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生荣死哀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卢九先生此时完全是一种术理，在这种情况下，平常的人物恐怕不容易把范星五的神再振起。在这仅有一点残光下，只有他心目中最惦念的人和一生最不甘心的事，才能激动他这种已将消灭的形神，再振作一下。卢九先生他可并不知道白猿叟裴冲和范星五不同寻常的经过，可是他眼中最能辨察一切。因为白猿叟裴冲在范星五遇难之下，以身相殉，这种情形是超越寻常，他两人间简直是生死之交。更知道白猿叟裴冲风雪下关东，始终没见到范星五，从另一方面，范星五本身看来，何尝不是对他这个师兄视同性命？所以，单单地叫裴冲往耳边去呼唤。裴冲果然在范星五的耳边连声招呼：“星五师弟，星五师弟，我裴冲不能早早赶到助你，叫我做了忘恩负义人。师弟，你还能看上我一眼，说上一句话么？”这白猿叟裴冲一字一字全是发自肺腑，所有的人无不落泪，果然他在连招呼三遍之下，范星五似乎有了知觉，眼皮越发向上撩，眼珠也有些动，头竟是一振动。白猿叟裴冲赶忙地连连招呼：“星五师弟，你还能看得见你这忘恩负义的裴冲师兄么？我来晚了，我实在对不起你了。”

　　这时，范星五口角微动，眼睛也似乎有了些神，注定了裴冲的面上，看那情形也似乎十分努力挣扎。在嘴唇连动了三次之下，这种人究竟和平常人不同了，他所练的是太极门性命双修之术，丹田气坚，所以在铁鹰崖上最后一刹那，尚能把个黑虎星屠金榜带了下来置之死地。此时，仗着卢九先生这种医术通神，因为他命门的真气没断，借着他这点游丝之气，以这种神针之法，借它助了力。范星五自己本身，元气虽伤，终有一股子真气在，此时他连番努力之下，竟发出微声，不过声音很小，不凑到耳边绝不易听到。这裴冲竟是听出范星五喑哑的喉咙竟是发出“师兄，你来了”五字。白猿叟裴冲此时惊喜欲狂，忙地凑到了范星五的耳边，在招呼着：“星五师弟，你此时若有知觉，中原之气未散，你还能振作一下，我正是你师兄裴冲。”范星五此时面色一阵不能支持，忽然又一阵神往起一提，嘴唇微动着，低微的声音，惨然说：“师兄，你来了，很好，我能够在师兄面前作收场，也倒没有什么遗憾，屠金榜……”底下的话，一阵说不出来。白猿叟裴冲此时牙咬得响，大声向范星五道：“师弟，他死得比你惨，你不必痛心了，痛心的只有我们。”范星五似乎要摇头，可是没有力量了。卢九先生此时赶忙向白猿叟裴冲道：“裴老师，你可要拣要紧的话快说，他可没有多少时光了。”卢九先生赶忙把针全起下来，白猿叟裴冲忙地向范星五的耳边招呼道：“师弟，你这个师兄受恩深重，未报分毫，你身后的事，我愿意全力承当。”

　　范星五此时却把下颏微摆了摆，他努着力地似在说出：“师兄，要昌大太极。”可是眼光竟往右边扫过去，秦邦彦在万分痛心惭愧之下，也紧守在星五的身边。此时，见他眼光似乎望到自己，忙地也凑到耳边招呼：“星五师弟，我秦邦彦到此时愧死了，我竟未能把师弟你这条命救出来，我真无面目活在人间。”可是范星五又微摇了摇头，口中又呼出“骥群”二字。这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到了这种尘寰永诀的一刹那间，不能忘掉的只有自己那个孤儿了。范星五任凭有万语千言，也无法说了。老武师秦邦彦的泪落下来，竟滴在了范星五的脸上，连连点头说道：“星五师弟，你放心，骥群侄儿如同我亲生的一样，对于骥群的教养，愿负全责。师弟，你的命我没救活，我要完成你未了之志，只要我秦邦彦有这条命在，铁马庄我定然叫它成了安乐之乡，这件事情我必然做到。师弟，我不回家乡了。”范星五此时腮边竟带岀了一丝的笑容，可是脸色一时比一时难看，眼皮下垂，嘴角一裂，竟是溘然长逝。

　　秦邦彦、白猿叟裴冲等一般人全放声痛哭，铁马庄一般弟兄们也是齐喊着范庄主，这铁谷内是一片悲声。此时，在铁谷上面更有那铁马庄的头目们赶到，陈宝义、钱大勇全是跟范星五共患难的弟兄，赶到铁鹰崖下，痛哭了一阵，跟着向武师秦邦彦、宋德辉说道：“秦老师，请你赶紧到前面看一看，龙门镇大队的官兵竟到了山下，不过来的情形并无恶意，已经有一位营官带着弁勇进龙蟠谷，他是指名找铁马庄的庄主范星五。秦老师，你赶紧去应付一下，我们是全不会讲话的人。”秦邦彦究竟对于范星五此番从龙门镇脱身，一切事还知道不详细，自己就在眼望着活药王卢九先生和裴冲。因为现在打破龙蟠谷之后，出了不少人命，何况这座矿山又是私矿，这种事本来不能惊官动府。现在官家这一查办下来，一个应付不好，就有许多的麻烦。老武师秦邦彦在这种时候，也有些张皇。

　　活药王卢九先生此时手拍着秦邦彦的肩头，说道：“秦老师，你只管去面见这位营官，有他们来也很好。秦老师只管放心，绝没有麻烦。抄办龙蟠谷不借重官兵之力，还是我卢九的主张，就为的恐怕把屠金榜这个恶徒逼迫急了，他要下最后的毒手。可是现在的收场，虽则范星五丧在铁鹰崖，他此番绝不是为私仇，为个人的恩怨，为铁马庄全庄的弟兄，为龙蟠谷被压迫的矿工，可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官兵到来，正好助你们清理善后一切事宜。尤其是这些个受凌虐被压迫的矿工们，实不宜叫他们再流落下去。龙蟠谷这个矿，是否继续做下去，听凭官家处治。我们全是守法安分的人，绝不能再往身上揽这种事。龙江将军那里，和老夫另有一段渊源，此后还要蒙他的照顾。我尚有自身未了之事，眼前这种惨痛事我也不愿再看下去，这次的事，叫我也很灰心、很失意，这是我卢九一生行道最大的失败。”说到这，活药王卢九先生脸上笼起一片怒容。

　　铁麒麟张凯也向秦邦彦和裴冲师兄弟说道：“我张凯此番帮助着卢老师，完全是钦佩范庄主的为人，和愤恨黑虎星屠金榜的霸道。可是对于黑虎星屠金榜终于是看得低了，因为他一下手完全是使用阴谋暗算，不敢正式和范庄主做对手，认为他自知武功本领实敌不过太极门的真传，哪想到范庄主竟会毁在他手下？这次的事，叫我张凯痛心已极，此处的事自有裴老师、秦老师一般人料理，我愿跟着卢老先生一同走了。”活药王卢九先生点点头道：“很好，咱们一同走，现在也不再等待丧礼告成，我们仅以心香一瓣，虔诚祷祝范庄主之前，愿他死后英灵早升天界。”卢九先生和铁麒麟张凯向着范星五的尸身肃然一拜，齐说了声：“我们后会有期，先行一步了。”这两个风尘异人身形纵起，翻上铁谷，穿着丛林茂草，崎岖的山路，如飞而去。

　　秦邦彦此时面有愧色，白猿叟裴冲先前是本抱着一团怒气，非和秦邦彦大闹一场不可，但是经过活药王卢九先生的劝解，自己也觉得过分地对他们责难，自身又该如何？所以向秦邦彦道：“师兄，你赶紧去到前面，见见这位营官，问问他的来意，要紧的是龙蟠谷这些矿工先行安置，我不便去见他。师弟范星五的遗体，岂能尽是陈尸铁谷中？咱们各自办各的。”秦邦彦答应着，把宋德辉也留在这里，有一般弟兄们供奔走，自己带着铁马庄的头目们到前山。现在狮子口的大柜的柜房已经全焚毁，只在栅门附近两间木板房子中，和所来的营官相见。

　　这位营官是那位奉龙江将军之命，率兵监视安世勋所部的杨统领派来的，因为已经知道这范星五被释，这般风尘中人物要替地方除此大害。可是这位杨统领跟着竟接到将军一份指令，叫杨统领对于观音山后山龙蟠谷的事不能尽是倚靠一般义民们，恐怕这般匪类们根深蒂固形势太大，不是铁马庄一般人所能应付，叫杨统领加紧探查，加紧协助。所以这位统领杨镇方在夜间已经连续派探马到龙蟠谷、铁马庄一带探查，连环报告。

　　赶到龙蟠谷火起之后，铁马庄的人攻进山去。其实那时虽则呐喊杀声，震动天地，事实上最大危险就是烧后谷，护矿的一般匪党没敢过甚地抵抗，已经相率逃亡。可是探马报回来，却是向杨统领报告，铁马庄的一般义民们虽则攻进山去，杀声大起，看情形，里面很混乱，龙蟠谷的匪党们大约人数不少。杨统领一听到这种报告，也觉担心，立刻在所统领的队伍中，挑选出一营马队来，由一位营官陈国昌率领驰赴观音山后山龙蟠谷，协助铁马庄的人，要把匪党肃清。可是探马报告回去，已经是四更左右，总然有快马奔驰，也没有那么快的。营官陈国昌率兵赶到，已经是天亮之后，队伍开到九曲龙蟠谷外，里面已经烟消火灭，也听不到杀声。这位营官陈国昌打发弁勇往里面探听一下，有铁马庄守卫山口的报告，说龙蟠谷已破，现在可是黑虎星屠金榜尚没有下落，还在搜寻着。弁勇们到山口外向营官报告之下，陈国昌令所统率的队伍全行扎好，守在山口附近，候令进山，自己带着亲信弁勇入龙蟠谷，把前山察看了一下，这才叫人赶紧找铁马庄的范星五，因为只有他是这场事的主持人。这位营官陈国昌此时更看到龙蟠谷所救出来的一百几十名矿工，已经集合到一处，由铁马庄的壮丁们领率着听候安置。可是陈国昌看到这般矿工，一个个衣服褴褛，面貌憔悴，营官陈国昌已经听到传说的一切，眼中真个地看到这种情形，不禁愤恨异常。这个霸据龙蟠谷的黑虎星屠金榜真是万恶已极，他这种行为真是比悍匪还厉害，这么凌虐矿工们，全形同乞丐一般。在等待着铁马庄的头目去找人时，详细地向矿工们细问平日情形，以及被骗入龙蟠谷的经过。这一般被难的弟兄们述说平时身遭惨虐的情形，死在他们手中的不算，内中有十几名全是被打得遍体伤痕。这营官陈国昌听到这种暗无天日的情形，更想到镇标安世勋堂堂一个镇标地方统兵官，竟是和这种匪类勾结，说什么也得详细报告杨统领禀明将军，严厉处治这种不法之徒。若叫他再逃出法网，简直世上没有天理了。

　　这时，老武师秦邦彦已然到来，自己报告了姓名来历，这才把后面铁鹰崖铁马庄庄主范星五惨死崖下一切经过，详细说与这位营官陈国昌。陈国昌不住地顿足惋惜。秦邦彦立时当面请求这位营官，要设法安置这后谷的一般被难矿工。他们久遭压迫，一个个真是无衣无食，现在匪首屠金榜已死，他原本就是一种犯法的勾当，不经过官家的处治，矿工们绝不敢在这里留下去。可是现在把他们打发走，冰雪寒天，叫他们流落到哪里，也实违背了此番一般人破死命来歼除首恶，打破了龙蟠谷之意。营官陈国昌更详细地问起破龙蟠谷的详情，秦邦彦此时也绝不再隐瞒，好在所行所为全是问心无愧，虽则手段上有许多不合法的地方，但是居心全是为地方为百姓。营官陈国昌听到这般风尘中人物，尤其是活药王卢九先生，是久已闻名，杨统领更把这位卢九先生和龙江将军有一段渊源的事说过，此时很想见见这般人。可是秦邦彦告诉他，卢九先生早已走了。营官陈国昌向秦邦彦道：“这件事很好办，好在杨统领是将军授以特权，叫他相机处理一切事，他自能担当。赶紧先把范庄主尸身成殓起来，这一般矿工们自有安置之法。”营官陈国昌遂带着秦邦彦和铁马庄的头目们，把龙蟠谷清查一下，在黑虎星屠金榜那片住宅中，搜索出不少的私藏，营官陈国昌全当着秦邦彦等一般人造了册子。至于龙蟠谷所有被擒的一般匪党，以及黑虎星屠金榜的妻妾等，早被铁马庄的人监视着聚在一处。营官陈国昌吩咐秦邦彦，暂时照顾着所有的矿工，所有的用度由抄山所得黑虎星屠金榜的私财拨用，照旧地好好地供给一般矿工们衣食，自己得赶回统领那里请示一切，自能有一定的安置。这位营官立时飞马回龙门镇，向杨统领请示。

　　这里已经给范星五置备了衣衾棺木，派人到铁马庄把韩氏和骥群接来，就在龙蟠谷中把范星五成殓起来。韩氏猝遭这种变故，真是痛不欲生。但是有秦邦彦、白猿叟裴冲勖以大义，叫韩氏应该地抚养骥群这孩子，叫他继承父志，在这兴安岭下，把铁马庄的事业能够越发繁盛起来，使故乡的人只要来到关东，就能在铁马庄安家立业。范星五虽死不朽，弟妹更是有望之人。韩氏听到师兄的劝慰，更知道老武师秦邦彦立志要在铁马庄看顾骥群，终老余年，不再回关里，这尤其是韩氏最安慰的地方，尽哀尽礼，把范星五成殓起来。

　　营官陈国昌到中午之后，又赶回龙蟠谷，已然请求了杨统领。统领的意思，这龙蟠谷的矿，在匪徒屠金榜利用一般矿工已经把矿开好了，统领虽则尚不能做主，可是认定了绝不能再放弃，不过是跟前山官矿合办，还是另派人接办，总得请示将军后听命处置。可是杨统领已交派陈营官，就暂时驻守龙蟠谷，把那违法的建筑全拆除。矿工们住宿之所不够，由陈营官督率着官兵协助矿工们，立时在狮子口内盖搭矿工所住的排房，由抄山所抄得屠金榜私财供应矿工们衣食。更拨一千银子，为范星五发丧，因为他这次事所有的经过情形，统领已知。他是为的地方除隐患，为的保卫铁马庄乡民，为的救一般被难的矿工，他这种事，完全是义举。可是自身反遭惨祸，将军那里必有褒奖，以及抚恤他后人，并且在他舍生取义的铁谷中，建起一座石碑，以资纪念。更准许铁马庄的庄民们，在铁马庄口也立碑，为的勉励后人。所有铁马庄的人，仍然各自安居度日，不要散开，仍然地叫庄民们努力于原有的事业，才算对得起范星五。杨统领并且叫陈营官告诉一般铁马庄的弟兄，统领必要尽力地在将军前请求，对于这般热血男儿，此后总要得到官家特殊的保护。这个阵营官这番交派出来，秦邦彦等真是感激万分，这样看起来，全是带兵的武官，可是和那个丧心病狂的镇标安世勋比起来，就有天渊之别。

　　这一来，善后的事就好办了，有人主持。白猿叟裴冲主张着移灵到铁马庄，这里的事交到官家手中，不用这般人再担心这些矿工的流落了。赶到移灵之日，陈营官亲自在范星五的灵前致祭，所有他统率的人马，列队送灵。铁马庄的村民老少妇女，听到庄主遇难，在韩氏、骥群起身之后，所有铁马庄的连男带女，只留了几个不能走动的老婆婆们，看守村庄，这般人竟是赶奔龙蟠谷，沿路上他们更买了些祭奠物品。这里起灵时，村民们全赶到了，顺着龙蟠谷，真是一片哭声，连矿工们也跟着送灵，顺着道两边一堆堆焚化纸钱，纸灰飘起在空中，飞散了里许。这两行接灵的男女，排出半里去，真是在关东一带，数百年来所未有的盛况。所有的男女，全是一路步行，把范星五的灵柩，迎回铁马庄安葬。

　　秦邦彦就留在铁马庄，尽心教授骥群的武功，帮助着乡民们开垦荒田。白猿叟裴冲回转陈家沟子，但是每年必要来一次，宋德辉是仍然得回镖局子。可是过了没有几天，将军那里已有令到，亲自赐了一块“舍生取义”的匾，叫悬挂在铁马庄的乡公所中，铁马庄五年免去粮赋，为的鼓励这般义民们。矿山那里已经另派人接办，使一般矿工们全能养家肥己。所以，这一带农民矿工们，数十年来对于范星五仍然是称道不衰。本篇至此，就算完全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