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逞淫凶 苗酋逼节妇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这时金郎醒来，连连招呼阿娘，骆绛云恐怕附近尚有匪党，不敢再管外边的事，竟自赶紧扑到床上，哄着金郎再睡，摸了摸他头上，微见了些汗，自己好生安慰，只要这孩子没有危险，任凭自己受多大的苦，也就甘心了，把金郎哄得睡着了。耽搁了很大的时候，外面门一响，蓝氏踅身而入，骆绛云赶忙坐起，问道：“可是嫂嫂么？”蓝氏答道：“是我。”把灯点上，骆绛云一看她这身打扮，果然和自己十分相像，蓝氏含笑问道：“姐姐，外边的事你听见了么？”骆绛云忙答道：“我早知道了，只是被这孩子绊住，不能出去对付匪党，倒叫嫂嫂替我担当一切，现在怎么样？他们来了几个人？”蓝氏坐在床边，说道：“我正为是叫小哥儿绊住你，不叫你出去，你看我这种打扮，可能做了你的替身么？”骆绛云忙说道：“除了面貌，仔细看时，能够认出来，在黑夜之间，又和沙师傅在一处，任凭匪党们多么精明，他也定把嫂嫂当作我骆绛云了。嫂嫂这种计划，实在真高，这种金蝉脱壳的法子，匪党不会不上当罢！”蓝氏一笑道：“这群狼崽子们，你要真想把他全收拾了，谈何容易！我想到他们既然这么不辞辛苦，紧自跟缀了来，索性让他们多辛苦一下子，可是我们做主人的，绝没有失礼的，我们蓝大勇却也要陪着他走几十里路呢。”骆绛云对于蓝氏这么苦心设法，为自己想脱身之策，感激万分，不觉热泪沾衣，向蓝氏说道：“我们所遇的人，何尝没有肝胆，没有武林的道义？只是这次的事，竟自无法脱开，落了个死亡逃散，只能说是天意该当了！”蓝氏一旁劝着道：“姐姐无须难过，这种事，实可以说是命中注定，棋错一步，满盘全输。在当初稍有布置，稍有提防，匪党就是厉害，也不至于落个一败涂地。现在任什么不必讲了，且顾眼前。”跟着外面又有脚步的声音，门外有人招呼：“主母歇息了么？蓝嫂嫂可曾回来？”骆绛云看了看蓝氏，自己不敢冒昧地叫沙天龙进来。蓝氏忙答道：“沙师傅，你请屋中说话，我们这野人似的人家，没有那些礼节，快进来罢。”门外的沙天龙这才走进屋中来。
蓝氏问道：“沙师傅，怎么样？没露破绽么？”沙天龙道：“还不错，匪党们认定了主母是和我在一起，他们拼命地追赶，我把前面的一片乱山道绕过去，按照嫂嫂所指点的道路，把匪徒引上了迷途，我才踅身回来。以后的事，完全交与我大勇老弟了。”蓝氏点点头，沙天龙向骆绛云道：“小哥儿可曾睡着？他现在可好了么？”骆绛云答道：“很好，托天之福，他已经头上见了汗，不妨事了。”沙天龙又向蓝氏说道：“这次蒙蓝大嫂这份慷慨帮忙，匪徒认定了大嫂，你是我主母了，他们紧追不舍。大嫂你脱身时候，手段真高，人已经撤下来，前面十几丈外，荒草中连起响声，匪徒们直扑过去，他们认定了主母是逃下去的，剩了一名匪徒，和我死缠不休，是我连用九节盘龙棍，十二连环棍，把这匪徒兵刃磕飞，我这才撤身走开。蓝大嫂你有那么好的功夫，实在难得，我沙天龙佩服不尽。”蓝氏扑哧一笑道：“沙师傅，你别这么捧我，我没有那么好的本领。我临撤身时，是和我们那蓝大勇早已约定，他在那里潜伏等候，是他用石块连续打出，诱敌追赶，不然我哪能有那么快的身子？”沙天龙点点头道：“不管你功夫怎样，只凭你这番计划，已足惊人，这次好歹我们也得暂避敌锋了。蓝大嫂你们贤夫妻今夜之德，我沙天龙没世不忘。”蓝氏正色说道：“沙老师，你这话说得失当了，我稍尽一点力，你能够没世不忘，那么沙老师你舍死忘生地保护着他母子逃了出来，谁来感你的恩？你要谁报恩呢？”沙天龙连说：“很好，蓝大嫂，你虽为女流，可是你却能够本着江湖道义，济困扶危，这才是巾帼英雄。”蓝氏笑个不住，向沙天龙道：“沙老师，你别再往下说了，我这母大虫钱四姑快要成了女英雄女侠客。我这里简直不能住了，没有那些说的，别说我娘家兄弟还受过镖头的恩待，就是我们不认识，我这姐姐遇到这种事，投奔到这里，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你快歇息歇息去罢。”沙天龙对于蓝氏这种慷慨之情，衷心感激，向主母打个招呼，退出屋去。蓝氏陪着骆绛云两人谈谈讲讲，谁也不肯睡了。
直到天已经快亮，那蓝大勇才回来，却已累得通身是汗。蓝氏却向他丈夫招呼道：“大勇，这一夜可把你累着了，怎么样，把这群狼崽子全打发了么？”蓝大勇把脸上汗擦了擦，坐在那吁吁喘着答道：“这趟差使可真把我折腾得够受了。匪党们好生狡诈，我幸亏依着你的话没敢大意了，始终我就没把身形现出来落到他们眼内，就这样我还差一点没叫他们拿镖把我打死，你看我的右臂被镖尖子滑了一下。还算不错，我也回敬了他一下，把一个身量高大的匪徒打伤甚重，亏得这一石块算是把他诱进了窟松岭盘谷中。这群狼崽子任凭他怎样狡诈，他再找着正式官道，也得在里面转半日。可是我来回这么一折腾，足有七十里道路。这几年的工夫，我就没费过这么大力气。”蓝氏微微一笑，蓝大勇更把右臂的衣袖撩上去，给蓝氏看，果然流出许多血来，蓝氏站起找出一包刀伤药来，用一块绢把给他包扎好了。骆绛云却走向前来，向蓝大勇深深万福道：“蓝大哥，我们母子只要逃开了这般恶魔之手，今日之恩绝不敢忘。”蓝大勇慌忙站起，原本红头涨脸的，此时更是不知所措，口中结结巴巴地答不上话来。蓝氏扑哧一笑，把蓝大勇推得仍坐下道：“看你这么大年岁的男人，反倒不如我们这母大虫洒脱呢！”回头向骆绛云道：“姊姊，你别难为他了，他是最怕和女人说话的。”骆绛云看到这种情形，一面感激着他夫妻慷慨之情，一面却想到自己虽为九省总镖头之妻，如今只落得逃亡避祸生死不保，母子落到这般流离无依地步，反不如他这小家夫妇尚能够相怜相爱，过着山野间的安闲岁月。自己低着头退到床边，仍然坐下。
这时，蓝大勇却向蓝氏说道：“你还是早早收拾，我们是天亮时还得赶紧离开这里，咱们在这里已经住够了，另找个地方不也很好么？”蓝氏点点头道：“一定走，我们到处为家的人住到哪里不是一样？”说到这，忽然向骆绛云道：“姊姊，你不可以跟沙师傅商量商量暂时先不必逃了，我能在这一带为姊姊找个隐蔽的地方，暂忍一时，看看匪党们情形，再定行止，岂不好么？”骆绛云道：“嫂嫂一番美意，我感激不尽。不过沙师傅这人性情十分怪，他有他的主张，现在我母子把性命完全交给他，只好一切事听凭他办理。我们到了实无法藏身之时，或许重投奔嫂嫂来，那时再求你帮忙呢！”蓝氏眼珠一转，点点头道：“好罢！我也不强留你们了，我很盼望咱们还有再会之时。我给你们先收拾些饮食，早早用过饭，也就起身罢！”骆绛云点点头，蓝氏和蓝大勇出去到门外，烧水烧饭，连沙天龙全在这里，略进饮食。
天色已到黎明时候，金郎也早早醒了，骆绛云摸着他头上的热已经退了，知道不妨事了。因为他夫妇也要迁移到别处去住，不便尽自耽搁，和沙天龙向蓝氏夫妇告辞起身。这时，见他夫妇二人把屋中应用的东西全搬了出来，全藏在荒草中，立时把这两间房子点着，烈焰飞腾，好好一个住处竟自烧掉，骆绛云好生不安。沙天龙和这蓝大勇十分投气，颇有些依依不舍。这夫妇二人各背着一个很大包裹，走上了前面这段高岗，站在上面把应走的道路一一指点给沙天龙，沙天龙更向他们夫妇道谢了一番。蓝氏拉着骆绛云的手说道：“实不得已时，你可千万回来，再找到这里你只向这山中猎户人家打听，母大虫钱四姑，就有人把你们领了去。姊姊你不要存客气之心，我们夫妇是最不怕事的，跟匪党们周旋周旋倒可以解解闷呢。”骆绛云答应着，彼此这才分手，见他夫妇二人顺着那道高岗往正北走下去。
骆绛云跟随沙天龙又走上这荒凉道路，离开这段山道奔到津州，可是绝不往大市镇的地方去，只拣着荒村小镇甸隐蔽着形迹。过了津州奔大籐城，顺着黔江北岸，由宣武县直奔鸡公山。在鸡公山这条山道上，直走了一天一夜，出了鸡公山已入柳江道，从圻城以南，走了一段，丛林碧青。可怜骆绛云虽然不是千金小姐出身，但是从做女儿到出嫁后，就没吃过这种辛苦，这些天来把个骆绛云折腾得形容憔悴。又走了三天已到凤凰岭。这一带是接近苗瑶所住之地，人情风俗全显然不同。沙天龙向主母骆绛云道：“还算好！蓝家夫妇救了我们之后，这些天来竟没有匪党追踪赶上来，主母请把心肠放宽，再有两天我们可就到了所要去的地方了。主母看到任何情形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骆绛云点头答应着，在一个小镇甸上住了一宵。
到第二日，在天色朦胧中，立刻起身赶奔凤凰岭。这一带的道路越发地难走了，完全是山林荒僻的地方，又没有山道，完全仗着脚底下全有功夫，翻着一处处崇山峻岭。直走了多日工夫，眼前的地方情形已变，到处全能看到在山上住的人家，可是没有一处单独起盖的房子，全是在石沿里住着，所有的衣裳相貌完全和内地里不同，已经看出全是苗瑶的人在这里居住，不过这种苗人全是已归王化的，并不怎样凶暴。骆绛云见沙天龙把自己领进苗山，自己倒安了心。因为这种地方是所化外之地，绝不是平常一般江湖道所敢妄来窥伺的。“可是对于语言风俗不同，不知道这里能否容得我们？”哪知沙天龙竟自对于苗民的语言风俗知道得很清楚，向山居苗洞中乞食借宿，全都十分便利，止于不习惯的是苗洞中过惯了原始人的生活，现在虽然已经是半归化，可是他们习俗使然，一时哪能去掉？
沙天龙看出主母对于苗民这种习俗时感不安，自己不时地劝慰着，向骆绛云道：“主母暂忍耐一时，我自有打算。我在七年前，未入宏达镖局曾有一时流落苗疆，有这里直流连了三年之久。我和九现云龙酆子敏全会些江湖医术，我在这苗山曾仗着那点小术结识了两个苗民，他们很是信任我。我此番舍死忘生，奔了这里来，也正为是有这么个投奔的去处。主母只管安心随我暂在苗疆忍耐，不要看他们的相貌凶恶，行动粗野，苗民是天生来的勇敢嗜杀，但是他们有一种极诚恳的血性，绝非内地人所够及。妇孺到这苗疆来，固然是极危险的事，轻易没人敢来，不过我还有十分把握，不至于有意外的危险。我盘算了多时，任凭什么地方也没有比这里再安全的，我们把匪党暂时的锋焰避过，离开西南，投奔内地，再图一劳永逸之计。”骆绛云被他这么说着，连连点头。好在自己虽是女流，仗着身上有一身的功夫，总可以比较旁人易于应付。
从凤凰岭境内，连走了四天的工夫，这才深入到苗疆的腹地，铁砂掌沙天龙看到这几天的道路把主母骆绛云可真累坏了。因为这苗疆里除了骑牲口或在有水的地方驾独木舟，但是这些代步的法子并不是初入苗疆所能得到的，只好徒步而行。任凭骆绛云怎样能耐苦，但是这几天的工夫，只把她累得形容憔悴，疲惫不堪。沙天龙遂用话鼓励着，安慰着，向主母说道：“我们已经快到目的地了，咱们所去的地方，名叫断藤峡，离这里大约没有很远的道路，至多再有两天的工夫，足可以走到了。只要到了断藤峡，找到我这苗疆的朋友家中，我们倒可以安然地在这里休养些时。主母看着能住下去，我们多住些时，实在不愿住下去，还可以另投别处。”骆绛云点点头道：“这么远的道路，我们已然逃了出来，虽则入了苗疆，多受了些辛苦，敌人的踪迹已不再跟缀我们，总可以不用提心吊胆了。沙师傅不用替我担心，我这苦命人走到什么地方也甜不了，我已经认了命，命付于天，天叫我活下去，我自然能禁受得住一切磨难。现在我就认为活得很侥幸了。”沙天龙安慰着主母，更不时哄着金郎。仗着他会些苗语，并且凤凰岭这一带所有的苗民，很多的是和汉人有来往，所以他们三人深入苗疆，苗洞中的人倒不觉怎么扎眼。并且金郎这孩子虽则一路上风尘劳顿，把他的娇嫩皮肤已经变成了赭色，可是他眉目俊秀，苗民只要看到了没有不喜爱这孩子的，走到哪里全很爽快地给他们饮食供应。至于骆绛云，虽然是在逃亡道路上，更没有梳洗收拾的心情，可她仍是一个俊秀的妇人。这母子在苗疆现身，苗民全惊若天人。
果然这天已到了断藤峡。此处是苗疆中最好的所在，远远看到断藤峡一带重峦叠峰，高入云际，碧水一湾，绕转着断藤峡流出去。沿着山根下，是一个苗民聚集的所在，一处处的石洞和那参天古树上，所搭的小房子，实在是原始人的生活了。这沿山所住的苗民，看到沙天龙抱着这么个可爱的小哥儿，跟随一个俊秀的妇人，全从苗洞中出来看。沙天龙仔细辨认了这一带的形势，虽然年月没有多久，但是苗民多是畜牧生涯，耕种得很少，他们是常常移动的，遂向一个年岁略大的苗民探问七年前在这断藤峡独石岗下所住的金鲁和虎驼，他两人是否还住在这里？这个答话的苗民想了想，向沙天龙道：“虎驼已不知去向，那金鲁他已搬到断藤峡后铁箭墟去住了。你们若想去，从旱路上没法子到那里，必须用独木舟把你们送过去。”
沙天龙赶忙地从身上摸索出几十个青铜钱，来向他说道：“就烦你找一只独木舟，把我们送到那里，我们是极好的朋友呢。”汉人所用的钱币是苗民最爱的东西，苗疆中是以有易无，他们是不使用钱币，可是最爱收藏，立刻很高兴地接过去，领着沙天龙、骆绛云来到断藤峡。那里在树荫下拴着好几只独木舟，他却不用再去找人，将绳索解开，他先下水，站到独木舟的后面，两手把牢独木舟的后尾，让沙天龙、骆绛云全上去坐好。他在水中把这独木舟推开，掉转方向，直冲峡口。他已经上了船尾，用两只木桨拨着水。这种独木舟，看着极笨，可是他使用起来十分娴熟，船走得很快，赶到入了断藤峡，水流很疾，可是他双桨的力量绝不稍减，冲着急流闯过断藤峡。骆绛云见经过这种危险的地方，触目惊心。前面的水势略缓，走出有二三里地来，看出这道水流绝不是什么正式的江河灌注过来的。这不定在什么地方一股子泉源中出来的，水清得能看到底。又走出一里多地，眼前见到一片高低起伏的峰岭，船已停住，苗民指着前面说道：“你看那边的高峰，下面就是铁箭墟，极好找。金鲁现在已经算做了这铁箭墟的首领，这里几十户苗民完全归他管辖。无论你问到谁，全可以把你们引领去，我们跟他隔着管辖，不便去了。”沙天龙向他道过谢，下了独木舟，带着主母，穿着一处处一人多深的荒草，直奔山峰下。
渐走渐近，道路也比较平坦许多，阻挡道路的荒草，也似乎被人铲除过，树木很多，沿着山道两旁生长着许多紫色的山花，显着这一带更多野趣。转过一段山道，已看见岭下沿着山根儿底下有许多高低错落的苗洞，可是这里却看到了，房子全是用巨石垒起，用整棵的树木铺盖的屋顶，上面更蒙着很厚的绿草。沙天龙来到切近，这里也有苗民在耕种着山田，沙天龙向他们探问，金鲁是否住在这里？苗民们一听是找他们的首领，赶紧答应着，领着沙天龙、骆绛云奔岭下一片较高的山埂子上走来。这里建筑着一排石屋，在后面山壁上，可也有四五处石洞。那引路的苗民叫沙天龙等候，他进了那石屋中，不一刻，里面走出一个苗民，骆绛云看着真有些心惊。他身量特别比一般苗民高着一头，体格矫健异常，黑紫色一张脸面，浓髭绕颊，看年岁也有五十多的光景。走出石屋，看到沙天龙和骆绛云脚下停住，颇有些惊异。沙天龙却用苗语向他招呼：“老朋友，不认得我了？七年前断藤峡外给你和虎驼治伤的朋友，你全忘了么？”这苗人金鲁立时想起，蹿了过来，拉住了沙天龙的手，他却用汉语来说：“老朋友，你的容貌变了，不是七年前的样子，不是你提起，我哪里会认得？我想你不会再来了，我真幸运，居然还能和沙老朋友又见着面，这真是快乐呢！”说到这儿，看了看骆绛云，又瞧了瞧沙天龙前后背的金郎，他有些误会了，刚要开口说：“老朋友，这是你的……”沙天龙恐怕他说错了话使主母难堪，忙招呼：“金鲁，这是女主人，我们的来由，少时再和你说明。”那金鲁听了忙地松开了沙天龙的手，向骆绛云伏身行礼，执礼很恭，骆绛云也忙着答礼。虽然他相貌凶恶，但是听出他能说广西省的方言，虽然说不好，可是只这一点就能免去许多隔膜、误会。并且他还通汉语，即是和汉人常接近，投到他这里便利了许多。不过金郎这时却趴在沙天龙的脖项后，不肯抬头。这苗人金鲁往石屋中请他们进去，沙天龙和骆绛云随着他走进里面。
他所住的这座石屋，分为里外两间，但是这苗疆里没有内地里的陈设，只有巨大的石案和用那树枝编制的矮凳，这在苗墟里就算很讲究的了，平常的苗民就是席地而坐。金鲁让他们落座之后，沙天龙把金郎从背后解下来，骆绛云赶紧把金郎接过去，抱在怀中。骆绛云低声哄着他：“你不要怕，这里住的全是好人，他们能给你找好吃的，找好玩的，叫他给你捉一头小猴子，你一定喜欢了。”金郎扭头看着金鲁，赶紧又把脸藏到骆绛云的怀中。那金鲁看到这个小哥儿的情形，他那黑脸上却现出一片笑容，立时走到门口，向外招呼他手下的苗民，赶紧烧水泡了一壶山刺茶，送进来。这金鲁虽是住在苗墟，他每年全和汉人有交易，现在他又掌管着铁箭墟一带，他不断地和汉人换些实用的东西，所以他这石屋中倒也有些粗糙的器具。他更亲自到石屋里面，取出许多食物来，放在石案上，叫骆绛云哄着小哥儿吃。这才问起沙天龙为什么带着女主人深入苗墟？此来还是想在这里卖药治病，还是想做买卖？沙天龙却简单地把投苗奔墟的来意，说与了金鲁。金鲁听了，立时暴躁起来，立刻逼着沙天龙带领着他去找对头的一般匪党。沙天龙只好费着很大的事，给他解释了一番。因为两下里虽是对于汉苗的语言全明白些，可是有许多话仍然不易说清楚了，只有慢慢地再向他解释所有的遭遇，暂时只求他收留下，在他这里安身躲避一时。金鲁慨然答应：“尽管在这里住下来，这苗墟由我掌管，绝不会有人敢来欺侮你们。”他更答应把这石屋子让给沙天龙等，他自己搬到石洞里去住。沙天龙对于他这种慷慨情形，感激十分。这金鲁还是一刻不等待，立刻把自己所用的东西搬了出去。更因为沙天龙和这女主人吃不惯他们所吃的食物，在门旁给架好一口铁锅，找来一名老苗伺候他们。骆绛云看到这种情形，也觉十分安慰，想不到化外苗民倒有这样的热肠待人，真是不幸中之幸了。按这时的情形，这石屋中是里外两间，按沙天龙这种江湖道的豪侠，以及骆绛云现在是孤儿寡母，沙天龙不能在一处住。只是来到这苗疆上不得不通达权变，这两间石屋已经是这位铁箭墟首领金鲁特别的敬意，让给他们住，自己返回到石洞中，何况苗民他们习惯上对于男女间没有十分界限，沙天龙哪好再向他请求，为自己另找住处？并且虽说是已入苗疆腹地，匪党们不容易再赶到这里，可是事情不能过于看大意了，自己若是离开她们母子，总觉不放心，沙天龙只好在这石屋外间住下，骆绛云和金郎住在里间。在这里一待下来，过了些天，一切全显着安然了，饮食使用的一切，虽没有内地方便，但是在逃难避祸、无家可归的情况下，竟得到了这么个所在，也就很难得了。这铁箭墟所住的苗民，在沙天龙等才一到这，全是十分惊异，不断到他们住处来窥探察看，可是他们首领金鲁，恐怕惹恼了他这好朋友，禁止一般苗民往石屋前来扰乱。
金郎渐渐地看惯了苗民，也不再害怕了。更有伺候他们的这名老苗，他名字叫黑风，更和金郎渐渐地熟了。金郎倒喜爱他，动作上不像那年轻的苗民们那样粗暴鲁莽，时时地不离他身旁。只有骆绛云在这里轻易不肯出来，并且家破人亡之下，匿迹苗疆，心中惨痛，一时不能去掉，任凭这铁箭墟一带景色多好，自己哪有心情来玩赏？那老苗黑风找来两名驯良的苗民的孩子和金郎一处玩耍，金郎渐渐地胆大，不时地跟着他们在山道上追逐玩耍，沙天龙可是时时在他旁边看着，不肯叫他自己走开。沙天龙还是在时时提防着，或恐生出意外来。金郎自从到了铁箭墟之后，这一变换水土，变换饮食，他的身体反倒健壮起来，仅仅几个月的工夫，身体健壮得好似又长了一二岁。他所喜欢的一个苗童名叫铁娃，只比他大着二岁，可是身躯也比他高着一头，矮健异常，脚底下也快。这铁娃不止于爱和金郎一处玩，他并且尽了保护之责，不过这苗民全是天性好动，生来的孔武有力，天赋的一种体格，更兼所住的地方，山林野兽，尤其是他们爱好的地方，他常常领着金郎爬山越岭。铁砂掌沙天龙在先还不甚放心，后来渐渐地看出这苗童铁娃对于金郎爱护照顾之情，比自己还十分恳切，这一来，沙天龙放了心，倒愿意叫金郎和这铁娃时时地锻炼身体，往往地跟着他两人爬山越岭，一走出去就是好几里地。沙天龙不催促着两人绝不愿回来，沙天龙遇到了机会，就指点他两人武术上的功夫。
苗童铁娃虽则年岁小，性情十分强项，沙天龙教给他运用武术的方法和纵跃之术，铁娃颇有不服，沙天龙给了他两次苦头吃，这铁娃才对于沙天龙存了敬畏之心，说什么听什么了。沙天龙有时反倒亲自领他们到铁箭墟上，找那略微平坦之处，教授这两个孩子武术上初步的功夫，尤其是那苗童铁娃，进步很快。金郎每天这么在山岭上奔驰、跳跃，手脚上显得十分轻快，沙天龙暗暗欢喜。
一转瞬间，来到苗疆已经是四个多月光景，这时，大雪已经封山，所有这苗墟里，轻易没有人再到山里去了，他们在严冬之前，必要早早储藏一切，预备着这过寒冬的食用。金郎和铁娃不能出去了，偶然到外面去，也就是在附近一带，沙天龙乘着这机会加紧地在金郎身上下功夫。他们逃出来，是任什么没带，骆绛云和沙天龙随身的包裹，也不过是几件单夹衣服，没有御寒之物。天这一冷起来，倒不亏了他这位铁箭墟的首领金鲁，送了两张兽皮，更有内地换来的针线、剪刀，骆绛云遂给金郎和那个苗童铁娃一人做了一身虎皮的短衣，一个虎皮的风兜帽，把这两个汉苗的孩子收拾得十分好看。她这种剪裁的法子，苗民是绝不会的，骆绛云在苗疆中就算是鸡群鹤立，现在又把这两个孩子打扮成这样，越发地对于骆绛云注了意，不过这里有他们首领金鲁保护着，谁也不敢来搅扰。这种信息越传越远，渐渐地这个苗疆中全知道铁箭墟住了这么一家汉人。
苗山的酋长，他住在红蛇谷，在苗疆中拥有极大势力，不知如何听到这种信息，竟自查问下来。金鲁亲自到红蛇谷去了一趟，出身来历全禀明酋长，这位酋长竟向金鲁交代，他说是：“这家人既然来到苗疆避祸，我们怜惜他遭逢太惨，应该收留他。不过铁箭墟不算安全之地，万一他的仇家搜寻了来，在我苗疆中再有差错，我这做酋长的面上无光，赶紧叫他们搬到红蛇谷。这里防守很严，他的敌人只要也敢向这里来，我倒有法子收拾他了。”酋长这么分派下来，金鲁虽是不以为然，可是哪肯当面驳却酋长的命令？他回到铁箭墟之后，对于这件事整整盘算了一天，他终于向沙天龙说起这事：“因为你们一入苗疆，这位苗山酋长掌着生杀大权，若是违背了他，恐怕不易安生再住下去。”沙天龙答应着，到了晚间，遂向主母骆绛云商量眼前这件事，沙天龙说出自己的心意：“红蛇谷酋长叫我们迁移到他那里，不论他是好意是恶意，我是绝不愿意去的。我投奔苗疆来，就为的是有我深信可以倚赖的人，这金鲁虽是苗人，颇具肝胆，这几个月来，主母大约也看得出。叫我们搬到红蛇谷去，到那儿以后，再没有熟人可以倚靠，这种情形于我们十分不利。我的意思，这几个月来对头人并没有一点信息，我们是已经避开了他的耳目，趁这时我打算逃奔内地。主母的心意怎么样？”骆绛云微摇了摇头，向沙天龙道：“我认为不妥当，现在还走不得。虽然敌人始终没露面，这分明是他绝没想到我们为逃入苗疆。可是现在正是一个大雪封山的时候，只这苗疆一带的道路，我们就不易走出去，更兼草木凋零，一路上没有丝毫掩蔽的地方，只要我们形迹稍露，被对头的羽党踩缉着，就再别想逃出他手去了。我的意思，要出苗疆，总得等到春暖花开，我们不论逃到哪里，也容易隐匿了。红蛇谷既然是苗酋所居住之地，我看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在那里暂住一时，谅无妨碍。沙师傅你想，是不是？”沙天龙点点头道：“主母说得还是很对。既是这样，咱们只好先搬到红蛇谷住他一时，转年再走罢。”彼此商量停当，沙天龙和金鲁说明。
第二日一早，由金鲁派来两个苗民，护送着赶奔红蛇谷，可是临走时，出了意外的麻烦。就是跟金郎一处玩的铁娃，他拉住了金郎，说什么不叫走，任凭沙天龙和骆绛云怎样哄着他，绝不听从。沙天龙只好找金鲁，叫他把铁娃领回去，可是这苗童哪肯听？直到他自己的父母来了，竟自反向沙天龙、骆绛云要求，请把这铁娃收在身边。骆绛云因为爱子情殷，和沙天龙遂答应了。他们遂迁移到红蛇谷。这个地方是苗酋虎牙酋长所住的地方，形势非常险要，四外高峰峻岭围起来，形如一个山城，只有一个入口处，再有别的道路，全是悬崖鸟道，不容易再出这个地方。这一带土地肥沃，出产很丰，耕种畜牧，全十分相宜。聚集着五百余户苗民，全是拥有资产。在沙天龙带着骆绛云、金郎、铁娃到了这里，这位虎牙酋长特意地传见他们。对于沙天龙、骆绛云十分恩待，拨给了一处房，一道石墙圈起了四间石屋，离着酋长所居不足一箭地。还有果木树围绕着这四间小小的住房。并且送来许多食粮肉脯以及应用的东西。这种情形实在出乎沙天龙、骆绛云意料之外，来到这里既不经商，也不行医卖药，是在他这里避难，躲避仇家，并且自己又是汉人，这一带就没有汉人长期住下来的，人生遇合，有时是想象不到的，这真是因祸得福了！
到这里不过是月余的光景，渐渐地和附近的苗人厮熟了许多，可是沙天龙轻易是不出去的，骆绛云更是深居简出，只有铁娃、金郎不断地到外面雪地里去玩耍。这两个孩子一汉一苗，走到哪里也招人喜欢，附近的苗民全引逗他两人。骆绛云在这里住下来，自以为高枕无忧，哪知道隐患潜伏，已经有无穷大祸摆在面前，可是丝毫并不觉得。因为在这里住下来，比较铁箭墟还好，虎牙酋长似乎对自己十分重视，附近所住的苗民，不止于没有排挤欺侮的事，全存着惧怕恭敬之意，这大约是他们酋长暗中已在告诫过。在这一个月中，那虎牙酋长竟到他这里来过两次，因为沙天龙懂些苗语，这虎牙酋长更会些汉语，两方里迁就着，讲起话来倒十分契合。这虎牙酋长掌握着苗山的首领大权，可是他年岁并不大，只有三十左右，人很精明，武勇非常，苗刀苗箭，使用起来，就是汉人的武术家下十年八年的功夫，也没有那样老练稳准，并且善骑烈马，不论多难走的道，他一样能够纵辔急驰。沙天龙和骆绛云全是练武的，各人的习性偶然间竭力掩饰着还可以，若说是在很长的时间中，要把本来面目永远地遮盖着，事实上绝不可能。何况又常常地教给金郎、铁娃的武功？这小院中也就是他们操练功夫之地，这两个孩子不过学些初步的功夫，倒没有什么叫人扎眼的地方，可是偶然间兴之所至，沙天龙为的操练自己的身体，把九节盘龙棍施展一番，骆绛云有时也在月白风清的夜里，练练剑术。这位虎牙酋长每到来时，必然把四间屋子全察看一番，他可完全是好意，看到哪里短了什么使用的东西，他回去后，跟着打发人送来。这种情形，沙天龙和骆绛云固然是不愿意受虎牙酋长这么厚待，一来因为他完全出于好意，二来他掌管着生杀大权，只能感谢，不敢拒绝。
这天他看到骆绛云屋中所挂的宝剑，虎牙酋长取到手中。把剑掣出鞘来，十分喜爱，立时逼迫着骆绛云和他用苗刀操演一回。骆绛云哪敢和他动手？经沙天龙从旁解释着，说着汉人从来男女不许无故地以兵刃较量，错非对方是仇人才能动手，酋长既然也爱惜汉人所用的兵刃，就叫我们主母自己操练一番。虎牙酋长这才答应了，骆绛云在这种情形下，被逼无法，只好把剑术施展了一番。这位虎牙酋长看到好处，鼓掌大笑。他自己也掣出苗刀舞动了一番。沙天龙、骆绛云虽则看他苗刀使用的法子，没有汉人的武术家数，可是奔腾击刺，也实在惊人。这位酋长把刀练完，沙天龙夸奖了一番，骆绛云赶紧退去。这位苗酋回去后，更送来许多食用的物品，沙天龙跟骆绛云对于苗酋这种厚待，固然是认为不宜，受他这么大的恩惠，终于为他是苗民的习性，有古朴之风，慷慨爽直，倒也不放在心上。哪又知道这虎牙酋长已经包藏祸心。
转瞬已经春暖花开，冰雪解冻，经过一个月的光景，寒冰积雪皆消融净了，这座山城顿显得水碧山清，风景佳丽，渐渐地到了苗人出猎的时期。这苗酋不时地来找沙天龙，骑着骏马，领着到各处游玩。沙天龙在先勉强地随着他，自己的骑术上没有多好的功夫，可是沙天龙这种火性，历来不让人，十几天之后，居然也能够在那崎岖山道、峻岭高峰间和那酋长一争长短，两人几乎成了腻友。虎牙酋长在游山回来，或是出猎回来，把沙天龙带到他的住处，酒肉款待一番，沙天龙倒是真个认为虎牙酋长是个化外的好朋友。
这时，正是暮春时节，也是这山城一带最火炽时候。这天，虎牙酋长约着铁砂掌沙天龙带了八名勇猛矫健的苗兵，到山里去打猎。他们这天因为天气也好，风和日丽，要在山中盘桓一天，带着酒食水果。沙天龙和他去惯了，也认为这种游猎的生涯，实在是最快乐的事。入山很深，得了不少奇禽野兽，饱载而归，回来时可太晚了，月色东升。这虎牙酋长说什么也不放沙天龙回去，拉他到住宅中酒食款待，那种情形又诚恳又殷勤。沙天龙本是生性好酒，但是自从遭到这次的大祸之后，先前是滴酒不饮，因为在苗疆上住的日子多了，知道绝不会再有意外的情形，渐渐地被这位酋长劝着，也偶尔地饮上几杯。沙天龙原本的酒量最大，自己认为这么管着个人始终不肯纵情狂饮，也就不致再误事了，哪知今夜三杯入肚，立刻觉着头目昏沉，有些抬不起头来，暗暗地怪异：“我今夜这是怎么了？”自己想强自挣扎着赶紧告辞回家，往起一站，竟是摔倒在桌案上，把上面的杯盘砸翻了好几件。虎牙酋长哈哈一笑，呼唤外面伺候的苗兵，把沙天龙架了出去，放到一旁小石屋中。
这位酋长带着四名矫健苗兵赶奔骆绛云住处，把门叫开，骆绛云还疑心是沙天龙跟酋长一块回来，看见只酋长一人，四名苗兵分立两旁，骆绛云心中一惊，只好向虎牙酋长行礼。这位酋长不往门里去，站在门口说道：“你快快随我去，老沙打猎时摔伤过重，我们把他救回来，伤痕扎裹好了，可是这时他的情形不好，叫你赶快去，他有要紧话向你说。”骆绛云惊惶万状，忙问道：“为什么不把他搭回来？”虎牙酋长道：“他已经不能动转，再把他搭回来，恐怕他就送了命。”当时骆绛云心慌意乱之下，说了声：“酋长！略等片刻，我去告诉这两个孩子一声。”骆绛云匆匆来到里面，那铁娃是和沙天龙一处睡，金郎随着自己睡，山居人睡觉习惯早，骆绛云把铁娃招呼起来，叫他到正房中去照顾着金郎，自己用绢帕包上头，把收藏的刀伤药揣在怀中，随着虎牙酋长赶奔他所居之地。幸而离着并不甚远，到了这里，那虎牙酋长把骆绛云领到里面，他早已吩咐过在他所住屋中重摆了一桌酒食，牛油灯点得很亮。骆绛云一进屋中，看到这种情形，就愣了，迟疑着不敢往里走。酋长跟了进来，伸手抓骆绛云左臂道：“美貌的仙人，我请你吃几杯酒。”
骆绛云用力把他的手甩脱，退了两步，说道：“酋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沙师傅在哪里？”虎牙酋长哈哈一笑道：“老沙已经吃醉了，我想好好请你，定不肯来，故以把你骗了来。要知道我全是一番好意，你好好听从我的话，这苗山就是你一人所有了！”
骆绛云到此时才知道受骗，自己几乎急死，命运算到了家，逃到苗疆又遇这种化外恶人，沙天龙说不定已经被害？他分明是要霸占自己。骆绛云自己知已难活下去，厉声呵斥道：“苗奴！你敢这么欺人？你可知道我骆绛云不是好惹的！”自己说着一纵身蹿到门口，哪知门口突然伸进两张弩弓来，外面苗兵喝声：“敢往外闯，先要你命！”骆绛云识得厉害，就不敢闯了，但是别无出路。那苗酋虎牙酋长扑了过来，呵斥道：“美貌仙人，你要不识好歹，要吃苦头了。”猛向骆绛云身上扑来，骆绛云终是一身武功，往旁一闪身，随手把桌上一只汤盘抓起，照着虎牙酋长头上砸去。虎牙酋长用手一拨，打落地上。骆绛云在屋中紧紧地躲避，酋长这时已是疯狂的野兽，连着猛向骆绛云扑来。骆绛云拼命奔驰，这酋长连着几次抓不着，凶残野性发作起来，竟把身上苗刀拔出来。任凭骆绛云身体怎样灵活，可是两三丈屋子展不开手脚，越追越近，自己的右肩头已被他的苗刀划伤。这时，那苗酋也实在是怒极了，把屋中所有动用的东西随手砍掉。骆绛云在这种情形下，本可以一头撞死，但是总因为金郎尚在家中，沙天龙生死不明，存着万一逃出手去之心，又转了两周，这次可毁了，被这苗酋一刀扎在右腿上，立刻跪在地上。那苗酋狂吼了一声，把苗刀往地上一扔，奓撒着两手，向骆绛云的背后抱来。
骆绛云自知难再幸免，可是手底下正按到了一个粗瓷盘上，这块瓷盘业已碎去一半，自己的手已被扎破，虎牙酋长两臂已经拢到骆绛云的腰上，骆绛云猛一拧身，把这块破瓷盘用力打去，正正砸在虎牙酋长的脸上。这酋长已成了血人，狂吼了一声，向后倒去，摔在地上，口中却还招呼着门外把过的苗兵：“快把这女人绑起来。”门外立刻闯进四名苗兵，用苗刀逼迫着，把骆绛云手脚捆上，两人搭着，给送到囚禁沙天龙的小房中。虎牙酋长受伤很重，已经晕去，苗兵们忙着给他上药救治，可是这酋长只是昏昏沉沉的，一时竟醒转不来。
骆绛云被搭到石屋中，被他们扔在地上。自己虽则受伤，可是心里明明白白。里面一盏松脂灯，光焰极暗，照得屋中昏昏沉沉。骆绛云一眼望到靠墙角尚有一人，呼天震地睡得正浓。骆绛云身躯动了动，略把头抬起来，仔细看那人，一望而知正是沙天龙。骆绛云惊异十分，这情形看起来，沙师傅竟还没死，可是他也没被捆绑着，分明是被酒灌醉，或是中了什么毒药。一个人在有一分希望之下，也还想着能逃得活命，但是自己肩头腿上两处伤痕，手脚被绑，怎能脱身？幸尔把那苗酋打伤甚重，自己算保住了贞节，再容他缓醒过来，更没有抗拒的力量，难倒真个受他污辱么？骆绛云此时已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任凭怎样挣扎，捆绑丝毫也挣不脱，筋疲力尽之下，实在是绝望了。
就在这时，忽然外面一阵大乱，原来是酋长所住的后面两间储藏食物的屋子，门窗上冒起火来。这两间屋子是酋长命脉所关，苗兵们一齐扑奔后面救人。就在这个工夫，忽然从门外蹿进一条黑影，到了骆绛云身旁，骆绛云背着身子看不见来人，只觉得他的手已经挨到了右肩下。骆绛云此时五内如焚，知道这次可算毁了，这要落在他们手中，一生名节和九死一生所保全的贞操就要断送。情急之下，用尽了力，向里一滚。耳中听得来人说道：“主母，你可千万别声响，我是铁娃。”这时，骆绛云蓦然一惊，也低声答道：“你好大胆，这是你来的地方么？”铁娃汉人的话学会了许多，尤其是金郎每天教给他，所以他说得很清楚，一边答着话，竟把骆绛云的绑绳解开。骆绛云低声问道：“你把金郎放在哪里？”铁娃连答也不答，赶奔沙天龙身旁，摇着他的肩头，连连晃动，低声招呼。可是沙天龙只有模糊地答应，不能转醒。铁娃急得在屋中转了一周，向骆绛云说了声：“躲向里边。”他已到了门口，往外探了探头，很快地蹿了出去，竟把一个木桶抓了进来，里面有半桶清泉，这铁娃是又猛又愣，他这半桶水完全向沙天龙头上浇去。把个沙天龙浇得身躯一震动，竟自哎哟地坐起。吓得铁娃把那木桶放在一旁，跑过去把沙天龙的脖项抱住，凑到耳边，低声招呼：“沙老师，你要出声可全死了，快快逃走，主母受伤，你竟喝得好酒！”沙天龙被他这半桶冷水浇得已经清醒过来，听出说话的正是铁娃，话太离奇！自己有好多不懂，只是这水浇得沙天龙十分愤怒，衣服全湿，好似落汤鸡一样。擦了擦面上的水渍，向铁娃问：“你倒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里？”
骆绛云一腐一拐，凑了过来，招呼了声：“沙师傅，可苦死了我们！虎牙酋长竟起恶心，我险遭毒手，业已带伤，他已被我打晕过去，不是铁娃来救我们，等死而已。现在还在他手中，赶紧想脱身之计。”沙天龙一怒之间，霍然站起，就这样还觉得头重脚轻，恨声说道：“我先杀了这群野畜，有什么事再讲。”铁娃抓住沙天龙道：“你糊涂了，主母受伤，不赶紧趁这时闯出去，你想想还活得了么？他的仓房被我用火点着，这才把人全引了进去。若是再迟疑，容他们全赶过来，或是酋长醒来，还想逃么？那就等死罢。”沙天龙咬牙切齿道：“好野畜！他敢生恶念，我非报此仇不可。”伸手把九节盘龙棍摘下来，盘在了手中。铁娃赶奔门口，向外探头看了看，回头说了声：“快走。”他们闯出屋中，骆绛云脚底下已经有些不利落了，走出这道院门，耳中尚听得后面有一片喧哗之声，可是他们所住的这片屋子外竟有一片火光，更有许多杂乱的声音，越来越近。
铁娃忙向沙天龙招呼：“沙老师，前边走不得了，这时，外面已经看见火光，前来救援，我们从正门出去，一被他们撞上，弓箭太厉害，非伤在他们手中不可。”沙天龙点点头，铁娃却领着往东转过来，赶奔石墙，这墙并不高，不过七尺多，但是骆绛云身上已然带伤，现在已是强咬着牙，哪里还往高处纵得起来？这刹那时，外面的苗民壮丁各持着火把已然闯了进来，势急之下，无可如何，沙天龙蹿上墙头，骑在上面，把九节盘龙棍垂下来，骆绛云双手紧紧握住，立刻由沙天龙把她慢慢提上去，再轻轻放下去。但是骆绛云肩头已伤，落到墙下，已经不能支持，用左肩头倚着墙，吁吁地直喘。铁娃也被沙天龙接了上去，下去时他倒不用费事，自己跳落地上。沙天龙见主母这种情形，问道：“主母，你怎么样？”骆绛云道：“我走到什么地方，也得不到好处。沙师傅，金郎尚在家中，你快去救他逃走，不必管我了。”沙天龙恨声说道：“主母，你要是能够有最后一口气在，还是设法逃开这里，你死也找块清净之地，葬身在这里，你死后魂灵也甘心么？”铁娃过来道：“主母，我有力气，我背着你。”骆绛云此时正叫生死两难，死活也想着再见金郎一面，切齿说道：“好罢，我挣扎到哪儿算着罢。铁娃，我扶着你肩头，咱们先到家中再讲。”好在路不远，这一带又是熟道，隐蔽着身躯，竟到了家中。
那金郎睡醒了，眼前不见了阿娘，连招呼了两声，没有人答应，再招呼铁娃，也没有人答应，他跳到地上，跑出来到厢房石屋中招呼沙叔叔，见屋中一人没有，这一下子可把金郎吓哭了。正向外跑，骆绛云扶着铁娃踉跄闯进门来，金郎扑了过来，哭着招呼：“阿娘，你到哪里去？”骆绛云看见爱子，心似刀割，几乎堆在地上。沙天龙把街门关上，招呼：“主母，你要强忍悲哀，虎牙酋长他倒是生什么恶心，我还不大明白，他有谋害我们之心，我们也得另做打算。”铁娃一旁也说：“现在赶紧设法逃走，这里可实在没法待下去，若真等他把咱们包围起来，再走可不成了。”骆绛云拉着金郎来到屋中，坐在那儿哭诉当时经过，把这沙天龙恨得如同一只疯狂的野兽，以他的性情，就要找了虎牙酋长去拼命。铁娃年纪虽小，他却知道利害，向沙天龙说：“沙师傅，你是有本领的人，你可别糊涂，山城中只有一条出路，主母受伤，金郎岁数小，只要他用苗兵把守，你还逃得了么？无论如何，赶快离开这里罢。”骆绛云拭着泪说道：“铁娃的话很是，虎牙酋长他若不是被我砸伤，只怕咱们连家全回不来了。”沙天龙道：“这么一走，我心有不甘！”骆绛云哭着说道：“沙师傅，我虽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我父亲也是江湖道上有名的人物，铁狮王萧宏名震江南，谁敢摸我一指？如今我受到这种侮辱，我就甘心么？只为这个冤家牵累着我，不得不忍辱偷生，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沙师傅，不想死在这里就得走，这山城还未必闯得出去呢！”沙天龙道：“任凭他千军万马，我沙天龙一肚子冤屈，没法发泄去，我看看他们血肉之躯，可有我九节盘龙棍结实？”骆绛云此时不过是紧咬牙关，其实身上是两处伤，哪还挣扎得了？急忙向沙天龙道：“沙师傅，你把刀伤药赶快给我找来，我得收拾一下再走。”
沙天龙看到主母铁青的面色，狼狈的情形，自己带他母子逃到这里，认为是安全之地，哪知道投入虎口，害得他这样，自己于心何忍？越发把这虎牙酋长看成不共戴天之仇，只得招呼铁娃一同出来，到自己屋中，把刀伤药叫铁娃送去。骆绛云把铁娃打发出来，扎裹伤痕，收拾包裹，骆绛云也收拾好了。沙天龙这里向铁娃说道：“你怎么样？跟我们一道离开这里，你要赶紧回转铁箭墟找你的父母。我们也许逃得活命，也许葬身在中途。这苗山中全是酋长势力所及，未必逃得出他手去。”那铁娃听了连答也不答，骆绛云领着金郎也到来，沙天龙道：“主母，还能走么？这里虽有两匹牲口，我们不能用，骑在牲口下，反倒容易被人注意。”骆绛云明是不能再受长途跋涉之苦，到这时只好咬牙答应。沙天龙听了听外面声音凌乱异常，铁娃跑到山外看了看，虎牙酋长所住处到现在还冒着烟火，可是四处里已经连续发出警号，有几处山洞中，全跑出苗民的壮丁，赶奔苗酋所住处。铁娃赶紧进来，向沙天龙道：“沙师傅，要走赶紧走，看这情形，恐怕就有人来，我们若被他包围上，可就不易脱身了。”沙天龙向金郎道：“小哥儿，你阿娘身上有伤，还是我背着你罢。”沙天龙把金郎背好，用带子把他勒住，把九节盘龙棍提在手中。骆绛云背着包裹宝剑，铁娃拿一口短苗刀，却头一个闯出门去，沙天龙跟骆绛云全跟了出来。铁娃回身低声招呼道：“沙师傅，你要忍着怒气，我们闯出山城，有追赶的苗兵，那时由你泄愤。现在我们还是设法先闯出去才好，被困在里面，如同铁锅里捉鱼，一个也跑不了。”骆绛云忙答道：“沙师傅，铁娃虽小，遇到事很能分出轻重来。你要慎重些，我这身子的伤痕，实没法挣扎，为我母子你也要忍耐一时。”沙天龙点点头，全找暗处隐蔽着身形。他们才离开所住的石屋，走出没有一箭地去，立刻见一队苗兵从酋长那里出来，直向自己所住处扑了过去。骆绛云低声惊叫道：“沙师傅，你看，他那里已然拨动苗兵到咱家前去围捕，我们怕走不出去了。”沙天龙叹息一声道：“主母，事已至此，只有闯一步算一步罢。我也看出来了，上天不要我们活，我们强活下去哪能成？不过，沙天龙要是到了最后关头，我也要杀他个天翻地覆。”一边说着，找黑暗处隐着身躯往前闯来。
这山城出口处是一个十几丈的斜坡，也就是一股子小山道，上面山峰分开的一个门户，也就是这里的咽喉要路。铁娃他还是头前引路，这孩子把苗人天赋的本领今夜全施展出来，穿着荒草树林，走得是真快，他头里算是给大家开道。离着出口处还有四五丈远，铁娃向沙天龙、骆绛云一摆手，低声说道：“沙师傅，我先去看看。上面要是一两人，沙师傅你先上去，把他收拾了结了。倘若人多，我把他们诱下来，把守这山城要路口的，他们全有营帐和烧饭的地方。沙师傅，既然已经闹翻了，就不必怕惹祸，索性把这个路口烧断，能够把附近的木林全连上，叫他一时半时先出不来，咱们怎么也可以逃出他们手去了。”沙天龙一听这铁娃实有智谋，点头答应。
铁娃掩蔽着身形闯上山城的路口这里只有两名苗兵把守，并没有多人，不过他们换班的还有两名也在附近。铁娃翻身来，向沙天龙打招呼。沙天龙正想先毁他两个，这铁娃年纪虽小，胆大包身，他竟自提着一柄短苗刀，从那道旁的茂草中穿行着奔了左边的那个苗兵。沙天龙此时倒得等他动手，也正要看看这孩子究有多大胆量，他只要不得手，那可非毁在苗兵手内不可，必须先接救他。这时，铁娃渐渐地已到了那苗兵背后，相隔五六尺。这两个苗兵正因为下面起火，他们在高处看得见，可不知道是否酋长所住的地方。铁娃猛然从草中蹿出去，双手捧刀，一纵身，照着左边这苗兵胸口戳去，可是刀扎进去，这苗兵正在少年气血十足，刀一扎上，他依然把他的苗刀往起一扬，沙天龙再不敢迟疑，一个“猛虎出洞”，飞纵过去，盘龙棍棍梢斜着砸在他面门和右胳膊上，这个苗兵仰身倒去。右边那个苗兵猝然看到有人刺杀同伴，狂吼了声，举苗刀向铁娃劈来。铁娃把自己的短刀已经撤回来，顺着山坡的乱草上往下一滚，连翻了三四下，苗兵的刀剁空。沙天龙九节盘龙棍二次翻起，这一棍把这个苗兵砸得脑浆四溅，连嚷全没嚷出来。
沙天龙把九节盘龙棍往回下一收，铁娃也翻身蹿了回来，骆绛云也闯到山口前。铁娃向沙天龙低低招呼了声，用手一指外面的斜坡，那里有一座小帐篷。沙天龙知道这是铁娃所说，把守山口换班歇息的所在。沙天龙飞纵起来，直扑这座帐篷，到了帐篷门首，立刻轻轻往里窥探，这两个苗兵竟喝得大醉，全睡在地上。沙天龙到此时可顾不得什么叫残杀性命，盘龙棍动处，这两个苗兵糊里糊涂死在棍下。沙天龙一看帐篷中许多引火之物，牛油、松脂全用木桶盛着，这是他们做火把用的。沙天龙和铁娃把这引火之物带了出来，找着了两支火把，就势在帐篷里引着了，到了山口这里，跟前尽有荒草，把牛油松脂泼在上面，立刻火焰涌起，把山口外的干草枯树枝又抱了许多，全向山口里扔。这种林深草密的地方，只要一把火引着烧起来，虽然是青枝绿叶，一样能燃烧。这种火势尤其是厉害，草木的潮湿气蒸腾起来，和烟火裹在一处，任凭你多强梁的人也无法近前了。火势燃烧起，里面一片杀声震耳，这定是虎牙酋长那里的苗兵们已经发动了兵力，在搜捕这一般逃人了。
沙天龙见火已放成，足可以阻挡一阵，遂招呼着主母骆绛云和铁娃一同逃走。顺着这山城的斜坡翻下来，到了平坦的地方，只拣那黑暗的地方往前闯。这苗疆中正是一个承平时期，各墟里所住的苗民，除了防备野兽，在他们所住的地方，有一两人巡查防守之外，路上是没有多少阻拦。只是这种道路，骆绛云实在地难以禁受，身上伤痕作痛，脚底下也有些不得力了，几次失脚，险些摔伤。骆绛云咬牙忍痛，直走到天已经亮了，这才在荒林中暂时歇息一下。他们现在是不能找有人家的地方走，因为酋长那里绝不会甘心就那么轻轻放过，他只要派出人追赶，怎样也没有他走得快，恐怕形迹一露，非要落在他手中不可。幸尔沙天龙和铁娃全提防到这一手，各挎着一个干粮袋，只是他们所预备的并不是干粮，是他们平时所吃的东西，也只能将就一两日。这苗山中道路很远，一两天的工夫又哪能走得出去？沙天龙心中着急，可不敢说出口来。铁娃向沙天龙道：“我们想逃出苗山，按这样走法，总得四天的工夫才能出了断藤峡，入柳江道，我们所带的干粮有限。还是由我出去向附近的苗民想法子要些来，也好闯这两三天的道路。沙师傅，他身边可还有汉人所使用的钱币么？”沙天龙听到铁娃的话十分高兴，这孩子小小年纪，出身苗族，他更有这么细的心，实在是难得得很！他这种主意想得倒极其容易换得食物来，因为无论哪一处苗民，对于汉人所使用的钱币，爱若珍宝。遂从兜囊中摸索出一小块银子和十几文铜钱，叫铁娃赶紧到苗墟换食物，不要耽搁，赶紧回来。铁娃拿了银钱，如飞地跑向苗墟中为大家找寻食物。这一去就发现，敌人已跟踪赶到，杀身大祸就在眼前。
蓝氏问道：“沙师傅，怎么样？没露破绽么？”沙天龙道：“还不错，匪党们认定了主母是和我在一起，他们拼命地追赶，我把前面的一片乱山道绕过去，按照嫂嫂所指点的道路，把匪徒引上了迷途，我才踅身回来。以后的事，完全交与我大勇老弟了。”蓝氏点点头，沙天龙向骆绛云道：“小哥儿可曾睡着？他现在可好了么？”骆绛云答道：“很好，托天之福，他已经头上见了汗，不妨事了。”沙天龙又向蓝氏说道：“这次蒙蓝大嫂这份慷慨帮忙，匪徒认定了大嫂，你是我主母了，他们紧追不舍。大嫂你脱身时候，手段真高，人已经撤下来，前面十几丈外，荒草中连起响声，匪徒们直扑过去，他们认定了主母是逃下去的，剩了一名匪徒，和我死缠不休，是我连用九节盘龙棍，十二连环棍，把这匪徒兵刃磕飞，我这才撤身走开。蓝大嫂你有那么好的功夫，实在难得，我沙天龙佩服不尽。”蓝氏扑哧一笑道：“沙师傅，你别这么捧我，我没有那么好的本领。我临撤身时，是和我们那蓝大勇早已约定，他在那里潜伏等候，是他用石块连续打出，诱敌追赶，不然我哪能有那么快的身子？”沙天龙点点头道：“不管你功夫怎样，只凭你这番计划，已足惊人，这次好歹我们也得暂避敌锋了。蓝大嫂你们贤夫妻今夜之德，我沙天龙没世不忘。”蓝氏正色说道：“沙老师，你这话说得失当了，我稍尽一点力，你能够没世不忘，那么沙老师你舍死忘生地保护着他母子逃了出来，谁来感你的恩？你要谁报恩呢？”沙天龙连说：“很好，蓝大嫂，你虽为女流，可是你却能够本着江湖道义，济困扶危，这才是巾帼英雄。”蓝氏笑个不住，向沙天龙道：“沙老师，你别再往下说了，我这母大虫钱四姑快要成了女英雄女侠客。我这里简直不能住了，没有那些说的，别说我娘家兄弟还受过镖头的恩待，就是我们不认识，我这姐姐遇到这种事，投奔到这里，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你快歇息歇息去罢。”沙天龙对于蓝氏这种慷慨之情，衷心感激，向主母打个招呼，退出屋去。蓝氏陪着骆绛云两人谈谈讲讲，谁也不肯睡了。
直到天已经快亮，那蓝大勇才回来，却已累得通身是汗。蓝氏却向他丈夫招呼道：“大勇，这一夜可把你累着了，怎么样，把这群狼崽子全打发了么？”蓝大勇把脸上汗擦了擦，坐在那吁吁喘着答道：“这趟差使可真把我折腾得够受了。匪党们好生狡诈，我幸亏依着你的话没敢大意了，始终我就没把身形现出来落到他们眼内，就这样我还差一点没叫他们拿镖把我打死，你看我的右臂被镖尖子滑了一下。还算不错，我也回敬了他一下，把一个身量高大的匪徒打伤甚重，亏得这一石块算是把他诱进了窟松岭盘谷中。这群狼崽子任凭他怎样狡诈，他再找着正式官道，也得在里面转半日。可是我来回这么一折腾，足有七十里道路。这几年的工夫，我就没费过这么大力气。”蓝氏微微一笑，蓝大勇更把右臂的衣袖撩上去，给蓝氏看，果然流出许多血来，蓝氏站起找出一包刀伤药来，用一块绢把给他包扎好了。骆绛云却走向前来，向蓝大勇深深万福道：“蓝大哥，我们母子只要逃开了这般恶魔之手，今日之恩绝不敢忘。”蓝大勇慌忙站起，原本红头涨脸的，此时更是不知所措，口中结结巴巴地答不上话来。蓝氏扑哧一笑，把蓝大勇推得仍坐下道：“看你这么大年岁的男人，反倒不如我们这母大虫洒脱呢！”回头向骆绛云道：“姊姊，你别难为他了，他是最怕和女人说话的。”骆绛云看到这种情形，一面感激着他夫妻慷慨之情，一面却想到自己虽为九省总镖头之妻，如今只落得逃亡避祸生死不保，母子落到这般流离无依地步，反不如他这小家夫妇尚能够相怜相爱，过着山野间的安闲岁月。自己低着头退到床边，仍然坐下。
这时，蓝大勇却向蓝氏说道：“你还是早早收拾，我们是天亮时还得赶紧离开这里，咱们在这里已经住够了，另找个地方不也很好么？”蓝氏点点头道：“一定走，我们到处为家的人住到哪里不是一样？”说到这，忽然向骆绛云道：“姊姊，你不可以跟沙师傅商量商量暂时先不必逃了，我能在这一带为姊姊找个隐蔽的地方，暂忍一时，看看匪党们情形，再定行止，岂不好么？”骆绛云道：“嫂嫂一番美意，我感激不尽。不过沙师傅这人性情十分怪，他有他的主张，现在我母子把性命完全交给他，只好一切事听凭他办理。我们到了实无法藏身之时，或许重投奔嫂嫂来，那时再求你帮忙呢！”蓝氏眼珠一转，点点头道：“好罢！我也不强留你们了，我很盼望咱们还有再会之时。我给你们先收拾些饮食，早早用过饭，也就起身罢！”骆绛云点点头，蓝氏和蓝大勇出去到门外，烧水烧饭，连沙天龙全在这里，略进饮食。
天色已到黎明时候，金郎也早早醒了，骆绛云摸着他头上的热已经退了，知道不妨事了。因为他夫妇也要迁移到别处去住，不便尽自耽搁，和沙天龙向蓝氏夫妇告辞起身。这时，见他夫妇二人把屋中应用的东西全搬了出来，全藏在荒草中，立时把这两间房子点着，烈焰飞腾，好好一个住处竟自烧掉，骆绛云好生不安。沙天龙和这蓝大勇十分投气，颇有些依依不舍。这夫妇二人各背着一个很大包裹，走上了前面这段高岗，站在上面把应走的道路一一指点给沙天龙，沙天龙更向他们夫妇道谢了一番。蓝氏拉着骆绛云的手说道：“实不得已时，你可千万回来，再找到这里你只向这山中猎户人家打听，母大虫钱四姑，就有人把你们领了去。姊姊你不要存客气之心，我们夫妇是最不怕事的，跟匪党们周旋周旋倒可以解解闷呢。”骆绛云答应着，彼此这才分手，见他夫妇二人顺着那道高岗往正北走下去。
骆绛云跟随沙天龙又走上这荒凉道路，离开这段山道奔到津州，可是绝不往大市镇的地方去，只拣着荒村小镇甸隐蔽着形迹。过了津州奔大籐城，顺着黔江北岸，由宣武县直奔鸡公山。在鸡公山这条山道上，直走了一天一夜，出了鸡公山已入柳江道，从圻城以南，走了一段，丛林碧青。可怜骆绛云虽然不是千金小姐出身，但是从做女儿到出嫁后，就没吃过这种辛苦，这些天来把个骆绛云折腾得形容憔悴。又走了三天已到凤凰岭。这一带是接近苗瑶所住之地，人情风俗全显然不同。沙天龙向主母骆绛云道：“还算好！蓝家夫妇救了我们之后，这些天来竟没有匪党追踪赶上来，主母请把心肠放宽，再有两天我们可就到了所要去的地方了。主母看到任何情形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骆绛云点头答应着，在一个小镇甸上住了一宵。
到第二日，在天色朦胧中，立刻起身赶奔凤凰岭。这一带的道路越发地难走了，完全是山林荒僻的地方，又没有山道，完全仗着脚底下全有功夫，翻着一处处崇山峻岭。直走了多日工夫，眼前的地方情形已变，到处全能看到在山上住的人家，可是没有一处单独起盖的房子，全是在石沿里住着，所有的衣裳相貌完全和内地里不同，已经看出全是苗瑶的人在这里居住，不过这种苗人全是已归王化的，并不怎样凶暴。骆绛云见沙天龙把自己领进苗山，自己倒安了心。因为这种地方是所化外之地，绝不是平常一般江湖道所敢妄来窥伺的。“可是对于语言风俗不同，不知道这里能否容得我们？”哪知沙天龙竟自对于苗民的语言风俗知道得很清楚，向山居苗洞中乞食借宿，全都十分便利，止于不习惯的是苗洞中过惯了原始人的生活，现在虽然已经是半归化，可是他们习俗使然，一时哪能去掉？
沙天龙看出主母对于苗民这种习俗时感不安，自己不时地劝慰着，向骆绛云道：“主母暂忍耐一时，我自有打算。我在七年前，未入宏达镖局曾有一时流落苗疆，有这里直流连了三年之久。我和九现云龙酆子敏全会些江湖医术，我在这苗山曾仗着那点小术结识了两个苗民，他们很是信任我。我此番舍死忘生，奔了这里来，也正为是有这么个投奔的去处。主母只管安心随我暂在苗疆忍耐，不要看他们的相貌凶恶，行动粗野，苗民是天生来的勇敢嗜杀，但是他们有一种极诚恳的血性，绝非内地人所够及。妇孺到这苗疆来，固然是极危险的事，轻易没人敢来，不过我还有十分把握，不至于有意外的危险。我盘算了多时，任凭什么地方也没有比这里再安全的，我们把匪党暂时的锋焰避过，离开西南，投奔内地，再图一劳永逸之计。”骆绛云被他这么说着，连连点头。好在自己虽是女流，仗着身上有一身的功夫，总可以比较旁人易于应付。
从凤凰岭境内，连走了四天的工夫，这才深入到苗疆的腹地，铁砂掌沙天龙看到这几天的道路把主母骆绛云可真累坏了。因为这苗疆里除了骑牲口或在有水的地方驾独木舟，但是这些代步的法子并不是初入苗疆所能得到的，只好徒步而行。任凭骆绛云怎样能耐苦，但是这几天的工夫，只把她累得形容憔悴，疲惫不堪。沙天龙遂用话鼓励着，安慰着，向主母说道：“我们已经快到目的地了，咱们所去的地方，名叫断藤峡，离这里大约没有很远的道路，至多再有两天的工夫，足可以走到了。只要到了断藤峡，找到我这苗疆的朋友家中，我们倒可以安然地在这里休养些时。主母看着能住下去，我们多住些时，实在不愿住下去，还可以另投别处。”骆绛云点点头道：“这么远的道路，我们已然逃了出来，虽则入了苗疆，多受了些辛苦，敌人的踪迹已不再跟缀我们，总可以不用提心吊胆了。沙师傅不用替我担心，我这苦命人走到什么地方也甜不了，我已经认了命，命付于天，天叫我活下去，我自然能禁受得住一切磨难。现在我就认为活得很侥幸了。”沙天龙安慰着主母，更不时哄着金郎。仗着他会些苗语，并且凤凰岭这一带所有的苗民，很多的是和汉人有来往，所以他们三人深入苗疆，苗洞中的人倒不觉怎么扎眼。并且金郎这孩子虽则一路上风尘劳顿，把他的娇嫩皮肤已经变成了赭色，可是他眉目俊秀，苗民只要看到了没有不喜爱这孩子的，走到哪里全很爽快地给他们饮食供应。至于骆绛云，虽然是在逃亡道路上，更没有梳洗收拾的心情，可她仍是一个俊秀的妇人。这母子在苗疆现身，苗民全惊若天人。
果然这天已到了断藤峡。此处是苗疆中最好的所在，远远看到断藤峡一带重峦叠峰，高入云际，碧水一湾，绕转着断藤峡流出去。沿着山根下，是一个苗民聚集的所在，一处处的石洞和那参天古树上，所搭的小房子，实在是原始人的生活了。这沿山所住的苗民，看到沙天龙抱着这么个可爱的小哥儿，跟随一个俊秀的妇人，全从苗洞中出来看。沙天龙仔细辨认了这一带的形势，虽然年月没有多久，但是苗民多是畜牧生涯，耕种得很少，他们是常常移动的，遂向一个年岁略大的苗民探问七年前在这断藤峡独石岗下所住的金鲁和虎驼，他两人是否还住在这里？这个答话的苗民想了想，向沙天龙道：“虎驼已不知去向，那金鲁他已搬到断藤峡后铁箭墟去住了。你们若想去，从旱路上没法子到那里，必须用独木舟把你们送过去。”
沙天龙赶忙地从身上摸索出几十个青铜钱，来向他说道：“就烦你找一只独木舟，把我们送到那里，我们是极好的朋友呢。”汉人所用的钱币是苗民最爱的东西，苗疆中是以有易无，他们是不使用钱币，可是最爱收藏，立刻很高兴地接过去，领着沙天龙、骆绛云来到断藤峡。那里在树荫下拴着好几只独木舟，他却不用再去找人，将绳索解开，他先下水，站到独木舟的后面，两手把牢独木舟的后尾，让沙天龙、骆绛云全上去坐好。他在水中把这独木舟推开，掉转方向，直冲峡口。他已经上了船尾，用两只木桨拨着水。这种独木舟，看着极笨，可是他使用起来十分娴熟，船走得很快，赶到入了断藤峡，水流很疾，可是他双桨的力量绝不稍减，冲着急流闯过断藤峡。骆绛云见经过这种危险的地方，触目惊心。前面的水势略缓，走出有二三里地来，看出这道水流绝不是什么正式的江河灌注过来的。这不定在什么地方一股子泉源中出来的，水清得能看到底。又走出一里多地，眼前见到一片高低起伏的峰岭，船已停住，苗民指着前面说道：“你看那边的高峰，下面就是铁箭墟，极好找。金鲁现在已经算做了这铁箭墟的首领，这里几十户苗民完全归他管辖。无论你问到谁，全可以把你们引领去，我们跟他隔着管辖，不便去了。”沙天龙向他道过谢，下了独木舟，带着主母，穿着一处处一人多深的荒草，直奔山峰下。
渐走渐近，道路也比较平坦许多，阻挡道路的荒草，也似乎被人铲除过，树木很多，沿着山道两旁生长着许多紫色的山花，显着这一带更多野趣。转过一段山道，已看见岭下沿着山根儿底下有许多高低错落的苗洞，可是这里却看到了，房子全是用巨石垒起，用整棵的树木铺盖的屋顶，上面更蒙着很厚的绿草。沙天龙来到切近，这里也有苗民在耕种着山田，沙天龙向他们探问，金鲁是否住在这里？苗民们一听是找他们的首领，赶紧答应着，领着沙天龙、骆绛云奔岭下一片较高的山埂子上走来。这里建筑着一排石屋，在后面山壁上，可也有四五处石洞。那引路的苗民叫沙天龙等候，他进了那石屋中，不一刻，里面走出一个苗民，骆绛云看着真有些心惊。他身量特别比一般苗民高着一头，体格矫健异常，黑紫色一张脸面，浓髭绕颊，看年岁也有五十多的光景。走出石屋，看到沙天龙和骆绛云脚下停住，颇有些惊异。沙天龙却用苗语向他招呼：“老朋友，不认得我了？七年前断藤峡外给你和虎驼治伤的朋友，你全忘了么？”这苗人金鲁立时想起，蹿了过来，拉住了沙天龙的手，他却用汉语来说：“老朋友，你的容貌变了，不是七年前的样子，不是你提起，我哪里会认得？我想你不会再来了，我真幸运，居然还能和沙老朋友又见着面，这真是快乐呢！”说到这儿，看了看骆绛云，又瞧了瞧沙天龙前后背的金郎，他有些误会了，刚要开口说：“老朋友，这是你的……”沙天龙恐怕他说错了话使主母难堪，忙招呼：“金鲁，这是女主人，我们的来由，少时再和你说明。”那金鲁听了忙地松开了沙天龙的手，向骆绛云伏身行礼，执礼很恭，骆绛云也忙着答礼。虽然他相貌凶恶，但是听出他能说广西省的方言，虽然说不好，可是只这一点就能免去许多隔膜、误会。并且他还通汉语，即是和汉人常接近，投到他这里便利了许多。不过金郎这时却趴在沙天龙的脖项后，不肯抬头。这苗人金鲁往石屋中请他们进去，沙天龙和骆绛云随着他走进里面。
他所住的这座石屋，分为里外两间，但是这苗疆里没有内地里的陈设，只有巨大的石案和用那树枝编制的矮凳，这在苗墟里就算很讲究的了，平常的苗民就是席地而坐。金鲁让他们落座之后，沙天龙把金郎从背后解下来，骆绛云赶紧把金郎接过去，抱在怀中。骆绛云低声哄着他：“你不要怕，这里住的全是好人，他们能给你找好吃的，找好玩的，叫他给你捉一头小猴子，你一定喜欢了。”金郎扭头看着金鲁，赶紧又把脸藏到骆绛云的怀中。那金鲁看到这个小哥儿的情形，他那黑脸上却现出一片笑容，立时走到门口，向外招呼他手下的苗民，赶紧烧水泡了一壶山刺茶，送进来。这金鲁虽是住在苗墟，他每年全和汉人有交易，现在他又掌管着铁箭墟一带，他不断地和汉人换些实用的东西，所以他这石屋中倒也有些粗糙的器具。他更亲自到石屋里面，取出许多食物来，放在石案上，叫骆绛云哄着小哥儿吃。这才问起沙天龙为什么带着女主人深入苗墟？此来还是想在这里卖药治病，还是想做买卖？沙天龙却简单地把投苗奔墟的来意，说与了金鲁。金鲁听了，立时暴躁起来，立刻逼着沙天龙带领着他去找对头的一般匪党。沙天龙只好费着很大的事，给他解释了一番。因为两下里虽是对于汉苗的语言全明白些，可是有许多话仍然不易说清楚了，只有慢慢地再向他解释所有的遭遇，暂时只求他收留下，在他这里安身躲避一时。金鲁慨然答应：“尽管在这里住下来，这苗墟由我掌管，绝不会有人敢来欺侮你们。”他更答应把这石屋子让给沙天龙等，他自己搬到石洞里去住。沙天龙对于他这种慷慨情形，感激十分。这金鲁还是一刻不等待，立刻把自己所用的东西搬了出去。更因为沙天龙和这女主人吃不惯他们所吃的食物，在门旁给架好一口铁锅，找来一名老苗伺候他们。骆绛云看到这种情形，也觉十分安慰，想不到化外苗民倒有这样的热肠待人，真是不幸中之幸了。按这时的情形，这石屋中是里外两间，按沙天龙这种江湖道的豪侠，以及骆绛云现在是孤儿寡母，沙天龙不能在一处住。只是来到这苗疆上不得不通达权变，这两间石屋已经是这位铁箭墟首领金鲁特别的敬意，让给他们住，自己返回到石洞中，何况苗民他们习惯上对于男女间没有十分界限，沙天龙哪好再向他请求，为自己另找住处？并且虽说是已入苗疆腹地，匪党们不容易再赶到这里，可是事情不能过于看大意了，自己若是离开她们母子，总觉不放心，沙天龙只好在这石屋外间住下，骆绛云和金郎住在里间。在这里一待下来，过了些天，一切全显着安然了，饮食使用的一切，虽没有内地方便，但是在逃难避祸、无家可归的情况下，竟得到了这么个所在，也就很难得了。这铁箭墟所住的苗民，在沙天龙等才一到这，全是十分惊异，不断到他们住处来窥探察看，可是他们首领金鲁，恐怕惹恼了他这好朋友，禁止一般苗民往石屋前来扰乱。
金郎渐渐地看惯了苗民，也不再害怕了。更有伺候他们的这名老苗，他名字叫黑风，更和金郎渐渐地熟了。金郎倒喜爱他，动作上不像那年轻的苗民们那样粗暴鲁莽，时时地不离他身旁。只有骆绛云在这里轻易不肯出来，并且家破人亡之下，匿迹苗疆，心中惨痛，一时不能去掉，任凭这铁箭墟一带景色多好，自己哪有心情来玩赏？那老苗黑风找来两名驯良的苗民的孩子和金郎一处玩耍，金郎渐渐地胆大，不时地跟着他们在山道上追逐玩耍，沙天龙可是时时在他旁边看着，不肯叫他自己走开。沙天龙还是在时时提防着，或恐生出意外来。金郎自从到了铁箭墟之后，这一变换水土，变换饮食，他的身体反倒健壮起来，仅仅几个月的工夫，身体健壮得好似又长了一二岁。他所喜欢的一个苗童名叫铁娃，只比他大着二岁，可是身躯也比他高着一头，矮健异常，脚底下也快。这铁娃不止于爱和金郎一处玩，他并且尽了保护之责，不过这苗民全是天性好动，生来的孔武有力，天赋的一种体格，更兼所住的地方，山林野兽，尤其是他们爱好的地方，他常常领着金郎爬山越岭。铁砂掌沙天龙在先还不甚放心，后来渐渐地看出这苗童铁娃对于金郎爱护照顾之情，比自己还十分恳切，这一来，沙天龙放了心，倒愿意叫金郎和这铁娃时时地锻炼身体，往往地跟着他两人爬山越岭，一走出去就是好几里地。沙天龙不催促着两人绝不愿回来，沙天龙遇到了机会，就指点他两人武术上的功夫。
苗童铁娃虽则年岁小，性情十分强项，沙天龙教给他运用武术的方法和纵跃之术，铁娃颇有不服，沙天龙给了他两次苦头吃，这铁娃才对于沙天龙存了敬畏之心，说什么听什么了。沙天龙有时反倒亲自领他们到铁箭墟上，找那略微平坦之处，教授这两个孩子武术上初步的功夫，尤其是那苗童铁娃，进步很快。金郎每天这么在山岭上奔驰、跳跃，手脚上显得十分轻快，沙天龙暗暗欢喜。
一转瞬间，来到苗疆已经是四个多月光景，这时，大雪已经封山，所有这苗墟里，轻易没有人再到山里去了，他们在严冬之前，必要早早储藏一切，预备着这过寒冬的食用。金郎和铁娃不能出去了，偶然到外面去，也就是在附近一带，沙天龙乘着这机会加紧地在金郎身上下功夫。他们逃出来，是任什么没带，骆绛云和沙天龙随身的包裹，也不过是几件单夹衣服，没有御寒之物。天这一冷起来，倒不亏了他这位铁箭墟的首领金鲁，送了两张兽皮，更有内地换来的针线、剪刀，骆绛云遂给金郎和那个苗童铁娃一人做了一身虎皮的短衣，一个虎皮的风兜帽，把这两个汉苗的孩子收拾得十分好看。她这种剪裁的法子，苗民是绝不会的，骆绛云在苗疆中就算是鸡群鹤立，现在又把这两个孩子打扮成这样，越发地对于骆绛云注了意，不过这里有他们首领金鲁保护着，谁也不敢来搅扰。这种信息越传越远，渐渐地这个苗疆中全知道铁箭墟住了这么一家汉人。
苗山的酋长，他住在红蛇谷，在苗疆中拥有极大势力，不知如何听到这种信息，竟自查问下来。金鲁亲自到红蛇谷去了一趟，出身来历全禀明酋长，这位酋长竟向金鲁交代，他说是：“这家人既然来到苗疆避祸，我们怜惜他遭逢太惨，应该收留他。不过铁箭墟不算安全之地，万一他的仇家搜寻了来，在我苗疆中再有差错，我这做酋长的面上无光，赶紧叫他们搬到红蛇谷。这里防守很严，他的敌人只要也敢向这里来，我倒有法子收拾他了。”酋长这么分派下来，金鲁虽是不以为然，可是哪肯当面驳却酋长的命令？他回到铁箭墟之后，对于这件事整整盘算了一天，他终于向沙天龙说起这事：“因为你们一入苗疆，这位苗山酋长掌着生杀大权，若是违背了他，恐怕不易安生再住下去。”沙天龙答应着，到了晚间，遂向主母骆绛云商量眼前这件事，沙天龙说出自己的心意：“红蛇谷酋长叫我们迁移到他那里，不论他是好意是恶意，我是绝不愿意去的。我投奔苗疆来，就为的是有我深信可以倚赖的人，这金鲁虽是苗人，颇具肝胆，这几个月来，主母大约也看得出。叫我们搬到红蛇谷去，到那儿以后，再没有熟人可以倚靠，这种情形于我们十分不利。我的意思，这几个月来对头人并没有一点信息，我们是已经避开了他的耳目，趁这时我打算逃奔内地。主母的心意怎么样？”骆绛云微摇了摇头，向沙天龙道：“我认为不妥当，现在还走不得。虽然敌人始终没露面，这分明是他绝没想到我们为逃入苗疆。可是现在正是一个大雪封山的时候，只这苗疆一带的道路，我们就不易走出去，更兼草木凋零，一路上没有丝毫掩蔽的地方，只要我们形迹稍露，被对头的羽党踩缉着，就再别想逃出他手去了。我的意思，要出苗疆，总得等到春暖花开，我们不论逃到哪里，也容易隐匿了。红蛇谷既然是苗酋所居住之地，我看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在那里暂住一时，谅无妨碍。沙师傅你想，是不是？”沙天龙点点头道：“主母说得还是很对。既是这样，咱们只好先搬到红蛇谷住他一时，转年再走罢。”彼此商量停当，沙天龙和金鲁说明。
第二日一早，由金鲁派来两个苗民，护送着赶奔红蛇谷，可是临走时，出了意外的麻烦。就是跟金郎一处玩的铁娃，他拉住了金郎，说什么不叫走，任凭沙天龙和骆绛云怎样哄着他，绝不听从。沙天龙只好找金鲁，叫他把铁娃领回去，可是这苗童哪肯听？直到他自己的父母来了，竟自反向沙天龙、骆绛云要求，请把这铁娃收在身边。骆绛云因为爱子情殷，和沙天龙遂答应了。他们遂迁移到红蛇谷。这个地方是苗酋虎牙酋长所住的地方，形势非常险要，四外高峰峻岭围起来，形如一个山城，只有一个入口处，再有别的道路，全是悬崖鸟道，不容易再出这个地方。这一带土地肥沃，出产很丰，耕种畜牧，全十分相宜。聚集着五百余户苗民，全是拥有资产。在沙天龙带着骆绛云、金郎、铁娃到了这里，这位虎牙酋长特意地传见他们。对于沙天龙、骆绛云十分恩待，拨给了一处房，一道石墙圈起了四间石屋，离着酋长所居不足一箭地。还有果木树围绕着这四间小小的住房。并且送来许多食粮肉脯以及应用的东西。这种情形实在出乎沙天龙、骆绛云意料之外，来到这里既不经商，也不行医卖药，是在他这里避难，躲避仇家，并且自己又是汉人，这一带就没有汉人长期住下来的，人生遇合，有时是想象不到的，这真是因祸得福了！
到这里不过是月余的光景，渐渐地和附近的苗人厮熟了许多，可是沙天龙轻易是不出去的，骆绛云更是深居简出，只有铁娃、金郎不断地到外面雪地里去玩耍。这两个孩子一汉一苗，走到哪里也招人喜欢，附近的苗民全引逗他两人。骆绛云在这里住下来，自以为高枕无忧，哪知道隐患潜伏，已经有无穷大祸摆在面前，可是丝毫并不觉得。因为在这里住下来，比较铁箭墟还好，虎牙酋长似乎对自己十分重视，附近所住的苗民，不止于没有排挤欺侮的事，全存着惧怕恭敬之意，这大约是他们酋长暗中已在告诫过。在这一个月中，那虎牙酋长竟到他这里来过两次，因为沙天龙懂些苗语，这虎牙酋长更会些汉语，两方里迁就着，讲起话来倒十分契合。这虎牙酋长掌握着苗山的首领大权，可是他年岁并不大，只有三十左右，人很精明，武勇非常，苗刀苗箭，使用起来，就是汉人的武术家下十年八年的功夫，也没有那样老练稳准，并且善骑烈马，不论多难走的道，他一样能够纵辔急驰。沙天龙和骆绛云全是练武的，各人的习性偶然间竭力掩饰着还可以，若说是在很长的时间中，要把本来面目永远地遮盖着，事实上绝不可能。何况又常常地教给金郎、铁娃的武功？这小院中也就是他们操练功夫之地，这两个孩子不过学些初步的功夫，倒没有什么叫人扎眼的地方，可是偶然间兴之所至，沙天龙为的操练自己的身体，把九节盘龙棍施展一番，骆绛云有时也在月白风清的夜里，练练剑术。这位虎牙酋长每到来时，必然把四间屋子全察看一番，他可完全是好意，看到哪里短了什么使用的东西，他回去后，跟着打发人送来。这种情形，沙天龙和骆绛云固然是不愿意受虎牙酋长这么厚待，一来因为他完全出于好意，二来他掌管着生杀大权，只能感谢，不敢拒绝。
这天他看到骆绛云屋中所挂的宝剑，虎牙酋长取到手中。把剑掣出鞘来，十分喜爱，立时逼迫着骆绛云和他用苗刀操演一回。骆绛云哪敢和他动手？经沙天龙从旁解释着，说着汉人从来男女不许无故地以兵刃较量，错非对方是仇人才能动手，酋长既然也爱惜汉人所用的兵刃，就叫我们主母自己操练一番。虎牙酋长这才答应了，骆绛云在这种情形下，被逼无法，只好把剑术施展了一番。这位虎牙酋长看到好处，鼓掌大笑。他自己也掣出苗刀舞动了一番。沙天龙、骆绛云虽则看他苗刀使用的法子，没有汉人的武术家数，可是奔腾击刺，也实在惊人。这位酋长把刀练完，沙天龙夸奖了一番，骆绛云赶紧退去。这位苗酋回去后，更送来许多食用的物品，沙天龙跟骆绛云对于苗酋这种厚待，固然是认为不宜，受他这么大的恩惠，终于为他是苗民的习性，有古朴之风，慷慨爽直，倒也不放在心上。哪又知道这虎牙酋长已经包藏祸心。
转瞬已经春暖花开，冰雪解冻，经过一个月的光景，寒冰积雪皆消融净了，这座山城顿显得水碧山清，风景佳丽，渐渐地到了苗人出猎的时期。这苗酋不时地来找沙天龙，骑着骏马，领着到各处游玩。沙天龙在先勉强地随着他，自己的骑术上没有多好的功夫，可是沙天龙这种火性，历来不让人，十几天之后，居然也能够在那崎岖山道、峻岭高峰间和那酋长一争长短，两人几乎成了腻友。虎牙酋长在游山回来，或是出猎回来，把沙天龙带到他的住处，酒肉款待一番，沙天龙倒是真个认为虎牙酋长是个化外的好朋友。
这时，正是暮春时节，也是这山城一带最火炽时候。这天，虎牙酋长约着铁砂掌沙天龙带了八名勇猛矫健的苗兵，到山里去打猎。他们这天因为天气也好，风和日丽，要在山中盘桓一天，带着酒食水果。沙天龙和他去惯了，也认为这种游猎的生涯，实在是最快乐的事。入山很深，得了不少奇禽野兽，饱载而归，回来时可太晚了，月色东升。这虎牙酋长说什么也不放沙天龙回去，拉他到住宅中酒食款待，那种情形又诚恳又殷勤。沙天龙本是生性好酒，但是自从遭到这次的大祸之后，先前是滴酒不饮，因为在苗疆上住的日子多了，知道绝不会再有意外的情形，渐渐地被这位酋长劝着，也偶尔地饮上几杯。沙天龙原本的酒量最大，自己认为这么管着个人始终不肯纵情狂饮，也就不致再误事了，哪知今夜三杯入肚，立刻觉着头目昏沉，有些抬不起头来，暗暗地怪异：“我今夜这是怎么了？”自己想强自挣扎着赶紧告辞回家，往起一站，竟是摔倒在桌案上，把上面的杯盘砸翻了好几件。虎牙酋长哈哈一笑，呼唤外面伺候的苗兵，把沙天龙架了出去，放到一旁小石屋中。
这位酋长带着四名矫健苗兵赶奔骆绛云住处，把门叫开，骆绛云还疑心是沙天龙跟酋长一块回来，看见只酋长一人，四名苗兵分立两旁，骆绛云心中一惊，只好向虎牙酋长行礼。这位酋长不往门里去，站在门口说道：“你快快随我去，老沙打猎时摔伤过重，我们把他救回来，伤痕扎裹好了，可是这时他的情形不好，叫你赶快去，他有要紧话向你说。”骆绛云惊惶万状，忙问道：“为什么不把他搭回来？”虎牙酋长道：“他已经不能动转，再把他搭回来，恐怕他就送了命。”当时骆绛云心慌意乱之下，说了声：“酋长！略等片刻，我去告诉这两个孩子一声。”骆绛云匆匆来到里面，那铁娃是和沙天龙一处睡，金郎随着自己睡，山居人睡觉习惯早，骆绛云把铁娃招呼起来，叫他到正房中去照顾着金郎，自己用绢帕包上头，把收藏的刀伤药揣在怀中，随着虎牙酋长赶奔他所居之地。幸而离着并不甚远，到了这里，那虎牙酋长把骆绛云领到里面，他早已吩咐过在他所住屋中重摆了一桌酒食，牛油灯点得很亮。骆绛云一进屋中，看到这种情形，就愣了，迟疑着不敢往里走。酋长跟了进来，伸手抓骆绛云左臂道：“美貌的仙人，我请你吃几杯酒。”
骆绛云用力把他的手甩脱，退了两步，说道：“酋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沙师傅在哪里？”虎牙酋长哈哈一笑道：“老沙已经吃醉了，我想好好请你，定不肯来，故以把你骗了来。要知道我全是一番好意，你好好听从我的话，这苗山就是你一人所有了！”
骆绛云到此时才知道受骗，自己几乎急死，命运算到了家，逃到苗疆又遇这种化外恶人，沙天龙说不定已经被害？他分明是要霸占自己。骆绛云自己知已难活下去，厉声呵斥道：“苗奴！你敢这么欺人？你可知道我骆绛云不是好惹的！”自己说着一纵身蹿到门口，哪知门口突然伸进两张弩弓来，外面苗兵喝声：“敢往外闯，先要你命！”骆绛云识得厉害，就不敢闯了，但是别无出路。那苗酋虎牙酋长扑了过来，呵斥道：“美貌仙人，你要不识好歹，要吃苦头了。”猛向骆绛云身上扑来，骆绛云终是一身武功，往旁一闪身，随手把桌上一只汤盘抓起，照着虎牙酋长头上砸去。虎牙酋长用手一拨，打落地上。骆绛云在屋中紧紧地躲避，酋长这时已是疯狂的野兽，连着猛向骆绛云扑来。骆绛云拼命奔驰，这酋长连着几次抓不着，凶残野性发作起来，竟把身上苗刀拔出来。任凭骆绛云身体怎样灵活，可是两三丈屋子展不开手脚，越追越近，自己的右肩头已被他的苗刀划伤。这时，那苗酋也实在是怒极了，把屋中所有动用的东西随手砍掉。骆绛云在这种情形下，本可以一头撞死，但是总因为金郎尚在家中，沙天龙生死不明，存着万一逃出手去之心，又转了两周，这次可毁了，被这苗酋一刀扎在右腿上，立刻跪在地上。那苗酋狂吼了一声，把苗刀往地上一扔，奓撒着两手，向骆绛云的背后抱来。
骆绛云自知难再幸免，可是手底下正按到了一个粗瓷盘上，这块瓷盘业已碎去一半，自己的手已被扎破，虎牙酋长两臂已经拢到骆绛云的腰上，骆绛云猛一拧身，把这块破瓷盘用力打去，正正砸在虎牙酋长的脸上。这酋长已成了血人，狂吼了一声，向后倒去，摔在地上，口中却还招呼着门外把过的苗兵：“快把这女人绑起来。”门外立刻闯进四名苗兵，用苗刀逼迫着，把骆绛云手脚捆上，两人搭着，给送到囚禁沙天龙的小房中。虎牙酋长受伤很重，已经晕去，苗兵们忙着给他上药救治，可是这酋长只是昏昏沉沉的，一时竟醒转不来。
骆绛云被搭到石屋中，被他们扔在地上。自己虽则受伤，可是心里明明白白。里面一盏松脂灯，光焰极暗，照得屋中昏昏沉沉。骆绛云一眼望到靠墙角尚有一人，呼天震地睡得正浓。骆绛云身躯动了动，略把头抬起来，仔细看那人，一望而知正是沙天龙。骆绛云惊异十分，这情形看起来，沙师傅竟还没死，可是他也没被捆绑着，分明是被酒灌醉，或是中了什么毒药。一个人在有一分希望之下，也还想着能逃得活命，但是自己肩头腿上两处伤痕，手脚被绑，怎能脱身？幸尔把那苗酋打伤甚重，自己算保住了贞节，再容他缓醒过来，更没有抗拒的力量，难倒真个受他污辱么？骆绛云此时已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任凭怎样挣扎，捆绑丝毫也挣不脱，筋疲力尽之下，实在是绝望了。
就在这时，忽然外面一阵大乱，原来是酋长所住的后面两间储藏食物的屋子，门窗上冒起火来。这两间屋子是酋长命脉所关，苗兵们一齐扑奔后面救人。就在这个工夫，忽然从门外蹿进一条黑影，到了骆绛云身旁，骆绛云背着身子看不见来人，只觉得他的手已经挨到了右肩下。骆绛云此时五内如焚，知道这次可算毁了，这要落在他们手中，一生名节和九死一生所保全的贞操就要断送。情急之下，用尽了力，向里一滚。耳中听得来人说道：“主母，你可千万别声响，我是铁娃。”这时，骆绛云蓦然一惊，也低声答道：“你好大胆，这是你来的地方么？”铁娃汉人的话学会了许多，尤其是金郎每天教给他，所以他说得很清楚，一边答着话，竟把骆绛云的绑绳解开。骆绛云低声问道：“你把金郎放在哪里？”铁娃连答也不答，赶奔沙天龙身旁，摇着他的肩头，连连晃动，低声招呼。可是沙天龙只有模糊地答应，不能转醒。铁娃急得在屋中转了一周，向骆绛云说了声：“躲向里边。”他已到了门口，往外探了探头，很快地蹿了出去，竟把一个木桶抓了进来，里面有半桶清泉，这铁娃是又猛又愣，他这半桶水完全向沙天龙头上浇去。把个沙天龙浇得身躯一震动，竟自哎哟地坐起。吓得铁娃把那木桶放在一旁，跑过去把沙天龙的脖项抱住，凑到耳边，低声招呼：“沙老师，你要出声可全死了，快快逃走，主母受伤，你竟喝得好酒！”沙天龙被他这半桶冷水浇得已经清醒过来，听出说话的正是铁娃，话太离奇！自己有好多不懂，只是这水浇得沙天龙十分愤怒，衣服全湿，好似落汤鸡一样。擦了擦面上的水渍，向铁娃问：“你倒是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里？”
骆绛云一腐一拐，凑了过来，招呼了声：“沙师傅，可苦死了我们！虎牙酋长竟起恶心，我险遭毒手，业已带伤，他已被我打晕过去，不是铁娃来救我们，等死而已。现在还在他手中，赶紧想脱身之计。”沙天龙一怒之间，霍然站起，就这样还觉得头重脚轻，恨声说道：“我先杀了这群野畜，有什么事再讲。”铁娃抓住沙天龙道：“你糊涂了，主母受伤，不赶紧趁这时闯出去，你想想还活得了么？他的仓房被我用火点着，这才把人全引了进去。若是再迟疑，容他们全赶过来，或是酋长醒来，还想逃么？那就等死罢。”沙天龙咬牙切齿道：“好野畜！他敢生恶念，我非报此仇不可。”伸手把九节盘龙棍摘下来，盘在了手中。铁娃赶奔门口，向外探头看了看，回头说了声：“快走。”他们闯出屋中，骆绛云脚底下已经有些不利落了，走出这道院门，耳中尚听得后面有一片喧哗之声，可是他们所住的这片屋子外竟有一片火光，更有许多杂乱的声音，越来越近。
铁娃忙向沙天龙招呼：“沙老师，前边走不得了，这时，外面已经看见火光，前来救援，我们从正门出去，一被他们撞上，弓箭太厉害，非伤在他们手中不可。”沙天龙点点头，铁娃却领着往东转过来，赶奔石墙，这墙并不高，不过七尺多，但是骆绛云身上已然带伤，现在已是强咬着牙，哪里还往高处纵得起来？这刹那时，外面的苗民壮丁各持着火把已然闯了进来，势急之下，无可如何，沙天龙蹿上墙头，骑在上面，把九节盘龙棍垂下来，骆绛云双手紧紧握住，立刻由沙天龙把她慢慢提上去，再轻轻放下去。但是骆绛云肩头已伤，落到墙下，已经不能支持，用左肩头倚着墙，吁吁地直喘。铁娃也被沙天龙接了上去，下去时他倒不用费事，自己跳落地上。沙天龙见主母这种情形，问道：“主母，你怎么样？”骆绛云道：“我走到什么地方，也得不到好处。沙师傅，金郎尚在家中，你快去救他逃走，不必管我了。”沙天龙恨声说道：“主母，你要是能够有最后一口气在，还是设法逃开这里，你死也找块清净之地，葬身在这里，你死后魂灵也甘心么？”铁娃过来道：“主母，我有力气，我背着你。”骆绛云此时正叫生死两难，死活也想着再见金郎一面，切齿说道：“好罢，我挣扎到哪儿算着罢。铁娃，我扶着你肩头，咱们先到家中再讲。”好在路不远，这一带又是熟道，隐蔽着身躯，竟到了家中。
那金郎睡醒了，眼前不见了阿娘，连招呼了两声，没有人答应，再招呼铁娃，也没有人答应，他跳到地上，跑出来到厢房石屋中招呼沙叔叔，见屋中一人没有，这一下子可把金郎吓哭了。正向外跑，骆绛云扶着铁娃踉跄闯进门来，金郎扑了过来，哭着招呼：“阿娘，你到哪里去？”骆绛云看见爱子，心似刀割，几乎堆在地上。沙天龙把街门关上，招呼：“主母，你要强忍悲哀，虎牙酋长他倒是生什么恶心，我还不大明白，他有谋害我们之心，我们也得另做打算。”铁娃一旁也说：“现在赶紧设法逃走，这里可实在没法待下去，若真等他把咱们包围起来，再走可不成了。”骆绛云拉着金郎来到屋中，坐在那儿哭诉当时经过，把这沙天龙恨得如同一只疯狂的野兽，以他的性情，就要找了虎牙酋长去拼命。铁娃年纪虽小，他却知道利害，向沙天龙说：“沙师傅，你是有本领的人，你可别糊涂，山城中只有一条出路，主母受伤，金郎岁数小，只要他用苗兵把守，你还逃得了么？无论如何，赶快离开这里罢。”骆绛云拭着泪说道：“铁娃的话很是，虎牙酋长他若不是被我砸伤，只怕咱们连家全回不来了。”沙天龙道：“这么一走，我心有不甘！”骆绛云哭着说道：“沙师傅，我虽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我父亲也是江湖道上有名的人物，铁狮王萧宏名震江南，谁敢摸我一指？如今我受到这种侮辱，我就甘心么？只为这个冤家牵累着我，不得不忍辱偷生，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沙师傅，不想死在这里就得走，这山城还未必闯得出去呢！”沙天龙道：“任凭他千军万马，我沙天龙一肚子冤屈，没法发泄去，我看看他们血肉之躯，可有我九节盘龙棍结实？”骆绛云此时不过是紧咬牙关，其实身上是两处伤，哪还挣扎得了？急忙向沙天龙道：“沙师傅，你把刀伤药赶快给我找来，我得收拾一下再走。”
沙天龙看到主母铁青的面色，狼狈的情形，自己带他母子逃到这里，认为是安全之地，哪知道投入虎口，害得他这样，自己于心何忍？越发把这虎牙酋长看成不共戴天之仇，只得招呼铁娃一同出来，到自己屋中，把刀伤药叫铁娃送去。骆绛云把铁娃打发出来，扎裹伤痕，收拾包裹，骆绛云也收拾好了。沙天龙这里向铁娃说道：“你怎么样？跟我们一道离开这里，你要赶紧回转铁箭墟找你的父母。我们也许逃得活命，也许葬身在中途。这苗山中全是酋长势力所及，未必逃得出他手去。”那铁娃听了连答也不答，骆绛云领着金郎也到来，沙天龙道：“主母，还能走么？这里虽有两匹牲口，我们不能用，骑在牲口下，反倒容易被人注意。”骆绛云明是不能再受长途跋涉之苦，到这时只好咬牙答应。沙天龙听了听外面声音凌乱异常，铁娃跑到山外看了看，虎牙酋长所住处到现在还冒着烟火，可是四处里已经连续发出警号，有几处山洞中，全跑出苗民的壮丁，赶奔苗酋所住处。铁娃赶紧进来，向沙天龙道：“沙师傅，要走赶紧走，看这情形，恐怕就有人来，我们若被他包围上，可就不易脱身了。”沙天龙向金郎道：“小哥儿，你阿娘身上有伤，还是我背着你罢。”沙天龙把金郎背好，用带子把他勒住，把九节盘龙棍提在手中。骆绛云背着包裹宝剑，铁娃拿一口短苗刀，却头一个闯出门去，沙天龙跟骆绛云全跟了出来。铁娃回身低声招呼道：“沙师傅，你要忍着怒气，我们闯出山城，有追赶的苗兵，那时由你泄愤。现在我们还是设法先闯出去才好，被困在里面，如同铁锅里捉鱼，一个也跑不了。”骆绛云忙答道：“沙师傅，铁娃虽小，遇到事很能分出轻重来。你要慎重些，我这身子的伤痕，实没法挣扎，为我母子你也要忍耐一时。”沙天龙点点头，全找暗处隐蔽着身形。他们才离开所住的石屋，走出没有一箭地去，立刻见一队苗兵从酋长那里出来，直向自己所住处扑了过去。骆绛云低声惊叫道：“沙师傅，你看，他那里已然拨动苗兵到咱家前去围捕，我们怕走不出去了。”沙天龙叹息一声道：“主母，事已至此，只有闯一步算一步罢。我也看出来了，上天不要我们活，我们强活下去哪能成？不过，沙天龙要是到了最后关头，我也要杀他个天翻地覆。”一边说着，找黑暗处隐着身躯往前闯来。
这山城出口处是一个十几丈的斜坡，也就是一股子小山道，上面山峰分开的一个门户，也就是这里的咽喉要路。铁娃他还是头前引路，这孩子把苗人天赋的本领今夜全施展出来，穿着荒草树林，走得是真快，他头里算是给大家开道。离着出口处还有四五丈远，铁娃向沙天龙、骆绛云一摆手，低声说道：“沙师傅，我先去看看。上面要是一两人，沙师傅你先上去，把他收拾了结了。倘若人多，我把他们诱下来，把守这山城要路口的，他们全有营帐和烧饭的地方。沙师傅，既然已经闹翻了，就不必怕惹祸，索性把这个路口烧断，能够把附近的木林全连上，叫他一时半时先出不来，咱们怎么也可以逃出他们手去了。”沙天龙一听这铁娃实有智谋，点头答应。
铁娃掩蔽着身形闯上山城的路口这里只有两名苗兵把守，并没有多人，不过他们换班的还有两名也在附近。铁娃翻身来，向沙天龙打招呼。沙天龙正想先毁他两个，这铁娃年纪虽小，胆大包身，他竟自提着一柄短苗刀，从那道旁的茂草中穿行着奔了左边的那个苗兵。沙天龙此时倒得等他动手，也正要看看这孩子究有多大胆量，他只要不得手，那可非毁在苗兵手内不可，必须先接救他。这时，铁娃渐渐地已到了那苗兵背后，相隔五六尺。这两个苗兵正因为下面起火，他们在高处看得见，可不知道是否酋长所住的地方。铁娃猛然从草中蹿出去，双手捧刀，一纵身，照着左边这苗兵胸口戳去，可是刀扎进去，这苗兵正在少年气血十足，刀一扎上，他依然把他的苗刀往起一扬，沙天龙再不敢迟疑，一个“猛虎出洞”，飞纵过去，盘龙棍棍梢斜着砸在他面门和右胳膊上，这个苗兵仰身倒去。右边那个苗兵猝然看到有人刺杀同伴，狂吼了声，举苗刀向铁娃劈来。铁娃把自己的短刀已经撤回来，顺着山坡的乱草上往下一滚，连翻了三四下，苗兵的刀剁空。沙天龙九节盘龙棍二次翻起，这一棍把这个苗兵砸得脑浆四溅，连嚷全没嚷出来。
沙天龙把九节盘龙棍往回下一收，铁娃也翻身蹿了回来，骆绛云也闯到山口前。铁娃向沙天龙低低招呼了声，用手一指外面的斜坡，那里有一座小帐篷。沙天龙知道这是铁娃所说，把守山口换班歇息的所在。沙天龙飞纵起来，直扑这座帐篷，到了帐篷门首，立刻轻轻往里窥探，这两个苗兵竟喝得大醉，全睡在地上。沙天龙到此时可顾不得什么叫残杀性命，盘龙棍动处，这两个苗兵糊里糊涂死在棍下。沙天龙一看帐篷中许多引火之物，牛油、松脂全用木桶盛着，这是他们做火把用的。沙天龙和铁娃把这引火之物带了出来，找着了两支火把，就势在帐篷里引着了，到了山口这里，跟前尽有荒草，把牛油松脂泼在上面，立刻火焰涌起，把山口外的干草枯树枝又抱了许多，全向山口里扔。这种林深草密的地方，只要一把火引着烧起来，虽然是青枝绿叶，一样能燃烧。这种火势尤其是厉害，草木的潮湿气蒸腾起来，和烟火裹在一处，任凭你多强梁的人也无法近前了。火势燃烧起，里面一片杀声震耳，这定是虎牙酋长那里的苗兵们已经发动了兵力，在搜捕这一般逃人了。
沙天龙见火已放成，足可以阻挡一阵，遂招呼着主母骆绛云和铁娃一同逃走。顺着这山城的斜坡翻下来，到了平坦的地方，只拣那黑暗的地方往前闯。这苗疆中正是一个承平时期，各墟里所住的苗民，除了防备野兽，在他们所住的地方，有一两人巡查防守之外，路上是没有多少阻拦。只是这种道路，骆绛云实在地难以禁受，身上伤痕作痛，脚底下也有些不得力了，几次失脚，险些摔伤。骆绛云咬牙忍痛，直走到天已经亮了，这才在荒林中暂时歇息一下。他们现在是不能找有人家的地方走，因为酋长那里绝不会甘心就那么轻轻放过，他只要派出人追赶，怎样也没有他走得快，恐怕形迹一露，非要落在他手中不可。幸尔沙天龙和铁娃全提防到这一手，各挎着一个干粮袋，只是他们所预备的并不是干粮，是他们平时所吃的东西，也只能将就一两日。这苗山中道路很远，一两天的工夫又哪能走得出去？沙天龙心中着急，可不敢说出口来。铁娃向沙天龙道：“我们想逃出苗山，按这样走法，总得四天的工夫才能出了断藤峡，入柳江道，我们所带的干粮有限。还是由我出去向附近的苗民想法子要些来，也好闯这两三天的道路。沙师傅，他身边可还有汉人所使用的钱币么？”沙天龙听到铁娃的话十分高兴，这孩子小小年纪，出身苗族，他更有这么细的心，实在是难得得很！他这种主意想得倒极其容易换得食物来，因为无论哪一处苗民，对于汉人所使用的钱币，爱若珍宝。遂从兜囊中摸索出一小块银子和十几文铜钱，叫铁娃赶紧到苗墟换食物，不要耽搁，赶紧回来。铁娃拿了银钱，如飞地跑向苗墟中为大家找寻食物。这一去就发现，敌人已跟踪赶到，杀身大祸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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