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骆绛云 惨死铁树寨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铁娃奉沙天龙之命到苗墟中换取食物，铁娃是本苗族的苗民，相貌和语言，在当地里十分接近，他跟一个放牛的苗童打听明白了道路，走进了苗墟。这时，正是这里聚集的苗民在做早饭，一处处黑烟缭绕，热气蒸腾，他遂找了一个较比人多的苗民家，和他说明，要用银钱换取三四个人的食物，他们很顺利地讲好了。那苗民用草绳给他打点了一堆食物，铁娃刚要转身走，从旁边转过一人，所穿的衣服分明是当地的苗民，可是他一回头，他点点手道：“你过来，我和你商量一点事。”铁娃不知这人是何用意，只得转身凑了过来，向这人仔细打量，面貌上凶悍异常，竟向自己说道，“我看你换取食物时，可竟用汉人使用的钱币，这个钱你是哪里来的？你们这里可有汉人住着么？我们一个伙伴，他是行医卖药的，他来到苗山，一年多的工夫，竟没有出去，不知他还在与不在？我们访寻他已经费了很大事了，你若知道信息，请你指示才好。”铁娃一听，十分可恨，这种不相干的事，你凭什么把我叫住，铁娃怒冲冲说道：“请你去再找别人，我的事还忙呢。”铁娃提着食物立刻如飞地跑出苗墟。铁娃走后，那人却一声冷笑，他哪又是换什么食物？竟自跟踪赶了过来。可是铁娃脚底下十分快，并且沙天龙已经嘱咐，行藏必须谨慎，事事总要小心，现在如同鸟困在笼中，任凭我们有什么力量，也有些无法施展，所以铁娃从苗墟出来，仍然穿着荆棘荒草赶奔这座荒林，后面那人，因为没紧追过来，竟把铁娃的踪迹失去。
铁娃回到林中，把所换来的食物放在地上。这苗疆中唯一的食物就是腌鹿脯牛肉，是极贵重的东西，因为食盐必须从汉人手中换来，所以他们用着极其珍贵。铁娃又找寻些水来，大家在这荒林中饮食已毕，铁娃就把方才那人的情形说与了沙天龙。沙天龙听着十分惊心，认为这人恐怕就是雷州二丑的党羽也未可知，耳中又听得一片马蹄零乱之声，是奔那苗墟去的。沙天龙惊疑之下，飞登一个大树杈子上，仔细看时，果然是十几名剽悍矫健的苗兵、牲口走得极快，风驰电掣，闯进苗墟。沙天龙赶紧翻到地上，向骆绛云道：“追兵已至，我们还是赶紧走。”立刻一同出了荒林，尽拣那丛林密菁中隐蔽着身形，逃了出来。这一路紧走着，沙天龙和铁娃更不时地查探着后面是否有追赶的人。这次一路逃亡，倒多亏有铁娃这么个人了。铁娃这个孩子，他是在苗民中生长起来，并且性情十分聪明，他对于各处苗民的风俗习惯，沿途上哪里能走，哪里能隐藏，什么地方不至于叫他们疑心，他一路指点着，所以形迹始终没被追赶的人发觉了。他们这整整一天的工夫，绝没见着那苗墟盘问铁娃的人，沙天龙认为或许是铁娃多疑，遂略把心放下。
赶到日没时，他们这一程紧赶已到了断藤峡铁箭墟附近，找了一片浓密的树林中，各把身形掩蔽住，坐在地上歇息着。沙天龙向铁娃道：“现在已经到断藤峡，我看你想法子找一只独木舟来，我们趁着夜间逃出断藤峡，过了这里，走一步算是放心一步，到凤凰岭过去，完全是汉苗杂处的地方，那就好走了。你也可趁此回转家去，见着你父母，和这里本墟的首领金鲁，告诉他，我们遭逢不幸，遇到这种事，幸而逃了出来，但是不出苗山界线，前途如何，还不敢保，你们这里也不能再住下去，被我们连累，叫你们也不得安生，这太对不住你们了。容我们逃到内地，落住脚时，好歹地我也要设法回来看望你。万一一时不能来，候着金郎长大，我们是讲究不做忘恩负义事的。你如今对我们这种情形，我们绝不会忘掉，不论多少年后，只要你我能活在人间，就许还能聚会到一处呢。”铁娃一听，竟自落下泪来，向沙天龙道：“沙师傅，我不管别人，无论如何，你得叫我跟你们一道走。你们是逃到哪里，我是跟到哪里，我是绝不想再回家了。沙师傅，我跟金郎天生带来的缘分，我爱他，我舍不得离开他，我不怕死，任凭酋长哪里追赶上，把我杀掉，我不怨你们害我，我化作厉鬼，我要找酋长报仇。我跟你们到内地，我不给你们惹是非，我听你的话，我听主母的话，我保护金郎，不叫人来欺侮他。”金郎也说道：“沙叔叔，我不愿意离开铁娃，我愿意跟他一处。”
沙天龙叹息一声道：“傻孩子们，你们只顾想得好，你们哪又知道现在是四面受敌，暗中尽有图谋我们之人，匿迹潜踪，还恐怕逃不出他们手去，在苗疆上走的，尽是荒山野林，丛林密菁，还可以说。只是一入内地，我们绝不会不跟汉人接近，铁娃跟随着我们，语言相貌各别，落在他人眼内，我们还想逃得出仇人之手么？”骆绛云此时更是因为带着伤，整整又奔驰一天，精神十分委顿，气力颇有些不支，此时强自挣扎着，向金郎说道：“好孩子，不要胡缠你沙叔叔了。你铁娃哥哥跟随实在不便，他救我母子性命，救了你沙叔叔，你现在也懂些事了，他为我们的事，铁箭墟算是不能待了。我们论理本应该带他一同走，可是一同走，只怕一个也逃不了活命，那又何必呢？你只记住了，今日的事，能够长大成人，不要忘记你苗疆上这个恩人。”说到这，又向铁娃道：“铁娃，你还是回去吧。”这孩子颇为任性，说什么他不肯回去。他也有他的想法，他说：“主母和沙师傅不必为难，我这形状相貌是容易给你们惹祸。不过一出苗山之后，我不再跟你们一道走，那还有什么妨碍么？”沙天龙和骆绛云任凭怎样说，他只是不听。沙天龙示意骆绛云，不要再劝他，向他说道：“你既是一定要跟随我们，咱们索性一同到铁箭墟，跟你们首领金鲁，和你父母见上一面，再行分别吧。”铁娃听了，立刻欢欢喜喜。已经歇息了会子，铁娃头前引路，他引领着进了铁箭墟。
他是从小在这生长起来的，这里靠出入要路口上，虽有苗民把守着，但是全认得他。经他说明之后，任凭沙天龙、骆绛云向里走来。那铁娃头一个飞奔到首领的石屋前，他闯进去，报告首领，沙天龙等到了。金鲁见他们来得这么仓皇急促，事前是一点信息没有，赶紧迎出来，把沙天龙、骆绛云迎了进去。这时，金鲁在灯光下，看到沙天龙和骆绛云的神情，已经知道他们定遇非常的事了，忙着问：“在那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又回来？并且你们全这样狼狈，可是遇有意外么？”骆绛云羞得抬不起头来，沙天龙悲愤填胸下，把经过所有的情形向这首领金鲁说了出来。气得金鲁连声怪叫，戟指怒骂那虎牙酋长：“他定是恶鬼一流，我定要联合苗民，把他除了，为你们报仇！”沙天龙看了看铁娃，向他说道：“你还不回去看看你父母，我们在这里没有多少耽搁，还得赶紧走呢。”铁娃摇摇头道：“我不去，我若一走，回头你们把我扔下不再要我，请首领打发人去送信，叫我父母前来。”沙天龙道：“铁娃不要胡闹了。”金鲁问是怎么回事？沙天龙道：“老朋友，我万没想到我们会出了这场意外的事，虎牙酋长已派出追兵，我们得赶紧逃走，并且连你也要受了连累。他捉不着我们，定要找你们有牵连的人晦气。铁娃要跟随我们逃往内地，只是我们无法带他走了，这内地里和苗疆不同，形迹上稍有扎眼的地方，就被人十分注意，首领你把他父母叫来，要好好开导他。事情紧急，不止于虎牙恶魔他的追兵快到，这断藤峡铁箭墟是个咽喉要路，恐怕这里定有人来，半途中为的换取食物，更遇见可疑的汉人，颇似我们仇家混入苗疆，我们越发地不能再耽搁下去了。”金鲁一听这种话，愤然作色道：“铁娃的事不足介意，我们虽然是化外野人，我们终是人，不是兽，也得通人性！虎牙恶魔，他这么欺人，我还把他奉作酋长么？他是我的仇人……”
说到这儿，从墙上摘下一个牛角制成的号令，拿到门口，呜呜地吹了一阵，这铁箭墟的苗民壮丁立刻往一处集合。霎时，这百十名壮丁各带弓箭、苗刀、镖枪、套索，如临大敌，听候本墟首领的号令。金鲁向他们吩咐：“你们这一般弟兄们听明白了，我金鲁来到了铁箭墟，没有对不住弟兄们的地方，你们若还拿我当作本墟领袖，你们就要听从我的吩咐，也正是保全你们大家的活命。我们酋长山城那里，从昨夜发生变故，他死活还在不知，有人要算计我们铁箭墟。因为我们这里所有的这点出产，在我们苗山所有的地方，没有比这里好的。也不知是谁的奸谋，要把我们驱逐走，不过，我们没有违犯他的命令，一向服从、敬服着酋长，他不能随便加我们个罪名，他要借着别的事，明说是和我们无关，实际则派他手下得力人闯进铁箭墟，把这里先行占领，所有这里的住民，一个休想逃得活命。现在为保全我们自己，请你们赶紧遵从我的命令，把铁箭墟把守住了，咱们里面赶紧收拾预备，把来的人或是挡回去，或是一个不留，全把他们擒获。我带你们另找一个较好的所在。我们查明了酋长山城究竟发生什么变故，再打主意。所派来的人，这就到了。你们愿听我的命令的，赶紧把铁箭墟把守住，不愿意听从我的办法，立时叫他退出铁箭墟。”金鲁话一落声，所有这百余名壮丁，一齐地高声答应，愿听本墟首领的分派，任凭他是什么人，到这里绝不容他擅自闯进铁箭墟一步。金鲁立刻用手中的号角又连吹了一阵，这百余名壮丁，分成四队，各有一人做领袖，率领他们如飞而去。
沙天龙看到他这种举动，虽是赞叹他能得全墟苗民的拥戴，但是这场大祸，终归是叫他脱不过了。沙天龙愧作十分。这时把铁娃的父母也全找了来，金鲁把他们带进石屋中。铁娃赶了过来，投在他父母怀中，不等他问，自己述说一切。沙天龙见这老苗夫妇，年岁全很大，他又就是铁娃这个儿子，自己说明不能带他一同回转内地的缘由。这老苗夫妇听了之后，点点头，那老苗说道：“铁娃他和小哥儿相爱难以割舍，我虽是只这么一个儿子，我倒很愿意叫他跟了你们去，只是既然是容易妨碍了你们的事情，我们也不愿意叫这孩子任性胡闹了。我们好好地劝劝他，沙老师只要肯答应小哥儿将来没有危险，还要再来苗山和我们铁娃重聚会上也就是了。”沙天龙点点头道：“我正是这么答应的他。”
这老苗夫妇百般劝慰着铁娃，不许他任情胡闹，铁娃被他们这么说着，但是他终于要求着必须容他送金郎出了凤凰岭。骆绛云见他天性这么厚，不愿意过分地叫他伤心了，遂从兜囊中摸索出一个小纸包儿，打开来是铜钱大小的一只黄金环。这是预备给金郎换的，因为金郎是铁狮王晚年得子，珍爱十分，竟从小儿把他左耳穿了，给他挂上金环，这是雷州沿海一带的风俗，取其长命之意。苗民中更是有这种风俗，他们是两耳全挂铁环，这种金饰，在苗疆中除非是酋长们轻易见不着。骆绛云把这支金环拿在手中，把铁娃叫在面前，向他说道：“你不是爱金郎如同爱你的命么？好！我们愿意你们两人将来长大了，还要聚在一处，作好弟兄，别把小时的事忘了。我把这支金环送给你，你们哥儿两个算是一样的，是我最疼爱的人。”骆绛云亲自动手，把铁娃耳朵上戴的铁环完全给他除掉，把这个金环给他戴在右耳上。铁娃跟他的父母全用苗民极尊贵的礼节向骆绛云拜谢。金郎也跑来，叫铁娃抱起他来，摸着他耳朵上的金环，把自己的头偏着，给铁娃看道：“咱两人是一样呢，铁娃你可要等着我，我长大了定要前来找你。”这铁娃竟自流下泪来，点点头。
这时，隐隐听得远处号角连鸣，起了杀声。这时，外面有苗民壮丁前来报告，果然有山城那里派来八个苗兵，他们说是奉酋长之命，捉拿什么逃走的汉人，硬要往铁箭墟里闯，是我们已把他伤了三名，擒获四名，逃走了一个。他们的马匹完全伤的伤，截留下的全弄进铁箭墟。金鲁吩咐他们，把所捉获的人捆绑送入山洞中，不得叫他们逃走了，仍然把铁箭墟严加把守。沙天龙道：“金鲁，我们是好朋友，到现在只好任什么不说了，我盼你早早地移挪开，我们更不敢在这里再停留，你赶紧预备船送我们出断藤峡吧。”金鲁知道此处不能存身了，也不再强留。他亲自动手，给打点了两个鹿皮袋的干粮水果。骆绛云也站起来向金鲁说道：“汉人、苗人一样地讲良心二字，金鲁，你待我们这样大恩，我们至死不会忘了，咱们只好再见了。”金鲁摇摇头，不叫骆绛云说下去。沙天龙在先前原本只想着和金鲁当年不过是很浅的交谊，苗疆避祸，只盼他能收留下。哪知道那一个种族的人也是不能一概而论，虎牙酋长在苗山中地位尊崇，为群苗的领袖，贪财好色，险些送命在他手中。金鲁和这铁娃，天性至厚，肝胆照人，这也是真难得的事了。把金鲁所给预备的干粮口袋背在身上，向金鲁说道：“朋友，我们此日一别，但盼还有相见之日，我沙天龙只要不死，我和金郎定要重返苗疆，来找你们。现在被我们带累的，好好的铁箭墟，还能再住下去？实对不起你朋友了。燎原之火已成，这个祸我已给你惹下，虎牙酋长所派来的人你已然把他们动了，我盼你不要再迟疑，赶紧率领铁箭墟的兄弟们挪移到别处去吧。”金鲁点点头道：“沙老师，不必拿我们的事介意，我们原本就是过着游牧生涯，算不得一件事，你跟我来。”金鲁头前领路，走了出来，把石屋前的壮丁招呼过一名来，向他低声说了几句，那名壮丁已经如飞地跑了出去。沙天龙、骆绛云、铁娃全随在身后，一同往下面走。铁娃的父母已经遵照金鲁首领的话，回去收拾自己的应用东西，预备全墟苗民迁移。
刚离开这一段山道，在一片丛林间树叶子唰地一响，一点寒星直向沙天龙头颅打来。这一支袖箭，十分厉害，更兼沙天龙实没提防，所打的地方，更是致命处左太阳穴。沙天龙紧自一低头，这支袖箭穿着头皮打了过去，幸亏沙天龙此时勒上了包头，就这样，头顶也被这支利箭滑伤。事出非常，他们一同走得很近，沙天龙和骆绛云知道有人暗算，并且绝不是苗人，往旁分开一纵身。这铁箭墟的首领金鲁也是一惊，他竟不避危险，反往这树林前一纵身，一斜身，三口苗刀打向树林里，枝叶纷飞，这三口苗刀全钉在树杈子、树干上。连那铁娃也把腰中短刀拔出来，飞奔过去。沙天龙因为护着金郎，遇到这种暗中袭击，不知究竟来了多少人，他不敢硬往前闯了，只把九节盘龙棍抖出来，骆绛云也把宝剑掣在手中。金鲁已经扑到林中一路搜索，再没有一点儿别的踪迹，铁箭墟口更是安安静静，把守的壮丁并没有觉察出有人闯进铁箭墟，这种情形，可就有些令人诧异了。一路搜寻，直到铁箭墟外依然没有一点儿别的踪迹，这可真是怪事了。此时再不敢迟疑思索，这一冷箭，可证实了铁娃中途购买食物所遇的人定是敌人所派来的无疑了。沙天龙认为还是得赶紧离开铁箭墟断藤峡，敌人就是真个跟踪，已经缀上，也是先离开这一带，好专心防范仇家，若是双方全在步步逼紧，恐怕一个也不易逃出手去。
来到水边，这里已有那个苗民预备好了两只独木舟，金鲁叫骆绛云和铁娃上了前面一只，由那苗民操桨；金鲁和沙天龙用那第二只独木舟，金鲁亲自操桨，从黑沉沉的水面上往断藤峡如飞地驶来。这独木舟走得很快，工夫不大，已经到了断藤峡最危险的地方，当中只有一丈多宽的水面，两边是石壁，夹峙急流像奔马似的，往峡口外冲去，水石相触，声音十分惊人。他们全是用这独木舟的好手，并且是很熟的道，虽在黑夜中，这两只独木舟一前一后，竟从断藤峡内冲出来，直到了前面的苗墟附近。沙天龙招呼金鲁停船，金鲁道：“不用你管，在这里停留，你们还得穿行这道苗墟，在深夜之间，惊动了苗民，实多危险。我把你们送过这一段路程去，已经没有多少聚集的苗户，好歹你也识得些道路躲避着一切，身上带着干粮，不出苗山，索性先不必和苗人再接触。白天翻山越岭走，夜晚找存身之地歇息，有两天的工夫，也足可以离开这里了。”沙天龙只有答应着，这两只独木舟走了有五六里水程，至一个岸边停下，弃舟登岸。金鲁向沙天龙、骆绛云指示了道路，说道：“我们可以暂时分别了，方才那支暗箭，真叫人恨死，怎的竟没搜寻出一点迹象？沙师傅你要留神。主母，我愿意上天保佑你早早离开这种险地吧。”沙天龙道：“金鲁，我们再会了。”骆绛云也向他殷殷作别。金鲁带着同来的弟兄，仍坐着原来的独木舟返回铁箭墟不提。
且说沙天龙、骆绛云带着铁娃，按着金鲁所指示的道路走下来。这种地方，想在深夜中赶路，谈何容易？峻岭高峰，荒林野谷，荆棘蔓草，断崖深涧，步步是危险，处处是险地，提心吊胆，风吹草动全疑心有人跟蹑后踪。直到五更过后，眼前的一段道路实无法再走了，那金鲁本已经指示了方向，可是哪能辨得那么清楚？十分小心着，依然把道路走错，及至来到这个地方，只好停留下来。因为眼前是一道横着很高的山岭，更不知蜿蜒到多远去，往下去足有二十多丈一个山坡，到处全有荆棘荒草蒙蔽着，冒险往下走，那真可以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沙天龙只好在这岭头找了一个比较可以待的地方。这种地方躲避还不能大意了，还得防备着毒蛇猛兽。幸而他们所走的地方，过于荒僻，附近并没有苗民在这里居住，耗到了天色已明，沙天龙四下里望了望附近一带，倒还清静，连铁娃也跟着一东一西地察看附近能翻下岭去的道路，费了很大的事，才找着了一处可以着足的地方。一同冒着奇险，攀藤附葛，全累得一身是汗，方下了这段荒岭。仔细辨别了附近一带的形势，再往前走，也是没有好走的道路。
这内中最苦了骆绛云，身上的伤痕没好，挣扎着强逃活命，可是一时也没得休息，任凭你多能支持，再走着这种道路，实有些难以挣扎了，不时地招呼着沙天龙，不叫他们走，坐在路旁歇息着。不止于沙天龙看着主母这种面色难看，就连铁娃他全看出主母这种情形，已经有些不能支持了。骆绛云面无血色，白中透青，精神委顿，不时地喘吁吁。沙天龙看着不住摇头，把干粮袋摘下来，放到主母面前，把金郎也解下来，叫他和铁娃坐在一堆干草上，吃些食物充饥。骆绛云看着囊中的食物，皱着眉头，向沙天龙道：“沙师傅，你拿去吃罢，我心里如同火焚一般，哪里还咽得下去？我只是口干舌燥，心里一些不觉饿了。”沙天龙把干粮袋拿起，向里面找出一只果子来，递给骆绛云，叫她暂时解渴。沙天龙惨然说道：“主母，好在我们尽走的这种荒山野谷，无人之境，我们将就着走。只要离开苗疆地界，一入柳江道的边境，有了我们汉人聚集的地方，找一个店房，叫主母歇息休养两天也就好了。”骆绛云看了看金郎和铁娃，两人正在吃着干粮食物，又抬头看了看沙天龙，不由流下泪来，自己的伤痕尤其讨厌，连好好地坐着全不成，只有半斜着身子，倚在一块巨石上，长叹一声，向沙天龙道：“沙师傅，如今已经到了我骆绛云最后关头，我不易再逃出去了。我也愿意活着，我为金郎才忍辱偷生，我因为沙师傅你舍死忘生地救我母子，我咬着牙地挣扎，现在我有心无力了。我看你们爷儿两个，还是赶紧逃命，不要再管我了。”沙天龙立刻面红耳赤，头上的青筋暴起，大声说道：“主母，你这是什么话？我盼望你有一口气就挣扎一时才对，现在不要灰心。虽然你受这般磨折，可是你知道为的是什么？只盼能把这孩子搁到一个安稳之处，把他抚养成人，你也不枉九死一生地为铁狮王存留后代。现在你不想活了，主母你死非其时，死非其地。我们是汉人，我们怎好埋骨苗疆，我还指望着叫金郎奉母报仇，重整事业，现在你就想脱离烦恼，你可对不起铁狮王了。”
骆绛云此时已经哭得抬不起头来，金郎、铁娃也全吓得不敢再吃食物了，两个人全跪在骆绛云面前，求她不要再哭，还是听沙叔叔的话一同走。骆绛云止住悲声，拭了拭泪，看了看这两个孩子，向沙天龙道：“你不必着急，我听你的话，我挣扎到最后一口气就是了。”
铁砂掌沙天龙不禁叹息道：“主母，你不要说这样颓丧话，万一天可见怜我们，我们能够挣扎地出了苗疆，也就是我们保全性命之时。你看在金郎这孩子身上，也得活下去为是。歇一歇，咱们慢慢走罢。”骆绛云点点头，自己心中可十分难过了，伤痕作痛还不算，此时四肢好似全散了一样，几乎无力支持，这种情形哪里还走得了？话不肯说出来，可是身体不给她做主了。沙天龙也不敢过分地催促，只在一旁悄悄地观察主母的情形，急得沙天龙真叫束手无策。心想：“真是强敌当前，势不均，力不敌，我还能跟他们拼命挣扎一下，那生死二字，一个江湖道中人，谁又把它放在心上？现在这情形可就难死人了，因为主母是伤势过重，不能再走了。但是荒山野谷，保不定就有人追来，这里停留得么？她又是一个死去丈夫的孀妇，此番自己以恩主生前对待的恩情，一力担承，不避一切嫌疑，把她母子保护着逃到苗山，又遇到这种变故，个人这身罪孽可重了。他母子果然毁在苗酋虎牙之手，自己就是能逃得活命，人言可畏，我见了铁狮王一般宾朋，我拿什么去答对？现在逃到中途，她的伤痕发作，已经不能支持，我只能看着她死，叫我沙天龙还有什么办法？这男女授受不亲四字，也就足以要了她的命，把我沙天龙也就要毁在苗疆中。”自己心里着急，说不出口来，坐在荒草上，沉吟不语，暗打主张。
那骆绛云把铁娃叫过来，扶着他慢吞吞站起，向沙天龙道：“沙师傅，耽搁的时候已经不小，我们赶紧走吧！”沙天龙叹息一声，向骆绛云道：“主母要是不能支持，还是稍待片刻也好。”骆绛云微把头摇了摇道：“尽自耽搁，要耽搁哪时算完，我们还是慢慢地走吧！”扶着铁娃的肩头，往前慢慢走着，可是她脚下已经不大准了。铁娃觉得主母这时手底下颇重，个人的肩头死沉沉的，往前走出只有一两箭地来，骆绛云喘得厉害，向沙天龙招呼了声，她又坐在那里，好半晌，精神才见缓和。沙天龙看到这种情形，知道自己的难关到了，不论苗酋那里的追兵，或是雷州二丑的党羽，任凭哪一路赶到，她母子可就危险了。沙天龙如不是怕主母难过，几乎得向天狂喊几声，稍泄心中这口怨气。现在只得强自忍耐着，向前慰问了一回。骆绛云只是低头不语，微把头摇了摇，不愿意再说话了。这时，耳中忽听得大约一箭地外一阵呼啸奔驰之声，似乎有一大队人闯过去。沙天龙暗暗惊心，铁娃却如同一头猴子，连蹿带蹦竟向西北一片较高的峰头翻上去，沙天龙知道他是察看远处这片人声。
工夫不大，铁娃从上面翻下来，脸上已经变颜变色。沙天龙向他问：“你看见了什么？”铁娃道：“沙老师，我们还是得赶紧走，方才所过去这一队人，正是酋长虎牙那里所派出来的，已经往正北翻下去。看那情形，铁箭墟大约已经不保了。”沙天龙点点头道：“任凭他怎样，我们终要挣扎到底，我就不信，凭我们就闯不出苗山！”这时，骆绛云听得清清楚楚，向铁娃点手招呼，仍然扶着铁娃站起，向沙天龙道：“沙师傅，你也要忍耐一时，但盼上天护佑，能叫我们逃出这凶险之地，我愿意答谢神灵之赐。”才说到这儿，猛然听得离开停身处也就是两三丈外一人多高的荒草中发出一片响声，沙天龙身形纵起，飞扑过去。可是沙天龙到了近前，任什么察看不出，颓然而返。骆绛云向沙天龙道：“沙叔叔，我们走吧，反正现在我自己明白，你们三个人终要毁在我骆绛云手内。我这么牵缠着，绝不会容容易易逃出苗疆了。这真是天绝我们，无可如何！”骆绛云扶着铁娃走着崎岖的山道，半天的工夫，只走出一里多地来。沙天龙心里已在想着：“照这样想出苗疆只怕不容易了。此时只好把心肠也完全放开，只好是活一时算一时了，不管是苗人的追兵，是仇人的跟缀，我沙天龙到了最后关头，我也要喝他几口血。”
骆绛云扶着铁娃慢慢向前走着，前面一道倾斜的山坡，直奔一座岭头。这一带的形势险恶万分，沙天龙不敢大意了，竭力地注意着眼前的形势，往上走了有一半，铁砂掌沙天龙蹿到头里去，把九节盘龙棍掣在手中，在头里开着路，渐渐地已到这岭头，耳中忽然听得主母哎哟一声，回头看时，见主母受伤倒在山坡。沙天龙大惊失色之下，近前察看时，见主母骆绛云右肩头后又中了一袖箭，鲜血流了满地，主母是双目紧闭。沙天龙连连招呼了几声，骆绛云把眼微微睁开，看了看沙天龙，又把眼闭上。沙天龙急得直搓手，这可怎么好？真个受伤得不能行动，自己又不能伸手救她，携带她逃出险地。明知道是有敌人党羽已经跟上了，可是就不敢向四下里搜寻察看。金郎在沙天龙背上背着，已经哭成了泪人。铁娃向沙天龙道：“主母二次受伤，不设法找一个存身之处，她这条命就不能保了，她这样还能走么？”沙天龙道：“附近哪有存身之地？”这时，骆绛云又把眼睁开，苦笑着说道：“沙师傅，不必为难，我还走得了。”沙天龙听主母说这话时，分明是言不由衷，忙凑到近前，向骆绛云道：“这支暗器是从哪方射来？怎会丝毫没有觉察？”
骆绛云才待说话时，沙天龙怒吼了一声，如同饿虎扑食般，竟自向西边一片凌乱的草木中扑去，手中的九节盘龙棍已然甩起来，连人带棍一块儿下，向那荒草中砸去。他的棍落处，猛然从那乱草中飞纵起一人，向西边落去，这人却口中大喊：“姓沙的，这回你还想逃到哪里？”沙天龙一听这匪徒发话，仔细一看时，竟似三水县青竹湾所遇见的那个水蛇姜宝。那次在青竹湾外一手叉子没把他扎死，实是误了大事，到今日这种危难中，还依然被他们缀下来，依然得毁在他手内。沙天龙哪会不恨他入骨？大喝一声：“沙老子掌下冤魂，你重又出现。我要再叫你逃出手去，我把这个姓全去掉了。”沙天龙往起又一纵身，抖盘龙棍向水蛇姜宝便砸。水蛇姜宝往旁一撤身，斜身进步，手中的一口扑刀向沙天龙左肋就扎。沙天龙左足往后一滑，右腕往左一领，盘龙棍带着风声，拦腰打去。这水蛇姜宝身形十分巧快，往起一耸身，已经腾身而起，往后蹿出去有丈余远。沙天龙恨他入骨，焉肯再容他逃开？往起一耸身，跟纵扑过去，九节盘龙棍向他背后砸去。那姜宝斜着一拧身，竟从他左胳臂下叭的一声，一支袖箭，对着沙天龙的心窝打到。沙天龙努力地一拧身，依然稍慢了些，竟自穿着左肋旁衣服上打过去，虽然把箭头让开，皮肉上被箭尾扫了一下，沙天龙又几乎被他暗器所伤。真是火上浇油，沙天龙怒吼了声，腕子上用足了力量，身躯一个盘旋，这条九节盘龙棍力量用足了，一个翻身进步，向水蛇姜宝的左肩头砸下来。水蛇姜宝往下一扑身，盘龙棍的棍头从姜宝的头顶上砸过去。沙天龙此时用了这条盘龙棍上绝招，连环三式，又是一个翻身进步，“腰横玉带”，这条盘龙棍就算没停留，二次向他拦腰打去。这种打法，是连环运用，使对手毫无喘息余地。水蛇姜宝用力往起一纵身，哪知沙天龙第二一棍扫空，第三招又到，又是一个盘旋进步，这第三招“乌龙卷尾”，姜宝身躯正往下一落，可还没找稳了地，棍已到了，咔嚓一声，水蛇姜宝的双腿全被打折，惨叫一声，摔在地上。沙天龙恨极了他，这次绝不想叫他晚死半刻，盘龙棍又翻起，照着姜宝的头上砸去，姜宝已经疼死过去，这一棍更把他的头颅砸得连骨头全碎了。沙天龙一声狂笑道：“生有处，死有地，青竹湾逃了活命，竟来到这里，依然送死，这不是天意该当么？”沙天龙把水蛇姜宝砸死之后，四下里毫无动静，知道跟缀下来，只是他一人。即或还有同党，也定然见状跑了，遂把地上的荒草掳了一把，把盘龙棍上血迹揩净，这才返回来，看望主母。
这时骆绛云抓着金郎，半躺半坐地抬起头来，泪痕满面地不住哄这金郎，不叫他哭。沙天龙把盘龙棍拢在手中，向骆绛云道：“主母，可给你报了一箭之仇。这小子就是青竹湾在我手下逃生的那个匪徒，他做了我们死冤家活对头，竟追到苗疆，非要我们命不可，我老沙倒是没叫他逃出手去，终于叫他死在我手中。”骆绛云惨然说道：“很好，我死也瞑目了。只是既已被他们跟缀上，所来的未必是他一人，恐怕还有余党。沙师傅，咱们走，这里没有隐藏之地。”沙天龙一想，也情实得离开这里，因为停身处还是斜山坡上，总得到了上面，主母不能走，找个隐身之地，多歇息会子。可是看到骆绛云此时情形，越发显得不好了，两个肩头不住地一起一落，显见她喘得厉害，不论男女，只要练武的，最怕的这种情形。沙天龙只得好言安慰着道：“主母，你再挣扎几步，咱们走了上面，找个地方稳住身躯，主母，你多歇息会子。水袋中还有一些水，治伤的药我这里还有些，主母，你喝些下去，自然可以减轻了许多。”骆绛云“咳”地叹息一声，微摇了摇头，却把金郎推开，把铁娃拉住，借着他的力量，往起一站。可是沙天龙看着，眼角中竟流下泪来，主母哪还站得起来？颤巍巍脸上直出虚汗，身躯不住地摇晃，还算铁娃力气大，把骆绛云的两只胳臂抓住，他一转身，背过脸去，把骆绛云两只手放在自己两肩头上。沙天龙提心吊胆，生怕主母滚下山坡。这样强自挣扎，到了上面。
这时，沙天龙往四下看了看，只见有半里地外，已经发现了人家，赶紧把身形隐蔽住，找了一个地方，把荒草全叫铁娃用他的苗刀割断了，铺在地上。骆绛云此时实不能支持，再也顾不了许多，就躺在荒草上。沙天龙把干粮袋、水袋全解下来，放在地上。自己伸手从布囊中把一包治伤的药取出来，向骆绛云招呼道：“主母，你还是把这药服下些去，只要把伤痛稍减，咱们就脱得了虎口。”骆绛云喘吁吁睁眼看了看沙天龙说道：“沙师傅，你不必费事了，那个药救不了我，何必多此一举？沙师傅，我太对不起你了。你容我歇息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有事求你答应。”骆绛云到此时自己已经知道大难临头，恐怕就在目前，这一片伤心话说出来，也正是她铁树寨玉殒香消之兆。
沙天龙悲声说道：“主母，你要话应前言，有一口气挣扎一步。你无论看在我沙天龙的身上，或看在金郎和铁娃的身上，也要死命挣扎。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脱身苗疆，好寻生路。主母你无论如何，忍痛一时。你要知道，你身负重伤，受尽折磨，但是放在我沙天龙身上的，虽然不如你现在的痛苦，可是来日方长，这悠久的岁月，我更得永远地受着折磨呢。主母，你把这药服一些吧！”骆绛云流着泪，不忍再过却沙天龙的一番好意，自己明知再服多少药也是于事无济，大概自己的死路已近，留恋人间没有几时了，忍着悲哀，强把药服下去。仍然躺在荒草上。这一来把金郎和铁娃全吓坏了，两人守在骆绛云的身旁不肯离开。
金郎看看阿娘脸上的情形，他虽是年纪小，也看出不好来。骆绛云此时的面色难看得怕人，白中透青，一点血色没有了，嘴唇已经有些焦裂，两肩头不住地往上耸，胸头一起一伏，不住地喘着。金郎跪在乱草上，抓住了骆绛云一只手，不住地招呼：“阿娘，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连问两三次，骆绛云把倦眼微睁，看到了娇儿，再也忍不住满腔悲痛，但是想哭已经哭不出声了，右手被金郎抓着，努力地一翻身，左手把金郎的脖项搂过去，沙哑的声音哭着说道：“儿呀，娘可管不了你了，娘舍不得你，不愿意抛下你，只是他们不叫我活下去。好儿子，娘告诉你的话你要牢牢记住，你沙叔叔就是你这苦命孩子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好儿子，你要记清楚了，我死在苗疆，不是苗人把我害的，到这里来，本不是咱们应当来的地方，我们自己投身在虎狼群里，虎狼哪还会不吞噬我们？你不要忘了，爹娘跟一般叔父、伯父及镖局子所有的人，完全是雷州二丑楚璧、樊庄这两个万恶淫徒把我们毁到一败涂地。你是铁狮王的儿子，你是我骆绛云的爱子，你要牢牢记住，好好地跟你沙叔叔逃到安全的地方，刻苦地练习武功，学成一身本领，报杀你全家之仇。你不能倚靠别人，这种不共戴天之仇，你要自己去报，铁狮王萧宏，才算有儿。你倘若事过境迁，把今夜的事忘掉，不肯好好地随你沙叔叔练习功夫，立志报仇，我萧家没有你这个儿子，娘做鬼也不能饶你了！你要知道，阿爹、阿娘含冤而死，这种仇只盼你去报了。好儿子，娘的话你听得明白么？”好个金郎，此时竟低头落泪地听着，容得骆绛云把话说完，他的眼泪已经把骆绛云胸前的衣衫湿透。此时抬起头来，更把脸贴到骆绛云的颊上，招呼着道：“阿娘，你说的话我全记着，我忘不了。阿娘，今夜的事我不会忘，就连从广州贼人杀害我阿爹时起，哪一样事我全记着了。阿娘，你不要说丧气话了，我愿意跟着你，你不能走，叫我跟了沙叔叔去，谁还来看着你、守着你？”骆绛云哭着说道：“傻孩子，娘死之后，再不用人看着，也不用人守着了。你能听阿娘的话，就是孝子。”这种凄惨之情，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也得落泪。铁砂掌沙天龙以一个久走江湖的昂藏汉子，看到金郎和他母亲生离死别之情，自己痛心得几乎要大哭一阵，此时真是肝肠欲断，再不忍听下去，不忍看下去，遂赶紧躲开，察看四下的情形。这时天可就黑了，远远地看见一个苗墟中，烟烟缕缕，想把这个悲惨的局面暂时解开，遂向前招呼道：“金郎、铁娃，你们快来，我看下面好像是汉苗杂处的地方，真要是到了凤凰岭，我们可就有救了。”
金郎跟铁娃何尝不是盼着早早离开险地？听得沙天龙招呼，两人全跳起来，跑过来看，金郎是任什么不知道，他只盼着能看到汉人，可是铁娃却摇头道：“不对，这里我恍惚记得前年跟我爹到内地去，似走过这里，这不会是汉苗杂居的地方。沙师傅，我趁这时到下面去看看，打听打听道路不好么？”沙天龙道：“也好，去，快快回来，仍要隐蔽着身形，不要被恶人再发现了你的踪迹。”铁娃答应：“沙师傅放心，我自知谨慎。”他如飞地翻了下去。这铁娃他是天生来的一种好身子，年纪虽然不大，翻山越岭，虽不是武术家的身法，但是他那种熟练的情形，和铁砂掌沙天龙比较起来，差不了什么。铁娃走后，沙天龙把金郎哄在自己身旁，不叫他再去到骆绛云面前缠磨，低声地嘱咐他：“小哥儿，阿娘受伤很重，你既然很明白，你不要再到她面前尽自哭泣。她这样地难过，她身上的伤越发地厉害起来。她真不能走了，我们只有守着她等死了。”金郎流着泪点点头。工夫不大，铁娃从那蓬荒乱草中钻出来，并且他身上带的布囊也鼓蓬蓬，可是累得满脸是汗，不住用手去抹着，来到沙天龙面前说道：“沙师傅，我说得不错吧，这里离着凤凰岭还有三站地，下面是大狼墟。我们往这片岭头过去，往东北走没有多远，就是铁树寨，往铁树寨里过去，有一段好走的山道，再到黑鱼河，往那里从山道走奔凤凰岭是一大站，有七八十里，若从黑鱼河绕水路走，也能出凤凰岭，一日倒近着二十多里地。不过是苗疆内没有船只，必须自己预备船，可是……”说到这，把声音低下去，向沙天龙道：“我在苗墟中，打听道路，找他们换了些食物，趁势问他们，可有汉人在这两天往苗疆里来，他们说头两天已经进去三个，在今天又到了两个，看情形全不像商人，或是釆买药品的。这么看起来，沙师傅，恐怕你们的仇人已经探听明白你们全落到这里了。”沙天龙点点头道：“现在顾不得许多，我们走一程算一程吧，哪里遇上也只好听天由命。”说话间，铁娃把布囊中所换来的食物给金郎吃，金郎此时哪还吃得下去？骆绛云躺在草上，歇息了这一阵，情形是略微缓和了一些。那铁娃凑到近前，看了骆绛云，正把眼睁开，挣扎着欠身坐起，向铁娃道：“怎么样？你可是打听道路去了么？”铁娃道：“主母，你安心吧，再有不远的路，已经可以出苗疆到内地了。”骆绛云微摇了摇头，铁娃把苗墟所换来的食物摆在骆绛云面前，骆绛云摆摆手。
这时，新月初升，这片岭头倒显得十分清朗，往远处可看不出什么了，只是这地方太高，山风过大，骆绛云的伤痕过重，颇有些禁受不住这样的风，向沙天龙道：“我们找一个较矮的地方躲避一时，好么？”本来从山城逃出来，哪有什么富余的衣物？只把一点要紧的东西抓到手中，此时是毫无办法。沙天龙才说了声：“主母能走么？”
这句话没说完，南面的山坡下吱吱地连着呼哨响起，跟着远处似有呼哨接声，这分明是匪党呼应同党，往一处集合，不过相离太近，这可不能不走了。沙天龙招呼铁娃，赶紧把骆绛云搀扶起，沙天龙把金郎背在背后，叫铁娃、骆绛云前头走，他在后面跟随。现在这种走法，哪还走得快？只这山岭上一二十丈的地方，就挨磨了好大时候，才转下前面一个曲折难走的山道。可是背后呼哨声越发地接连不断，沙天龙知道已到了最后关头，但又不能催着骆绛云紧走，自己只有把九节盘龙棍摘下来，合住手中，认定了今夜就是大家生死关头。好容易才把这段山坡走下一多半，耳中听得后边岭头上有一人声狂笑道：“姓沙的，是英雄充好汉，何必这样藏藏躲躲？今夜看你还逃到哪里？姓沙的，你简直是傻狗，漫说这苗疆中你脱不出老子们手去，凤凰岭一带，朋友已经全安排好了，哪里也叫你走不脱！识相的，趁早把那女人留下，老子们不做赶尽杀绝事。现在告诉你，任凭你再走出二十里地去，你也是多走一步，跟鬼门关多近一步。姓沙的，你还不站住么？”跟着后面啪的一响，一支袖箭往上面打来，嗖嗖地又是两股风声，一支钢镖、两块飞蝗石同时打到。沙天龙是早把身形站住，为的叫铁娃带着骆绛云逃下山坡，自己就容易对付了。他已经转身来，双手握着九节盘龙棍，拨打开暗器，最吃亏的是他背上背着金郎，照顾自己还得照顾金郎，碍手碍脚，叫你有十分力量，也减去了五分。凭他一身本领，躲避这件暗器还不算费事，只是左臂竟自着了一飞蝗石。沙天龙此时顾不得许多，略一回头，见铁娃竟自把主母背起闯下了山坡。
沙天龙怒吼一声，把九节盘龙棍舞动起来，反往上闯去。这时，上面的匪党共有三人，一见沙天龙往上闯，他们反倒纷纷散开，竟自把身形隐入一人多高的荒草中。沙天龙追到上面，匪党们全把身形隐去，可是不时地从暗中发暗器。这一来，沙天龙算吃了大亏，一边躲避着，一边搜寻，竟被他瞥见了一支钢镖从山坡左侧一丛小树后发来。沙天龙闪身躲开这镖，此时顾不到什么叫危险，一个“旱地拔葱”，猛蹿起来，人和盘龙棍一块往那丛小树前猛落下去，喊里咔嚓一阵爆响，小树儿被这一棍砸折了四五株，可是把暗中潜伏的匪徒竟自搜索出来。他再也藏隐不住，往起耸身，他已蹿出丈余远去，往下一落时，沙天龙看出这名匪党面目极生，并没见过面，看他身手十分矫健，他手中提着一口锯齿刀。沙天龙此时安着拼命的心，再没有迟疑，再没有顾忌，涌身一耸，扑上前去，掌中的九节盘龙棍哗楞一响，“斜插柳”，照着匪徒的肩头砸去。这匪人身躯往右一闪，他右足往后一滑，盘旋着这一转身，掌中的锯齿刀秋风扫落叶，反倒欺身进来，刀斩沙天龙的双足。沙天龙往起一腾身，已经从这匪党的头上蹿过去，身躯往下一落，九节盘龙棍“乌龙卷尾”倒甩过来，向这匪党的中盘扫打。匪党往起一腾身，沙天龙身形二次转过来，棍虽扫空，腕子上一用力，九节盘龙棍往起一抖，“乌龙穿塔”。这一手是软兵刃中的绝招，能把九节盘龙棍抖直了，向匪党的身上点去。这一来，竟把匪党点伤，顺着山坡摔下去。跟着从斜刺里蹿出两条黑影，全向受伤人落下去的地方扑了过去。沙天龙也随着往下追赶，但是这种地方动手最难，荒草很深，把这山坡全掩蔽着，往上着脚十分危险。赶到沙天龙追了下来，那片草一阵唰唰地乱响，并且跟着又是一支钢镖、一块飞蝗石同时打到。沙天龙闪避暗器之间，匪党已经救着受伤的人逃去。林深草密，倾斜危险的山坡，沙天龙也不敢追赶了，心里惦记着主母骆绛云和铁娃，怕他们被匪党邀劫，自己赶紧返回来。
顺着前面那条崎岖的山道扑奔到下面，四下张望，不见主母和铁娃的踪迹。沙天龙十分焦急，背上的金郎紧伏在他的肩头后，始终连头也不敢抬。沙天龙低声招呼：“小哥儿，又把你吓坏了，不要怕，沙叔叔有法子惩治匪党。”金郎在背上才抬起头来，招呼道：“沙叔叔，我阿娘和铁娃哪里去了？”沙天龙道：“他们就在前面隐藏。”说话间离开数丈远一片荒草中，又有些各别声音。沙天龙赶紧把九节盘龙棍迎上前去，一眼看到一片荒草略微稀疏的地方竟有刀光一闪，沙天龙怒喝了声：“杀不尽的匪徒，我看你往哪里走？”往前一纵身，九节盘龙棍抖起，竟自向那人隐身处砸去，棍落处，一条矮小黑影，从草中蹿出来，却招呼道：“沙师傅，是我。”沙天龙本待二次用盘龙棍扫打，一听招呼声音竟是铁娃，腕子上猛一用力，把盘龙棍带回，棍头也合在掌中，向铁娃招呼道：“主母，现在哪里？”铁娃提着苗刀来到近前，向沙天龙道：“就在前边不远，我把主母隐藏在荒草中，幸尔没有匪党追过来，我不放心她。沙师傅怎么样了，匪人全料理了么？”沙天龙道：“我只伤了他一人，匪党尚多，我们赶紧走。”铁娃转身引领着离开两丈多远，他拨开乱草，从里面把主母骆绛云扶了出来，沙天龙此时也无法再安慰主母了，喝令铁娃赶紧把主母背起，却叫他用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左臂，荒草密林时时隐蔽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前逃来。
这么走，虽然是快了许多，但逃出约莫有三四里，隐隐又听见呼哨之声。沙天龙以一个生龙活虎的江湖能手，到了这时，耳中听到匪党的呼哨声，也有些心惊胆战了。任凭你有天大的本领，背上的金郎是不能放下，死活也得保全他；主母身受重伤，情形已到十分危险；铁娃虽是个苗人，力气大，但是他终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能有多少力气？沙天龙低声向铁娃问：“怎么样了，还能走么？”铁娃已经累得喘吁吁，可是他不肯说不成，连说：“我还走得了。前面大约就是铁树寨了，沙师傅，咱们到那里，找个地方隐藏一会儿，可好么？”这时，来路上呼哨声一声比一声紧，沙天龙知道匪党又追赶了来，更看出铁娃已不能支持，忙说：“很好，咱们就到前面找个隐秘地方躲避一时，叫匪党们搜寻过去，我们倒可放心走了。”铁娃听到沙天龙答应了，到前面憩息，遂把精神提起，脚底下加快，走上一条高岗。
这里几乎被林木占满，完全尽是多年的铁树，这铁娃好像过路很熟，反倒招呼着沙天龙留神脚下，往里穿行了一阵，铁娃向沙天龙道：“沙师傅，我们在这里是可以隐蔽一时了。”沙天龙答了个“好”字，遂找了一片比较宽阔树隙中，铁娃这才把主母骆绛云放在了地上，骆绛云此时已经昏晕过去。沙天龙把金郎也从背上解下来，嘱咐他不要高声说话。叫铁娃把主母骆绛云扶着坐起来，倚到一棵合围的铁树干上，叫金郎和铁娃凑到骆绛云的耳边，轻轻地呼唤，招呼了半晌，骆绛云才悠悠醒转。这铁树林中虽是阴森黑暗，但是这时月到中天，从树隙中漏进月光来，正好照到他们停身之处。骆绛云倦眼微睁，向眼前看了看，见金郎和铁娃全在身旁，沙天龙站在面前，又向左右看了看，把头抬了抬，身躯一阵震动，听得她口中的牙咬得发出响声，这正是她的伤痕痛得难支了。沙天龙半俯着身躯问道：“主母，你现在心中清醒些么？”骆绛云微弱的声音答道：“沙师傅，我明白，我一切全明白。现在是到了什么地方，追赶我们的匪党还没有到么？我盼他们早早地来罢！”说了这句话，立刻把头低下。沙天龙长叹了一口气，只得说道：“主母，到这种时光，我不能做无谓的安慰，我们命付于天，虽尽人力与一般恶魔挣扎，但是天若不容我们活下去，我们也就无可如何了！”
铁娃回到林中，把所换来的食物放在地上。这苗疆中唯一的食物就是腌鹿脯牛肉，是极贵重的东西，因为食盐必须从汉人手中换来，所以他们用着极其珍贵。铁娃又找寻些水来，大家在这荒林中饮食已毕，铁娃就把方才那人的情形说与了沙天龙。沙天龙听着十分惊心，认为这人恐怕就是雷州二丑的党羽也未可知，耳中又听得一片马蹄零乱之声，是奔那苗墟去的。沙天龙惊疑之下，飞登一个大树杈子上，仔细看时，果然是十几名剽悍矫健的苗兵、牲口走得极快，风驰电掣，闯进苗墟。沙天龙赶紧翻到地上，向骆绛云道：“追兵已至，我们还是赶紧走。”立刻一同出了荒林，尽拣那丛林密菁中隐蔽着身形，逃了出来。这一路紧走着，沙天龙和铁娃更不时地查探着后面是否有追赶的人。这次一路逃亡，倒多亏有铁娃这么个人了。铁娃这个孩子，他是在苗民中生长起来，并且性情十分聪明，他对于各处苗民的风俗习惯，沿途上哪里能走，哪里能隐藏，什么地方不至于叫他们疑心，他一路指点着，所以形迹始终没被追赶的人发觉了。他们这整整一天的工夫，绝没见着那苗墟盘问铁娃的人，沙天龙认为或许是铁娃多疑，遂略把心放下。
赶到日没时，他们这一程紧赶已到了断藤峡铁箭墟附近，找了一片浓密的树林中，各把身形掩蔽住，坐在地上歇息着。沙天龙向铁娃道：“现在已经到断藤峡，我看你想法子找一只独木舟来，我们趁着夜间逃出断藤峡，过了这里，走一步算是放心一步，到凤凰岭过去，完全是汉苗杂处的地方，那就好走了。你也可趁此回转家去，见着你父母，和这里本墟的首领金鲁，告诉他，我们遭逢不幸，遇到这种事，幸而逃了出来，但是不出苗山界线，前途如何，还不敢保，你们这里也不能再住下去，被我们连累，叫你们也不得安生，这太对不住你们了。容我们逃到内地，落住脚时，好歹地我也要设法回来看望你。万一一时不能来，候着金郎长大，我们是讲究不做忘恩负义事的。你如今对我们这种情形，我们绝不会忘掉，不论多少年后，只要你我能活在人间，就许还能聚会到一处呢。”铁娃一听，竟自落下泪来，向沙天龙道：“沙师傅，我不管别人，无论如何，你得叫我跟你们一道走。你们是逃到哪里，我是跟到哪里，我是绝不想再回家了。沙师傅，我跟金郎天生带来的缘分，我爱他，我舍不得离开他，我不怕死，任凭酋长哪里追赶上，把我杀掉，我不怨你们害我，我化作厉鬼，我要找酋长报仇。我跟你们到内地，我不给你们惹是非，我听你的话，我听主母的话，我保护金郎，不叫人来欺侮他。”金郎也说道：“沙叔叔，我不愿意离开铁娃，我愿意跟他一处。”
沙天龙叹息一声道：“傻孩子们，你们只顾想得好，你们哪又知道现在是四面受敌，暗中尽有图谋我们之人，匿迹潜踪，还恐怕逃不出他们手去，在苗疆上走的，尽是荒山野林，丛林密菁，还可以说。只是一入内地，我们绝不会不跟汉人接近，铁娃跟随着我们，语言相貌各别，落在他人眼内，我们还想逃得出仇人之手么？”骆绛云此时更是因为带着伤，整整又奔驰一天，精神十分委顿，气力颇有些不支，此时强自挣扎着，向金郎说道：“好孩子，不要胡缠你沙叔叔了。你铁娃哥哥跟随实在不便，他救我母子性命，救了你沙叔叔，你现在也懂些事了，他为我们的事，铁箭墟算是不能待了。我们论理本应该带他一同走，可是一同走，只怕一个也逃不了活命，那又何必呢？你只记住了，今日的事，能够长大成人，不要忘记你苗疆上这个恩人。”说到这，又向铁娃道：“铁娃，你还是回去吧。”这孩子颇为任性，说什么他不肯回去。他也有他的想法，他说：“主母和沙师傅不必为难，我这形状相貌是容易给你们惹祸。不过一出苗山之后，我不再跟你们一道走，那还有什么妨碍么？”沙天龙和骆绛云任凭怎样说，他只是不听。沙天龙示意骆绛云，不要再劝他，向他说道：“你既是一定要跟随我们，咱们索性一同到铁箭墟，跟你们首领金鲁，和你父母见上一面，再行分别吧。”铁娃听了，立刻欢欢喜喜。已经歇息了会子，铁娃头前引路，他引领着进了铁箭墟。
他是从小在这生长起来的，这里靠出入要路口上，虽有苗民把守着，但是全认得他。经他说明之后，任凭沙天龙、骆绛云向里走来。那铁娃头一个飞奔到首领的石屋前，他闯进去，报告首领，沙天龙等到了。金鲁见他们来得这么仓皇急促，事前是一点信息没有，赶紧迎出来，把沙天龙、骆绛云迎了进去。这时，金鲁在灯光下，看到沙天龙和骆绛云的神情，已经知道他们定遇非常的事了，忙着问：“在那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又回来？并且你们全这样狼狈，可是遇有意外么？”骆绛云羞得抬不起头来，沙天龙悲愤填胸下，把经过所有的情形向这首领金鲁说了出来。气得金鲁连声怪叫，戟指怒骂那虎牙酋长：“他定是恶鬼一流，我定要联合苗民，把他除了，为你们报仇！”沙天龙看了看铁娃，向他说道：“你还不回去看看你父母，我们在这里没有多少耽搁，还得赶紧走呢。”铁娃摇摇头道：“我不去，我若一走，回头你们把我扔下不再要我，请首领打发人去送信，叫我父母前来。”沙天龙道：“铁娃不要胡闹了。”金鲁问是怎么回事？沙天龙道：“老朋友，我万没想到我们会出了这场意外的事，虎牙酋长已派出追兵，我们得赶紧逃走，并且连你也要受了连累。他捉不着我们，定要找你们有牵连的人晦气。铁娃要跟随我们逃往内地，只是我们无法带他走了，这内地里和苗疆不同，形迹上稍有扎眼的地方，就被人十分注意，首领你把他父母叫来，要好好开导他。事情紧急，不止于虎牙恶魔他的追兵快到，这断藤峡铁箭墟是个咽喉要路，恐怕这里定有人来，半途中为的换取食物，更遇见可疑的汉人，颇似我们仇家混入苗疆，我们越发地不能再耽搁下去了。”金鲁一听这种话，愤然作色道：“铁娃的事不足介意，我们虽然是化外野人，我们终是人，不是兽，也得通人性！虎牙恶魔，他这么欺人，我还把他奉作酋长么？他是我的仇人……”
说到这儿，从墙上摘下一个牛角制成的号令，拿到门口，呜呜地吹了一阵，这铁箭墟的苗民壮丁立刻往一处集合。霎时，这百十名壮丁各带弓箭、苗刀、镖枪、套索，如临大敌，听候本墟首领的号令。金鲁向他们吩咐：“你们这一般弟兄们听明白了，我金鲁来到了铁箭墟，没有对不住弟兄们的地方，你们若还拿我当作本墟领袖，你们就要听从我的吩咐，也正是保全你们大家的活命。我们酋长山城那里，从昨夜发生变故，他死活还在不知，有人要算计我们铁箭墟。因为我们这里所有的这点出产，在我们苗山所有的地方，没有比这里好的。也不知是谁的奸谋，要把我们驱逐走，不过，我们没有违犯他的命令，一向服从、敬服着酋长，他不能随便加我们个罪名，他要借着别的事，明说是和我们无关，实际则派他手下得力人闯进铁箭墟，把这里先行占领，所有这里的住民，一个休想逃得活命。现在为保全我们自己，请你们赶紧遵从我的命令，把铁箭墟把守住了，咱们里面赶紧收拾预备，把来的人或是挡回去，或是一个不留，全把他们擒获。我带你们另找一个较好的所在。我们查明了酋长山城究竟发生什么变故，再打主意。所派来的人，这就到了。你们愿听我的命令的，赶紧把铁箭墟把守住，不愿意听从我的办法，立时叫他退出铁箭墟。”金鲁话一落声，所有这百余名壮丁，一齐地高声答应，愿听本墟首领的分派，任凭他是什么人，到这里绝不容他擅自闯进铁箭墟一步。金鲁立刻用手中的号角又连吹了一阵，这百余名壮丁，分成四队，各有一人做领袖，率领他们如飞而去。
沙天龙看到他这种举动，虽是赞叹他能得全墟苗民的拥戴，但是这场大祸，终归是叫他脱不过了。沙天龙愧作十分。这时把铁娃的父母也全找了来，金鲁把他们带进石屋中。铁娃赶了过来，投在他父母怀中，不等他问，自己述说一切。沙天龙见这老苗夫妇，年岁全很大，他又就是铁娃这个儿子，自己说明不能带他一同回转内地的缘由。这老苗夫妇听了之后，点点头，那老苗说道：“铁娃他和小哥儿相爱难以割舍，我虽是只这么一个儿子，我倒很愿意叫他跟了你们去，只是既然是容易妨碍了你们的事情，我们也不愿意叫这孩子任性胡闹了。我们好好地劝劝他，沙老师只要肯答应小哥儿将来没有危险，还要再来苗山和我们铁娃重聚会上也就是了。”沙天龙点点头道：“我正是这么答应的他。”
这老苗夫妇百般劝慰着铁娃，不许他任情胡闹，铁娃被他们这么说着，但是他终于要求着必须容他送金郎出了凤凰岭。骆绛云见他天性这么厚，不愿意过分地叫他伤心了，遂从兜囊中摸索出一个小纸包儿，打开来是铜钱大小的一只黄金环。这是预备给金郎换的，因为金郎是铁狮王晚年得子，珍爱十分，竟从小儿把他左耳穿了，给他挂上金环，这是雷州沿海一带的风俗，取其长命之意。苗民中更是有这种风俗，他们是两耳全挂铁环，这种金饰，在苗疆中除非是酋长们轻易见不着。骆绛云把这支金环拿在手中，把铁娃叫在面前，向他说道：“你不是爱金郎如同爱你的命么？好！我们愿意你们两人将来长大了，还要聚在一处，作好弟兄，别把小时的事忘了。我把这支金环送给你，你们哥儿两个算是一样的，是我最疼爱的人。”骆绛云亲自动手，把铁娃耳朵上戴的铁环完全给他除掉，把这个金环给他戴在右耳上。铁娃跟他的父母全用苗民极尊贵的礼节向骆绛云拜谢。金郎也跑来，叫铁娃抱起他来，摸着他耳朵上的金环，把自己的头偏着，给铁娃看道：“咱两人是一样呢，铁娃你可要等着我，我长大了定要前来找你。”这铁娃竟自流下泪来，点点头。
这时，隐隐听得远处号角连鸣，起了杀声。这时，外面有苗民壮丁前来报告，果然有山城那里派来八个苗兵，他们说是奉酋长之命，捉拿什么逃走的汉人，硬要往铁箭墟里闯，是我们已把他伤了三名，擒获四名，逃走了一个。他们的马匹完全伤的伤，截留下的全弄进铁箭墟。金鲁吩咐他们，把所捉获的人捆绑送入山洞中，不得叫他们逃走了，仍然把铁箭墟严加把守。沙天龙道：“金鲁，我们是好朋友，到现在只好任什么不说了，我盼你早早地移挪开，我们更不敢在这里再停留，你赶紧预备船送我们出断藤峡吧。”金鲁知道此处不能存身了，也不再强留。他亲自动手，给打点了两个鹿皮袋的干粮水果。骆绛云也站起来向金鲁说道：“汉人、苗人一样地讲良心二字，金鲁，你待我们这样大恩，我们至死不会忘了，咱们只好再见了。”金鲁摇摇头，不叫骆绛云说下去。沙天龙在先前原本只想着和金鲁当年不过是很浅的交谊，苗疆避祸，只盼他能收留下。哪知道那一个种族的人也是不能一概而论，虎牙酋长在苗山中地位尊崇，为群苗的领袖，贪财好色，险些送命在他手中。金鲁和这铁娃，天性至厚，肝胆照人，这也是真难得的事了。把金鲁所给预备的干粮口袋背在身上，向金鲁说道：“朋友，我们此日一别，但盼还有相见之日，我沙天龙只要不死，我和金郎定要重返苗疆，来找你们。现在被我们带累的，好好的铁箭墟，还能再住下去？实对不起你朋友了。燎原之火已成，这个祸我已给你惹下，虎牙酋长所派来的人你已然把他们动了，我盼你不要再迟疑，赶紧率领铁箭墟的兄弟们挪移到别处去吧。”金鲁点点头道：“沙老师，不必拿我们的事介意，我们原本就是过着游牧生涯，算不得一件事，你跟我来。”金鲁头前领路，走了出来，把石屋前的壮丁招呼过一名来，向他低声说了几句，那名壮丁已经如飞地跑了出去。沙天龙、骆绛云、铁娃全随在身后，一同往下面走。铁娃的父母已经遵照金鲁首领的话，回去收拾自己的应用东西，预备全墟苗民迁移。
刚离开这一段山道，在一片丛林间树叶子唰地一响，一点寒星直向沙天龙头颅打来。这一支袖箭，十分厉害，更兼沙天龙实没提防，所打的地方，更是致命处左太阳穴。沙天龙紧自一低头，这支袖箭穿着头皮打了过去，幸亏沙天龙此时勒上了包头，就这样，头顶也被这支利箭滑伤。事出非常，他们一同走得很近，沙天龙和骆绛云知道有人暗算，并且绝不是苗人，往旁分开一纵身。这铁箭墟的首领金鲁也是一惊，他竟不避危险，反往这树林前一纵身，一斜身，三口苗刀打向树林里，枝叶纷飞，这三口苗刀全钉在树杈子、树干上。连那铁娃也把腰中短刀拔出来，飞奔过去。沙天龙因为护着金郎，遇到这种暗中袭击，不知究竟来了多少人，他不敢硬往前闯了，只把九节盘龙棍抖出来，骆绛云也把宝剑掣在手中。金鲁已经扑到林中一路搜索，再没有一点儿别的踪迹，铁箭墟口更是安安静静，把守的壮丁并没有觉察出有人闯进铁箭墟，这种情形，可就有些令人诧异了。一路搜寻，直到铁箭墟外依然没有一点儿别的踪迹，这可真是怪事了。此时再不敢迟疑思索，这一冷箭，可证实了铁娃中途购买食物所遇的人定是敌人所派来的无疑了。沙天龙认为还是得赶紧离开铁箭墟断藤峡，敌人就是真个跟踪，已经缀上，也是先离开这一带，好专心防范仇家，若是双方全在步步逼紧，恐怕一个也不易逃出手去。
来到水边，这里已有那个苗民预备好了两只独木舟，金鲁叫骆绛云和铁娃上了前面一只，由那苗民操桨；金鲁和沙天龙用那第二只独木舟，金鲁亲自操桨，从黑沉沉的水面上往断藤峡如飞地驶来。这独木舟走得很快，工夫不大，已经到了断藤峡最危险的地方，当中只有一丈多宽的水面，两边是石壁，夹峙急流像奔马似的，往峡口外冲去，水石相触，声音十分惊人。他们全是用这独木舟的好手，并且是很熟的道，虽在黑夜中，这两只独木舟一前一后，竟从断藤峡内冲出来，直到了前面的苗墟附近。沙天龙招呼金鲁停船，金鲁道：“不用你管，在这里停留，你们还得穿行这道苗墟，在深夜之间，惊动了苗民，实多危险。我把你们送过这一段路程去，已经没有多少聚集的苗户，好歹你也识得些道路躲避着一切，身上带着干粮，不出苗山，索性先不必和苗人再接触。白天翻山越岭走，夜晚找存身之地歇息，有两天的工夫，也足可以离开这里了。”沙天龙只有答应着，这两只独木舟走了有五六里水程，至一个岸边停下，弃舟登岸。金鲁向沙天龙、骆绛云指示了道路，说道：“我们可以暂时分别了，方才那支暗箭，真叫人恨死，怎的竟没搜寻出一点迹象？沙师傅你要留神。主母，我愿意上天保佑你早早离开这种险地吧。”沙天龙道：“金鲁，我们再会了。”骆绛云也向他殷殷作别。金鲁带着同来的弟兄，仍坐着原来的独木舟返回铁箭墟不提。
且说沙天龙、骆绛云带着铁娃，按着金鲁所指示的道路走下来。这种地方，想在深夜中赶路，谈何容易？峻岭高峰，荒林野谷，荆棘蔓草，断崖深涧，步步是危险，处处是险地，提心吊胆，风吹草动全疑心有人跟蹑后踪。直到五更过后，眼前的一段道路实无法再走了，那金鲁本已经指示了方向，可是哪能辨得那么清楚？十分小心着，依然把道路走错，及至来到这个地方，只好停留下来。因为眼前是一道横着很高的山岭，更不知蜿蜒到多远去，往下去足有二十多丈一个山坡，到处全有荆棘荒草蒙蔽着，冒险往下走，那真可以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沙天龙只好在这岭头找了一个比较可以待的地方。这种地方躲避还不能大意了，还得防备着毒蛇猛兽。幸而他们所走的地方，过于荒僻，附近并没有苗民在这里居住，耗到了天色已明，沙天龙四下里望了望附近一带，倒还清静，连铁娃也跟着一东一西地察看附近能翻下岭去的道路，费了很大的事，才找着了一处可以着足的地方。一同冒着奇险，攀藤附葛，全累得一身是汗，方下了这段荒岭。仔细辨别了附近一带的形势，再往前走，也是没有好走的道路。
这内中最苦了骆绛云，身上的伤痕没好，挣扎着强逃活命，可是一时也没得休息，任凭你多能支持，再走着这种道路，实有些难以挣扎了，不时地招呼着沙天龙，不叫他们走，坐在路旁歇息着。不止于沙天龙看着主母这种面色难看，就连铁娃他全看出主母这种情形，已经有些不能支持了。骆绛云面无血色，白中透青，精神委顿，不时地喘吁吁。沙天龙看着不住摇头，把干粮袋摘下来，放到主母面前，把金郎也解下来，叫他和铁娃坐在一堆干草上，吃些食物充饥。骆绛云看着囊中的食物，皱着眉头，向沙天龙道：“沙师傅，你拿去吃罢，我心里如同火焚一般，哪里还咽得下去？我只是口干舌燥，心里一些不觉饿了。”沙天龙把干粮袋拿起，向里面找出一只果子来，递给骆绛云，叫她暂时解渴。沙天龙惨然说道：“主母，好在我们尽走的这种荒山野谷，无人之境，我们将就着走。只要离开苗疆地界，一入柳江道的边境，有了我们汉人聚集的地方，找一个店房，叫主母歇息休养两天也就好了。”骆绛云看了看金郎和铁娃，两人正在吃着干粮食物，又抬头看了看沙天龙，不由流下泪来，自己的伤痕尤其讨厌，连好好地坐着全不成，只有半斜着身子，倚在一块巨石上，长叹一声，向沙天龙道：“沙师傅，如今已经到了我骆绛云最后关头，我不易再逃出去了。我也愿意活着，我为金郎才忍辱偷生，我因为沙师傅你舍死忘生地救我母子，我咬着牙地挣扎，现在我有心无力了。我看你们爷儿两个，还是赶紧逃命，不要再管我了。”沙天龙立刻面红耳赤，头上的青筋暴起，大声说道：“主母，你这是什么话？我盼望你有一口气就挣扎一时才对，现在不要灰心。虽然你受这般磨折，可是你知道为的是什么？只盼能把这孩子搁到一个安稳之处，把他抚养成人，你也不枉九死一生地为铁狮王存留后代。现在你不想活了，主母你死非其时，死非其地。我们是汉人，我们怎好埋骨苗疆，我还指望着叫金郎奉母报仇，重整事业，现在你就想脱离烦恼，你可对不起铁狮王了。”
骆绛云此时已经哭得抬不起头来，金郎、铁娃也全吓得不敢再吃食物了，两个人全跪在骆绛云面前，求她不要再哭，还是听沙叔叔的话一同走。骆绛云止住悲声，拭了拭泪，看了看这两个孩子，向沙天龙道：“你不必着急，我听你的话，我挣扎到最后一口气就是了。”
铁砂掌沙天龙不禁叹息道：“主母，你不要说这样颓丧话，万一天可见怜我们，我们能够挣扎地出了苗疆，也就是我们保全性命之时。你看在金郎这孩子身上，也得活下去为是。歇一歇，咱们慢慢走罢。”骆绛云点点头，自己心中可十分难过了，伤痕作痛还不算，此时四肢好似全散了一样，几乎无力支持，这种情形哪里还走得了？话不肯说出来，可是身体不给她做主了。沙天龙也不敢过分地催促，只在一旁悄悄地观察主母的情形，急得沙天龙真叫束手无策。心想：“真是强敌当前，势不均，力不敌，我还能跟他们拼命挣扎一下，那生死二字，一个江湖道中人，谁又把它放在心上？现在这情形可就难死人了，因为主母是伤势过重，不能再走了。但是荒山野谷，保不定就有人追来，这里停留得么？她又是一个死去丈夫的孀妇，此番自己以恩主生前对待的恩情，一力担承，不避一切嫌疑，把她母子保护着逃到苗山，又遇到这种变故，个人这身罪孽可重了。他母子果然毁在苗酋虎牙之手，自己就是能逃得活命，人言可畏，我见了铁狮王一般宾朋，我拿什么去答对？现在逃到中途，她的伤痕发作，已经不能支持，我只能看着她死，叫我沙天龙还有什么办法？这男女授受不亲四字，也就足以要了她的命，把我沙天龙也就要毁在苗疆中。”自己心里着急，说不出口来，坐在荒草上，沉吟不语，暗打主张。
那骆绛云把铁娃叫过来，扶着他慢吞吞站起，向沙天龙道：“沙师傅，耽搁的时候已经不小，我们赶紧走吧！”沙天龙叹息一声，向骆绛云道：“主母要是不能支持，还是稍待片刻也好。”骆绛云微把头摇了摇道：“尽自耽搁，要耽搁哪时算完，我们还是慢慢地走吧！”扶着铁娃的肩头，往前慢慢走着，可是她脚下已经不大准了。铁娃觉得主母这时手底下颇重，个人的肩头死沉沉的，往前走出只有一两箭地来，骆绛云喘得厉害，向沙天龙招呼了声，她又坐在那里，好半晌，精神才见缓和。沙天龙看到这种情形，知道自己的难关到了，不论苗酋那里的追兵，或是雷州二丑的党羽，任凭哪一路赶到，她母子可就危险了。沙天龙如不是怕主母难过，几乎得向天狂喊几声，稍泄心中这口怨气。现在只得强自忍耐着，向前慰问了一回。骆绛云只是低头不语，微把头摇了摇，不愿意再说话了。这时，耳中忽听得大约一箭地外一阵呼啸奔驰之声，似乎有一大队人闯过去。沙天龙暗暗惊心，铁娃却如同一头猴子，连蹿带蹦竟向西北一片较高的峰头翻上去，沙天龙知道他是察看远处这片人声。
工夫不大，铁娃从上面翻下来，脸上已经变颜变色。沙天龙向他问：“你看见了什么？”铁娃道：“沙老师，我们还是得赶紧走，方才所过去这一队人，正是酋长虎牙那里所派出来的，已经往正北翻下去。看那情形，铁箭墟大约已经不保了。”沙天龙点点头道：“任凭他怎样，我们终要挣扎到底，我就不信，凭我们就闯不出苗山！”这时，骆绛云听得清清楚楚，向铁娃点手招呼，仍然扶着铁娃站起，向沙天龙道：“沙师傅，你也要忍耐一时，但盼上天护佑，能叫我们逃出这凶险之地，我愿意答谢神灵之赐。”才说到这儿，猛然听得离开停身处也就是两三丈外一人多高的荒草中发出一片响声，沙天龙身形纵起，飞扑过去。可是沙天龙到了近前，任什么察看不出，颓然而返。骆绛云向沙天龙道：“沙叔叔，我们走吧，反正现在我自己明白，你们三个人终要毁在我骆绛云手内。我这么牵缠着，绝不会容容易易逃出苗疆了。这真是天绝我们，无可如何！”骆绛云扶着铁娃走着崎岖的山道，半天的工夫，只走出一里多地来。沙天龙心里已在想着：“照这样想出苗疆只怕不容易了。此时只好把心肠也完全放开，只好是活一时算一时了，不管是苗人的追兵，是仇人的跟缀，我沙天龙到了最后关头，我也要喝他几口血。”
骆绛云扶着铁娃慢慢向前走着，前面一道倾斜的山坡，直奔一座岭头。这一带的形势险恶万分，沙天龙不敢大意了，竭力地注意着眼前的形势，往上走了有一半，铁砂掌沙天龙蹿到头里去，把九节盘龙棍掣在手中，在头里开着路，渐渐地已到这岭头，耳中忽然听得主母哎哟一声，回头看时，见主母受伤倒在山坡。沙天龙大惊失色之下，近前察看时，见主母骆绛云右肩头后又中了一袖箭，鲜血流了满地，主母是双目紧闭。沙天龙连连招呼了几声，骆绛云把眼微微睁开，看了看沙天龙，又把眼闭上。沙天龙急得直搓手，这可怎么好？真个受伤得不能行动，自己又不能伸手救她，携带她逃出险地。明知道是有敌人党羽已经跟上了，可是就不敢向四下里搜寻察看。金郎在沙天龙背上背着，已经哭成了泪人。铁娃向沙天龙道：“主母二次受伤，不设法找一个存身之处，她这条命就不能保了，她这样还能走么？”沙天龙道：“附近哪有存身之地？”这时，骆绛云又把眼睁开，苦笑着说道：“沙师傅，不必为难，我还走得了。”沙天龙听主母说这话时，分明是言不由衷，忙凑到近前，向骆绛云道：“这支暗器是从哪方射来？怎会丝毫没有觉察？”
骆绛云才待说话时，沙天龙怒吼了一声，如同饿虎扑食般，竟自向西边一片凌乱的草木中扑去，手中的九节盘龙棍已然甩起来，连人带棍一块儿下，向那荒草中砸去。他的棍落处，猛然从那乱草中飞纵起一人，向西边落去，这人却口中大喊：“姓沙的，这回你还想逃到哪里？”沙天龙一听这匪徒发话，仔细一看时，竟似三水县青竹湾所遇见的那个水蛇姜宝。那次在青竹湾外一手叉子没把他扎死，实是误了大事，到今日这种危难中，还依然被他们缀下来，依然得毁在他手内。沙天龙哪会不恨他入骨？大喝一声：“沙老子掌下冤魂，你重又出现。我要再叫你逃出手去，我把这个姓全去掉了。”沙天龙往起又一纵身，抖盘龙棍向水蛇姜宝便砸。水蛇姜宝往旁一撤身，斜身进步，手中的一口扑刀向沙天龙左肋就扎。沙天龙左足往后一滑，右腕往左一领，盘龙棍带着风声，拦腰打去。这水蛇姜宝身形十分巧快，往起一耸身，已经腾身而起，往后蹿出去有丈余远。沙天龙恨他入骨，焉肯再容他逃开？往起一耸身，跟纵扑过去，九节盘龙棍向他背后砸去。那姜宝斜着一拧身，竟从他左胳臂下叭的一声，一支袖箭，对着沙天龙的心窝打到。沙天龙努力地一拧身，依然稍慢了些，竟自穿着左肋旁衣服上打过去，虽然把箭头让开，皮肉上被箭尾扫了一下，沙天龙又几乎被他暗器所伤。真是火上浇油，沙天龙怒吼了声，腕子上用足了力量，身躯一个盘旋，这条九节盘龙棍力量用足了，一个翻身进步，向水蛇姜宝的左肩头砸下来。水蛇姜宝往下一扑身，盘龙棍的棍头从姜宝的头顶上砸过去。沙天龙此时用了这条盘龙棍上绝招，连环三式，又是一个翻身进步，“腰横玉带”，这条盘龙棍就算没停留，二次向他拦腰打去。这种打法，是连环运用，使对手毫无喘息余地。水蛇姜宝用力往起一纵身，哪知沙天龙第二一棍扫空，第三招又到，又是一个盘旋进步，这第三招“乌龙卷尾”，姜宝身躯正往下一落，可还没找稳了地，棍已到了，咔嚓一声，水蛇姜宝的双腿全被打折，惨叫一声，摔在地上。沙天龙恨极了他，这次绝不想叫他晚死半刻，盘龙棍又翻起，照着姜宝的头上砸去，姜宝已经疼死过去，这一棍更把他的头颅砸得连骨头全碎了。沙天龙一声狂笑道：“生有处，死有地，青竹湾逃了活命，竟来到这里，依然送死，这不是天意该当么？”沙天龙把水蛇姜宝砸死之后，四下里毫无动静，知道跟缀下来，只是他一人。即或还有同党，也定然见状跑了，遂把地上的荒草掳了一把，把盘龙棍上血迹揩净，这才返回来，看望主母。
这时骆绛云抓着金郎，半躺半坐地抬起头来，泪痕满面地不住哄这金郎，不叫他哭。沙天龙把盘龙棍拢在手中，向骆绛云道：“主母，可给你报了一箭之仇。这小子就是青竹湾在我手下逃生的那个匪徒，他做了我们死冤家活对头，竟追到苗疆，非要我们命不可，我老沙倒是没叫他逃出手去，终于叫他死在我手中。”骆绛云惨然说道：“很好，我死也瞑目了。只是既已被他们跟缀上，所来的未必是他一人，恐怕还有余党。沙师傅，咱们走，这里没有隐藏之地。”沙天龙一想，也情实得离开这里，因为停身处还是斜山坡上，总得到了上面，主母不能走，找个隐身之地，多歇息会子。可是看到骆绛云此时情形，越发显得不好了，两个肩头不住地一起一落，显见她喘得厉害，不论男女，只要练武的，最怕的这种情形。沙天龙只得好言安慰着道：“主母，你再挣扎几步，咱们走了上面，找个地方稳住身躯，主母，你多歇息会子。水袋中还有一些水，治伤的药我这里还有些，主母，你喝些下去，自然可以减轻了许多。”骆绛云“咳”地叹息一声，微摇了摇头，却把金郎推开，把铁娃拉住，借着他的力量，往起一站。可是沙天龙看着，眼角中竟流下泪来，主母哪还站得起来？颤巍巍脸上直出虚汗，身躯不住地摇晃，还算铁娃力气大，把骆绛云的两只胳臂抓住，他一转身，背过脸去，把骆绛云两只手放在自己两肩头上。沙天龙提心吊胆，生怕主母滚下山坡。这样强自挣扎，到了上面。
这时，沙天龙往四下看了看，只见有半里地外，已经发现了人家，赶紧把身形隐蔽住，找了一个地方，把荒草全叫铁娃用他的苗刀割断了，铺在地上。骆绛云此时实不能支持，再也顾不了许多，就躺在荒草上。沙天龙把干粮袋、水袋全解下来，放在地上。自己伸手从布囊中把一包治伤的药取出来，向骆绛云招呼道：“主母，你还是把这药服下些去，只要把伤痛稍减，咱们就脱得了虎口。”骆绛云喘吁吁睁眼看了看沙天龙说道：“沙师傅，你不必费事了，那个药救不了我，何必多此一举？沙师傅，我太对不起你了。你容我歇息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有事求你答应。”骆绛云到此时自己已经知道大难临头，恐怕就在目前，这一片伤心话说出来，也正是她铁树寨玉殒香消之兆。
沙天龙悲声说道：“主母，你要话应前言，有一口气挣扎一步。你无论看在我沙天龙的身上，或看在金郎和铁娃的身上，也要死命挣扎。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脱身苗疆，好寻生路。主母你无论如何，忍痛一时。你要知道，你身负重伤，受尽折磨，但是放在我沙天龙身上的，虽然不如你现在的痛苦，可是来日方长，这悠久的岁月，我更得永远地受着折磨呢。主母，你把这药服一些吧！”骆绛云流着泪，不忍再过却沙天龙的一番好意，自己明知再服多少药也是于事无济，大概自己的死路已近，留恋人间没有几时了，忍着悲哀，强把药服下去。仍然躺在荒草上。这一来把金郎和铁娃全吓坏了，两人守在骆绛云的身旁不肯离开。
金郎看看阿娘脸上的情形，他虽是年纪小，也看出不好来。骆绛云此时的面色难看得怕人，白中透青，一点血色没有了，嘴唇已经有些焦裂，两肩头不住地往上耸，胸头一起一伏，不住地喘着。金郎跪在乱草上，抓住了骆绛云一只手，不住地招呼：“阿娘，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连问两三次，骆绛云把倦眼微睁，看到了娇儿，再也忍不住满腔悲痛，但是想哭已经哭不出声了，右手被金郎抓着，努力地一翻身，左手把金郎的脖项搂过去，沙哑的声音哭着说道：“儿呀，娘可管不了你了，娘舍不得你，不愿意抛下你，只是他们不叫我活下去。好儿子，娘告诉你的话你要牢牢记住，你沙叔叔就是你这苦命孩子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好儿子，你要记清楚了，我死在苗疆，不是苗人把我害的，到这里来，本不是咱们应当来的地方，我们自己投身在虎狼群里，虎狼哪还会不吞噬我们？你不要忘了，爹娘跟一般叔父、伯父及镖局子所有的人，完全是雷州二丑楚璧、樊庄这两个万恶淫徒把我们毁到一败涂地。你是铁狮王的儿子，你是我骆绛云的爱子，你要牢牢记住，好好地跟你沙叔叔逃到安全的地方，刻苦地练习武功，学成一身本领，报杀你全家之仇。你不能倚靠别人，这种不共戴天之仇，你要自己去报，铁狮王萧宏，才算有儿。你倘若事过境迁，把今夜的事忘掉，不肯好好地随你沙叔叔练习功夫，立志报仇，我萧家没有你这个儿子，娘做鬼也不能饶你了！你要知道，阿爹、阿娘含冤而死，这种仇只盼你去报了。好儿子，娘的话你听得明白么？”好个金郎，此时竟低头落泪地听着，容得骆绛云把话说完，他的眼泪已经把骆绛云胸前的衣衫湿透。此时抬起头来，更把脸贴到骆绛云的颊上，招呼着道：“阿娘，你说的话我全记着，我忘不了。阿娘，今夜的事我不会忘，就连从广州贼人杀害我阿爹时起，哪一样事我全记着了。阿娘，你不要说丧气话了，我愿意跟着你，你不能走，叫我跟了沙叔叔去，谁还来看着你、守着你？”骆绛云哭着说道：“傻孩子，娘死之后，再不用人看着，也不用人守着了。你能听阿娘的话，就是孝子。”这种凄惨之情，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也得落泪。铁砂掌沙天龙以一个久走江湖的昂藏汉子，看到金郎和他母亲生离死别之情，自己痛心得几乎要大哭一阵，此时真是肝肠欲断，再不忍听下去，不忍看下去，遂赶紧躲开，察看四下的情形。这时天可就黑了，远远地看见一个苗墟中，烟烟缕缕，想把这个悲惨的局面暂时解开，遂向前招呼道：“金郎、铁娃，你们快来，我看下面好像是汉苗杂处的地方，真要是到了凤凰岭，我们可就有救了。”
金郎跟铁娃何尝不是盼着早早离开险地？听得沙天龙招呼，两人全跳起来，跑过来看，金郎是任什么不知道，他只盼着能看到汉人，可是铁娃却摇头道：“不对，这里我恍惚记得前年跟我爹到内地去，似走过这里，这不会是汉苗杂居的地方。沙师傅，我趁这时到下面去看看，打听打听道路不好么？”沙天龙道：“也好，去，快快回来，仍要隐蔽着身形，不要被恶人再发现了你的踪迹。”铁娃答应：“沙师傅放心，我自知谨慎。”他如飞地翻了下去。这铁娃他是天生来的一种好身子，年纪虽然不大，翻山越岭，虽不是武术家的身法，但是他那种熟练的情形，和铁砂掌沙天龙比较起来，差不了什么。铁娃走后，沙天龙把金郎哄在自己身旁，不叫他再去到骆绛云面前缠磨，低声地嘱咐他：“小哥儿，阿娘受伤很重，你既然很明白，你不要再到她面前尽自哭泣。她这样地难过，她身上的伤越发地厉害起来。她真不能走了，我们只有守着她等死了。”金郎流着泪点点头。工夫不大，铁娃从那蓬荒乱草中钻出来，并且他身上带的布囊也鼓蓬蓬，可是累得满脸是汗，不住用手去抹着，来到沙天龙面前说道：“沙师傅，我说得不错吧，这里离着凤凰岭还有三站地，下面是大狼墟。我们往这片岭头过去，往东北走没有多远，就是铁树寨，往铁树寨里过去，有一段好走的山道，再到黑鱼河，往那里从山道走奔凤凰岭是一大站，有七八十里，若从黑鱼河绕水路走，也能出凤凰岭，一日倒近着二十多里地。不过是苗疆内没有船只，必须自己预备船，可是……”说到这，把声音低下去，向沙天龙道：“我在苗墟中，打听道路，找他们换了些食物，趁势问他们，可有汉人在这两天往苗疆里来，他们说头两天已经进去三个，在今天又到了两个，看情形全不像商人，或是釆买药品的。这么看起来，沙师傅，恐怕你们的仇人已经探听明白你们全落到这里了。”沙天龙点点头道：“现在顾不得许多，我们走一程算一程吧，哪里遇上也只好听天由命。”说话间，铁娃把布囊中所换来的食物给金郎吃，金郎此时哪还吃得下去？骆绛云躺在草上，歇息了这一阵，情形是略微缓和了一些。那铁娃凑到近前，看了骆绛云，正把眼睁开，挣扎着欠身坐起，向铁娃道：“怎么样？你可是打听道路去了么？”铁娃道：“主母，你安心吧，再有不远的路，已经可以出苗疆到内地了。”骆绛云微摇了摇头，铁娃把苗墟所换来的食物摆在骆绛云面前，骆绛云摆摆手。
这时，新月初升，这片岭头倒显得十分清朗，往远处可看不出什么了，只是这地方太高，山风过大，骆绛云的伤痕过重，颇有些禁受不住这样的风，向沙天龙道：“我们找一个较矮的地方躲避一时，好么？”本来从山城逃出来，哪有什么富余的衣物？只把一点要紧的东西抓到手中，此时是毫无办法。沙天龙才说了声：“主母能走么？”
这句话没说完，南面的山坡下吱吱地连着呼哨响起，跟着远处似有呼哨接声，这分明是匪党呼应同党，往一处集合，不过相离太近，这可不能不走了。沙天龙招呼铁娃，赶紧把骆绛云搀扶起，沙天龙把金郎背在背后，叫铁娃、骆绛云前头走，他在后面跟随。现在这种走法，哪还走得快？只这山岭上一二十丈的地方，就挨磨了好大时候，才转下前面一个曲折难走的山道。可是背后呼哨声越发地接连不断，沙天龙知道已到了最后关头，但又不能催着骆绛云紧走，自己只有把九节盘龙棍摘下来，合住手中，认定了今夜就是大家生死关头。好容易才把这段山坡走下一多半，耳中听得后边岭头上有一人声狂笑道：“姓沙的，是英雄充好汉，何必这样藏藏躲躲？今夜看你还逃到哪里？姓沙的，你简直是傻狗，漫说这苗疆中你脱不出老子们手去，凤凰岭一带，朋友已经全安排好了，哪里也叫你走不脱！识相的，趁早把那女人留下，老子们不做赶尽杀绝事。现在告诉你，任凭你再走出二十里地去，你也是多走一步，跟鬼门关多近一步。姓沙的，你还不站住么？”跟着后面啪的一响，一支袖箭往上面打来，嗖嗖地又是两股风声，一支钢镖、两块飞蝗石同时打到。沙天龙是早把身形站住，为的叫铁娃带着骆绛云逃下山坡，自己就容易对付了。他已经转身来，双手握着九节盘龙棍，拨打开暗器，最吃亏的是他背上背着金郎，照顾自己还得照顾金郎，碍手碍脚，叫你有十分力量，也减去了五分。凭他一身本领，躲避这件暗器还不算费事，只是左臂竟自着了一飞蝗石。沙天龙此时顾不得许多，略一回头，见铁娃竟自把主母背起闯下了山坡。
沙天龙怒吼一声，把九节盘龙棍舞动起来，反往上闯去。这时，上面的匪党共有三人，一见沙天龙往上闯，他们反倒纷纷散开，竟自把身形隐入一人多高的荒草中。沙天龙追到上面，匪党们全把身形隐去，可是不时地从暗中发暗器。这一来，沙天龙算吃了大亏，一边躲避着，一边搜寻，竟被他瞥见了一支钢镖从山坡左侧一丛小树后发来。沙天龙闪身躲开这镖，此时顾不到什么叫危险，一个“旱地拔葱”，猛蹿起来，人和盘龙棍一块往那丛小树前猛落下去，喊里咔嚓一阵爆响，小树儿被这一棍砸折了四五株，可是把暗中潜伏的匪徒竟自搜索出来。他再也藏隐不住，往起耸身，他已蹿出丈余远去，往下一落时，沙天龙看出这名匪党面目极生，并没见过面，看他身手十分矫健，他手中提着一口锯齿刀。沙天龙此时安着拼命的心，再没有迟疑，再没有顾忌，涌身一耸，扑上前去，掌中的九节盘龙棍哗楞一响，“斜插柳”，照着匪徒的肩头砸去。这匪人身躯往右一闪，他右足往后一滑，盘旋着这一转身，掌中的锯齿刀秋风扫落叶，反倒欺身进来，刀斩沙天龙的双足。沙天龙往起一腾身，已经从这匪党的头上蹿过去，身躯往下一落，九节盘龙棍“乌龙卷尾”倒甩过来，向这匪党的中盘扫打。匪党往起一腾身，沙天龙身形二次转过来，棍虽扫空，腕子上一用力，九节盘龙棍往起一抖，“乌龙穿塔”。这一手是软兵刃中的绝招，能把九节盘龙棍抖直了，向匪党的身上点去。这一来，竟把匪党点伤，顺着山坡摔下去。跟着从斜刺里蹿出两条黑影，全向受伤人落下去的地方扑了过去。沙天龙也随着往下追赶，但是这种地方动手最难，荒草很深，把这山坡全掩蔽着，往上着脚十分危险。赶到沙天龙追了下来，那片草一阵唰唰地乱响，并且跟着又是一支钢镖、一块飞蝗石同时打到。沙天龙闪避暗器之间，匪党已经救着受伤的人逃去。林深草密，倾斜危险的山坡，沙天龙也不敢追赶了，心里惦记着主母骆绛云和铁娃，怕他们被匪党邀劫，自己赶紧返回来。
顺着前面那条崎岖的山道扑奔到下面，四下张望，不见主母和铁娃的踪迹。沙天龙十分焦急，背上的金郎紧伏在他的肩头后，始终连头也不敢抬。沙天龙低声招呼：“小哥儿，又把你吓坏了，不要怕，沙叔叔有法子惩治匪党。”金郎在背上才抬起头来，招呼道：“沙叔叔，我阿娘和铁娃哪里去了？”沙天龙道：“他们就在前面隐藏。”说话间离开数丈远一片荒草中，又有些各别声音。沙天龙赶紧把九节盘龙棍迎上前去，一眼看到一片荒草略微稀疏的地方竟有刀光一闪，沙天龙怒喝了声：“杀不尽的匪徒，我看你往哪里走？”往前一纵身，九节盘龙棍抖起，竟自向那人隐身处砸去，棍落处，一条矮小黑影，从草中蹿出来，却招呼道：“沙师傅，是我。”沙天龙本待二次用盘龙棍扫打，一听招呼声音竟是铁娃，腕子上猛一用力，把盘龙棍带回，棍头也合在掌中，向铁娃招呼道：“主母，现在哪里？”铁娃提着苗刀来到近前，向沙天龙道：“就在前边不远，我把主母隐藏在荒草中，幸尔没有匪党追过来，我不放心她。沙师傅怎么样了，匪人全料理了么？”沙天龙道：“我只伤了他一人，匪党尚多，我们赶紧走。”铁娃转身引领着离开两丈多远，他拨开乱草，从里面把主母骆绛云扶了出来，沙天龙此时也无法再安慰主母了，喝令铁娃赶紧把主母背起，却叫他用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左臂，荒草密林时时隐蔽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前逃来。
这么走，虽然是快了许多，但逃出约莫有三四里，隐隐又听见呼哨之声。沙天龙以一个生龙活虎的江湖能手，到了这时，耳中听到匪党的呼哨声，也有些心惊胆战了。任凭你有天大的本领，背上的金郎是不能放下，死活也得保全他；主母身受重伤，情形已到十分危险；铁娃虽是个苗人，力气大，但是他终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能有多少力气？沙天龙低声向铁娃问：“怎么样了，还能走么？”铁娃已经累得喘吁吁，可是他不肯说不成，连说：“我还走得了。前面大约就是铁树寨了，沙师傅，咱们到那里，找个地方隐藏一会儿，可好么？”这时，来路上呼哨声一声比一声紧，沙天龙知道匪党又追赶了来，更看出铁娃已不能支持，忙说：“很好，咱们就到前面找个隐秘地方躲避一时，叫匪党们搜寻过去，我们倒可放心走了。”铁娃听到沙天龙答应了，到前面憩息，遂把精神提起，脚底下加快，走上一条高岗。
这里几乎被林木占满，完全尽是多年的铁树，这铁娃好像过路很熟，反倒招呼着沙天龙留神脚下，往里穿行了一阵，铁娃向沙天龙道：“沙师傅，我们在这里是可以隐蔽一时了。”沙天龙答了个“好”字，遂找了一片比较宽阔树隙中，铁娃这才把主母骆绛云放在了地上，骆绛云此时已经昏晕过去。沙天龙把金郎也从背上解下来，嘱咐他不要高声说话。叫铁娃把主母骆绛云扶着坐起来，倚到一棵合围的铁树干上，叫金郎和铁娃凑到骆绛云的耳边，轻轻地呼唤，招呼了半晌，骆绛云才悠悠醒转。这铁树林中虽是阴森黑暗，但是这时月到中天，从树隙中漏进月光来，正好照到他们停身之处。骆绛云倦眼微睁，向眼前看了看，见金郎和铁娃全在身旁，沙天龙站在面前，又向左右看了看，把头抬了抬，身躯一阵震动，听得她口中的牙咬得发出响声，这正是她的伤痕痛得难支了。沙天龙半俯着身躯问道：“主母，你现在心中清醒些么？”骆绛云微弱的声音答道：“沙师傅，我明白，我一切全明白。现在是到了什么地方，追赶我们的匪党还没有到么？我盼他们早早地来罢！”说了这句话，立刻把头低下。沙天龙长叹了一口气，只得说道：“主母，到这种时光，我不能做无谓的安慰，我们命付于天，虽尽人力与一般恶魔挣扎，但是天若不容我们活下去，我们也就无可如何了！”
相关热词搜索：铁狮王
下一章：第六回 义苗娃 感恩护遗骨
上一章：第四回 逞淫凶 苗酋逼节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