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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义苗娃 感恩护遗骨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骆绛云抬起头来,向沙天龙看了看,招呼道:“沙师傅,我说话的气力不够,你坐在我面前。”沙天龙哪肯就坐下,说道:“主母,你有话尽管说,我听得清。”骆绛云娥眉紧蹙,两眼流下泪来,向沙天龙道:“沙师傅,你不要再顾忌什么男女之嫌了,我已到了最后的一刹那,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讲,你不要误了我的大事。我的话不和你说清了,你们只怕要抱恨无穷了。”沙天龙听他这话,知道是不祥之语,自己只好听从他的吩咐,坐在骆绛云的面前,但是还不肯和主母正对面地坐着,往旁偏了偏,靠金郎这边坐好了。骆绛云道:“沙师傅,我劝你千万不要痴心妄想,我骆绛云再不能走出苗疆了。沙师傅你是久走江湖的武师,什么事你应该看得真、瞧得透、想得开、撂得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从广州拼命逃了出来,为的是什么?沙师傅,不为的给铁狮王保全这个冤家么?我前生孽重,所以到现在,一步一步遭到这样惨报,我不敢怨天怨地,只怨我自己命薄,舍生忘死地逃到苗疆,又遇到这种意外的变故,为我一人,反倒带累得要把铁狮王萧宏这个后代断送了。真要是这样,我虽是把命送了,做鬼也难见我那丈夫。到现在沙师傅你不要难过,我们既然是全为的是保全这个冤家,给姓萧的留一分余荫,我到现在,阳寿已终,这也正是老天成全我们,我死之后,你们倒可以放开手地逃了活命。这要沙师傅你能够把这孩子好歹地抚养成人,能够给他爹爹报仇雪恨。雷州二丑是我们前世冤家、今生对头,我骆绛云化作鬼魂,也不能忘掉这个恶魔。金郎他只要是我们萧家的后代,他不忘了叫爹娘惨死的仇人,我们夫妇死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说到这儿,一阵喘,缓了半晌,才又断断续续说道:“沙师傅,我可不是临死的人能说些好话,来做空言的安慰。你这种肝胆照人,天地鬼神全该加惠你。你对于亡友的身后,拿着一腔热血来保护我们这孤儿寡母,现在我萧家已经算是只剩了这个糊涂孤苦、无知无识的可怜孩子了,只有指望他长大。保全他,叫他活下去,全出于沙师傅你一人之赐。我们萧家门中漫说是我夫妇九泉感恩,连我萧家的三代宗亲,也不能不感激你舍身救人之义。这个孩子你不要把他看作子侄,你把他当作亲生。我过去不敢这样说,沙师傅,你是一个久走江湖的人,我是一个寡妇的身份,我的年岁未老,我被仇家逼迫,跟着你逃亡避祸,我们的心,对得起天地鬼神。我虽早有心叫你收金郎为义子,但是这种话我没有胆量出口,仇家四处潜伏地图谋我,万一有蜚语流言,我骆绛云死无葬身之地了。现在我到了最后的一刹那,我不能把我的心意带到地下去。沙师傅,你把这孩子收在你身旁吧。”

  沙天龙本是坐在斜对面,此时惊惶变色,跪了起来向骆绛云道:“主母请你住口,再不要讲下去。为保全金郎这个小哥儿,我沙天龙粉身碎骨,死而无怨。总镖头生前待我有恩,我是一个落魄江湖的人,他不以下流江湖人待我,所以我沙天龙虽则有一身本领,我有创一番事业的雄心,我也是命运不济,使我落魄江湖,遇到了总镖头,他就是我一生的恩主。主母无论你生死,金郎是我的小主人,我报你萧家的厚恩,我要流尽我一腔热血保全他。这些日来,金郎以叔父待我,我已感觉到万分愧怍,不过为的逃亡避祸,掩人耳目,我只好那样答应下来。主母你现在这样讲,我是绝不承认,我不能欺己负人。主母你再提这件事,我可顾不得许多,铁树寨就是我毙命之地。”骆绛云大放悲声,但是泪已经干了,干号了两声,向沙天龙道:“沙师傅,我不敢再叫你为难,你不要骗我临死的人,你答应了把他作亲生儿子看待了。”沙天龙此时也难过得语不成声,用手按着胸口,哽咽着道:“此心只有天知,你不必惦念这些事了。主母,我求你勉强挣扎着,这铁树寨离凤凰岭还有两站地,你的武功也练了多年,你不能够把最后的力挣扎一下?我们逃开这里到黑鱼河,到那里买一只独木舟,总可以赶到凤凰岭。总然天不叫你活下去,我也想叫你的骸骨葬埋在我们汉人的地界里。你倘若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我何忍把你骸骨抛在这里?主母你想,如果不幸的话,不但没保住你的生命,死后骸骨还抛在苗疆里,真叫我沙天龙抱恨终身,怎能对得起地下亡友?”骆绛云做了个苦笑,向沙天龙道:“沙叔叔,你不必做妄想了,何处黄土不埋人?到这时不必顾忌那些事了。我固然也不愿意把我这孤魂冤鬼抛在苗疆,生遭劫难,死后还和这狰狞的野鬼为邻。但是这铁树寨倒是个清净之地,我这死后的冤魂,在这冷雨凄风之下,等待着你叔侄。你们将来若能够为铁狮王复仇,还会不能把我归骨五羊城么?这只看金郎他是否我的儿子了。”沙天龙此时实在忍不住满腔悲愤,虽是不敢高声,已经涕泗滂沱。金郎和铁娃一左一右,跪在枯草上,全把脸挨着骆绛云的左右臂,哭得抬不起头来。骆绛云看了看铁娃,看了看金郎,一扬头,竟自晕过去。沙天龙不知是悲是愤,竟自厉声招呼道:“主母,难道你就忍心撒手么?你把千斤重担放在我沙天龙的肩头了!”

  这时,骆绛云更被这两个孩子在耳边哭着呼唤,悠悠醒转,把眼又睁开,向沙天龙微把头点了点,招呼道:“沙叔叔,我也不愿走,我尚有万语千言,只怕我说不尽了!”把那无力的左手慢慢抬了起来,把铁娃的肩头抓着,悲声说道:“铁娃,你虽是个苗人,你的天性很好,你和金郎更带来前生的缘分。你这点年岁,就有这样侠肝义胆,我已把你当作亲生看待。现在不能叫沙师傅带你走,你在苗疆好好地等待他们,只要金郎长大学成本领,我叫他把你接到内地,一同生活。只要你们寿命不绝,将来自有聚会之日。好孩子,不要忘了你这金郎弟弟,你不忘记我,更不许把那金环失落,我没有气力和你多说了。”铁娃只是哭,答不出话来。

  骆绛云更把金郎搂在怀中,惨然说道:“苦命的孩子,娘现在管不了你了。你虽然年岁小,但是你很明白,你的命不好,阿爹被仇人所杀,阿娘被他们逼死苗疆。从今后,跟随你沙叔叔逃奔内地,你要好好地听他教训,你不要忘了你生身之父死在广州,尸骨不知有没有?你生身之母,惨死铁树寨,冤魂不能归故里。你沙叔叔不顾自己的性命,把我母子从虎口救出来,阿娘虽然不能活下去,可是你这遍地仇人的萧家后代,全仗沙叔叔他拿性命来跟这般恶魔拼生死了。倘若是你能长大成人,你要知道,我们一家死的活的,受你叔叔大恩,报恩不报恩只在你个人,我管不得你了。你这铁娃哥哥,你更不能把他忘掉,你要记住了,这次从苗酋手中能逃出来,为娘的保全了贞节,为你爹爹铁狮王留了脸面,全出于铁娃他天生的英勇,救了我们。可是娘虽然是终逃不开一死,我能够死在这个地方,这不是很万幸了么?将来你真是铁狮王之子,是骆绛云心爱的娇儿,要好好地立志报仇雪恨。之后,把你这死在苗疆的亲娘骸骨能够运回去和你父亲的尸骨同葬在广州,你就算孝子了。好孩子,我负屈含冤,夫仇未报,子未成丁,埋骨苗疆,有这一件事,挂在我心头,我死后冤魂不会散,我要在这铁树寨等待我的娇儿,多咱盼到了你名成业就,恢复了你死去爹爹的威风,娘的魂归故土,那才是九泉下安生的日子。不论随着沙叔叔到了什么地方,不要忘了你这惨死的亲娘,孤魂无依,在这张眼全是一般面生可怕的苗人,找不着一个亲丁骨肉,那里宾朋受着苦雨凄风。我可是这股子冤魂不会消灭,我要守在这里,等待儿你再到这里时,我定要含着笑随我的亲生子魂返五羊城。”说到这,声音越发微弱了。她这些话金郎有的明白,有的不懂,他可知道阿娘已经是将死的人了,自己慈爱的娘,在这时要撒手离开,金郎哪会舍得?紧紧抓住了骆绛云的衣服,把脸依到骆绛云的胸口,放声痛哭。

  这时,这铁树林中一阵阵风过后,那树的枝叶发出一片沙沙的惨厉之声,从树隙中透进的月色,也显得那么暗淡。更有那巨大的枭鸟,似乎被这哭声惊动起来,振翅腾空,发出那种凄厉的长鸣,树影人影在他们脸前晃动着,越发显得鬼气森森。这时,上边漏进来的月色,整整照满了骆绛云的全身。她喘息了半晌,把金郎紧搂,自己把头低下来,和他脸贴脸,相偎相倚。骆绛云此时何尝舍得爱子,明知道自己也就在刹那之间要撒手去了,才和爱子做最后的留恋。猛然间,把金郎的头搬起,有月色照着,骆绛云看了看金郎的脸,死别生离,是人世间最惨痛的事,骆绛云到了现在,虽然已是万念皆空,但是看到可爱的娇儿,竟也舍不得撒手,干号了两声,眼角流出血来。她忽然用力把金郎推开,向沙天龙一点手,指了指这两个孩子,不住地挥手,但是她手已无力摆动了。这时,沙天龙看她这情形不好,也想着她是在冤愤难伸之下,恐怕是已到了弥留时,她的手握上估计着就不易再撒开,知道主母恐怕吓着爱子和铁娃,自己遂把两手伸开,一手拉起一个来,却悲声说道:“主母,你放心一切,我沙天龙所对你讲的话,若有一点言不由衷,我定遭惨戮。主母,你还有什么话没有?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沙天龙愿替你担承。”骆绛云此时嘴动了动,话已经说不出来,可是牙紧咬着,那惨白的嘴唇更合得挺紧,两眼却不是先前那种散漫无光,眼珠却瞪得挺大,她是想说什么话,张不开口了。在这时,竟见她身躯颤动着,用了很大的力,向自己的腰中摸了一把,随手从衣服下甩出一个小包儿来,当的一声,落在沙天龙的脚下。可是就在这时,她喉间一响,下颏往上一仰,口一张,一股子血水和痰涎喷出二尺多远来,只听她声如鬼嚎,喊着:“楚璧……樊庄……”她喊过这两个名字,竟向树旁倒去。幸亏沙天龙把金郎早已拉向一旁。

  沙天龙此时再也忍耐不住,更顾不得匪党们跟踪蹑迹追到这里。他把两个孩子撒了手,伏身在地上,痛哭起来。铁娃、金郎也全爬到骆绛云的身旁,号啕哭着。沙天龙把这满怀的怨愤,全在这尽情一哭发泄出来。那铁娃正在哭着,忽然跳了起来,抓住了沙天龙的胳膊说道:“沙老师,你不要哭了,我似乎听到了呼哨之声。”沙天龙也觉惊心,主母陈尸未葬,匪党们倘若这时前来,难道叫她死后还得暴露在这铁树寨中?赶忙停住悲声,侧耳听了听,只是这铁树林中风声树声和猿啼鸟鸣,听不真切远处的情形。沙天龙赶忙把金郎拉出来,哄着他道:“你不要再哭了,倘若匪人被我们哭声引到这里,我们全逃不得活命了。我们要赶紧把你阿娘的尸首掩埋上,我们离开这里,不留什么痕迹,免得被匪党们发现了你阿娘的尸身,被他们残毁了,将来你怎能够把你阿娘的骸骨运回去呢?”金郎这时再抬头看了看死去阿娘的脸儿,他终是年岁小,不敢再看了,反倒有些怕。沙天龙把地上所扔的那个包儿拾起,知道这是主母从镖局子逃命所带出来的一点积蓄,保护金郎抚养他长大,岁月悠悠,正有用它之处。

  相度这附近一带,这种地方,想掩埋一个尸体,实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地上全是坚硬的石头,虽有风雨淤积的泥沙,可是没有多深的地方,只不过一二尺,仍然是坚硬的山石。沙天龙很着急的,反而竟束手无策了。无论如何,总得把她葬埋个安全的地方,不叫她尸骨暴露出来。铁娃把他自己的苗刀抄起,向沙天龙道:“沙师傅,你不要为难,这么大的铁树寨哪能没有葬埋主母之地?你只在这眼前寻找,哪会那么凑巧的?”沙天龙听他说得有理,这铁娃更说了声:“沙师傅,你在这里照看着,我给你搜寻一下。”铁娃提着苗刀穿着树隙,往后面去找寻主母埋骨之地。他才走出不多远去,听他哎哟一声,沙天龙吓得惊魂千里,疑心是匪党已经搜寻到这里,铁娃遭了暗算,左手把金郎抱起,右手把九节盘龙棍抖开,才待追过去察看时,听得铁娃招呼道:“沙师傅,这是主母的阴灵保佑,我找着很好的所在呢!”他竟跑了过来,向沙天龙道:“沙师傅,这可真是难得的事,我才穿过五六排树去,险些把我摔死。那里竟有一个已经倒下去的巨树,连石隙中的树根全翻起,整整成了一个巨坑,你随我看看去,把主母埋在那里,有这种千年的古树倒在那,不论多少年也好找。”沙天龙把盘龙棍合起,仍然抱着金郎,随着铁娃前去察看,绕过了一片铁树林,铁娃在头里,一边走一边说道:“沙师傅,你看这种地方,任凭你们仇人怎样搜寻,也不易到了这里。就以我们本身说,到了这种极难辨认的地方,只来过一次,再想找寻过去的痕迹,全不容易。这也是主母的阴灵护佑,竟能够无意中得到隐秘的地方。将来沙师傅和我金郎弟弟重到苗疆,有这棵千年的铁树,三五十年间,绝不会消灭了痕迹。沙师傅你看……”刚说到这,他忙地招呼道:“留神脚下,已经到了地方。”

  果然有一片树木的空隙中,发现了许多的断枝落叶,脚下十分难走,有的地方漏进月光,尚可略辨地上的情形,有的地方树密荫浓,竟自无从察看道路,好在眼前已经看出这就到了铁娃所说的所在,因为眼前这一带有好几棵较矮的铁树,虽未折断,业已是倾倒。铁娃已经站住,容沙天龙到了近前,说道:“沙师傅,你看这不是很好的所在么?”果然眼前一株两三个人合围的巨树向前倒去,有丈余宽的地面,碎石树根全掀起来,树根拔起处有丈余长、数尺深的一个深坑。沙天龙不住点头向铁娃道:“这种所在,万难找到,这真是我们总镖头和主母阴灵不散,默默中把你引到这里。也正是他们自己保护了自己,这种节烈的妇人,死后不致叫她尸骨再暴露,并且这一带若是埋起来,只要不被雨水积潦所浸,尸骨足可以保全多年……”说到这,想到胳膊上所挎的金郎,沙天龙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不再说下去。因为他年岁太小,将来的事遥遥无期,是否真能完成主母的心愿,自己也毫无把握,前途如何,不敢再预定了。当时看完这个地方,向铁娃道:“我们既然已经给主母找到这种严密的地方,我们赶紧把她葬埋这里,不宜在此尽自耽搁,免为匪党们万一搜寻到这里,我们岂不是徒费心机?”铁娃答应着,沙天龙把金郎放下,和铁娃一齐动手,看好了一处地方,把乱石不平整的折枝断叶全向四外掷抛了一阵。金郎也跟着往外捡树枝乱石。可怜铁娃这个热烈的孩子,他哪顾得断枝尖锐、乱石嶙峋?把他的两手扎得全出了血,他是绝不顾什么疼痛,黑暗中也看不到他们手上受伤的情形。一会儿工夫,已经清理好了四尺多宽、六七尺长一个临时的墓穴。

  沙天龙带着他两人返回骆绛云陈尸的所在。沙天龙看到主母身死之后,落到这样结果,凄惨到万分。看起来人的一生遇合,真是如同秋天的变幻,谁又知道谁落叶归根是怎样的结果呢?不过,现在想把这具尸身送到那石坑中,又是件为难事了。别看主母生前受伤之后,她虽然不能行动,铁娃还背得动她,现在这一具死尸,想叫铁娃来把她弄得墓穴去,他哪里做得到?自己又不能动手去抱她的尸体,沙天龙看看倒有些没办法了。铁娃他竟明白了沙天龙的意思,因为一道上已经看出汉人的男女分别很严,丝毫不像他们苗人,这时,他反倒想起了主意,向沙天龙道:“沙师傅,我看你很有些力气,你那九节盘龙棍正好借它一用,你用盘龙棍把主母的下半身兜住,棍的首尾圈过来,你握到掌中,好在道路不远,你提着主母的上半身,我搭着主母的两腿,我们不可以把她送到石坑里去么?”沙天龙点点头道:“我的心情已乱,只好这么办罢。”遂叫铁娃把骆绛云的上身微微欠起,把盘龙棍从骆绛云的背后穿过来合到了一处,沙天龙单臂往起一提,自己又颇觉吃力,铁娃把骆绛云的双腿搭起,好在这时的尸身挺了,但是头可往下垂着,这真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沙天龙虽是力气大,但是提着主母这具尸身,也觉十分吃力,还得用力地往上提起,恐怕被地上的乱石擦伤。

  骆绛云死后落到这般惨状,这就不能和平常人一般而论了,这绝不是她本身行止有亏,到最后的一刹那遭到这样惨报,这是她遭逢不幸,仇人的手段过辣,所处的境地不同,才致这样不能好好打点她的身后。可是将来金郎被沙天龙抚养成人,学就了一身绝技,会合当日铁狮王一般友好,连九现云龙酆子敏助他重返江南为父母报仇,五羊城重贺铁狮旗,一般义侠保着他重整宏达镖局,他们再到苗疆,群雄归烈骨,那时才是骆绛云死后哀荣之日。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铁砂掌沙天龙跟铁娃俩人把骆绛云的遗体费了很大力气才搭到那石坑前,可怜金郎在铁娃身后跟随,看到阿娘身死之后,这样往这铁树林的深处搭着走,他只有随在后面不住地哭着。到了这石坑边,沙天龙招呼铁娃要留神这脚下的乱石,把骆绛云放入石坑内,把九节盘龙棍撤出来,把它盘在身上。沙天龙拉住了金郎悲声说道:“金郎,你再看看你阿娘,我们就要走了。”金郎是从来没离开骆绛云的怀抱,听到沙叔叔说是这就要带他走,他跳到石坑内,扑到骆绛云的身上,不住地哭着,再也不肯离开。沙天龙只恸心地在这石坑边握拳透爪,围着石坑边上转,脚下不知不觉用了极重的力,把那碎石踩得一阵爆响。自己恸心得无法忍耐,仰天长号了一声,震得这铁树林中发出了巨大的回声。吓得铁娃忙扑到他身旁,抓住了沙天龙的手摇撼着,说道:“沙师傅,你只顾了伤心,若把追赶我们的仇人惊动了来,岂不是前功尽弃?”沙天龙长叹一声,跳到石坑中,把金郎抱了出来,放到石坑旁,向骆绛云的尸身祝告道:“主母,我们对不起你了,只有黑暗时这么掩埋了你。你的阴灵不散,你要自己保护你的骸骨,保护你这萧氏门中一条血脉,好为你夫妇复仇。我沙天龙只要一息尚存,定要把金郎保护他长大成人,不负你所托。”说到这儿,和铁娃一齐动手,把石坑边乱石推入坑内,慢慢地把它全弄平了。这一岛的铁树旁,仗着有历年堆积的泥沙,全拥到这石坑内,看了看不至于再被雨水所冲。

  全收拾完了,天已到了五更左右,这铁树林中到了这种时候,是越发黑暗了。因为月色西沉,星斗的微光从树隙中照到下面,夜风摇动着这一片古老的树林,时时发出一种阴风,可怕的声音,耳中还总听到匪党的呼哨声。铁娃和金郎全紧挨到沙天龙的身边,沙天龙向两人说道:“我们只好趁着天未亮离开这里。匪党们不肯甘心,尚在搜寻我等,我们早早离开这里,免得有了形迹落在他们眼中。我们虽未必就逃不出他们手去,可是这在我们身边短了一人,岂不被他们疑心?无论如何,主母的尸骨,不能被他发觉了。”铁娃道:“我们只好先辨别这道路,能够出了这铁树林,就好办了。只是怕万林丛中不容易辨别方向,一个走不好,我们若是迷了路,那可了不得,恐怕三天两日也不易出去。”沙天龙道:“这倒不妨事,只要有透露月光较多的地方,我还能辨别天上星斗的方向。我们奔西北的方向走,大约总可以走出这铁树林了。”说话间,沙天龙仍把金郎背在背上,铁娃提着苗刀,跟随着沙天龙找到了一处树林较少地方,沙天龙站住了,抬头向上面看,满天星斗。这时已经斗转星回,以天上星斗的部位,找出东南西北的方向来,这是江湖道中人必有的本领,向铁娃用手一指道:“你紧记住,按天空这个容易辨认的七星,我们现在应该向它左脚走,方向绝不会错了。”果然穿着一排排的巨树,工夫不大,前面的树木越发地少了,并且看到斜月西沉,这已经出了铁树林,到了铁树寨的岩头上。铁娃向沙天龙道:“沙师傅,你有这些本领,我真愿意跟在你身旁,多长些见识。”沙天龙道:“你好好等待我们,我和金郎绝不把你忘掉,但凡是我们有立身之地,遇到了机会,必要来找你。我们现在奔黑鱼河,你要想法子在苗墟中给我们买一只独木舟,我们叔侄才好逃开敌人之手。”铁娃听到这个话,十分难过,知道只要一到黑鱼河,给他们弄好了船只,也就是和他们分离之时了,自己心中十分难过。但是先前已经和他们说好,不能因为自己误了他们的大事。这时自己一边引领着他们离开铁树寨,躲避着一处处有苗人住的地方。在天亮之后,更得穿着深林密菁,掩蔽着行藏,整整一天的工夫,这才来到黑鱼河附近。

  沙天龙和铁娃、金郎在一个山岭重叠的地方吃了些干粮,喝了些泉水,歇息够了,把身边主母所给那个小包儿打开,见里面完全是一包金珠细软,遂拿了一个金圈子,交给铁娃,叫他到苗墟中买一只独木舟,更换一些干粮和净水,叫他全安放在船中,还说:“我们要趁着黑夜之间离开陆地,你务必地把这事办好了,不要被苗人动了疑心。”铁娃听后,自己投向苗墟,照着沙天龙的话去办理。他去的工夫很大,沙天龙和金郎在这里等着,也不敢出去察看。沙天龙焦躁异常,在这种地方,时时提心吊胆,生恐怕铁娃遇到了匪党们,遭到他们的暗算掳劫。等到了月色上来,才听到远远一阵草木作响,沙天龙迎上前去,才见铁娃到来。沙天龙问他:“为何去到这般时候才回来?”铁娃说道:“沙师傅,你哪知道,追赶我们的匪党正落在这苗墟中。他们原为受伤的人,不能立时走,在这里苗人家中给受伤的收拾调治。大略他们连我形状、相貌也全侦知,幸亏我听从沙师傅的话,没敢贸然地向苗墟中买船只。因为这种地方,只要见着一点不常见的东西和不常见的事,立刻传遍。所以我才到下面,先向他们找饭食,听到他们正在互相传看着一串内地里的钱币,这种钱更不是平日他们能看到的,越发地珍视,我才知道这里住了汉人。我赶紧地撤身走开,暗中到他们这般人住宿的所在,竟探听出所追赶我们的人,他们一共来了六个,却是分两拨下来的,这次被沙师傅伤了这一名。他们已经预备连夜赶出去,知道我们走不快,他们要赶到凤凰岭,在那里所有的要路口布置下党羽,估量着再不会叫我们逃出他们手去。我听到这种情形,越发不敢惊动他们了。幸尔他们没有过分地耽搁,立刻带着受伤人往前站赶去。我这才敢在苗墟中买得一只独木舟,干粮、食物全预备好了。沙师傅,只要你谨慎些,从水路或者也许逃出手去。”

  沙天龙恨声说道:“到此时我也不敢过于往好处想了,我只有挣扎一步算一步。现在我只有四个字‘死不甘心’,匪党们这么对付我们,我们真要没有法子报复,也就枉生人世了。铁娃,我看我们就这时分手吧。”铁娃一听沙天龙这个话,立时把沙天龙抓住,带着悲声说道:“沙师傅,你就忍心让我这时离开你么?此去黑鱼河这趟水路,就是风浪不大,连夜赶了去,可是这一夜的工夫,你也未必到得了凤凰岭。再说驾这独木舟我还不知道你使用得惯使用不惯?沙师傅你还是叫我送你去吧。黑鱼河这趟水道,荒僻十分,让你们爷儿两个走了,我实不放心。并且虽然是从这条水路到凤凰岭,绕着水汊子也能转到内地江流里,可是你既想着躲避开敌人的耳目,难道你就不想着用独木舟往内地去,令人看着扎眼注意你们么?我无论如何,也得把你们送到汉苗交界的地方,你们无论是换船,或是起早,风俗、人情、道路,比苗疆里总可以熟了,我也好放心。沙师傅,你早早把我打发开,你叫我到哪里去?”沙天龙道:“铁箭墟的首领金鲁,他不是领率你们全墟人移到别处,你不可以仍找你父母去么?铁娃,我也不是无情的人,你这点年岁的小孩子,能够这么舍死忘生帮助我们逃出苗疆,我沙天龙难道就那么无情无义么?我何尝舍得把你抛开?我愿意带你在身旁,可是先前一再对你说过,只为我们仇人尚多,你随在我身旁,我们三人恐怕要正像羊投虎口,休想再脱出恶魔之手。好孩子,主母对你说的话,你不会忘记的,你只好好地等待,我们为你现在这种拿血心帮助我们之情,以及亡人的遗嘱,叫我们只要有了安身立命之地,不许把你忘了。只要我们能好好地活下去,我们叔侄就来苗疆迎请主母的骸骨,也要来找你,把你接到内地。金郎虽然年岁小,他也明白些事了,苗疆上所经所历,他长到多大,不会忘掉,你只管放心。我们若要是用虚言哄骗你,我们就对不起主母临死所嘱咐的话了。铁娃,你赶紧回去,我们不论何年何月,只要我叔侄不死,定要找你,你不放心么?难道叫我沙天龙对天立誓?”铁娃摇着沙天龙的手,哭声招呼道:“沙师傅,我信你的话,我更信你们不会忘了主母临升天的话。我更知道我这小弟弟金郎,他也不会忘了苗疆中这个铁娃哥哥。沙师傅,你不必拦阻我,我送你们到凤凰岭,叫你们安然地离开苗疆,我赶紧回来。沙师傅、金郎弟弟,我告诉你两人吧,你们不论到什么时候,不问你们得多少年才能来,只要上天之神不叫我铁娃死,我要在铁树寨等候你们。”沙天龙此时全有些怕他再提铁树寨这三个字了,忙问道:“铁娃,那是没有人迹的地方,你还到那里去做什么?何况我们不知得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才能来。你一个人,怎能在那里待下去?你傻了么?”

  铁娃道:“沙师傅,你不用管我,我们苗人山林野谷,哪里全活得下去。我要看守着主母埋骨之地,我好等待你们。你们也走了,我再离开,主母的尸骨,倘或被野兽或别的苗人发现了,他们不会再保全的。你们将来再到铁树寨,找不着主母的尸骨,你们还怎样回去?我一定这样做了。我父母倘然想念我,我把他们也招到铁树寨一同来住,那岂不更好么?”铁砂掌沙天龙和金郎全被他这话感动得各自拉着铁娃的一只手,放声哭起来。金郎更趴在铁娃的肩头说道:“铁娃哥哥,你替我看着娘的尸骨,我愿意你这样,我舍不得离开她,沙叔叔不叫我留在这儿。铁娃哥哥,你好好看着阿娘的尸骨,我学会了本领,把害我爹娘的贼人全杀死,我来找你,你可再不要离开铁树寨了!”说了这话,两人竟自抱着大哭起来。铁砂掌沙天龙肝肠欲裂,忙搂住他两人招呼道:“好孩子们,不要这样哭。你们全有这样心肠,过往的神灵,和惨死的镖头、主母,定要保护你们,叫你们全如了愿。不要这么哭了,若是引了匪人来,我们就全活不成了,还报什么仇呢?”沙天龙忍着万分悲痛,把这两个孩子哄得止住悲声,向铁娃道:“我不叫你难过,咱们走,我叫你送我们到凤凰岭。”沙天龙仍然把金郎背起,铁娃提着苗刀在前面行路,绕着下面的苗墟,直奔黑鱼河边。

  好个荒凉的所在,虽有星月之光,只见水面上依然是黑沉的,一只独木舟拴在断岩旁一块巨石上。铁娃把苗刀插在身上,绳索解下来,自己先扶住独木舟的前面,叫沙天龙上去,坐在当中,把金郎从背上放下来,搂在怀中。石滩前水浅,铁娃是使用惯了这种独木舟,他在水边上把独木舟推到深的地方,把独木舟掉转了方向,轻轻从后尾跳上去,把一只木桨抄起拨动了水面,这只独木舟轻快地向前驶去。走出一二里地来,沙天龙心想:“还幸亏叫这孩子送我们渡过黑鱼河,敢情这条水面上这样地难走。”水流虽然不甚长,但是经过的地方危险得叫人提心吊胆,到处尽是穿着一处处断岩绝壁下,还得留神着水里的暗礁,又是一个黑夜,行船真是拿性命和这趟水路搏斗。铁娃他颇识这水面上的情形,就这样不停留地走到半夜,才把最危险的地方渡过来,不过铁娃已累得筋疲力尽,独木舟已经放慢了。沙天龙道:“铁娃,咱爷儿两个该着换换班了,没有什么难走的地方。这种独木舟我看你使用的手法,我也勉强着可以走一程,你歇息歇息,稍微缓缓气力,再由你操桨罢。”铁娃也实在累得过力了,遂由沙天龙操桨,他和金郎坐在当中。

  这小弟兄都得尽情地凑到一块,互相搂抱着,说个不休。这两人虽然是一汉一苗,但是他们两人就好像俗人所说的,前生带来缘分一样。金郎虽然那么小的年岁,他把铁娃看作自己的至亲骨肉。那铁娃把金郎看得也如同同胞弟兄,只要见他受到丝毫的委屈,他就觉得十分心疼。此时在黑鱼河中走向凤凰岭近一步,铁娃心里难过一分,所以此时搂抱着金郎,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务必长大之后,到苗疆来找他,不要把他忘了。金郎更是和他说一阵哭一阵,两人这种难割难舍,沙天龙在后面摇桨,看到这两个一片天真的孩子,这种纯厚的天性,敦爱的热情,自己虽则是个饱经世故、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什么惊险凄惨的事全看过,现在对于他两人这种情形,反倒刺目锥心,不敢看下去。

  船走到天色朦胧,看了看所经过的地方,渐渐地有了人烟,铁娃向沙天龙道:“沙师傅,这大约离凤凰岭的地界近了,不然没有人家的,我记得清楚。沙师傅,你歇歇息,我替你再赶一程,也就到了。”沙天龙遂和他换过来,并嘱咐他:“我们不要贴近有人家的地方,还是竭力隐蔽着行踪为是。”铁娃答应着。这只独木舟走到了辰时左右,这黑鱼河中的水力和水色全变了,铁娃惨然问沙天龙道:“沙师傅你看,转过前面这座山坳就算到了凤凰岭,再往前走可尽是汉人所住之地方了。”果然这只船又转了一个弯子,已经看到沿着山疏疏落落,散漫在山坡上十几个人影,尽是这边区的土著。沙天龙忙招呼铁娃:“我们赶紧找一个隐僻的地方停住,不要再往前走了。得提防着,你在苗墟中所听到的匪党要在这一带设伏邀劫。”铁娃遂把这只独木舟靠在了一个小山岩下,把独木舟拴牢稳了。沙天龙向铁娃道:“这里两袋干粮和这水袋,你全把它带回去罢。我们从岸上先走出一程去,仗着那林深草茂,也好隐蔽我们出这苗疆的形迹。我们离开这咽喉要路,就可以雇船一直地走下去。好孩子,你好好地回去罢,我们总有再来苗疆之时,一定要来找你的。”沙天龙和金郎全立在岸边,铁娃也紧随在身旁,此时是凄然无语。他只拉着金郎的手不肯松开,两眼痴瞪着沙天龙一些话也没有了。

  沙天龙此时十分感叹,本来这孩子天性这么厚,此时把他一人扔下,他们所住的铁箭墟已经不能立足,尚不知他的父母逃到哪里?跟我一处待得如同是亲骨肉,现在清清冷冷扔下他自己,他虽然身体长得强壮,可是他终还是个孩子,怎又叫他不难过呢?遂向前把他手挽住道:“铁娃,你是个有勇气、有血性的苗人,你们苗族最耻笑的是懦弱无能、眼中落泪,你要壮起勇气来,好好在苗疆中挣扎下去。我虽然不盼你在苗疆中扬名露脸,我愿意你健壮地生存着,等待我们的重来。铁娃,你不要惹我伤心,我们的事,已经完全和你说尽,你是最疼爱你这金郎弟弟,现在若是这么难割难舍,这地方已见着汉人的踪迹,倘被我们仇人匪党发觉,我们遭到了毒手,你将来还等待何人?铁娃,死去的主母,已然答应了你,叫我们重来找你,金郎他更一生不会忘了你这个哥哥,现在我再告诉你放心,只要我叔侄能逃得活命,我定要叫你将来称心如愿。铁娃,你耳朵上戴的是什么?”铁娃用手摸着却流着泪道:“这是主母亲手给我戴上的金环。”沙天龙点头道:“不错,你这金环和金郎耳上所戴正是一对。我沙天龙只要不死,能得护着金郎重返苗疆,他耳上那只金环,定要归你一人,叫它合在一处,你可放心了么?”铁娃听到沙天龙这话,把眼上的泪痕抹了抹,却用苗人极重的礼节向沙天龙一拜,一抬头,脸上换了一副笑容,向金郎撑着手道:“金郎弟弟,快跟沙叔叔去吧,我在铁树寨等你了。”他说了这话,扭转身躯,跳进了独木舟中,头也不抬,把一只木桨抓起,哗啦哗啦地连连拨水,他已把两臂上的力用足了,这只独木舟似箭离弦,沿着山岩之下向前面如飞而去了。金郎还不住地招呼他,可是铁娃好像听不见,刹那间他已隐过山弯,竟听得一阵哭声,水边岸际全发出了回声。沙天龙已听出正是铁娃离开近前,直到叫自己看不见了,他已大发悲声。沙天龙惨然向金郎道:“可怜的铁娃,太委屈他了,难得的一个苗童,他竟会这样仁厚热肠,叫我沙天龙如何再把他忘下?”那金郎也是和他待得恋了,眼望他转过的山弯不住地流泪。

  沙天龙遂向金郎道:“这里我们不便尽自耽搁,随我走吧,这里十分危险哩。”遂领着金郎穿着荒林野径,奔前面走来。眼中虽则看到这里有汉族的人家,但是不敢投奔去,恐怕万一有敌党等在这一带潜伏,岂不是自投虎口?这时,天色因为尚早,想着要找到一个有码头的地方,早早地雇了船只,一直从这里水路赶奔内地,离开着广西一带,定可以避开匪党的耳目。哪知道铁砂掌沙天龙他近来的心情颓丧,对于应付眼前的局面,竟自在细微的事上,几乎误了大事。他只想着一出苗疆,沿途上到处里有村镇码头,饮食、住宿全费不着什么事了,囊中更有主母所遗留的珍宝,随地变换着银钱使用。更因为铁娃离开自己,他已经是孤身一人,所以把两袋丰富的干粮,完全叫他带去,带着金郎沿着这一带荒山野岭,寻找人烟较多的大市镇,或是船只往来的码头。只是走到中午,竟没找到一处可以停留之地。下面虽也有水路通着那苗疆的黑鱼河,只是这条水流虽是不断,看着也像能走船的地方,不过终未见到一只船。这叔侄二人,觉得口干舌燥,腹中也有些饥饿了。因为是白天,金郎偶然也能自己走一程,可是沙天龙时时地怕他小小的年岁,劳累过度,再把他累出病来,那时自己如何来救治他?虽则满身是汗,依然把他背起来,估量着所走的道路,离开黑鱼河总有三四十里了,找不着存身之地。沙天龙暗恨自己糊涂,不过经过这么半天的工夫,这一带毫无人迹,何况又见经黑鱼河逃出来的,匪党们就是安心堵截,他们也不会想到我们竟能在黑夜中,从黑鱼河中涉险出来。沙天龙想到这种情形,遂把胆量放开,离开这道绵延不断的岭,走到那很狭的河流旁横渡过来,往北找寻村镇,他们这才算是正式走入汉族的疆界。

  沙天龙带着金郎顺着荒野小径察看这前途,隐约地看到了一里地外,一片山冈上面似有人家,遂奔这里走来。他们这一早晨所走的道路虽然不多,因为找不着安身之地,连急躁,再担心着被匪党们发觉了爷儿两个的行迹,此时沙天龙一身是汗,累得十分劳乏。来到近处,见是一道高岗,上面住着六七户人家,还全是散漫开,一半是剜的山洞,一半是用木石建筑的房子。沙天龙来到近前,见一座石屋前站着一人,年纪有四十多岁,相貌十分雄壮,沙天龙遂向前打招呼道:“朋友,我们行路走迷了道路,找不着大村镇,口干舌燥,求你行个方便,给我们些水喝,更请你指点道路,我们爷儿两个感激不尽。”这个壮汉看到这一老一少,带着惊异的神色,因为沙天龙近来的相貌,越发地显得凶暴,而金郎虽则在苗疆,待得肉色也成了红紫色,可是五官相貌,那种俊秀可爱,是不会改变的,这人遂点点头道:“朋友,在我们这里歇息歇息略饮点水,算不得一件事。你们这是从哪里来?做什么行当?贵姓大名?”沙天龙走到什么地方,绝不肯把他姓氏改了,遂答道:“在下姓沙,我排行老二,是个江湖的粗鲁人,在这两广一带,做些粗鲁的生意。我们一道有三个人,因为走散了,只剩了我们叔侄两人,连行李衣物全没有了,我还没领教老兄姓?”这壮汉道:“我叫周林,不过我们这全是贫寒人家,没有什么好饮食款待客人,你随我里边坐吧!”

  沙天龙领着金郎跟随周林走进屋中,进得门来,已看出这壮汉周林是个打猎为生的,门旁立着虎叉、刀棍、弩箭,墙上还挂着几张兽皮,屋中并没有什么陈设,只有些粗劣的桌凳和一些日常必需的器具。这周林让沙天龙和金郎坐下,他用黑沙碗从大瓦壶中倒了两碗水,放在他们面前说道:“朋友,你先随便喝一些,这个小哥儿可是你的……”沙天龙抢着答道:“这是我的侄儿,他名叫金郎。”这个周林却向金郎问道:“小哥儿,你几岁了?”金郎道:“我七岁了。”这个周林目不转睛地看着金郎,又看了看沙天龙道:“沙朋友,你们大约住在广州吧?”沙天龙不禁一惊问道:“广州这个地方,倒是很热,不过我沙老二不是那里人,周老哥你怎么看出来我们是广州人?”那周林微微一笑道:“我不认识你老哥,我倒有些认识这位小哥儿,他大约是宏达镖局铁狮王总镖头的少爷吧?”沙天龙霍地站了起来,一手挡着金郎,沉着面色道:“你说得倒不差,但是你和宏达镖局有什么渊源?请你赶快讲个明白,免生误会。”这周林却往后退了一步,冷然说道:“老哥,你这是怎么?认识这小哥儿,又是什么妨碍?值得你变颜变色,你先不要问我怎么认识的,我倒要先来问问你,七省总镖头之子,怎么会跟你这个粗野朋友来到这种地方?这你倒得说个明白了,大约这小哥儿是被你拐出来的。你不说清楚了,这十里坡你别看虽没有多少人,只我们这十几个弟兄,就叫你走不脱,说实话吧!”

  这周林摩拳擦掌势欲动武,这种情形,倒真出乎沙天龙意外了,自己没问成他,反被他这么问起口供来,看这人的相貌,虽是粗相,倒不像个作恶的人,遂答道:“老哥!你把我沙天龙看作拐子手了!我只问你,你在这里住几年了?”周林道:“年头儿不多,却也有三年光景了。”沙天龙道:“宏达镖局七省总镖头铁狮王萧宏所出的事,你知道不知道?”这周林道:“萧老镖头,他名震南七省,铁狮子镖旗走到哪里,全是不会有一点风波,他会出什么事?”沙天龙道:“这就难怪了!朋友,你认识这个孩子?只是我太眼拙,对于老哥你,我是丝毫想不起来,宏达镖局实没见过老哥。你这一说我有些明白,你大约也在镖行里待过,或者是宏达镖局的分号有你这个朋友。可是铁狮王遇祸,你怎会丝毫不知?”这周林一惊道:“怎么?铁狮王遇了祸么?沙老哥,我实告诉你,我和宏达镖局并没有牵连。我们在广州也是这一行,广州南关有一个小字号,是永胜镖局,专保商家的货运,走潮州一带的路线。铁狮王的威望,凡是干镖行的谁不尊敬他?谁不羡慕他?所以我们同在广州城,未免对他本人和他家中人无形中注了意。这小哥儿和那位总镖头的夫人,不断地出来,我们有时在南福山街一带看到她母子,尤其是这小哥儿,耳上这只金环,不是广州城本地的习俗,更容易被人认识。只是三年前我们小字号竟自栽在线上,弄得破产赔镖。字号小,有宏达镖局在头里,没有多大生意可做,所以禁不得什么风浪,我们小字号从那里就算是散伙。我看到镖行这碗饭吃下去没有什么结果,拿命换饭吃,整天在刀尖子上滚,能够挣个后半世生活的,落个好收束结果,又有几人?何况像我们这样的不过当名趟子手,遇上事把命搭上,不过是白白地把命送掉,遂和几个同手弟兄商量好,不再吃镖行这碗饭,来到这一带,在十里坡又结识了几个弟兄,以打猎为生,倒显得比在江湖上跑强得多了。沙老哥,铁狮王怎会遇祸?你快快说与我吧!”

  沙天龙听周林说出他的来历,这才放了心,遂向他说道:“周老哥,你不要见怪,我为这旧日恩主的一条后代,已经是九死一生,现在还有许多仇人,一步不放松,还想斩草除根,我焉能对于一个陌生的人不起疑心呢?你请坐,听我把铁狮王萧宏被害情形说与你。”沙天龙遂把所经所遇向这周林一字不遗说了一番,把个周林听得愤怒十分。提到铁树寨骆绛云惨死,金郎被沙天龙这一提到他死去的娘,他竟自哭了起来。这周林急得站起来,狠声向沙天龙道:“沙老哥,我不是当面责备你,我就不信你们宏达镖局总分号好几十位镖师,竟会把总镖头一家人逼迫到没有立足之地,死亡逃散,难道那一般匪党,就全长了三头六臂?没人能办他了么?真是怪事!”沙天龙叹息说道:“周老哥,这种事,一来是匪党们下手太毒,二来也可以说是天意该当。当时的情形,周老哥你想,总镖局子一般镖师,全护镖离开广州,虽有那么些分号,事前若有风声也好防备。这雷州二丑所邀请的一般同党,全是绿林中成名的巨盗,他们处心积虑亦非一时,他们是安心下手时,就要把铁狮王弄个一败涂地。雷州二丑的樊庄,更怀着万恶的心肠,他非要把我主母得到手中,所以他正是乘虚而入。总镖头虽是一身本领,也架不住这一般绿林匪盗合力地对付他,哪还会不遭他毒手?更兼那时他们竟把宏达镖局子各处分号所走的镖完全动手。镖行这种买卖,对客人是全凭信义,哪还分得出人来救应?总镖局子即或得着信,已经是一败涂地。当时只有我一人拼命地保全他母子逃出广州城,可是雷州二丑哪肯放手?他们竟分布党羽沿途追赶下来。我舍死忘生把她母子保护着逃入苗山,我们遭逢之惨,真是一言难尽,终于把主母断送在苗疆内。可怜七省总镖头之妻,身死后竟连衣衾棺椁没有,葬埋在荒山野岭,叫人好不痛心。如今虽是逃出苗疆,这千重担子,算是放在了我沙天龙的身上。我是否能为铁狮王保全点骨血,实不敢断定了。今日我们从黑鱼河出来后,幸尔是还没被伏守的匪党们发觉,这才逃到这里。可是在苗疆中已经暗中探听得匪人踪迹,他们竟跟进苗山,和他们两次相遇后,贼子们要在这汉苗交界的地方,集合他们的力量,要堵截我们,是否能逃出他们手去,那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沙天龙把前后的情形全说与了这猎户周林,把个猎户周林听得愤怒十分,恨声说道:“照这样看来,这天道真的不公了,铁狮王一生虽是性情暴躁,但是他十足够得上江湖道的朋友,挥金似土,仗义疏财,想不到他竟遭这样惨报,这还有天理么?这雷州二丑竟自这么作恶,终会有遭到天报之时。沙老师你不用担心,此地虽不是什么安全之所,我们这十几个弟兄还全是有血性的汉子,我回头去嘱咐他们,遇有面生可疑的人,我们自然谨慎应付。离此四五里远近,有一处较比着清静的港口,那里名叫沙石港,是从内江来的一道支流,可以从那里放船转奔内地。你在这里暂避一时,我打发弟兄们在附近侦察一番。我今天傍晚时,把船给你们预备好,不等天亮我送你们爷儿两个上船,料无妨碍了。”沙天龙道:“好吧,我叔侄身在难中,我沙天龙在江湖中奔走了不下二十余年,我这半生也是被命运指使的,困顿江湖。可是我不论什么时候,没把这条命看重了,任凭多么扎手的人物,我也敢斗他一斗。唯独这次因为总镖头这场事,所遇到的这一般匪党,倒算叫我沙天龙有些胆寒了。可是到今日,还是依然没把我自己看重,只为铁狮王生前与我沙天龙有恩,主母骆绛云临危托孤之惨,只盼把这孩子保全,他能够给铁狮王接续后代香火,为父母报仇雪恨,因此我倒有些怕死贪生了。我叔侄二人到今日就算是叔侄一条命,我活着金郎才可保安全下去,我沙天龙一死,铁狮王过命交情的朋友,没有几人,有那血心的,他没有保全遗孤的本领,不也是徒然么?最可恨的是九现云龙酆子敏这个匹夫,他和我沙天龙是生死之交,他和总镖头更是道义的朋友,从出事之后,直到如今,就没再见着他的踪影,也听不到他的信息。他定是因为雷州二丑、香山四煞、岭南七弟兄过分扎手,不敢再出头。人心隔肚皮,总镖头生前全是好友,他这一死,立刻瓦解冰消,谁还肯上前卖命?有的时候,想不到的人没有深交的,反倒能够念在江湖道义来帮助,我们所以想到眼前一切,叫我沙天龙好不灰心。”说到这儿,看金郎尚在不住地流泪,沙天龙极力地哄着他。猎户周林也不住地劝慰着沙天龙不必灰心,又哄着金郎给预备了食物,很热心款待着他叔侄。更把他这同手的弟兄里面本领大的,也最有交情的找了来,和沙天龙见面,打发他们赶到凤凰岭,汉苗交界一带,从苗疆出口的地方探听消息。这一天的工夫,这猎户周林暗暗地做了安排。

  到了晚间,亲自到港口把船只预备好。所派出去的弟兄,空身奔波了一天,丝毫没有得着一点消息。入夜之后,这里是一个极荒凉的地方,又不是通行的道路,猎户们围着这一带,已经暗中警戒。沙天龙看到这一般弟兄们,这种慷慨热肠,叫人真是十分感叹,越是这种粗豪的江湖朋友,越能够不计利害地助人于危难之中。自己把金郎安置得睡下,却也走出屋中,站到门外,往四下望了望。这时,星斗出全,月光也升上来,在夜色中,向四下望去,好个荒凉的所在,难得这般猎户们竟能在这里住下来。这一带还是那凤凰岭山脉起伏的地方,远远看得对面黑沉沉的岗峦起伏,山势雄壮,沿着山下一处处丛林荒草,全是野兽出没之地。就是所住的这一带因为是一段高岗,形势还略微好些,可是四周出去没多远,也够险恶的。那猎户周林却凑过来,向沙天龙说道:“沙师傅,这里事,用不着你管,你听我的话,早早去歇息吧!五更左右好随我起身,咱们赶奔沙石港,这种地方据我看,在深夜中万不会再有人来。”沙天龙点点头说道:“老哥,我就不和你客气了,你这么对待我叔侄,叫我们一生不会忘了,我们只要有命,活到我们金郎能够长大了,咱们弟兄或许还有重遇到一处之时。”沙天龙遂转回屋中,也躺在金郎的旁边歇息着,虽是十分劳乏,可是心里总悬系着,或有意外,所以睡不着。

  只在迷离中,忽然听得外面有人高声喝问着:“喂,干什么的,深更半夜往这儿开?不说明白了,我们可对不起了!”沙天龙听得喝喊声音,立刻惊得跳起来,把九节盘龙棍从腰间摘了下来,蹿到门口,隐身在门内,向外察看。只见在这石岗下有五六丈外,走过两人来,上面的猎户,这么喝着问,那两人脚步全没停。这时猎户见来人不赶紧答话,立刻把手中虎叉一抖,厉声说道:“你们这是诚心找死,再往前走,我们可要动手了。”那两人才把脚步停住,内中一人答道:“你这人也好厉害了,怎么我们夜间走路,碍得你什么相干?你却这么不说理,这真到了没有王法之地了。这十里坡,禁止行人来往么?”猎户道:“我们这里就是这规矩,不管你是做什么的,有什么事白天见,你只要再往前走,你就预备接家伙吧!”下面这两人哈哈一笑道:“朋友,我们在外面跑了好几省,还没见你们这么不讲理的,化外的野人,他全得由我们出入。实对你说罢,我们有个好朋友,才从苗疆下来,他是从黑鱼河水路上出来的,比我们走快了一步,我们一块儿苗疆上做买卖,好几个人生命财产完全被他一人拐走,我们分明访查得他奔这里来了,我们不找着他没有活路。你们这种情形,分明是把这人隐藏起来,或者也就许图财害命,你们害了他一个不要紧,我们这哥儿几个也全活不了。没有别的说的,我们得看看他是否隐藏在这里?”上面的猎户厉声喝喊道:“你这人好生无理,你说的这些事,我们是一概不懂,你再多和我们纠缠,我们可要对不起了。”

  下面那两人竟自撮唇打呼哨,吱吱地响了两声,这两人齐声呼喊道:“我们不到黄河不死心,你想空言把我打发走,没有那么容易的。”这两人竟自腾身而上,往这片高岗上扑来,一个是一口鬼头刀,一个是提着一挂链子枪,手脚上十分利落。那答话的猎户,也招呼了声:“弟兄别闲着,动手罢,小子们真敢往上闯哩!”在暗影中已经伏守着四五名,散布在高矮不平的山冈里面,这时,却用石块做了利器,各自向下猛击。可是这两个匪徒已然扑上来,用手中兵刃拨打着,竟闯上了这段岗子。猎户们各抖虎叉、花枪,迎了上去,把这两个匪徒挡住。这两个匪徒往上闯时,所响的呼哨正是招呼他们另一名党羽,却从东面斜坡飞扑上来。那猎户周林,他竟单独纵身过去,提着一口厚背刀,把这个匪徒也截住。东边上来这个短小精悍的手中一把翘尖刀,贼滑异常,那周林手底下倒也不弱,只是动上手时,立刻显出他手底下相差得太多。

  铁砂掌沙天龙看到这般猎户,七八个人完全把这两个匪党包围,他们这般虎叉花枪,倒也十分厉害,在山中追虎逐鹿惯了,脚底下全是灵活轻快,把这两个匪党包围上,他两人丝毫占不了上风。沙天龙恐怕周林有失,立时不顾一切地飞身纵出来,起落之间,已经扑到了周林动手之处,一声怒吼道:“万恶的贼子们,拐逃财物的本主在这里,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好朋友一面承当,我还债来了。”这条九节盘龙棍已经飞抖起来,照着这匪徒猛砸了下去,并且随着棍往下落,口中更喝喊着:“姓周的,这没有你相干,少管我这笔闲账。”猎户周林见沙天龙既已现身,不能再隐匿了,他这条九节盘龙棍非得单独动手不可,在一旁跟他夹攻反倒不容易任他施展了,棍往下一落,猎户周林已经纵身闪开。哗啦一声,匪徒闪身,棍砸在地上,碎石纷飞。铁砂掌沙天龙往回一撤棍,一个“黄龙翻身”,这条九节棍猛然一个盘旋,“玉带围腰”向那匪徒拦腰缠打。猎户周林却也扑到高岗前,帮助着弟兄对付那两个答话的匪党。这一番凶杀恶斗,猎户们竟有两三个业已带伤。沙天龙一边对付着贼子,一边已看到这边动手的情形,他掌中这条九节盘龙棍招数一紧,往回一个败走之式,竟自把棍法上连环的招数施展出来,一个“乌龙摆尾”,竟把那匪党的翘尖刀用棍头磕飞,匪徒兵刃出手,赶紧纵身逃走时,沙天龙焉肯容他再走开?在他纵身起来,这条九节盘龙棍竟自运用,“乌龙穿塔”,凭腕力,把这条软兵刃抖得笔直,竟自点在匪徒的脊背上,把他打下山冈。

  这里猎户周林和一般弟兄包围的两个匪徒,内中已经有一个为虎叉所伤,见他们同党受伤翻下山冈去,互相打了声呼哨,用掌中刀一个盘身猛砍,荡开道路,齐向下面窜去。那周林却猛喊了声:“小子们,还想走么?”他一把厚背刀竟自出了手,直向左边的这个匪徒身上飞掷出去,更有一名猎户,把虎叉也出了手,这样地双管齐下,猎户周林刀飞出去,虽没伤着那匪徒,可是那柄虎叉却砸在了那名匪党的身上,滚下了山坡去。猎户们还要追赶,沙天龙遂招呼道:“弟兄们,不必了,败军之将,我们无须再收拾,死生由他去吧。”那匪党们两个受伤已经聚合一处,逃开这十里坡。沙天龙向一般猎户致谢他们仗义相助之情,受伤的好在他们一半是出身镖行,全现成的有治伤妙药,自去扎裹伤痕。

  猎户周林却拉着沙天龙回到屋中,说道:“沙师傅,我怎样嘱咐你,匪党真个搜寻到这里,不要你管。你偏偏地和他们对了面,这里我可不能留你了,快快把小哥儿唤醒,我送你们到沙石港,那里雇好的船只,已经等候。离开这里,免得这匪徒不肯甘心,真叫他们缀上,可就不易脱身走开了。”沙天龙想了想,认为猎户周林的话十分有理,遂说道:“那么我叔侄逃走之后,岂不要为老哥留了祸根?他们岂不要来这里报复么?”猎户周林道:“那倒不见得,匪徒们他是一心追赶你们,你们离开此地,谅他把我弟兄怎样不了,不必为我担心,赶紧走吧。”周林叫沙天龙去唤醒金郎,他却去招呼了几名弟兄,点起了火把,虚张声势,向这十里坡前呐喊着搜寻以作疑阵。这时,沙天龙已经把金郎唤醒,抱在身上哄着他说道:“小哥儿,这次好好地跟沙叔叔走,咱们换了船只,再不会有别的危险。”金郎这些日来,屡经患难,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害怕了,这就是什么事多经一次,多长一次经验,小孩子何尝不如此?他遂点点头说道:“沙叔叔,天还没亮,咱们又走,难道有人追咱们来了么?”沙天龙道:“不必担心,他们已然被你这位周林叔叔全赶走了。”说着话,沙天龙把金郎背在身上。猎户周林已经提刀进来,向沙天龙道:“我们走吧。”

  沙天龙随着他走出屋中,尚听得那一般猎户散开了,执着火把,抖着虎叉,好像夜间出猎一样,声势颇为威壮。周林却带着他们叔侄两人从北面的山坡下来,绕着后面的羊肠小道,所经过的地方,全是荒林野径,若错非他引领着,在这黑夜之间,还真不容易走呢。出来约走有数里之遥,那周林才敢开口说话,向沙天龙道:“再有半里之遥,已到了沙石港。”果然走出没多远,隐隐听得水声,渐渐看到了有渔舟灯火一点散在水边。这周林走向头里去,远远地招呼道:“管船的齐二哥,我们来得不晚吧。”立刻那港口边有人答了话,船上一盏纸灯笼移动过来。

  沙天龙背着金郎,来到近前,见一个船户,提着灯接迎过来,在灯影下见这船户四十多岁的年纪,说话却是两江一带口音。周林忙给他引见道:“管船的,这是我们的好朋友沙师傅,他是久走江湖的,我把他们爷儿两个托付给你,路上要多多照应。兄弟我没有别的补付你,那时你再来沙石港,我给你留两张最好的兽皮吧!”这管船的看看沙天龙,向周林道:“这位沙师傅也是兄弟你的同行吧?”周林道:“不错,全在镖行混过。你我是谁全知道谁,请你在这一路上谨慎一些。凡是这一带的船帮,务必地口头谨慎,你若不是外帮船,我还不敢把他们爷儿两个托付给你,你是很清楚的,所有的船上全是互通声气。”这位管船的道:“兄弟你就放心吧,不用嘱咐了。”沙天龙也向他打了招呼,被他引领着来到船上。这船还是中型的航船,船上是三名水手,连管船的四人。沙天龙向这位管船的说道:“我有一件事要求,这个船不小,前后两层舱,无论如何,这一路上千万不要搭载客人,彼此全是在外面跑的,我还能亏负管船的么?”猎户周林道:“沙师傅,你不用嘱咐,这些事我已经全给你办妥当了,船价你也不用管。若不是自己人,我也不敢这么大包大揽,这还算是沙师傅你运气不错,赶到他在这里,一切事便利许多。”沙天龙向周林道:“你对我沙天龙这么热心照应,我们只好将来再会了,大恩不言谢,你请回去吧。”周林道:“我这就走,你们的船也不宜停留,还是早早离开这里为是。”沙天龙把猎户周林送上岸去,这种末路相逢,热肠援手,更令人铭心刻骨,沙天龙和他珍重作别。猎户周林回转十里坡,再聚会时,也就是沙天龙磨难全消,萧金郎大仇得报,他也算入了安达镖局,做了有功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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