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古刹遇伧夫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这年由济南府总镖局子出去一拨镖。交镖的地方是海州,这种镖路子全是熟道,陆济民正因为自己得押运一拨大票镖往北省走,海州这票镖,就打发镖局子两位镖师护着镖走的,他们这次的镖风平浪静,到海州交镖之后,回来时还到金陵分号去看了看。卜万源可也押镖往北省去了,他们这一行是两位镖师,一个叫花刀李竹堂,一个叫劈挂掌党云山,趟子手是铁腿周七,护镖的伙计是由画眉秦良领率,他们共十二个人,交镖之后回来,在路途上随便得多了。走镖时虽则说得分一分谁出事谁负责,赶到往镖局子赶回来,镖师伙计全是一样,路上谁也不拘谁说说笑笑,不过称呼上稍一分别一下而已。这趟镖,走镖时是个天最热的时候,更是江南多雨的季节,离开金陵之后,已经到了江北,一连就是三天三夜的雨没住。

  这种暑天,作客人的最难过,镖师跟伙计们商量好,天气一晴,在这路上是两头赶,中午时总要多歇息,两三个时辰,好在全是空身人,路上任什么不怕了。天没亮就起身,到中午左右,不管是茶酒馆饭馆子,或是野地里酒棚饭棚,只要可以纳凉的地方,就坐半天,太阳跌落下去,再赶路。天气好,就许走个多半夜,这样比较着人舒服多了。

  这天到了台儿庄,天色很早,可是这趟路知道,从那转过去,往北走四五十里全是小村子,小镇甸,没有大店房。在这种天热的时候,小客店是无法住,只要吃饱了,还不如找个庵观寺院借宿一宵,少受许多罪,镖师李竹堂,向弟兄们商量着:“这一站我们不便这夜往下赶,晚间虽则凉爽,可是天气又不好,看情形恐怕非有雨不可,走在半路上,雨下得太大了,只有向那小镇甸小客房中避雨投宿,那简直是活受罪,第二天就许倒下几个。我们记得从台儿庄这里,顺着山脚转过去出去也就是二三里地,紧靠着山边,有一座三官庙,那个庙,正建筑在山坡上,可有树林子围绕,又凉爽又清静。李竹堂记得在这三官庙歇过脚,是一个香火已经衰败的道士庙,房子不少,爽快地投奔那里,在他们那住一夜,天亮后看看天气怎么样,天气晴了,就走,天气不好就在他这住个一两天,十分方便。”

  劈挂掌党云山也正因为自己有些中暑,很愿意找一个清静凉爽的地方,歇个一天半日的,伙计们虽则是常跑这条路,在盛暑时候也全是感觉路途的苦恼,这全说好了,一同顺着那山转过来,奔了这座三官庙。果然这个地方,又清静又凉爽,庙建筑在山坡上,四周树木很多,浓荫把这个庙墙全遮蔽,真是一个避暑的好所在。镖师们到这里时,天色很早,他们是不想往下赶路,到了三官庙也不过是酉初左右。

  庙门开着,伙计们头里走进去,刚进三官庙的山门,有人呵斥着道:“干什么的,一声不响,就往里闯,你们是找谁?”这里不烧香,也没有祖先堂位。画眉秦良是头一个进来的,听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一口的山东大语,十分蛮横,仔细看时从山门的旁边钟鼓楼后,闪出一个身量高大的粗壮汉子,穿着一身短衫裤,前面大襟满敞着,露着胸口,一条大辫子,盘在脖项上,往这边走着,两只胳膊晃着,那个情形真好像打把式卖艺的一流。画眉秦良回头向伙计们招呼了声:“哥几个等等,有挡驾的了。”秦良丁字步一站,向这个壮汉说道:“你这是跟谁说话,这门口又没挂着‘此处民宅’的牌子,这也不是谁的家庙,摆着祖先堂,看朋友,你又不是庙里的出家人,你问得着么,我这是有点愿心,到三官庙烧香还愿,免灾去病,你是干什么的?”这个画眉秦良平时口头就厉害,还专爱玩笑,今天来到三官庙,又是他在头里答话,他这张嘴从来不饶人,他一连串说出这些话来。那个大汉立刻一瞪眼,口中可就骂出来,跟着呵斥道:“你这小子,说这许多废话,给谁听,不错,是三官庙,你不是才进门口么,现在告诉你,老君殿变了祖先堂,这个三官庙,现在归我们管,小子嘴里再敢胡言乱语,叫你整个来,拆散了去,你不信就试试。”

  这个壮汉说着话,还是就打架,把两只袖管往上一掳,伸出两只胳膊来,倒是够健壮的,黑紫的肉皮,虬筋暴结,画眉秦良怪叫着道:“好小子,敢占便宜,你们家的祖先堂应该立在姑子庵,你开口骂人,我先把你拆零杂了再说。”跟随秦良身后的伙计,也有好几个,在怪叫着:“你是哪儿滚来的,这么不讲理,打他。”伙计们呼噪着就往前扑,可是两位镖师也跟进来,花刀李竹堂一个箭步蹿至头里,向画眉秦良和伙计们呵斥道:“不许动手,你们敢闹事!”党云山也跟着蹿过来,两人把秦良跟伙计们挡住。

  可是那个凶横的壮汉,他已经扑过来,这个小子可是十分凶猛,李竹堂喝喊的声音他不是听不见,这已经拦阻着伙计们,他就不应该动手了,可他还是蹿过来。李竹堂正挡在前面,这个小子不问青红皂白,照着李竹堂就是一个冲天炮,这一拳正向李竹堂的面上捣来,李竹堂一晃头,左掌往起一翻,噗地一下把他的腕子抓住,口中呵斥着:“凭什么动手?”李竹堂想趁势一带他的右臂把他推出去,可是这小子腕子一被刁住,他左臂猛从下面向外一穿,口中在呵斥着:“去你娘的吧。”他是右臂猛往上一抬,这一拳照着李竹堂的胸口下捣过来。

  李竹堂在这种情形下,不还手是不成了,左掌暗中一用力,身躯斜着向左一闪,这个壮汉的拳头,已经擦着李竹堂的短衫捣过来。李竹堂右掌往起一翻,照定了这个壮汉的左腕上,猛地一劈,这一下子,这个壮汉可出了声。腕骨切伤,他哎哟地怪叫着一甩左腕,李竹堂趁势一抖左手,跟着右掌向外一翻,可没有打他,右手推在他胸口下,往外一震,这个壮汉身躯踉跄倒退,向后撞出四五步去,扑哧一下,倒坐在地上。他立刻口中高喊着:“张五哥,你们快来,他们打了我。”他可是跟着爬起来,顺着钟鼓楼边往后转,向左边配殿旁一个角门内逃去。

  李竹堂一回身,向秦良道:“老三,咱们是干什么来的,别忘了,你嘴上也太爱惹事了,大热的天做什么。”秦良怪叫着道:“李老师,你还埋怨我,这小子不通人性,开口骂人,难道信友镖局子的人,就这样任人辱骂,不要紧,李老师们不用管,我秦老三,不止是嘴上的劲,天塌了,我也敢接着,算我一个人的还不成么?”画眉秦良也是一个恶劲,他这个话说得可十分难听。

  李竹堂因为自己是护镖的镖师,并且也确实是这个壮汉无理骂人,不过秦良骂的也刻薄些,事是秦良惹的,人是自己打的,说不出不算。立刻沉着面色向秦良道:“老三,你这叫什么话?咱们不值得,新鞋不踏臭泥,有什么事,我还接得住。老三,跟自己人不许这么讲话。此时,从大殿旁紧跑过一名老道出来,他到了这般人面前吁吁地直喘着说道:“这些位施主们,有什么事?为什么惹他们这般人,施主们,想烧香,改日再来吧,还是赶紧让开他们,犯不上跟他们多惹闲气。这个老道士说着话,直扭头,往角门那边看,他似乎很害怕。”

  此时,旁边角门内一片哗乱之声,好几个人怪叫着,口音不同,有山东的,有江北的,有江南的,吓得这个老道士惊慌失措,往钟鼓楼的旁边躲去,李竹堂跟党云山知道今天非闹事不可。党云山也向秦良等招呼道:“走到天上边,也得说理,你们不用言语,有我们哥两个在头里,咱们别忘了是带着信友镖旗出来的,别落个不能容人,你拿镖旗到处闯祸,那就对不起陆镖头了。”

  当时是没有说话的工夫,党云山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很有力量,这就叫“责以大义”。告诉弟兄们不要以私人意气用事,以镖局子的威望为重。本来弟兄们,一个个全是闯江湖的汉子,全是宁叫自吃亏,不叫人吃亏,可是他们有一个最重要的信条,无论如何也得保全住这杆镖旗的名誉。这一来伙计们不敢妄张口,妄伸手,虽则是护镖回来,人人身上全带着家伙,方才那小子他不是不看见,所以党云山认定了不是平常的老百姓,或者血气方刚的人,立刻沉住了气,要看清来人的路道。

  跟着往东边角门内一共闯出六个人,内中就有那个被打的壮汉,他口中还在骂着,用手指着,告诉随着他跑出来的伙伴们。这群人一出来,花刀李竹堂、劈挂掌党云山就看出这群人路道不对,一个个匪气十足。

  头里蹿过一个年纪在四旬左右,穿着一身蓝绸子短衫裤,下面白布高靿袜子,官缎子粉底鞋,手里拿着一把棕竹扇子,在他袜筒内,露着手叉子的柄儿,后面跟随的内中有两个明提着家伙,一个提着一口刀,一个提着一条七节鞭,那个壮汉左手握着一把攘子。其外三个全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们腿篷上也全带着家伙,李竹堂往前挪了一步,党云山伸左臂挡了他一下。

  这时那个年岁大的,已经到了近前,上下打量了李竹堂、党云山一眼,往后面看了看,哼了一声道:“莫怪这么厉害呢。”他相离已近,身形一停,丁字步一站,向李竹堂、党云山道:“打人的就是你们么,大约朋友们是吃镖行的吧,恕我们眼拙,没看清宝号是哪一家,这可恕弟兄们不知自爱,老师傅们真是手下留情,没把我们黑李拆散了,朋友们可以报个‘万儿’了。”

  党云山依然拱拱手道:“朋友,既然看出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不便隐瞒,不错,我们是干镖局子的,仗着朋友们照应,小字号是信友,路过这个地面,想到三官庙来借宿。方才那位弟兄不容我们进门,开口就骂,我们手下伙计还了两句,可是那位朋友举手就打,咱们素来不相识,看朋友你也是常在江湖上跑的,为了这点小事伤了江湖上的义气,太不值得。没领教朋友贵姓大名,我看彼此全是一点小误会,何必闹笑话叫外人看呢!”

  这个人哦了一声,故作惊异地冷笑说道:“莫怪呢,敢情是威震江湖,信友镖局的老师们到了。像这种大镖局子,金身大驾,这种荒山野庙哪有接待你们的地方。我们黑李是好意,老镖师们应该往招商旅店,找那种地方杂乱,可以找大丛林,这是我们这种没着落苦朋友们歇脚的地方,老师傅伸手打人,也太厉害了。二位贵姓?”党云山、李竹堂一听这个人的话锋,已经是强忍着怒气,这又是开口不讲理,党云山道:“无名小卒,镖局子混碗饭吃,我叫党云山,他叫李竹堂,朋友们尊姓大名,也该告诉我们了。”这个人把手中的棕竹扇子,往后一甩,扔了出去,把面色一沉道:“原来神枪手陆济民,还没有到,这要是陆镖头来了,台儿庄这一带,得静街,黄土垫道。反之你们,你这杆镖旗走得也太张狂了,就这随便打发出一个零杂来,仗着信友镖局四个字,就敢随便打人,应该调教调教你们,往后也好老老实实地走镖。依我看不必再叫我费事,爽快地跟我们黑李赔礼认罪,我们也留个面子,将来也好跟这成名露脸的陆济民再见面。我可是先礼后兵,不听我这金玉良言,把镖旗留下,叫陆济民自己来取,听明白没有?台儿庄这一带,要叫你们这么一反,我们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党云山一听这个东西分明成心闹事,他这是当面侮辱,党云山哈哈一笑道:“朋友,你话说得很对,照着你这么办,又交朋友又省事,我们也得听听你亮出‘万儿’来,我们弟兄再谨遵台命,不就完了么?”这个人哼了一声道:“在下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本用不着跟你称名道姓,可是你们不过吃工钱拿月钱的,回去也好交代。我姓吴名恒,在江南北有个小小的匪号,名叫死拳无敌手,大约二位师傅还想招呼一下子。”

  党云山恶狠狠照着这个人脸上砸去,厉声说道:“就凭你这个东西,敢说这种狂言大话,信友镖局子的镖旗,你想留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咱们得讲好了买卖,拿你的脑袋换镖旗,你愿意干么?”党云山的话没落声,立刻在这个叫吴恒的身后,猛蹿过一个年轻的壮汉,一把手叉子,照着党云山的胸前猛戳,口中还招呼道:“弟兄们,还不拾掇他们等什么?”党云山左脚尖向外一滑,身躯一转,一个“霸王卸甲”,翻身抽掌,砰的一声,双掌兜在这个匪徒的左肋、左胯上,哎哟扑通一声,把他打出六七尺去,摔在地上,嗷嗷地怪叫着。此时后面那几个匪徒,一齐往这边扑,李竹堂在党云山刚一动手,身形斜纵出来。可是那个首先答话的吴恒,却骂了声:“打人”的是你,我先要你的命。”一抬腿袜筒内的叉子已经到了他掌中,身形往下一矮,猱身而进,照着李竹堂胸前刺来。李竹堂一看他扑过来的式子,就知道这是一个厉害的劲敌,自己口中喊着“伙计们后退”,身形向下一矮,右腿向外一伸,一个盘旋扫堂腿,避开他的手叉子,右脚向他双腿上扫来。这个匪徒微微一纵身,向旁纵出去,可是手底下够快的,身形往旁一落,肩头一晃,反扑回来,右脚一点地,一斜身,手叉子斜着,“夜叉探海”式,向李竹堂左肩头上刺来。

  李竹堂一脚扫空,往起一纵身,手叉子已经到了肩头上,赶忙往下一扑,上半身竟全贴地,手叉子扎空,跟着一换掌,顺势向外一抖,立刻反向这匪徒的右肋后打出来。可是这个匪徒,往回一拧身,手叉子向回一带,顺势向外一翻,手叉子向李竹堂的右臂上横撩,招术变化得还是真快。李竹堂几乎被他手叉子所伤,赶紧地一甩肩头,往起一提右臂,“叶底摘花”,左掌横着向上一抖,反撩他的腕子,可是这个匪徒一个外劈腕,手叉子从李竹堂的左臂下圈过来,往上捺。李竹堂拧身一纵,耳中听得画眉秦良招呼声:“接家伙!”当当,一把双龙刀抛到李竹堂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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