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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沙天龙 传艺枫树谷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巨盗韩震连连点头,此时刘汉英说什么他是全照办,把这位老太太衣服衾褥整理好,那口棺木就在西房山墙那里。万胜刀刘汉英竟也在韩震的母亲身上尽了孝心,帮着他把老太太入殓之后,两人是一齐动手,就在这西房山墙前,刨起坑来。刘汉英是一语不发,绝不敢出声,赶紧把坑刨好。这两人把这口棺木搭入土坑中,虽则彼此有力气,韩震身上有伤痕,刘汉英也累得力尽筋疲,这才草草地掩埋上。这时邻家的鸡不住地连连地叫着,已经快天亮了。刘汉英催促他赶紧走,巨盗韩震道:“刘老师这里的事,交给何人?”刘汉英想了想道:“只有交付官家,你本身弃家一走,倒没有什么?这个女仆,只有把她早早打发走,免得在她口中坏了我的事。你找一个木板,好歹地写上你母亲的娘家姓氏和年岁,插在那土堆旁。你身犯国家王法,罪及一人,大清律上,对于刨坟挖墓是犯极重罪的。你不过是一个盗案,他们不敢来抖漏老太太尸身,快快这样做吧!”巨盗韩震此时是唯命是从,赶紧地按着刘汉英所说的办法照样地办了。这才把那女仆招呼到面前,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提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堆金珠细软之物,这也正是他所得来的不义之财,他取了几十两银子、两件金珠,向那女仆说道:“我的事无暇对你细讲,我是一步走差,做了我韩氏门中不肖的逆子。你侍候老太太多年,现在老太太已死,我身上有着重案,不能在此存留,立刻要远走高飞。这点金银送与你,足够你这一生的养老之资。你念其我们母子待你不薄,逢年过节,你买些纸,给老太太烧烧,尽你的心,减我的罪。我若有出头之日,绝不忘了你待我家的好处。事情不能耽搁,你不早早逃走,就不易脱身了。在我家没享了福,反倒受了连累,我们也太对不住你了,收拾收拾赶紧离开这里逃命去罢!”这女仆一夜间所看到的情形,已知道这位主人一定是在外面惹下塌天大祸。这一夜凶杀恶斗,又伤了人命,这种案情,一牵连上,就怕不易逃了出来,自己一个女人家,还是赶紧躲开为是,遂含泪谢过了韩震的赏赐,把自己的衣服随便地包了几件,提着包裹,到院中还到墙角向老太太的坟前叩头拜别,已经哭不成声。这一来韩震越发地看着伤心落泪,只是时光是不等待人的,赶紧把她送出门去,这女仆自回转她家乡。

  韩震依然把门上好,万胜刀刘汉英招呼韩震赶紧地把身上带血的衣服换去。此时是无暇再扎裹伤痕,把脸上手下的血迹洗净,万胜刀刘汉英不住地催促他赶紧走。他把所存的金珠细软完全分为两处,向刘汉英道:“刘老师!你把这些藏在身旁,我们这就走罢!”万胜刀刘汉英勃然变色说道:“韩震!你把我姓刘的看作何如人?我难道落个得财卖放,你可把姓刘的看成一文不值了。”巨盗韩震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道:“恩公!你那样想就错了,我只有感恩,我不能说报恩。我这种不义之财,想要分给刘老师,情实是辱没了你。这番侠心义胆地相救,可是我没那么想,我认为恩公你带着我逃走,我不敢指望着就脱身。现在你为我这场事,三五年中你也得远走高飞,埋名隐姓。你救了我,叫我从此痛改前非。但是你的救人,是一番善心,是一善意,这种善举已经把你挤到歧途上,而在那样江湖路上,好汉没钱寸步难行,万一我们被困在江湖上,又已至死再不能做恶事了,身边有这点资财,也可另做打算,不至于逼迫得你走投无路。万一恩公你用不着,你很可以拿这点资财做些救人的事业,为我韩震减去多少罪恶,也是刘老师你的一片功德。恩公,你不答应我,我只有一头撞死,我不忍叫救我的人为我受了罪。”刘汉英叹息一声道:“好吧!韩震,我们是各凭天良,谁也对得起谁就是了。现在我也不愿意和你多讲了,快快逃走吧!”这两人各自收拾一个小包裹背在身上,韩震把屋中的灯火熄灭,到了老母的坟前叩头哭拜了一番,立时随着万胜刀刘汉英翻出院墙。刘汉英带着他出了这小村,尽走那荒田野地没有人家的地方。

  紧走了一程,天色已经亮了,刘汉英道:“韩震!我们绝不能从各码头脱身,那里全有乔装改扮的官人,在那里把守着。我们反要穿着附近村庄,找一处可以隐身之地,买些食物,把这一天躲过去。我们找一个荒僻的地方,多出几个钱向海岸上的渔家买一只小船,才能冒险逃出网罗。”他们走出四十多里地,在一小小镇甸上进了些饮食,又买了些可以存放的食物,在海边出重价买了一只船,两人全换了水手的装束。在第二日黎明中,竟把这只船放到海面上去。刘汉英他对于行船一切手法十分娴熟,一船虽小,冲风破浪,竟自逃出了宁波府的境内,到处里尽拣那航程少、小码头的地方停泊下来,一边更打听着地面上的情形。他们辗转已经入了湖南境内,虽则经过半月的光景,可是风声又起。本来宁波府那里已经闹个地覆天翻,连万胜刀刘汉英始终没被他们发觉,可是当夜失踪认定了他是遇了害。这一来,浙江府那里得着宁波的报告,越发地把韩震的案情加重。更因为据当时宁波本地人士详细报告动手的情形,这韩震身上受了三四处伤,并且左颊上被捕快们划了一刀,那种伤痕并不是十天半月所能去掉,所以这次更行文各处加紧查拿,韩震可就危险更多了。

  万胜刀刘汉英向他说道:“我们还是及早分手,因为官家的公事,只要一发出来,各处全接到。你想再远走,恐怕不易走脱。还不如在附近暂时隐匿起来,反倒不至于落到他们手内。我指你一个去处,咱们往那里试试,万一你能在那里存住身,就不必再往别处去了,好好地忍耐几年,候着案情消灭。我个人从此在水面上混下去,更行改业,当然我又不指着它真个地养家肥己,远远地躲避几时。这里也没有认我的熟人,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过些年官家把我们忘掉,我们或者还有相会之日。不过,你若不忘我刘汉英舍身相救之情,无论到了什么地步,不准你再走入歧途,你能答应我么?”巨盗韩震指天为誓,绝不忘刘汉英所嘱咐的话。他竟从此隐入衡山五指峰后,种山田打野兽安分守己,在里面避祸多年,并不肯出山到别处去,要等待着这救命恩人万胜刀刘汉英来找他。刘汉英在长江上游漂流了多年,谁还知道他是当年名捕快,并且他连姓全改了,把过去的行藏尽掩在长江一带。他在水面上循规蹈矩干着这种生涯,自己也再不想当年的旧事,可是偶然间遇到了各处船帮,有那欺压良善敲诈客人的船户,他也暗中惩治了许多。猎户周林也是他埋名隐姓的朋友,这次以铁狮王的后人身命相托,叫人保全护送离开广西省。这万胜刀刘汉英对于沙天龙并不认识,只因他心目中早已景仰铁狮王萧老镖头的为人,如今见他落到这般结果,他起了不平之心,要想尽自己的力量,保全铁狮王这一条后代,叫他们能够到达安全之地。这才把他十余年藏在身边的一张海捕公文赠予了铁砂掌沙天龙,叫他执为信物,投奔韩震。也就是个人救韩震之后,第一次叫他报恩。这也是沙天龙的一番侠肝义胆,遇上了刘汉英,算是解脱他眼前这步难关。万胜刀刘汉英和隐迹衡山的韩震出身来历已经叙明。

  且说沙天龙在店房中把这张海捕公文看过之后,赶紧收藏起来。这件东西就是自己和金郎的救命符。见金郎已经睡着了,沙天龙也熄灯安歇,想到遇合的离奇,反倒不能入睡。辗转到五更后,又复起来,把金郎唤醒,在店中进了些饮食,从这里起身,赶奔衡山。这一带全是山道了,爷儿两个只有徒步而行。这衡山乃中国五岳之一,山势雄峻,山脉绵延数百里。按着万胜刀刘汉英所指示的道路,从外岭走了十几里的山道,这一带到处有人家,赶到过了盘松岗之后,沿山的住户渐渐地少了。不过这座衡山,是湖南省内最著名的地方,山道倒没有多少难行的地方,渡过飞仙崖,再过枫树谷,这里已到了刘汉英所说的五指峰一带。不过这一带虽不是什么难找的地方,可是往往二三里山道内看不见人家,见不着行人。他所说那五指峰后韩震所住的地方,可就不易寻找了。好在入山时早有防备,已经带着数日的干粮。在那好走的山道地方,金郎也不叫他再背着。他在苗山随着铁娃整天地一处玩耍,所走的尽是些山道。现在在衡山这里的山路,比较容易走,他随着盘旋在磴道上,显得他气力增加,沙天龙带着他直找寻了半日。

  这五指峰说起来只是一个地名,可是这五座峰头却绵延到六七里长,刘汉英曾说韩震他们所住的那个深谷就在五指峰第四峰后,可是当时他并没说明白是从西往东数,还是从东往西数。最难的是找不着人家无法探问,走在深山里,只要离开正式的山道,一个走迷了路,就许一两天找不着原来的道路。这时,暮烟笼罩着山头,天是渐渐黑下来,金郎不住地眼望着沙天龙道:“怎样这一带连一个人全看不到,咱往哪里去住呢?”沙天龙只得哄着他道:“不要紧!白天找不着,天一黑了倒容易找着那片深谷了,夜间他只要一点起灯来,离着多远也能看见。”说着话时,沙天龙把金郎仍然背在背上,因为天色已晚,恐怕在山道上摔着。他顺着这五指峰的西边第四峰转过来,从山头上拣着可以走的地方,一直往南搜寻下来。沙天龙看今夜的情势,只要道路一个辨不清,只好找一个洞穴可以隐住身躯的地方,避着野兽,暂时忍耐它一夜。第二日尽一天的工夫,怎样也可以找着峰后的山谷。

  这时也就是略辨眼前数尺的道路,金郎忽然在背上招呼道:“沙叔叔你看,那边好像冒起烟来,没有人哪里来的烟?你快些走,再黑了可就看不见了。”金郎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沙天龙遂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不过自己的目力看不真切,在偏西南一片乱石岗间,似乎有一缕缕青烟散布开,脚下遂也加紧往前走。连越过两三处乱石起伏的山埂子,自己也不禁惊喜异常,果然前面有一片较矮的山坡,散布出来一阵阵青烟,直到了高处,才被风吹散。又往前走了一箭多地,可是天色算完全黑了,停住脚步,仔细向前察看。眼前的这片道路,一处比一处矮下去,下面竟是一片盆地,隐约地看到许多处灯火之光。但是看情形离着立足处总有一里左右,往前去的道路是没有了,要往下走,非得等候月光上来,还得凭个人轻身纵跃的功夫,才可到达这个深谷。遂找了一处平坦的山崖,把金郎从背上放下来,爷儿两个望着那里歇息着。金郎是恨不得立时到了下面,找到了有人家的所在,也好有安身之处。本来他们所停身的地方,眼前所看到的全是荒林野草,怪石奇峰。尤其是往来路上望,那五指峰在白天看着每一座峰头相隔着全是很远,此时再看时,全连接到一处,高耸天空,如同一座巨大的石城,把回去的道路阻断,看着那么阴森可怕。铁砂掌沙天龙见金郎紧倚在自己身上,不肯离开,知道他是有些胆小害怕了。铁砂掌沙天龙不住地安慰着他,告诉他没有多大工夫,月亮只要一上来,我们立刻就能到山谷中去了。可是这里四处里峰峦起伏,月亮哪容易就上来?高处里又山风大,刮得那林木时赶快对声,还不时地得提防着有毒蛇野兽闯了出来。好容易渐渐地黑暗略减,东边的一处处的峰头上全可以看清楚了。就这样等到约莫有二更左右,才从那乱峰头透进月色来。金郎只是偎在沙天龙的怀内,连头也不敢抬。沙天龙遂拍了拍金郎道:“好孩子!不要怕了,你看月光已经上来,我这就带你到下面去,无论如何今夜我们不至于露宿荒山。”金郎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又望了望下面,催着沙天龙赶紧走。沙天龙遂把金郎背在背后,向他说道:“还得用带子把你兜住了。往下面去,这数十丈看着是斜坡,完全是巉岩峭壁,我得用轻蹬巧纵的功夫。不把你勒紧了,只要一闪下去,就是粉身碎骨,活不成了。”说话间,把金郎兜好了,自己腰间的九节盘龙棍也重围好。

  才待往前走时,突然间身左侧一片荒草中唰唰地一阵响,沙天龙认定了里面又有野兽就要蹿出来,赶忙往身后看了看,有退步的地方,立刻把九节盘龙棍从腰间摘了下来。忽然那片荒草中一阵摇动乱响之下,从里面蹿出一人,一身短衣,头发很长,躯干雄伟,肩头还背着一张弹弓,肋挎皮囊,手撑一口虎叉,叉头雪亮锋利,直向沙天龙扑过来,口中却喝喊着:“你这人,夜间却隐隐藏藏来到我这五指峰安着什么歹意?给我下去吧。”抖虎头叉就往沙天龙身上扎来。沙天龙忙往旁一撤身,九节盘龙棍已然抖开,也喝声:“你这野人,好不通情理,难道这五指峰就是你个人所有,不许别人走么?”答话间,那人已经二次往前一起身道:“我这一带就是不许人往里闯,这里没有你走的道路。”可是他二次把虎叉举起,沙天龙也要用盘龙棍还击。那人正看到沙天龙前上背着的金郎,却喝问道:“你们倒是做什么的?背着一个小孩子,深夜之间,来到这没有人迹的地方,究竟是何心意?趁早说明,不要自己找死。”沙天龙因为眼前已到了询问韩震的地方,也不愿意在这里和这里的居人结冤,遂退了两步说道:“我是到这里找人的,你这人不问青红皂白竟自行凶动手,行同强盗一流,你也不细看看我们的这种神情,可是有钱的客人么?”那人却答道:“不要多说废话,下面谷中所住的人,从来不跟外人来往。你是走错了道路,我不与你一般见识,趁早逃命去吧!”沙天龙道:“我们爷儿两个,受尽了辛苦,整一天的工夫,才来到五指峰。我们找不着所要找的人,无处投奔,要想在别处借宿,也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那人仔细看了看沙天龙,更看了看萧金郎,问道:“你到这里找谁?”沙天龙道:“我先问你,你是这山里的猎户?不是这谷中的山民?你要是别处的猎户,我向你说出也是没用。”那人道:“你趁早地痛快说话,实告诉你,那背上若不是多了这个孩子,我早把你打发了。这谷中所住的人,我全知道,你就说痛快话罢!”沙天龙道:“既是你全知道,那就讲话了。我找一个姓韩的,此人名字我现在不便向你说。我是长江中一个行船的,此人姓刘名汉英,打发我到这里。”这人把虎叉往地上一扔道:“朋友,你贵姓大名?这姓刘的你可见过?”沙天龙道:“在长江船上见过。”这时,那人也走到近前,对着月亮看清他的面貌,虽然是皮肤黑紫,头发如同乱草,可是他五官上一股子英勇之气逼人,体格上十分健壮,看年岁也有四旬左右。这人立刻向沙天龙道:“朋友,你我素不相识,我可不是多疑。朋友,你此来只凭刘老师这么两句话么?他现在哪里?找到这里来,叫我给他做些什么事?”沙天龙道:“我姓沙,名天龙,背上背着的是我一个侄儿,他是我故人之子,我们叔侄二人,蒙刘老师指引投奔这里,要暂时求安身之地。他把我叔侄送到这衡山外岭陶家营分手,他一人原船回了广西。朋友,你若知道姓韩的所住地方,领我们去见他,自然另有信物。”这人忙答道:“这位沙老师,你恕我无礼,我在下就是韩震。既然是刘老师叫你前来,我两人落到这般地步,只有他知道我,我知道他,我绝不再疑心你,随我到谷中细谈一切。”沙天龙赶紧把九节盘龙棍围在腰间,这韩震把虎叉捡起,前面引路。

  他所走的道路,并不是顺着峭壁悬崖斜坡往谷去,尽穿着那蓬蒿乱草隐秘的地方,绕出好远来,更穿进一个黑暗的石洞。一边还时时招呼着沙天龙留神着脚下。出了石洞,已到了这举动谷的半腰,沿着一段山壁,有一条一尺宽的小道,是用人工开凿,直通到谷内。已到了这谷底,这下面原来也是很大的地方,那多年的树木,全得两三个人合围抱拢。在这林木间,有些个矮小的房子,全是木石搭盖。这韩震一边带着沙天龙往里走,口中不时地发出一种形如猿啸的声音,沙天龙也不明白他是何作用。直穿过一大段林木丛杂的地方,紧靠着谷后边山下,有一排木石搭盖的房子,眼前尚有许多树木遮挡着。穿过这一排树去,见这几间房子,孤零零四无倚靠,跟这谷底所住的人家,完全隔断,在那粗荆条编的窗子上,透露出灯光。那韩震领着沙天龙到了门首,那一扇坚固的木门打开,叫沙天龙进来。沙天龙一进这屋子里面,点着一盏铁油灯,灯光很亮。这屋中虽没有铺陈家具,只有几件粗制的桌凳,收拾得十分干净。那韩震把虎叉立在门旁,沙天龙见石墙上挂着两张弹弓、两个皮囊,另有一根铁棍,一口厚背刀,还挂着几张豹皮,完全是猎户人家的情形。这屋中是隔断开,靠东边另外一个暗间,门上挂着一个草帘子。

  韩震让沙天龙落座,沙天龙先把金郎从背上放了下来,叫他招呼韩叔叔。那韩震看着金郎脸上露出笑容,把金郎的手拉住问道:“小哥儿,今年几岁了?”金郎答道:“韩叔父,我七岁了。”韩震把金郎抱着放在一个大凳上,请沙天龙落座,却赶紧推门向旁边招呼道:“毛燕你睡了么?快些起来,给我们烧茶,有客人来了。”旁边屋中有人答应着:“怎么,有客人来了么?”这人答话时,似乎很惊疑。韩震却不再理他,把门带好,转身来向沙天龙道:“我住在这种地方,待客是很不方便,沙老师可要担待。”沙天龙道:“韩师傅千万不要和我客气,我把来意说明,你就知道我不是可以客气的人了。”韩震点头道:“好!”跟着门一开,从外面走进一人。沙天龙见这人也是好奇怪的相貌,年纪已有六十左右,乱发蓬蓬,面貌丑陋,却只是剩了一条右臂,可是在他那骨格相貌上,已经看出来在少年时也是个江湖道上闯练的汉子。他进得屋来,看着沙天龙和萧金郎,带着十分惊异神情。韩震向他说道:“这是我多年老朋友了,我托人带信把他找来,你快去暖些水来,泡茶待客。”这个怪相的佣人,又看了沙天龙和金郎一眼,转身退去,跟着外面一阵烧木柴爆裂的声音,工夫不大,把水已烧得泡了一壶新茶,给送进来。韩震摆手叫他退去,这里的事就不用管了。这佣人走后,韩震给沙天龙斟了一碗茶,又从木橱中取出一大盘腊肉和腌卤,一盘面食,摆在那儿,向沙天龙道:“山野的地方,没有什么饭食待客。沙老师和小哥儿将就用些,略解饥渴而已!”沙天龙道:“这就很好了!我们叔侄是以性命相托而来,倒不便在你面前过分客气了。”遂招呼着金郎,爷儿两个饱食了一顿,向韩震点点头道:“我们爷儿两个找这个地方,整整地在这五指峰转了一天。不是韩师傅亲自接迎我们,只怕我们还得露宿终宵。”

  这时,韩震却说道:“沙老师,我对于老师傅到这里来,本不应多问,只是我对于我的恩人,已经多年不见,要知道他的详细情形。”沙天龙知道此人身背重案,任凭多么大胆,他总也要担心着,旧案发作立刻就是杀身之祸,我不把这真凭实据给他看了,怎好以叔侄的生死相托?遂站起来说道:“韩师傅,这里有一点东西,你看过之后,自知我们的来路了。”从贴身处把那纸包拿了出来,说道:“韩师傅,我可得把话交代明白,那位刘老师曾经嘱咐过我。此物看过之后,仍叫我收藏,将来仍要还他,作他临死时殉葬之物。韩师傅,你不要起疑心。”韩震也站起来点头答应着。铁砂掌沙天龙才把这个纸包递与了韩震,韩震把纸包放在桌上,把外面的纸一层层打开,赶到把里面那张海捕公文取了出来,展开看时,他的面目变色,竟自流下泪来,立刻放在桌上,用一根纸捻就灯上读着。径走进里间,把里边的灯也点着了,返身出来,把这张海捕公文恭恭敬敬地捧着,向沙天龙道:“沙老师,你随我到里边来。”沙天龙遂随着他走进里间,金郎也跟在身后。见这里间迎门搭着一副木炕,靠窗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盏油灯。这里居然也有些笔墨纸砚,桌上还堆着一堆册集。在木炕旁却放着一堆兵器,墙上挂着几只皮囊。可是韩震直奔后墙下,这里放着小小一张桌子,上面供着香炉蜡台,后面有一块木牌,这韩震把所捧的这张海捕公文放到了那小供桌上,他把两只红蜡燃起,点起三炷香,插在炉中,跪在地上,叩头祝告道:“恩公,我今日见了你信物,如同见了你的本人。我但愿早早叫我称心如愿,能叫我韩震和你相聚几年,也稍报你那天高地厚的恩义。所来的人,我定要待他们如待恩人,总叫我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万死不辞。”沙天龙已然凑在一旁,原来这里供着捕快刘汉英的长生禄位,足见巨盗韩震对于他这位恩公,一时也未曾忘下,不禁点头叹息。

  韩震叩头起来,把那张海捕公文折叠起,仍请沙天龙到外面落座,这才说道:“我的事,大约沙老师也知道得详细,不用我深道了。这张海捕公文也正是我恩公舍身相救之信物,请你好好收起不要失落了。”沙天龙遂接过来,包裹好了,仍然放在身边。韩震道:“此番沙老师叔侄二人到这里的意思,尽请说明。我这一身连我死去的老母,全算我恩人刘汉英所赐,现在任凭你有天大祸事,我敢担承。”沙天龙把铁狮王萧宏的遭遇,以及主母骆绛云惨死苗疆,保护着金郎逃亡避祸,广西省无法立足,得遇隐姓埋名的刘汉英指示了这条明路,叫他们投奔到这里等事告知。又说:“像我们叔侄现在这种情形,尚有多少仇人存着斩草除根之念,我叔侄时时全可以有危险临头。不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实不敢投奔,谁收留我们也就是找了杀身大祸。我们来到这里,只要能够容留我们待下去,我们也许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住了下去,金郎不到了能够重入江湖之日,不再离开此地。岁月悠长,这强人所难的事,韩老师你要思索一下。因为我叔侄和你并无一面之识,我沙天龙更不会说欺人之语。我们跟这位刘老师也和你一样,素昧平生,并没有认识。刘老师他从旁相助,助我叔侄二人,或是跟我们死去的总镖头素有渊源。所以我们也大胆地投奔这里。我沙天龙自己相信,虽然过去在江湖落魄,可是尚没有和我不两立的仇人。我知道我任凭走到什么地方,除了雷州二丑一般同党,不致再有谋害我们的人。韩师傅如有什么碍难之处,只管当面说出,我沙天龙绝不是不近人情的人。”

  韩震说道:“沙老师不必多虑,我韩震当年流落江湖,失身为匪,不过是少年任性,走错了道路。我也是好人家子弟,一步走错,不容我再抽身,才险些把我一生断送在罪恶之中。幸尔经恩公刘汉英舍命相救,把我从苦海中提了出来,我已经是痛改前非的人。我隐匿在这五指峰十九年来,我并不是甘心就这么把我个人一生埋没在这里,我还想振拔,我想建设我的事业。我可不是再想作恶为徒了,我还愿意做一个轰轰烈烈的事,不辜负了我恩公救我一场。我是有血性的男儿,正愿意办些有血性的事,才是我的心愿。沙老师,你和这位少镖头遭遇这样惨,雷州二丑这样赶尽杀绝,这是江湖道中人最痛恨的事,我愿意以我的未来性命,尽力来保护你叔侄。沙老师,论起江湖道的义气,我该尽我全力帮忙,何况是我恩公所打发来的人,正如同他亲自到来一样,这也正是我报恩之日。这五指峰虽不是什么跟世界隔离的地方,轻易是没有人到来。就是那山中猎户,从我韩震到这里之后,我就不容他越过五指峰一步。何况这深谷里面,这里所住的人,这些年来也完全算收为我的心腹,你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只是你叔侄既能从外面进来,我这里哪会没有人出去?何况我这里和外面的居民生活情形全是一样,我也不断地打发人出山釆办些应用的东西,日久天长,你叔侄的行迹不免泄露出去。好在我另有一个所在安置你叔侄,不止于和外面隔绝,更可以跟我谷中所住的人隔绝,安心住了下去,绝不会再有丝毫危险了。”沙天龙连忙站起,深深拜谢,更令金郎向韩震招呼叔叔,叩头谢他收留之意。韩震赶紧把金郎抱起来,在灯下仔细地看了看,金郎的骨格相貌,韩震倒十分相爱。沙天龙更问到韩震以前经过的详细情形,韩震是更不隐瞒,把当年逃亡的情形,也对沙天龙说了一番。提到自己母亲从逃走那一夜葬埋之后,十几年来就没敢回到故乡去看看自己的故居,和母亲的坟墓,这是痛心至极的事。沙天龙竭力地劝慰一番道:“年月已久,官家的旧案,早已没有人提起。韩师傅稍过些时,一样可以回去的。”韩震道:“我不见着我的刘恩公,我绝不敢失信,私自离开这里。”

  说话间,天已到五更左右,韩震道:“趁着天没亮,我领你们到一个好所在。”韩震随手从墙上取下一个布袋挎在身上,沙天龙带着金郎跟随他走出屋来。这时,外面静悄悄,黑沉沉,竟向他房后绕过来。沙天龙看着后面并没有道路,完全是壁立的山峰,那韩震穿着山壁下的一排树林,直走到山根下,回头向沙天龙招呼:“沙老师,你要留神脚下,还是把小哥儿抱起来。”沙天龙赶紧把金郎抱起,见韩震分开一片蓬蒿,往里走进来丈余,竟蹬着那悬崖危石向上攀登到两丈多高,在一排小树后一段悬崖上,把身形停住,沙天龙也跟到了上面。韩震从布囊中取出千里火,从竹管拔出来迎风晃着了,分拨着悬崖上的荆棘、蓬蒿,在上面现出一个石洞门,招呼沙天龙留神着脚下,他用手中千里火照着,穿进了洞中。见这石洞内是有八尺多高、四五尺宽,上面苍苔布满,一股潮湿气。从里面走足有十几丈长的地方,还是道路越走越高,渐渐地迎头上有风透进来。韩震招呼道:“眼前可以出这石洞了。”果然又走出三四丈来,已出了石洞口。从阴沉湿暗的石洞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这里是一片较矮的山峰,下有数十丈长的地方,可是四面依然是乱山环抱。在西边山壁下,有两间木石搭盖的房子。在东边一段山崖上,有一道泉眼,那清泉从里面涌出,向一个山沟内流去,泉眼的水从高往下落,发出一片清脆悦耳之声。四面山壁上长着些山花野草,碧绿的峰头,各别地幽静。

  韩震仍然用手中千里火照着脚下的道路,向沙天龙招呼道:“沙老师,你看这里可是个好所在么?这地方完全算与人世隔绝了,是我到这里一年后才发现这个地方。白天你就看见了沿着四面峰岭间,完全是枫树,在入秋时,叶子满红了,环抱着这个小山谷,好像红云缭绕,这地方名叫飞仙崖枫树谷,山中的人,只知道这个名字。没有人到这个地方,沙老师你和金郎住在这里,再不用担心了。”一边说着,已经来到了这座石屋前,韩震伸手把门拉开,举着千里火走进去,把一盏油灯点着了。沙天龙把金郎放下,跟着走进屋来,进得屋中,看着十分诧异,这种人迹不到之处,屋中凡是居家所用的什物,应有尽有,一架木床,设在北山墙下,在窗前架着一个石桌,上面饮食所用的全安排得齐齐整整。沙天龙道:“韩师傅,这里既然是人迹不到的地方,这房子和屋中所有又是哪里来的?”韩震道:“我发现了这个枫树谷之后,整整三年的工夫,我把这里一手布置成现在的情形。沙老师我也很受了辛苦呢!这也是我个人时时恐怕旧案未销,这五指峰虽然是隐秘的地方,不敢准保没有外人进来,我所以排除一切艰难痛苦,自己找了这么一个所在,留作退身之地。万一有什么意外变动时,我把通前面的那个石洞门一闭,再不会有人搜寻到这里,如今我才渐渐地放心。所以这里隔十天八天我进来收拾一番,也许在这里住它一夜。我爱这个地方,虽是现在不必再用它,因为我费了数年的力气,成全起来的,始终不肯荒废弃置。想不到竟为你叔侄留作避祸藏身之地。你们叔侄住在这里,我可以不时地前来,缺少什么东西,我可以给你送进来,绝不受到什么苦恼。沙老师,看这里怎么样?”沙天龙道:“韩师傅,这真是我叔侄意想不到的救星。有了这种安全的地方,我们才可安心住了下去,也可以好好地传授金郎的武功,锻炼他的本领。只要把这孩子能够巴结得长大,韩师傅,不止于我叔侄对于你这番成全没世不忘,就是我恩主的夫妇二人,九泉之下,也要永感大德。”韩震道:“沙老师,你这话可说远了。我受万胜刀刘汉英生死之恩,到如今十余年的光景,我是丝毫未报。如今你投奔我这里来,我不过收留你叔侄,算得了什么?全是江湖道中人,彼此存心而已,不必放在口头上,那反倒显得浅薄了。”沙天龙点头道:“韩师傅就依你的话,从今以后,我再不说无用的话了。只要我们叔侄还有出头之日,到那时再说吧!”韩震把这叔侄二人安置好了,这里食粮动用的东西全方便,三两个月中就是跟外面隔绝开,至无妨碍。沙天龙和金郎全十分高兴。韩震回转前谷,对于沙天龙叔侄在这里存身,所有谷中的居民丝毫不知。只有他手下的亲信佣人,他已经嘱咐下,夜间所来的人,不得向这里的居民提一字。他每天夜间必要从山洞中到飞仙崖枫树谷看看沙天龙和金郎,送些饮食所用的肉食菜疏。

  沙天龙保护着金郎住在这里,在白天把这里察看明白了,好个天生隐秘的所在,认为这真是老镖头夫妇阴灵护佑,得到这么个地方,正是他萧家门中尚有余德,保全了他这条后代,将来总有为铁狮王复仇、为主母雪恨之日。从来到枫树谷起,沙天龙对于金郎可就加紧教授他武功,因为叔侄二人全是心无旁念,沙天龙安心地想把这孩子成全一个绝顶的功夫,更请韩震设法到山外给备办来几种锻炼基本武功的器械。韩震是十分愿意,因为沙天龙能把一身本领传与金郎,自己无论如何也能多得些益处,因为和沙天龙一见面,见他亮出那条九节盘龙棍,就知道使用这种兵刃的人,不是平常武师,定有一身非常本领。以他这一身功夫,江湖道中是少见的人物,还那么躲避仇人逃亡出数千里来,他对手的人定也是绿林中十分扎手的人物。自己隐匿在五指峰,也时时惦着有出头之日,正也愿意再得些真实本领,将来重入江湖,从正途上立一番事业,也算是报慈母之恩,不辜负万胜刀刘汉英成全之意,这才把自己惨淡经营的飞仙崖枫树谷让给了他叔侄。

  果然沙天龙安住身之后,开始传授金郎的武功,他所叫自己置备的东西,完全是武林正宗,并且对于金郎要授以武林中难得的几种绝技,所以赶紧地设法把他所要的东西,十几天的工夫全给他采办好了,送进枫树谷。所预备操练武功用的器物,青砖一百二十个,两丈长、一尺宽、二寸厚的木板一块。另有铁瓦四对,半斤的一对,一斤的一对,一斤半的一对,三斤的一对。还有天簸箩一对,毛头纸四百张,陈醋四斤,单有一个洗药的汤剂。这些东西全按着尺寸大小、分量轻重,预备得一点不差,全交与了沙天龙。也难为了韩震,他很小心连笨重的东西全设法掩藏,不叫人看见,在半夜中运进飞仙崖枫树谷。这位沙天龙深为感谢韩震的这番苦心,相助他这几件东西收下之后,更叫韩震给找来棉布、棉花、针线,沙天龙亲自给金郎剪裁了两件棉护膝。这些东西安排之后,把那一百二十块青砖,安放在谷内北面的山壁下。韩震对于这种十分高兴,沙天龙也愿意叫他看一看,把这一百二十块青砖,满按着步点摆好,纵横进退,全是一样满合一个步眼,距离的尺寸,一个不差。把这块长木板放在了当中,两边用二尺多的石头架起,形如一道小木桥。把那毛头纸分出一半来,钉在了一块板木上,最上层蒙上一层熟皮。更叫韩震取来一个瓦盆,架在窗下的石灶上,把他所买来的那一包药放在里面煮。更把那四对铁瓦浸入药汁内提那铁中之毒。韩震看着沙天龙这种布置,有些怀疑:“自己对于这些功夫,虽则多半没有这么操练过,可是大致明白。看着所布置得极其简单,绝没有神秘,可是这完全是操练一种内家的真传软硬轻三功。金郎这么点年岁,哪里能练这些不容易练的武功绝技?”把这锅药煮上之后,沙天龙把那个大簸箩取些个石沙、石块装了多簸箩,自己脚在边上踩了踩,力量已经够了。更用韩震原有的一柄虎叉,在那东面山壁下刨了一个直径二尺五的圆圈、半尺深的浅坑,可是下面刨得很深,用沙石垫起,这个浅坑是深浅随时可用。金郎也是高高兴兴,随着沙天龙操作着。这一布置,多半夜的工夫,方才就绪。

  这时月到中天,照得枫树谷中异常清朗。沙天龙坐在屋门前一块青石上,却给金郎比了一个小架子,叫他照样地练习。韩震也搬了一块青石,坐在沙天龙一旁,向沙天龙道:“沙老师,要论起江湖上规矩来,对于你现在传授旧主遗孤武林绝技,我不应当随便问。不过我们的情形不同,沙老师深知我的一切。我潜踪隐迹,在这里十几年间,我的志气并未消沉,雄心也未死,我指望着能够有机会让我重入江湖,我还要补救过去,闯一番事业,所以我身上原本的功夫,绝不敢把它撂下。只是我当年受艺师门,我那师父他是武当派的门户,可是他没得到什么武当独有的绝技,不过拳术器械还算是武术正宗。我在师门中学艺的年代不多,可是我只凭着体健身轻,实在对于武术没得着什么真传实学。现在沙老师你传授金郎小哥儿武功本领,所布置的我可以说一样没练过。只有当初练轻身脚下功夫时,腿上挂了些石子沙囊,也和沙老师现在所预备的不同。我认为小哥儿这点年岁,应该先教他站桩立架子,壮筋骨,活气血,必须到十几岁拳术器械全摸得起来,再操练软硬轻功,方能收效。这时,就这样地传授他,总嫌早些吧?”沙天龙微摇了摇头,又给金郎换了一个小架子,随向韩震说道:“韩师傅所说不算不对,武林中传授不同,各有门户。至于韩师傅你所说,你个人占了体健身轻四字,这是最难得的。先天带来的本能,比较人力传授收效最快,成功最易。不过天赋予的体格强弱,不能一概而论。我自幼蒙恩师收入少林门下,我的师父可不是少林寺的僧人,他是俗家。”韩震道:“原来沙老师竟是武林中最大的门户,但不知是福建少林寺,还是嵩山少林寺呢?”沙天龙摇头道:“不是少林寺,除了这两派以外,尚有门户,我恩师隶属在南海少林派。这一派最重基本功夫。我沙天龙并没有什么超凡出众的绝技,遇到了我这小侄金郎年岁既合,骨格亦好,聪明也有,我们现在所住的地方,也易于这么入手,所以我才不避艰难,把我个人当年的缺陷要在金郎身上补过来。南海少林派首重‘筑基’二字,这就是他这一派武功的真谛。万丈高楼从地起,高堂大厦任凭它多么美轮美奂,但是基础不坚,只能支撑一时,一经风雨摧残,立即倾颓。所以有许多武林中成名的人物,功夫的造就,不算不深,可是多半毁在根基不固上。现在叫金郎未从操练拳术之前,先叫他从下盘的功夫入手,这就仗着我们隐身在枫树谷中悠长的岁月,正怕它们无法消磨。用这种基本的功夫,有三年刻苦的锻炼,比较从拳术器械上练十年,收效还大。眼前的这几件布置,看时容易,锻炼极难。韩师傅你若不十分相信,咱们何妨取个笑?因为你我二人现在全是逃亡避祸之身,祸福与共,绝不会因为锻炼武功起那意气之争,误会之意。你原本有一身很好的本领,我更知道韩师傅是个爽直人,绝不会故作谦辞,我们把这种基本功夫试验一下,韩师傅也就知道这种下盘功夫不可轻视了。”

  韩震听沙天龙这一说,十分高兴,忙站起答道:“沙老师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是从来最直爽的,我把我武功所得愿意在沙老师面前尽量地施展出来,也好求沙老师不客气地再给我指点指点。武功是没有止境的,活到老练到老。”他二人说着话,彼此已经站起离开门前。铁砂掌沙天龙向韩震说道:“轻身小巧之技,凡是练过武功,没有不少窥门径。不过这种功夫的锻炼之法,各派不同,以这种走木板初步功夫,看着平庸,练上时自知难易。可是不从这种练法上起始,也一样有成就,不过只有下盘上根基深浅之分而已。韩师傅你算起来武功已有十几年的造就,这种情形自己锻炼多年,更能把当年师门所得的加深了火候。咱们取取笑,这块木板这么架着,是小学生初步功夫,韩师傅你也能蹿高纵矮,我若说你走这木板再有什么不成,岂不把你气死?你从这边上去,只一步一步在上面按夜行术之法飞跑过去,你来试试这上的力量,比较着脚踏实地有什么分别?”韩震欣然应诺道:“沙老师,你能够和我一点没有浮场的客气,我十分痛快。好!我就试试看。”说着话,见金郎也十分高兴地站到木板旁,等待着韩震跑板。韩震道:“小哥儿我若一下来,你可赶紧给我喊个好儿!”金郎道:“韩叔叔,你一定不会摔下来的,我上去慢慢走还摔不下来呢!”韩震已经腾身而上,双臂往胸前一圈,身躯往下一矮,脚尖点木板,他按着夜行术的功夫,自己提着全副精神,要把脚底下走准,只踩木板当中不叫脚底下偏了,往前出去十几步,倒显得身形稳,脚底下准。赶到木板当中,任凭他怎样轻身提气,木板当中这一段已发出弹力,上下一颤,立刻脚底下的力量不准了。赶紧往前一纵,连翻过五步来,才把这木板的颤力减去。到了木板的东头,纵到地上,向沙天龙道:“沙老师,练武的所说,练拳千招不如真传一诀,是一点不差。只这一下,就能叫我口服心服。好在我沙老师面前没说狂言大话,跟头还栽得小些。轻功基本的功夫,要论我先天带来的体健身轻,武功的成就,也不算不快,可是到现在只用这种极浅的功夫一试练,立刻印证出来,我所得的门户稍差了。”

  沙天龙道:“当年韩师傅练习轻身术时,定然是挂沙袋子,从跑步上练出来的。那种功夫,不能说不好,不过是根基不坚,精、气、神,不能凝聚。这种从跑板上起始,正是用大合归一之法,精、气、神、手、眼、身,六合如意,才能气纳丹田,抱元守一。像金郎这么点儿的孩子,他哪里懂这些个道理?可是从这上给他砸的根基,顺序而进,年岁一大,功夫一纯,能够给他解释明白了此中的诀要。一旦他能有所得,就是武林正宗筑基的功夫。这跑板之法,现在是这么平架在石头上,经过一百天后,他已经能够在上面按着姿势,身躯不摇不晃,脚底下得着‘稳准轻快’四字。那时每隔三日,把这木板东边长起二寸来,这种无形中给他增长功夫。经过三年,把木板能够立到山壁,稍倾斜着,即可腾身上下,不止于能够运用纵跃的轻功,更把壁虎游墙的绝技,于不觉中给他筑了根基。就因为跑这木板,是上下回环,把两种力量日日锻炼,三盘的功夫,全能够平均地发展起来。韩师傅你看东边山底下那浅坑,在你看来不过是小孩子游戏而已!可是在我门户中这正是少林门中达摩三十六经义,行宫十二字诀,基本功夫,和这跑砖板坑,跑板走簸箩,四种功夫并重。这四种轻功基本法,完全能练出来,凡是武林中几种难得的绝技,如同‘一鹤冲天’‘燕子飞云纵’‘蜻蜓抄水式’‘八步赶蟾’,这些个轻身小巧之技,也全是从难从严四种拙笨的功夫得来。至于称雄武林的梅花桩,更是无足轻重了。至于别派中,所有的独门功夫,‘蹬萍渡水’‘踩青竹桩’‘打罗汉束香桩’‘竹刀换掌’,那种种的绝技,它也不出这几种基本功夫之内。韩师傅,你不要认为我这番话说得近于离奇,这里所预备的一百二十块青砖,现在咱把它就这样地平放着,这上绝无危险可言,每块砖相隔的距离,任凭怎样在上面进退回旋,脚底下全是一步就可以找到砖身。我们在上面走一趟拳,试试这比较那跑板尤其容易。韩师傅,可高兴么?”

  韩震也觉得这是极容易的事,自己在这上面走一趟拳,还有什么不成?那可真是笑话了。遂答道:“很好!我正愿意看看沙老师少林正过手底下功夫,可是我有言在先,咱们各人练各人的,我可不跟沙老师换掌对拳。”沙天龙含笑说道:“你我同在患难中,我们已经全讲得明白,不会再有那武林恶习,意气之争。就谁练走了,了不过一笑而已。”韩震道:“那才是我的心意,你若是按着申量我之心,那就是沙老师存着秘术自珍之意,往后你练功夫,我连看也不看了,因为有什么独得之秘,当着我也不肯施展出来,那岂不是我韩震自讨无趣么?”沙天龙哈哈大笑道:“韩师傅,你怎么和我动起生意口来?你没看见我把箱子底所藏的本领全搬出来了么?韩师傅,只要你不嫌我狂妄,我凡是略有所得,你本身真有缺陷的地方,我愿意推诚相与,教与你这个师弟。我准能够说到了做到了。你还不放心么?”韩震赶忙向沙天龙一拜道:“说了就算,从今夜起,就是你代师收徒了,只要我重入江湖,栽到谁手中,我就告诉人家,我是沙天龙的师弟,叫你一块儿跟我丢人现眼。我这么报告师兄,准叫你痛快吧!”沙天龙道:“韩师弟,你还别当说笑话,将来你能够真个这样不忘了我这个师兄,我就不枉结识你一场了。咱们走江湖卖艺的讲话,多练功夫,少说话。来,在青砖上咱们操练一趟拳术。”金郎尤其是高兴,他知道从今后,韩叔叔也跟在一块儿练功夫,免去了多少寂寞。他欢欢喜喜地先跑到这片青砖前,哪个砖摆得不正,他亲手去给放正了,哪个砖不平,他用小石子把底下垫平。沙天龙看到金郎这么高兴,也是十分喜欢,自己也把愁怀尽敛,和韩震对面站好,招呼了声:“师弟,咱们又不是换掌对拳,不用等候,各自立门户发招,只要不把砖蹬得挪了部位,就不算栽跟头,这还不好练么?”

  韩震答了声:“师兄请。”这韩震他用的是长拳十段锦,赶到沙天龙一立门户,是平拳当胸,右掌横搭左手虎口,韩震一看沙天龙,敢情是武林中负有盛名的少林寺嫡传。两下里各自一招一式,施展开来。沙天龙在这青砖上面,运用的是十八罗汉手,这种武功是上中下三盘并重,发掌稳准、有力,变化是忽上忽下,进退回旋,那种神武有力,威猛逼人。韩震这趟长拳手,也颇下些功夫,可是在这青砖上步步地得站着砖走,虽然是青砖摆的,进退左右,步眼一些不差。可是这上总是被脚底下的砖限制住,立刻觉得全身不得力,发出招来,散漫无力,不时地照顾脚下,恐怕把砖蹬翻了,叫沙天龙笑话。两下里在这片青砖上回环交错着施展拳术,赶到他把长拳运用到第十九式“横架铁门闩”,换为“十字摆莲”,再换为“猛虎伏桩”式,身形是往左一纵,应该跃出两步,再把身形稳住,可是脚下稍踩偏了一点,立时脚下砖活动,身躯一晃。好在韩震已经是有功夫的人,比较着容易挽回这种式子,他把身躯往右一晃,硬带回来,可是脚底下力重了,把这块青砖已经晃动。自己赶紧一用力,纵身退下青砖,沙天龙也收住了式,韩震忙拱手说道:“师兄,我这才心服口服,果然这武功上是不骗人。我先前真没把这种练拳的方法放在心上,觉得和平地上所差不多,只不过脚下小心,一样地可以施展身上的本领。可是我加着十二分小心,仍然把青砖晃动。不过在我已经折服之下,师兄你往后可要真心实意地成全我,再传授我些真功夫,也不枉你我遇合一场。”沙天龙含笑点头道:“师弟,你能够这么虚心若谷,何患无成?从你这脚下力量不准,足可以叫你看出这武功上并不是那么易事。所以我少林门户中,首重下盘的功夫,也就是注意到一身的力量,总得平均,不能有上重下轻,那是最大的禁忌。师弟,你每日只要有工夫就要操练他两次‘青砖换步’,无形中充实了下盘之力。无论哪一种武功,也是要它渐进。这青砖平放在地上,你先下他百天的功夫,更可带领着你这小侄子,照顾着他操练,你自己武功造诣日深,金郎也可以有了很快的进步。赶到在这平放的青砖上进退自如,回环如意,脚下点得准,架子摆得稳。那时再把这青砖横着立起,越发地把这功夫不要看轻了,不必在上面行拳,只轻身提气,脚尖点着青砖,在上面练得脚下的力量稳准,身法是越练越快,能够在上面来回地疾走,脚下的砖丝毫不动了,在上面行拳发招,如临大敌。再经过一百天后,再把这砖直立起来,这种功夫也到了最难的地方。砖身虽然不长,可是它就这么浮立在地上,一点重力不吃,脚下稍微地掌不准,未免地就要翻到地上。走着砖顶就得下上一百天的功夫,再换成行拳发招,最后能够纵跃进退,如同平地上一样,那时你我在上面行拳过招,用对手的功夫,拳术上能接能打,脚下丝毫不受它的牵制,练到过兵刃过暗器,全如同在平地上一样,这必需经过两年的纯功夫,才有成就。师弟你可有这种坚忍的恒心么?”韩震道:“要学惊心艺,须下苦功夫。我一晃十余年来,在这枫树谷全忍耐过来,如今遇到沙师兄,叫我十分高兴,总算是有了知己的人,同共患难,更能传授我所盼想得不到的功夫,我怎会不刻苦用功,为将来找出头之日的护身符?”沙天龙道:“我也相信你是有成就。韩师弟,这种青砖换步之法,你练到百日后,自己就能会练出这种功夫的重要了。”

  韩震向那个簸箩一指道:“师兄,这簸梦也是操练轻功之用,但是和这青砖换步有什么分别?”沙天龙道:“虽然全是下盘的功夫,取法不同,收效亦异。青砖换步,是坚实下盘之力。走簸箩是轻功,是所有绝技的根基。这种功夫操练出来,再练那飞檐走壁,轻身小巧之技,易如反掌。这种功夫看着也是平常,可是在初上这簸箩上练习时,必须经过一个很长的时期,能在这簸箩边上换步盘旋,身躯稳得如同在平地上一般。那时把里面的石沙每日撤去一些,这可得用铁杵磨锈针之力。以现在里面所放的石沙,必须要一年功夫,才能往里面取净了,依然在上面能够疾徐进退运用极重的掌力,这又是一种最不容易的练法。簸箩中石沙取尽,脚尖点着簸箩边,是极轻的身法,可是行拳发招,掌上必须有力,才能见出功夫来。可是掌上用力,脚下不自由地也有了重力。那时这簸箩必然晃动,那就是功夫没到,绝技未成。只要练到了火候,能够在这上面和人换掌较力,可是脚下绝不发出浊力来,那才是到了火候。这种功夫,总得有三年的工夫,这还是指身上原有武功的人而言。不过这种功夫练成之后,轻身术也随着有了极大的成就。若能够随着这种功夫再釆用内家调息之法,只要能够下出数年的苦功,‘草上飞行’‘登岸渡水’,以及那‘梅花桩’‘青竹桩’‘竹刀换掌’等种种的绝技,全可以由这种功夫上得到极大的帮助。”

  韩震听了,向沙天龙问道:“师兄,像我这种年岁,再想操练这种功夫,还可以有指望么?”沙天龙道:“练武功是从年幼起,比较着容易。因为年纪大,筋骨已老,有许多种功夫不能练,不过那是指着根本没练过功夫的人。像师弟你原本也得过武林正宗的真传,何况这些年来更没把功夫撂下,现在你不论锻炼什么功夫,还是事半功倍。只要你肯下苦功夫,人的成就更是不可限量。练武功和读书是一样,不畏难不中辍,终有成就之日,所以眼前摆的这几种功夫,你很可以用恒心去锻炼。真若能等得金郎入江湖之日,也就是你武功造就到炉火纯青之时。”韩震听得沙师兄对于自己这么奖励,十分高兴。沙天龙更把这走簸箩姿势、步法详细地指教了一番。韩震此时真个如同在师门学艺时一样,虽是本身原有武功本领,因为遇到这种少林派嫡传的武师,再不敢逞能狂妄,虚心受教,指点什么他是细心领悟,把沙天龙所说的牢牢记住,把这走簸箩的轻功全记住了。

  韩震更指着木墩上所铺的毛头纸,向沙天龙问道:“师兄,你既是少林嫡传,以铁砂掌成名,怎么现在却不同铁砂掌的练法,用这种锻炼绵掌的设备?”沙天龙道:“锻炼武功,是随着人的体格和眼前的情况而定,金郎三五年中不能入江湖,就是这里不能待时,仍然得匿迹潜踪,另找隐身之所。他有这些年的功夫,容他学艺本领岂可轻轻把这些机会放过?练铁砂掌,不过有三年的工夫就能成就,可是金郎的体格很好,天资聪明,在掌力上我要叫他学一种绵掌的力量。我的希望很大,只要将来他能入江湖为父母报仇,我还想叫他恢复铁狮王当年的事业,叫他练得一身软硬轻本领,我指望他一鸣惊人。只是我自身的武功浅薄,将来能够有像我想的那么好的成就不能,即只看我们叔侄的命运了。这种教授武功,绝不在师父有多大本领,徒弟就能学出多大本领来,完全基于天资体格。好在我当年在师门虽然没把本门的武功绝技完全得来,我可是还能懂得各种内家本领锻炼之法。只可惜与铁狮王患难之交的九现云龙酆子敏不知去向,若能有他在一处,金郎的成就,还许早着几年。此人他偏重内家绵软巧轻功提纵法,全有超群绝俗的造诣,他那一身轻功小巧之技,绝不是一般人所能练到的。他是天赋的一种体质,所以他本身所得的几种绝技,任凭你搁上一二年的工夫,也难练到。只是自从铁狮王失败之后,再也听不到他的信息,这就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我们同在七省总镖头铁狮王镖局做门下客,此人也颇有肝胆,行为上放浪不羁,对于铁狮王也认为是肝胆照人的朋友,很是关心。不过镖局瓦解死亡逃散之下,一般手下的镖师,还屡次地聚合,想为总镖头复仇,不过力量不足,终难如愿。这酆子敏毫不知逃奔哪里,或者远走北方,离开江南,把老朋友的事袖手不管了。”

  韩震摇头道:“沙师兄,不要那么想。听你所说,这次天南一般绿林,他们集合极大的力量,动手把铁狮王算是毁得粉碎,并且事后还不甘心。这种情形,就是和总镖头平常的交情,也要抱不平拔刀相助。那位酆老师,他既是一位风尘异人,岂能做那负己负人的事?或者他道路走错,始终在访寻你们,沙老师行踪又那么隐秘,才难以遇合一处。我看你们终有相见之时,不要屈了好朋友的心才是。”沙天龙道:“我也不愿意酆子敏做出这种负心之事来,我们将来遇上再说吧!”他又哪知道酆子敏对于铁狮王身后关怀之一切,有甚于沙天龙者,此人眼前就要登场为铁狮王复仇了。

  《铁狮王》至此暂告结束,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铁狮镖》。

  (本篇完,感谢古龙武侠论坛“未来”、“怅望祁连”收集、整理、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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