着趟进村来的两个官人。好在这小村没有多大地方，并且散散落落的人家，这里还没有高宅巨第，在屋面上可以看到全村。只见下面那个人扑奔了这南里一个门口，矮矮的一段短墙，里面没有多少房子，那两人竟在这门前停住。万胜刀刘汉英伏身在对面的房上，这时，已然看出所来的果然是县衙门里人，一个是柳德全，一个叫侯胜。这两个在县衙门中，和他们接触过好多次，也是多年的捕快，颇能踩缉案子。见他二人先围着这所小房子转了一周，把形势全看过，出入的道踩好了，两人竟从西墙翻上去，手脚虽然有些笨，没有多轻快的功夫，可是看出是行家，久干这个的了。两个人轻轻溜下房去，刘汉英长身在对面上站起，飘身落在地上，也先走到门口，仔细辨认了辨认，把两旁人家的房子又看了看，西墙紧挨着一条横胡同。刘汉英蹑足轻步，绕向后面，从墙外已经估量出里面只有两进房子。绕到后墙，先侧耳听了听，抬头看了看，墙头上干净，没有防御盗贼的东西，往起一耸身，已经手掳住墙头。刘汉英的轻功极好，这种地方可不敢施展，就是准知道巨盗韩震在屋中，也要提防着柳德全、侯胜两个捕快。所以手攀着墙头，慢慢往上拔着，长身先往里面的屋面上看，有人没有。见房后坡没有一点儿形迹，头过了墙，往墙里看，这正是南正房的后面，只有三间比较高大的南房，靠西南墙角，尚有一小间，下面空疏疏静落落。可是这正房却有后窗，这正是因为南房为上，借着阳光在后山墙开着三个很小的窗户，只有二尺宽、二尺高。刘汉英见里面没有人，手下一用力，一按墙头，一个单抛桃，双足往下一翻，整个身躯飞进墙里，往墙下落去，脚尖一找地，站稳了身形。从这西墙前的夹道，蹑足轻步转过来，看了看，长方形的一道院落，西面有两间厢房，东边却是两棵老槐树，没有房子，有一段屏门，通前面，已然关闭。刘汉英一查形势，不敢往前院再探身了，知道柳德全、侯胜他们那种手脚，绝不敢往正房上翻，定在院中。自己撤身回来，仍然转到房后，听了听靠东间内，有说话的声音。
万胜刀刘汉英抬头往房上看了看，又留神察看着后墙，丝毫没有动静，微一长身，双手已经抓住了窗台的砖口，轻身提气，左胳臂往窗台上一横，立刻把身躯悬住。这后窗上关得挺严，刘汉英用手指沾着口中的唾液，把窗纸轻轻点破，眇一眼往里察看。只见这是三间，是一明两暗，这正是东里间，迎着门有一张床，挂着蚊帐，帐门高高地悬起。外面看着房子不过是乡村种地人家，屋中的一切可就不一样了，所有陈设器皿，完全如富户一样。仔细偏着身子，往床那里看，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仆，正弯着腰，在床前向床上躺着的人一声大声地在问着：“老太太，你现在怎么样？大爷已经回来了，他已在给你老烧粥，你将就吃一些，也可以助助力，提提精神。有大爷在家中，你应该心放宽些，病快好了，有这么个好儿子，是多大福气。”刘汉英这时看出床上躺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婆，鬓发如霜，脸色在灯光下看着更加灰白，一点血色没有，盖着一床红棉被，胸头那里不住地起伏着，动着，喘得很厉害。女仆问了这些话，才听她一边呻吟着，一边说道：“我还吃什么，完了！这口气就好好地断了，不痛快么？我现在能够叫我儿子守在面前，咽这口气，那就是佛菩萨的慈悲了。他整年地不肯在家，这次居然在我重病中，他赶了回来，我死了也闭眼，他也不亏心了。你去，他要弄什么你去做，叫他守在我面前罢，我不知哪一时就完了。”那个女仆道：“老太太，我不是不肯去做，大爷嫌我弄得不精致。自从他回到家来，不怕老太太你喝一口水，他也要亲自斟来，我去招呼他去。”说着话，这女仆撩起门帘出去，跟着听连房中低声说着话，一阵轻悄脚步声，走了进来。
刘汉英见所进来的正是那巨盗韩震，手里托着一个黑木盘子，里面两个细瓷碟子，盛着两样菜，一个小碗，里面是半碗米粥，一个瓷羹匙，一双牙箸。他来到床前，先招呼了声娘，在灯影下分明是看着他才把眼泪拭干，可是这两眼仍然是泪汪汪的，只是强自忍着。他把木盘往床旁茶几上一放，偷偷地用衣袖把两眼拭了拭，赶紧地扭过头来，一手按着床沿，一手把这老婆婆身上盖的被往下掀了掀，伸手把老婆婆的一只干枯的右手拉住，口中低声招呼道：“娘，怎么今天药服了还不见好？娘是哪里不舒服？仔细说与我，明天一早我再接一个好大夫，给你老治。娘，你白天告诉我的菜我全买来了，做得很好。现在也热好了，烧的稀粥正可口，你多少吃一些。”那老婆婆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道：“傻孩子，不要听我信口胡说了，我说完了，我自己丝毫不记得，你还指望着我好么？我实在地不行了。我不是一天半天的病，整年地把我扔在家中，你说你在外面保镖护院，我不断地听到人家背后猜疑，你不定在外面做些什么事了。我们虽然是庄稼上人，在这双柳塘，咱们也是住了三四辈了。你祖父、父亲虽则好练武，一生可是安分守己，没有做过一点犯法作恶的事。我从五十一岁，你爹爹死去，整整地二十年的工夫，熬着你长大成人。我总想你守在家中，咱们孤儿寡母，有那几亩稻田，不也能够活下去么？你是一时也在家中待不了，我早想给你说个家小，也算是成全这个人家，你不肯听，总推脱年岁尚轻，不在外面创起事业，双柳塘不盖起大片住宅来，你不肯成家。你说的是有志气的话，我就是你这么一个儿子，又不肯过于和你争执。可是娘年岁一年比一年老，你把我扔在家中，我不屈你的心。不错，你很知道疼我，可是你一年不回家，一月半月短短日期的孝心，哪抵得过一年半载的想儿的痛苦？还算是好，居然在我这次病痛中，你还赶回双柳塘。韩震，娘已经不成了，你在我未死这前，告诉我究竟你在外边干些什么？”
韩震被他母亲问得只是落泪，迟迟钝钝地说道：“娘，你老不必这么追问，我实在是在江宁地面跟人家一块儿干镖局子，买卖很好，哪一年全赚钱。你老别听街坊邻居那种闲言闲语，那全是气人有，笑人无。我要不是因为我爹爹死后卖那几亩田地，受到了邻近那个大地主周三槐他的轻薄，看不起我们，我还不出门呢。实告诉娘，我安心要把双柳塘附近的田地，全买过来，那才称心如愿。儿子自知对于娘身上不孝了，只是我天生来的性情，我受不惯人家的轻视，明是扔下有年岁的娘远离家乡，太以不对，但是我心中怀着兴家主业之念，逼迫我不得不走。如今我算是赎不过这个罪来了。娘只要好了，我从此再不出门。”那老婆婆又喘了一阵，似乎哭，可没有泪，干号了两声，断断续续道：“你后悔也晚了，娘是不能等待的。”这巨盗韩震竟自哭起来。那老婆婆虽然到了这种时候，依然是心痛爱子，却连连招呼他：“韩震，你尽自哭会子有什么用？不要难过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七十全过了，不算寿短，哪有百年不散的筵席？别难过，你把粥拿来，我喝两口稀的。”那韩震赶紧把拉着他娘的手撒开，把木盘子端过来，放在床边，把那半碗粥端起来，用羹匙舀了些，放到自己唇边，尝了尝，然后送到他娘的口边，可是喂了半天，只送进了一些米汁，哪里还咽得下去？
万胜刀刘汉英，见那巨盗韩震此时虽不出声，却是泪落如雨，滴在那饭碗中好几点。刘汉英不禁暗中叹息：“这真是意外的奇事，他所做的案情，惊天动地，在那醉仙居酒馆中，对付堂倌那种武气的情形，真能把活人劈了。哪想到他回到家中，变作了绵羊一样，对待他母亲一片真诚的依恋，在他一点的小小举动上，看出他是纯真的孝子。这种人若是身入法网，他的案情过重，非把脑袋要掉了不可。既然落到我眼中，我若把这种孝子拿办到衙门去，我居心何忍？我想到我是守法安分人，当初我老娘死时，我还没有这样尽心，我不嫌亏心么？”此时，这个捕快刘汉英被这巨盗韩震这种行为感动得却有些实不忍下手了，可是自己经过杭州府领了海捕公文下来，在知府面前发下狂言大话，对于这件案子要死命一力承当，定要把这匪首缉捕归案。“自己若不能把他亲手捞回去，我还怎能再回到浙江省省城？不过我不做亏心事，以天理人情，要饶了这个孝子一命。但是这本地面捕快们已然跟缀上，他们焉肯放手？我虽不亲手杀他，可是落在他们手中，我又焉能再救他？不还是一样么？”想到这里，自己是十分为难，退到墙边。
忽然在那夹道内有轻微的响动，刘汉英赶紧隐身在暗处，见正是本县的两个捕快柳德全、侯胜，一前一后，翻出了墙去。刘汉英又惊又喜，难道真个天从人愿，他两人自知力量不够，要回来调兵，这时我正可把他放走。立刻间往起微一长身，抓住墙头，轻身提气，慢慢往上拔，探着半个脸，往墙外看时，只见这两人并未走开，在那里低声商量，只听那柳德全说道：“你赶快返回去，他们大约在老虎桥附近有人，最少我们有五个人才能动手。并且原办刘汉英未至，咱们动手，把这人拾下来，自然是脸面有光。先给那原办人一个难堪，叫他看看宁波地面，不尽是无能之辈。可是咱若把差事办砸了，劳而无功，丢人现眼，可就人算头一份了。千万地把咱衙门里手底下利落的，找出两个来，那时自能够伸手把他拾下来。快去快去，我这里把着他，这回也绝不致再走了，因为他那老娘病在垂危，他绝不肯舍却待死的娘，这时再走开。”那侯胜道：“露脸现眼可全在这一回了，你这里盯住了，一二里的道路，没有多大工夫就可回来。”那侯胜匆匆走去，立刻见那柳德全一转身，刘汉英却飘身落在墙下，往东南角一纵身，柳德全已翻上墙来，这时他却反奔这南房的后窗。
刘汉英赶紧一纵身，从东墙下转到前院，在大槐树下隐住身躯。这时，忽然听得上房屋中，那巨盗韩震带着哭声连连招呼：“娘，你可千万再多活几时，叫儿子也稍微地赎赎罪，我也太不孝了，请你再多留两日，我也好舒舒服服地给你老人家打点一切。现在只有这口棺木，叫我哪里去给你老买殓葬的衣物？”他的话夹着哭声，似乎那老太太情势已然危险。刘汉英纵身到窗下，见窗上已有现成的纸孔，往里看时，只见巨盗韩震跪在那里，仍然拉着老娘的手不放，脸却背在了床边上，不住地哭着。那么一团杀气的绿林道，此时却变得如同一个依恋着母亲的小儿一般，哭声悲惨。那个女仆都也进来，到床头看了看，也叹息着，却向巨盗韩震招呼：“大爷，你不必痴心妄想，老太太不能活了。你看这情形，也就在这一时半刻之间，她的痰已经上来，还是想法子，赶紧预备罢。”韩震拭着泪站起道：“这真把我急死，我娘只养这么个不孝儿子，我不能常常侍奉在面前，临到她垂危之时，我能赶到了，我应该怎样好好地预备身后事，只是全来不及了。到现在，只有一口棺木，不能好好地给她老人家预备一份寿衣衾被，叫我怎不急死？”女仆听着有些不大明白，和韩震说道：“大爷，你不要这么傻，那有什么要紧？依我看，老太太就是有个好歹，我们先把她老人家做好了的小衣服没有穿过的，先给她穿上，停放起来。明天早晨，大爷只要不疼钱，你不可以挑着样子买么？”韩震摇摇头道：“只怕由不得我了。”女仆因为伺候老太太多年，还是问：“这是什么意思？”韩震摇摇头，答道：“你不必问了，我是另有难言之事，这实在是我一身难赎之罪。”
刘汉英可不敢再耽搁下去，因为只要那侯胜一返回来，他再想走可不容易了。想到这里，见巨盗韩震正从里间出来，他是住连房去，刘汉英知道他此时虽已知道他的案情过重，地面已在踩缉他，只是他只疼惜要咽气的老娘，竟自神志昏乱，前后适全有人六眼偷窥，丝毫并不觉察。刘汉英趁着他走到堂屋，手中早换好了一块灰片，把门微一开，抬手向他身上打去。刘汉英一纵身，已到了槐树上，手中可还扣着一块灰片。这巨盗韩震蓦然一瞥之下，他竟自猛纵出屋来，略往院中一察看，忽然自己唉了一声道：“我现在还怕些什么？只要容我把老娘打点完了，我韩震追随老母于地下也就完了，我不愿再活下去了！”自言自语着，竟要转身进屋。捕头刘汉英在槐树上抖手把那灰片又打上房去。这一来，巨盗韩震竟自一拧身，蹿到房上，略一搜寻，翻向后坡。刘汉英认为他无论如何不会再把那暗中伏守在后窗的捕快柳德全放走，哪知他在后面搜寻了一遍，竟自颓然而返。这时，巨盗韩震竟自翻身到院中，屋中那女仆竟自招呼道：“大爷你快来，老太太不好。”韩震一跺脚，恨声说道：“朋友们，如若真到了，我姓韩的认头打官司。可是得容我把生身慈母打点入了殓，我是甘受国法处治。若是这么短短的时候全不容我，咱们可走着瞧了，我临完也要再弄几条命案。姓韩的是好朋友，说了就算。”他向空发了这几句话，闯进屋中。就在这时，屋中一阵阵喊：“娘……娘……你就这么狠心走了，我可对不过娘了。”跟着一阵号啕痛哭。
这位捕头刘汉英见这巨盗韩震，他搜寻并非不紧，自己暗中示警叫他知道已有人来到这里，向他下手。可是柳德全并没有多快的功夫，他竟会隐藏得这么快，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了。万胜刀刘汉英从暗影中腾身而起，飞扑上正房的西山墙，手提檐头，全身先不往上长，慢慢地往上轻翻，见前坡一带无人，身躯翻上房坡，用“滚脊爬坡”之法，脚下不露一点声息，手底下尤其是轻巧异常，从山墙边上直翻到屋脊。这才发现本县的捕快柳德全，他才从后墙翻进来。万胜刀刘汉英容他翻下墙去，看清了他没往正房上翻上来，自己飘身仍落在西山墙下，蹑足轻步转到了正房西暗间前，隔窗往里察看时，果然巨盗韩震的母亲在这短时间中已经一瞑不视，韩震在万分悲痛更带着十分慌张之下，手底下已经有些摸什么不是什么了。那个女仆着帮他把衣服给这位老太太找出来，正在收拾打点，用家中原有的衣服，给死者更换了。这时，万胜刀刘汉英他虽眼看着屋中，可留神着四外，突然听得房后咚的一声，自己暗叹一声：“今夜的事，真不知结果如何，本县的捕快们已到眼前，是非动手不可了。”跟着先把自己身形掩蔽起，他翻到了两间西厢房的后坡。这里比较着黑暗，更留神看外面，恐怕有人闯了进来，立刻把屋面的瓦片揭了，拾几片，放在手下。
就在这时，从正房的东西夹道已经有人过来，头一个从西边转过来的，正是本县捕头张玉海。往东边转出来的，自己尚不知姓名，微微长身往后面察看。墙头上尚有三条黑影晃动，稍一迟延，街门那里也有了声音，前面正是那送信的捕快侯胜。他们除了进来动手的四个人，暗中还有两个，一个在后墙，一个在门道上，暗中把守。万胜刀刘汉英认为：“他们手下这么严厉，巨盗韩震虽有一身本领，在这惊惶悲痛之下，一个应付不当，非落在他们手中不可了。”可是见这所圈过来的四个，全是蹑足轻步，分明是不敢明着叫阵。虽则布置好了，单打独斗，他们一个不成，有两个已经到了上房门口，各把手底下的短家伙掣到手中。那捕头张玉海向手下弟兄俯耳低声嘱咐了几句。他们就这样行动，但屋中是丝毫没有觉察，因为他在屋中挪移着家具什物，似乎已感到生趣毫无，把那动用的东西，随手抛掷，所以外边任凭捕捉他的怎样布置，他哪还听得见？巨盗韩震此时已如网内之鱼。万胜刀刘汉英虽看出本县捕快下手的动作，是已经商量好了动手的方法，可是准知道巨盗韩震也不是就那么容易收拾的。
猛然间，那捕快侯胜和一个同手弟兄把风门突然往外一甩，两人是同时蹿进屋中。这也正是那巨盗韩震，正到了堂屋中，背着身子自己来搬动迎面摆的桌椅，是预备收拾开一切的陈设，好预备办理他死去老娘的身后事。这两个捕快，一闯了进来，一个是猛往他身上一扑，双手往韩震的上半身一圈，为是把他两只胳臂拢住，那侯胜一把明晃晃的手叉子从侧面往韩震的腿上猛扎。这韩震是赤手空拳。门外还有他们捕头张玉海带着一个弟兄，也就要跟踪而入。捕快们拿贼办案，把底踩好的，这种门户未关闯这种明窑，凭他们手底下的熟练巧快，十个有九个逃不出他们手去。韩震心情惊乱之下，他可也知道有人暗中已经到了，风门一开，人已经到身躯后转过来，他正是一俯身去搬一个椅子，已经被捕快把双臂拢住，侯胜的手叉子也到。这巨盗韩震他往右一晃身，一把抱住他的捕快，随着他的身躯，甩出一步来，虽则双臂围住，可是他的腕子上仍然能动作。侯胜的手叉子，不是往他下身扎，这就是捕快们吃亏的地方了，不敢往死处招呼，还得顾全着留活口。韩震此时已经是什么全不顾了，这只椅子往左猛一甩，正砸在侯胜的身上。更是同时身躯猛然往下一矮，他把全身力量贯到双臂上，猛往外一炸，那捕快既是抱住了匪徒，只要一松手，自己就算没命，可是韩震的力大，他又是一身的好功夫，竟把他双臂一括，反把捕快的两手抓住。他猛然又一低头，两肩头一用力，脊背往上一绷，好厉害的身法，竟把抱他这个捕快从他背后头下脚上倒翻向门口，砰的一声，撞在了门框上，在往地上一落时，已摔得头破血出，两只腕子完全戳伤。
那韩震已一耸身，他是想往外闯。捕头张玉海和他手下两个弟兄，陈勇见韩震一往外闯，张玉海是一条软鞭，陈勇是一对手叉子，迎头软鞭向韩震就砸。韩震往左一撤身，一腿向捕头张玉海踹去。那捕快陈勇见自己的伙伴已经有两个受伤，此时再不管什么叫拿死的拿活的了，两把手叉子，一上一下往巨盗韩震的右肩头左肋下猛往外一遮，喝声：“看下吧。”他手底下这么疾，这么快。那韩震一脚踹出去，捕头张玉海已然一撤步闪开。韩震听得背后又递过家伙来，他右肩头往前一闪，徐勇右手的叉子递空，可是左手叉子已然扎在巨盗韩震的左肋后。手叉子已然扎上，韩震只哼了一声并没喊出来，幸尔他往前一闪右肩头时，身躯晃动，手叉子是向右斜出去的，算是没扎入肋骨内，可是伤势很重。就这样他依然忍痛，左脚一踹，往外猛然一伸，一个扁脚踹，竟把那捕快陈勇踹出三四步去，摔在地上。可是捕头张玉海手中的软鞭已然又翻过来，竟向巨盗韩震反缠。韩震往下一俯身，他这条软鞭又是一个“怪蟒翻身”，往下矮着身躯，向巨盗韩震双腿上便卷。韩震此时左肋上的伤痕已然发作，半身的动转不灵，这一软鞭要是缠上，就算完全落在张玉海的手中。可是软鞭还没递到，从西厢房上猛然打过两片瓦来，正砸在张玉海的右臂上，把他这一鞭之力完全卸了。
张玉海见还有匪徒的余党暗中相助，他立刻大声招呼弟兄们一齐上，叫把守在街门和墙上的捕快一齐扑下来，取三面包围的形势，任凭巨盗怎么猛勇，无奈他身上有伤痕，不能尽自支持。这时，宁波本地的捕快也是破出死命非要把他办着了，不能再叫他逃出手去。这一来，全抱着拼命的心情，来势极为凶猛，他们可是安心下狠手，要把这巨盗韩震好歹地先撂在这儿，把懒筋给他挑了，反正把他交个活口。在这种情势危急之下，这小院中好厉害的凶杀恶斗，刀光闪闪，时时发出叱咤喝骂之声。动手之间，巨盗韩震身上可又连落了两处伤痕，已经一身血迹。这时捕快已经连倒下三个，只有那张玉海捕头和他带来的最凶猛一个捕快，名叫胡玉，他这两把手叉子十分凶猛，力大不怕死，韩震可吃了大亏。猛然间那张玉海的软鞭竟又兜着了巨盗韩震的左腿，他用力一甩腕子，那韩震脚下一用力，他下过站桥的功夫，竟自绷住，没被他兜躺下。可是那捕快胡玉从背后猛然两把手叉子一块儿往巨盗韩震的左右胯骨上猛戳。韩震转身已经来不及，刀尖子在眼角一扫下，知道已到，就把双手往自己背后猛一插，往外一扫，胡玉的手叉子虽被荡开，可是胡玉也撞过来，猛然地身躯硬往韩震的背上一扑。他身量又高，力气又足，这一来巨盗韩震负伤之下，再也无法施展避免，两人的身躯一同往地上扑去。那捕快胡玉，他的两把手叉子往里一合，可真要下毒手，他是不管是什么东西，竟先要把韩震振得不能挣扎。何况一边还有一个捕头张玉海，正在翻转身来，接应胡玉。
这时，槐树下猛喝了声“打”，这张玉海一回头，这两片瓦一片砸在他右肩头，一片砸在他胸膛上，这次受伤甚重，已经摔在地上，晕死过去。可是那胡玉也挨了一瓦，他的后脑海已经被这一瓦砸碎，鲜血四溅，立时死去。他是正压在韩震的身上，被韩震猛力挣脱，挺身站起，把胡玉的两把手叉子抓起来。他趁此要把受伤未死的完全了结了，自己好料理完了死去的老母，赶紧脱身。他头一个就奔了捕头张玉海，槐树下有人发话道：“韩震，要想逃命不许你动手。我已救了你的性命，你若是好汉子，不要疑心，墙外有话和你讲。”韩震知道有人救了他，若不是暗中有人接应自己，这条命早就没有了，心里还疑心：“这是外面的江湖同道不忍自己落在官人的手中，这么慷慨相救，眼前就是恩人。他既有救我之心，焉能再有不放我走之意？”遂答了声：“恩公，任凭你吩咐，我随你到墙外。”一条黑影从槐树下纵身而起，蹿上了东墙头。韩震论现在的伤痕，浑身是血，不能再全身用力了，因为力量用得越大，伤痕是疼得越厉害。可是眼前是救命的人。咬牙跟踪而上，飘身落在下面，那人已在墙下等候。
韩震来到近前，把一对手叉子合在右手中，向此人面前一跪，叩头说道：“恩人，你不止于救了我韩震的命，你成全了我这不孝子，最后对于养育之恩未报的老娘，死后尽到一点做儿子的心。我这一生，这条性命全交给恩公你吧。恩公你贵姓大名？”这现身的正是万胜刀刘汉英，忙答道：“此时我要告诉你姓名，恐怕你不信我肯这么救你。我实告诉你，韩震，谁非人子？谁无父母？你今夜的情形，从醉仙居到你家中，我始终跟缀着你，把你所行所为我看了个明明白白。我服气你一个失身为匪、杀人越货强盗，对你生身母有这种孝心。只是你走错了道路，你若立志学好，只凭你这样孝子，从哪条道路也能闯一番事业出来。现在论你的案情，已经不能再叫你再逃出法网，最后拒捕杀差，韩震你落个强盗之名，落个身首异处。你觉着你孝心老母，对得过天地，你错了。那慈爱母亲，死后的阴魂，也不愿意再见你这一身血腥的逆子。你现在悔也不悔？”
韩震被万胜刀刘汉英这几句话说得哭出声来，说道：“恩公，你这番话，比救我的命还重。只是我安心做好人，总不再做这杀人越货的勾当，国法许我么？案情饶我么？我死后没脸见我老娘了。恩公，你救我救到底，我把我老娘的尸身成殓起来，我自行饮刃自裁，到阴间慢慢去赎罪罢。”万胜刀刘汉英应声说道：“韩震，你不要哭，低声些，官人没全死，稍有变化，你逃不出宁波去。果然口能应心，你可知，屠刀放下，立地成佛，可是你我这样人，不会成仙成佛，只要回心向善，痛改前非，自能化去一切罪恶，叫你做个安善良民。起来，你的事可不能耽搁，这宁波地面，遍地全是捕拿你的官人。你去吧，带着气没死的，捆起来放在厢房里，不得杀害他们，你现在已是安善良民，只是我不能见他们，这是要紧的事。赶紧把你老娘盛殓起来，我跟你逃走。”巨盗韩震叩着响头道：“恩公，你就是醉仙居那个客人？我不认识你，你究竟是何人？这么舍身来救我。”刘汉英道：“你不必问，回头到了屋中把灯光点起，我给你看一点东西，你也就知我是何人了。我在槐树下等着你，移挪他们，越快越好。”韩震不敢再问，一同翻进墙中，捕头刘汉英仍然隐身在槐树下。
巨盗韩震他按照着捕头刘汉英所嘱咐的话，把那受伤的还能挣扎的用绳捆绑，全搭进了西房内。刘汉英这才走过来向上房一指，随着他一同走进屋中，堂屋中灯烛已然熄灭，转到东间，床上停着巨盗韩震他死去母亲的死尸，那个女仆已吓得堆在床侧，抖身打战。巨盗韩震先向女仆招呼了声：“妈妈，你不要害怕！是有匪徒想来抢我们，已经全被我打跑了。这还有朋友来帮忙料理，你那样叫人看着多笑话！”女仆挣扎着站了起来，看了看万胜刀刘汉英，又瞧了瞧他们大爷韩震，见他满身血迹，好似凶神附体，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巨盗韩震紧催着她，叫她出去给老太太找应用的东西。容得女仆出屋，巨盗韩震往地上一跪，向万胜刀刘汉英道：“恩人！我现在还是求你把尊姓大名告诉我。往后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无论如何，不把我母亲打点入土，我至死不能离开家中。我将来万一有逃生之望，对于恩人此番相救，我韩震至死不忘。”说到这儿，连连叩头。
刘汉英看着床上躺的死尸，虽则人已绝气，可是那份慈祥的面貌，不但不起恐惧之心，反倒存了一分敬爱之意。遂把巨盗韩震伸手拉起，说道：“韩震，你不必和我客气，你过来。”韩震赶忙站起走到灯下，万胜刀刘汉英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把这纸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带着朱印监护封套。韩震一看这种东西，心就跳起来。万胜刀刘汉英把里面的一张海捕公文取出来，把它打开，向韩震道：“你可认识字？”巨盗韩震忙答道：“我倒也念过几年书，不过识字不多。”
万胜刀刘汉英把这张海捕公文，送到他手中，韩震一看，正是浙江杭州府知府衙开的一份紧急海捕公事，勒限令捕头刘汉英捕拿自己归案，各府州县全得一体协助。巨盗韩震虽说是闯荡江湖，胆大不怕事，究竟是邪不侵正，此时竟自吓得手也有些发颤了，捧着这份海捕公文，二次跪在地上，叩头说道：“原来你老是杭州城名捕头刘汉英老爷。我身犯国家王法，有多少案情全是我一手所为。这一案开在刘老爷名下，今夜你竟肯这样保全我，没有别的，刘老爷，你既开恩于前，还望你成全我于后。只冲着你这种大仁大义，只要容我把我母亲葬埋之后，我情愿意随你到杭州投案，这场官司我打了。”刘汉英慌忙把他拉起，把海捕公文藏在身边，正颜厉色地说道：“韩震你起来，你不用这样想，今夜你认识了我万胜刀刘汉英是个何如人就是了。我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说得到，做得到，言行一致，绝不会口是心非，我不能说了不算。我要有叫你投案打官司的心，我就不肯这么做了。你要知姓刘的现在是什么罪名，我这份捕头，不是干了一年半载，我已经三十多年，如今我竟自为救你把本县官人捕快打伤数名，我已经比你的罪名大了，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还想我能回去么？六扇门里再没有我立足之地，我只得远走高飞，从此公官中算是没有我这一号。”这巨盗韩震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感激涕零，哭着说道：“刘老爷！”刘汉英忙摆手道：“韩震不许你这么招呼，这老爷二字，足可以把我脑袋要去。我也是练武的，你招呼我句刘师傅，不比较好听么？”韩震忙答道：“刘师傅！俗语说恩重如山，你这样对我的比山还重，你为我把个人的前程扔掉，身犯国法，逼得你逃走江湖，埋名隐姓，叫我韩震活下去。我虽则失身为匪，我也是血性男儿，你为我这样舍了自己功名富贵事业，我拿什么报答你？”
刘汉英道：“韩震这些废话，不必多说。我和你素不相识，我讨限出来，应当在限期内把你捞回去。只是我来到这里，看到你身为绿林，还不忘孝母，你的孝心，出自真诚，漫说人看得出，鬼神也要保护你了。我不亏心，我还没做绿林，不是盗匪，我还不能像你在生身之母身上行孝道。只为你这一点孝心，把我刘汉英感动了，我情愿舍身相救。至于我的事，你不必替我想，六扇门里这碗饭，我早就不想吃了，借着你这个机会，也算给我洗手。现在韩震你可要知道，事情紧急，不容迟缓尽自耽搁。只要宁波地面的官人二次来到，只怕你我全不易脱身了。现在要紧的是成全了你这点孝心，既是棺木早已买好，我帮着你赶紧把你母亲盛殓起来。现在你要明白，通达权变，草草葬埋，总算尽到你的心。把这件事办完，随着我离开宁波地面，往后的事，再加商量。只要有一点差错，不能走脱，我的心白尽了，你落个身首异处，也对不过你死去的母亲，这个理你定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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