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结盟离乡流浪江湖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俞兆平说到这，把所得来的这些东西，分成了十份，他们九只船，每只船一份，叫这般父老们替分配去。谆谆嘱咐他们：“千万地慎重些，变卖这些东西，别再弄出祸来，那一来我俞兆平不是照顾大家，倒是我害了大家。”一般父老看到俞兆平为了大家的事，舍死忘身，单枪夜入双龙港，自己带了伤，为大家得来这些钱，照顾这一般寡母孤儿，不至于再挨饿，所以一个个全感激得流下泪来。父老们全叫俞兆平多带些走，叫他好做些生意，也可以从此不再受这种苦难。
俞兆平道：“这我就很不公平了，不必再客气了。”大家也就不便再谦让，俞兆平把身上的伤敷了些药，全扎裹好，自己收拾了包裹。船走到五更左右，已经出来西十多里，前面到了黄家坝，俞兆平向大家告别，自己要在此处弃船登岸，个人从此要一直地赶奔关里。
船到了黄家坝，躲避开码头，船贴了岸，可是跟着前面的船，用小船赶来一拨人，除去本船上的辛氏兄弟，左文祥、左文瑞全赶了来。他们一共是十二个弟兄，一齐地悄悄地全登了岸，把俞兆平拉拢来，大家告诉俞兆平有几句要紧话，要说完了才叫他去。好在这里离开码头，江边上没有人家，也没有船只。
俞兆平向一般叔叔伯伯们告别，叫这十二个弟兄跟随自己，到江岸下一片低洼之地，到了这里大家围拢来。俞兆平悲声说道：“好弟兄们，我知道大家的心意，我们过去，虽则过着穷苦的日子，可是赶上好的时候，鱼打得彩头好，弟兄们集在一处，也真是欢天喜地，就是赶不上好的季节，全是将就地过活，可是弟兄们聚在一处，把穷苦又全忘了，彼此间真是亲如骨肉，跟同胞弟兄又差不了什么。如今被人逼迫，眼看着各自东西，重聚会不知何年何月。我知道谁也没有指望了，大家痛心舍不得我去，我何尝愿意去，事情逼迫到眼前，我留在这，是真正的祸根，很容易带累了别人。我们现在有活路，为什么不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弟兄们也别管是船上有自己的亲骨肉，或是全是老乡们，同伙们的家属，你们十二个弟兄要替我俞兆平把这般没有力量，不能应付事的老弱们，总要全安置得叫他们活下去，那才真正是我们铁门湾小小船帮的义气。弟兄们咱们差不多的年岁，将来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就许还能会上，再见吧！”
辛志坚道：“兆平哥哥，现在这一般弟兄们，也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你的话正是我们的话，叫大家痛心，是没有办法，看看船上一般人，叫人多寒心，多难过，我们是应该照顾他们，你不用再挂念这些事，要连这一点义气全没有，枉称了吃江湖饭的汉子了。此次你舍死忘生为了大家，咱们这伙子弟兄，再把心彼此全拴一下子，我们不论离开多少年，谁的心上，也不要把谁忘掉，咱们不管那种礼，俗不俗，咱们结了盟吧。在这种患难的时候，这才叫生死的弟兄，不论谁，在什么地方落住脚，全设法地找寻自己的弟兄往一处集合，兆平哥，你不论走到什么地方，我想你不会终究这么埋没下去。一旦你真个地能发达了，还要想着这一般苦朋友们，全愿意再见你，我们商量好了赶来，正是这个意思，你愿意么？”
俞兆平流着泪答道：“这是我最愿意的事，好，就这么办。”这十三个弟兄，真是撮土焚香，就在黄家坝的江边，结拜为异姓手足，内中可有两对亲弟兄，这就不论那些了，全愿意跟俞兆平结拜。并且就是俞兆平的年岁大，他算是大盟兄，他们这十二个弟兄是俞兆平、蒋天流、辛志坚、辛志强、祝华川、项忠、周保祥、左文祥、左文瑞、贾文亭、计兆荣、陆凌峰，十三个人，那项忠的小儿子和祝华川的小儿子瑛子也随身边。大家拜过之后，这可不便过分耽搁，因为他们也得赶紧把船散开。俞兆平和这十二个弟兄，洒泪而别，在朦胧发晓中，离开了黄家坝。在这种地方，俞兆平他可是丝毫不敢停留，一直地离开了黑龙江境内，奔关里走来。这个俞兆平，他是自幼生长铁门湾，干渔业长起来的，就没离开过家乡地面，这一进了关，可以说是举目无亲，自己一时半时哪找得到什么机会。尤其是在直隶境内，更不敢在这一带过分流连，因为这一带离着关外太近，自己恐怕露了形迹，往山东地面走过来。无论什么时候，所想象的总是跟事实离得太远。俞兆平先前想着，离开家乡之后，虽然是无亲无友，无处投奔，可是自己究竟和平常人不一样，有一身本领，并且身边现在还有双龙港得来的不义之财，一时半时还不至于困顿江湖，总可以找到一点事业去做。可是他真个地走入江湖，就跟他所想的全不一样了，自己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想真个地就遇上有肝胆的人，谈何容易。
自己沿途往南走着，日子越多越觉得灰心，处处叫你看到人情险诈，不是对你欺骗，就是对你冷淡。自己越发想起过去铁门湾一般苦朋友的可爱，他们全是那么爽直豪放，如手足弟兄。现在所遇到的，自己本是一身极朴素的打扮，一身粗布的衣服，一个行李卷，可以说行李萧条，任何人看着就是一个江湖路上的穷汉，处处地遭人冷眼，可是个人一个钱不少花，他们就这样，看不起你。
俞兆平他虽则没在江湖上走过，终归他祖父是一个闯江湖的人物，他从小时耳中所听到的事情比别人多。自己身上带着许多钱，他知道走到江湖上，是最危险的事，所以处处地总是随时检点着，不敢露出自己身上的财富。离开铁门湾一晃就是两年多的光景了，俞兆平在这两年多里，他可花了不少冤枉钱。因为他是个练武的，性之所近，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就注意着这般，自己也想着找到一位名师，个人也可以从武功上深造一下。可是也曾访了几位练武的名家，自己不仅没得到一点益处，反倒引起了十分的误会，险些个弄出极大的是非来。敢情在江湖上，访练武的人，有那种徒负盛名，实际上没有什么本领的。俞兆平自己是练就一身家传的武功，赶到一登门拜访这个武师，立刻好像对付仇人一般，任凭俞兆平怎样表白，自己愿意多交个朋友，在老师傅面前多领教。
俞兆平这种地方，就是缺欠经验了，这个武师认为他既露出是练过功夫的人，这是安心登门较量，俞兆平口头上再怎样表示自己的来意，人家也不听了，立刻下场子动手。赶到动上了手，俞兆平就又知道自己完全看错了，人家处处是下死手，非叫自己当场受辱不可。这一来俞兆平无论如何，不能无故地就叫他打成残废，也只好把自己一身武功，也尽量施展出来对付他。本来所访的这种人物，就是走江湖骗饭吃的一流。没有什么真实本领，俞兆平虽则当场胜了他，自己知道这是遇到了小人一流，好在自己不是拿着武术沽名钓誉，手底下尽力地收敛着，自己也是叫点到为止，略微地警戒他一下，依然保全了他的脸面。这样一来，俞兆平赶紧离开这种是非地，这是在山东湖洲地面所遇到的事。
赶来到安徽境内，自己住在店中，听到了旁人无意中提到，当地有一位武术名家，名字叫李清扬，是一位终南形意派的名手，手底下很教出些成名的徒弟。俞兆平虽则在湖州地面，找了那么一肚子气，可是人之性所近，他仍然希望着投入一位名师门下。所以他在这里住了些天，这次他却变了法子，自己绝不再提个人会武功、有本领，卑词厚礼，登门拜望，这位名武师李清扬，倒是接待了俞兆平，俞兆平依然弄个十分失望。这个李清扬不像湖州那位江湖武师，完全是吃生意一流，他倒真是个武术名家，可是他对于俞兆平似乎带着十分怀疑这个李清扬是很老辣的人，对于俞兆平婉转拒绝，说什么不肯收留。俞兆平又碰了壁，这次他可死了心，自己知道，一个异乡陌生的人，不容易叫人就信任自己，个人从安徽地面，入了江苏，这一来俞兆平又有些担心着自己的未来了。
这样在江湖游荡下去，弄成了高不成，低不就，身边带着的钱，早晚有个完。现在因为还没有到那个穷困的时候，真等到钱花完了，到那时，山穷水尽，这种险诈的江湖，自己就要寸步难行了。俞兆平自己存了警戒之心，对于用钱上可就检点着，不肯浪费了，但是不浪费，也有个完，自己走到哪里，算是真正栖身之地呢？不知不觉已入了湖南境，走在安化县管辖的地面。俞兆平他倒是顺着长江往南走，他因为自己前途茫茫，事业上是一点眉目没有，自己又不是准奔什么地方，所以他绝不乘船走。自己也是为着囊中的余资，好多支持些时候，所以他徒步而行，渡过资江之后，走到小辰山下，已经是天晚了。这时正是一个夏末秋初的时候，他到了江边这里，坐在山坡边歇息一下，天可已经快黑了，望着近山一带，田地里人全渐渐地走尽，此时这个地方十分寂静。
俞兆平想着在渡江时，已经问过，顺着山边转过去，出去不远，就有一个小镇甸。自己到那里，找个小店投宿，并且路上也吃过东西，肚子也不饿了，自己用不着紧赶路，坐了一刻，已经歇息过来，他是坐在树林子底下，天已经黑下来。他刚要站起来往前走，突然山坡小道那边，一片喝骂之声。俞兆平是关外的人，他虽则到江南也有二三年了，这种方言不同，慢慢地和他讲话还能懂，只要一说快了，俞兆平可就听不清了。山上边喝喊叫骂，完全是当地人口音。俞兆平一句话也听不出，这时从一条小山坡上面，飞跑下一人，口鼻全流着血、身上的衣服也全破了，可是跟着上面有人在叫喊着，紧追下来，前面跑的人，突然脚底下一绊，扑通一下，倒在山坡边。跟着上面如飞地跑下两个三十多岁的壮汉，全是短衣服小打扮，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条树杈子，那一个是空手。这两个人扑下来，那个空着手的，赶过去把倒在地上的人抓住，一连就是六七拳，后面这个提着树杈子的也赶到，抡起来向这个倒在地上的人的腿上、胯上，一连就是三四下，那个倒在地上的不住地怪叫着。可是他口中似乎在哀告，不住地说着：“好弟兄们，你们容我三两天工夫，我必想办法。”
这时那个空着手的壮汉突然一俯身，从腿篷上拔下一把手叉子，把倒在地上的这个被打的人往起一提，手叉子往这个被打的人脸上一晃道：“宝山，爽快地说，错过今天，就不成，你没有钱，你有命，五阿爹要你的命，总成了。”那个被打的人连忙嚷着道：“阿五，你千万高高手，让哥哥这一回，我这次说了就办，绝不再骗你，我一定一钱不短，还你。”
可是这个提手叉子的人，竟自把刀尖子往这个被打的壮汉身上扎了一下，道：“宝山，你想骗我们，我不听这一套了，卖老婆孩子也得给钱。”这三个人始终没看见俞兆平，坐在树荫下，对于他们的话，约莫地听出，是欠债没还，他们竟这么厉害，把人打成这样，还居然要行凶，俞兆平这时更看到那个提手叉子的人把手叉子往起一举，厉声呵斥道：“爽快说，有钱没钱，你敢说一个不字，今天就把你废了。”这个人被打得像杀猪一般，高喊救命，那个提树杈子的人叭地一下，打在这个叫喊的人的背上，那个提手叉子的，更恨声道：“废了你。”他手叉子往起一晃，作势就再往抓着的人身上扎。
俞兆平在这种情形下，焉能见死不救，立刻一个箭步，向前蹿出来，扑哧地一把抓着了这人的手腕子，往起一扬，打人的、被打的，这三个人全是一惊。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这个被抓住手腕子的人，在昏黑的树林子里仔细辨认了一下，他立刻把抓的那个人撒了手，猛然把他的手腕子夺出去，往后退了一步，厉声呵斥道：“你是干什么的？多管闲事，朋友我告诉你，少管闲事，没有好处，趁早躲开是你的便宜，识相些，别叫我对不起你。”
这时俞兆平也看出这两个打人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全是青皮流氓一流，立刻也把面色一沉道：“什么识相不识相的，有什么事值得你两个打一个，还要动刀行凶。”这个提手叉子的人道：“你非要管不可，是不是他欠我的债，赖债不还，我们的钱全是抹着血来的。他不还钱，就要他的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太公平的事了，你何必多管，趁早躲开吧！”这个壮汉十分蛮横，俞兆平也动了怒，心说，走到什么地方也得讲理，厉声说道：“你这个人好生无情无理，他欠你多少钱，也不能要他的命，他赖债不还，你可以把他交官，有王法处置，难道你杀了人，就不偿命么？朋友，别这么办，当初你既能借给他，现在他还不了，你容他几天日子，叫他想了办法，你已经把他打得浑身是伤，你就是把他弄死，欠你的钱也完了，你还得弄成人命官司，朋友你就多让一步吧！”
这时那个被打的人，已经爬起，不住地抹着口鼻间的血，向俞兆平道：“这位朋友，多谢你的好意，你是一份好心，我劝你不必管了，我是非得死在他们手中不可，三十两银子，就要了我小子的命，谁叫我小子穷呢？”他说着话，似乎因为身上被打伤，脚底下不得力，往前一晃，跟俞兆平碰了一下，正撞在俞兆平的包裹上，俞兆平赶紧一伸手，把他扶住，道：“朋友，你当心些，别再受伤了，不要紧，三十两银子不能把命给了他们，你叫什么？为什么短了他们钱？”
这个人身形往后一闪，他还哎哟了声，口中答道：“我叫夏宝山，事情没法细说，反正人穷了，就没有理。”俞兆平刚一扭头，向那个壮汉说话时，突然那个提树杈子的人，冷不防照着俞兆平背上砸来，口中在骂着：“你滚开吧！”俞兆平往前一闪身，树杈子扫在包裹上，包裹哧的一下撕了一片，可是那个提手叉的人一个“饿虎扑食”式，也扑过来，用手叉子照着俞兆平的胸前便扎。
俞兆平道：“这我就很不公平了，不必再客气了。”大家也就不便再谦让，俞兆平把身上的伤敷了些药，全扎裹好，自己收拾了包裹。船走到五更左右，已经出来西十多里，前面到了黄家坝，俞兆平向大家告别，自己要在此处弃船登岸，个人从此要一直地赶奔关里。
船到了黄家坝，躲避开码头，船贴了岸，可是跟着前面的船，用小船赶来一拨人，除去本船上的辛氏兄弟，左文祥、左文瑞全赶了来。他们一共是十二个弟兄，一齐地悄悄地全登了岸，把俞兆平拉拢来，大家告诉俞兆平有几句要紧话，要说完了才叫他去。好在这里离开码头，江边上没有人家，也没有船只。
俞兆平向一般叔叔伯伯们告别，叫这十二个弟兄跟随自己，到江岸下一片低洼之地，到了这里大家围拢来。俞兆平悲声说道：“好弟兄们，我知道大家的心意，我们过去，虽则过着穷苦的日子，可是赶上好的时候，鱼打得彩头好，弟兄们集在一处，也真是欢天喜地，就是赶不上好的季节，全是将就地过活，可是弟兄们聚在一处，把穷苦又全忘了，彼此间真是亲如骨肉，跟同胞弟兄又差不了什么。如今被人逼迫，眼看着各自东西，重聚会不知何年何月。我知道谁也没有指望了，大家痛心舍不得我去，我何尝愿意去，事情逼迫到眼前，我留在这，是真正的祸根，很容易带累了别人。我们现在有活路，为什么不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弟兄们也别管是船上有自己的亲骨肉，或是全是老乡们，同伙们的家属，你们十二个弟兄要替我俞兆平把这般没有力量，不能应付事的老弱们，总要全安置得叫他们活下去，那才真正是我们铁门湾小小船帮的义气。弟兄们咱们差不多的年岁，将来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就许还能会上，再见吧！”
辛志坚道：“兆平哥哥，现在这一般弟兄们，也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你的话正是我们的话，叫大家痛心，是没有办法，看看船上一般人，叫人多寒心，多难过，我们是应该照顾他们，你不用再挂念这些事，要连这一点义气全没有，枉称了吃江湖饭的汉子了。此次你舍死忘生为了大家，咱们这伙子弟兄，再把心彼此全拴一下子，我们不论离开多少年，谁的心上，也不要把谁忘掉，咱们不管那种礼，俗不俗，咱们结了盟吧。在这种患难的时候，这才叫生死的弟兄，不论谁，在什么地方落住脚，全设法地找寻自己的弟兄往一处集合，兆平哥，你不论走到什么地方，我想你不会终究这么埋没下去。一旦你真个地能发达了，还要想着这一般苦朋友们，全愿意再见你，我们商量好了赶来，正是这个意思，你愿意么？”
俞兆平流着泪答道：“这是我最愿意的事，好，就这么办。”这十三个弟兄，真是撮土焚香，就在黄家坝的江边，结拜为异姓手足，内中可有两对亲弟兄，这就不论那些了，全愿意跟俞兆平结拜。并且就是俞兆平的年岁大，他算是大盟兄，他们这十二个弟兄是俞兆平、蒋天流、辛志坚、辛志强、祝华川、项忠、周保祥、左文祥、左文瑞、贾文亭、计兆荣、陆凌峰，十三个人，那项忠的小儿子和祝华川的小儿子瑛子也随身边。大家拜过之后，这可不便过分耽搁，因为他们也得赶紧把船散开。俞兆平和这十二个弟兄，洒泪而别，在朦胧发晓中，离开了黄家坝。在这种地方，俞兆平他可是丝毫不敢停留，一直地离开了黑龙江境内，奔关里走来。这个俞兆平，他是自幼生长铁门湾，干渔业长起来的，就没离开过家乡地面，这一进了关，可以说是举目无亲，自己一时半时哪找得到什么机会。尤其是在直隶境内，更不敢在这一带过分流连，因为这一带离着关外太近，自己恐怕露了形迹，往山东地面走过来。无论什么时候，所想象的总是跟事实离得太远。俞兆平先前想着，离开家乡之后，虽然是无亲无友，无处投奔，可是自己究竟和平常人不一样，有一身本领，并且身边现在还有双龙港得来的不义之财，一时半时还不至于困顿江湖，总可以找到一点事业去做。可是他真个地走入江湖，就跟他所想的全不一样了，自己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想真个地就遇上有肝胆的人，谈何容易。
自己沿途往南走着，日子越多越觉得灰心，处处叫你看到人情险诈，不是对你欺骗，就是对你冷淡。自己越发想起过去铁门湾一般苦朋友的可爱，他们全是那么爽直豪放，如手足弟兄。现在所遇到的，自己本是一身极朴素的打扮，一身粗布的衣服，一个行李卷，可以说行李萧条，任何人看着就是一个江湖路上的穷汉，处处地遭人冷眼，可是个人一个钱不少花，他们就这样，看不起你。
俞兆平他虽则没在江湖上走过，终归他祖父是一个闯江湖的人物，他从小时耳中所听到的事情比别人多。自己身上带着许多钱，他知道走到江湖上，是最危险的事，所以处处地总是随时检点着，不敢露出自己身上的财富。离开铁门湾一晃就是两年多的光景了，俞兆平在这两年多里，他可花了不少冤枉钱。因为他是个练武的，性之所近，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就注意着这般，自己也想着找到一位名师，个人也可以从武功上深造一下。可是也曾访了几位练武的名家，自己不仅没得到一点益处，反倒引起了十分的误会，险些个弄出极大的是非来。敢情在江湖上，访练武的人，有那种徒负盛名，实际上没有什么本领的。俞兆平自己是练就一身家传的武功，赶到一登门拜访这个武师，立刻好像对付仇人一般，任凭俞兆平怎样表白，自己愿意多交个朋友，在老师傅面前多领教。
俞兆平这种地方，就是缺欠经验了，这个武师认为他既露出是练过功夫的人，这是安心登门较量，俞兆平口头上再怎样表示自己的来意，人家也不听了，立刻下场子动手。赶到动上了手，俞兆平就又知道自己完全看错了，人家处处是下死手，非叫自己当场受辱不可。这一来俞兆平无论如何，不能无故地就叫他打成残废，也只好把自己一身武功，也尽量施展出来对付他。本来所访的这种人物，就是走江湖骗饭吃的一流。没有什么真实本领，俞兆平虽则当场胜了他，自己知道这是遇到了小人一流，好在自己不是拿着武术沽名钓誉，手底下尽力地收敛着，自己也是叫点到为止，略微地警戒他一下，依然保全了他的脸面。这样一来，俞兆平赶紧离开这种是非地，这是在山东湖洲地面所遇到的事。
赶来到安徽境内，自己住在店中，听到了旁人无意中提到，当地有一位武术名家，名字叫李清扬，是一位终南形意派的名手，手底下很教出些成名的徒弟。俞兆平虽则在湖州地面，找了那么一肚子气，可是人之性所近，他仍然希望着投入一位名师门下。所以他在这里住了些天，这次他却变了法子，自己绝不再提个人会武功、有本领，卑词厚礼，登门拜望，这位名武师李清扬，倒是接待了俞兆平，俞兆平依然弄个十分失望。这个李清扬不像湖州那位江湖武师，完全是吃生意一流，他倒真是个武术名家，可是他对于俞兆平似乎带着十分怀疑这个李清扬是很老辣的人，对于俞兆平婉转拒绝，说什么不肯收留。俞兆平又碰了壁，这次他可死了心，自己知道，一个异乡陌生的人，不容易叫人就信任自己，个人从安徽地面，入了江苏，这一来俞兆平又有些担心着自己的未来了。
这样在江湖游荡下去，弄成了高不成，低不就，身边带着的钱，早晚有个完。现在因为还没有到那个穷困的时候，真等到钱花完了，到那时，山穷水尽，这种险诈的江湖，自己就要寸步难行了。俞兆平自己存了警戒之心，对于用钱上可就检点着，不肯浪费了，但是不浪费，也有个完，自己走到哪里，算是真正栖身之地呢？不知不觉已入了湖南境，走在安化县管辖的地面。俞兆平他倒是顺着长江往南走，他因为自己前途茫茫，事业上是一点眉目没有，自己又不是准奔什么地方，所以他绝不乘船走。自己也是为着囊中的余资，好多支持些时候，所以他徒步而行，渡过资江之后，走到小辰山下，已经是天晚了。这时正是一个夏末秋初的时候，他到了江边这里，坐在山坡边歇息一下，天可已经快黑了，望着近山一带，田地里人全渐渐地走尽，此时这个地方十分寂静。
俞兆平想着在渡江时，已经问过，顺着山边转过去，出去不远，就有一个小镇甸。自己到那里，找个小店投宿，并且路上也吃过东西，肚子也不饿了，自己用不着紧赶路，坐了一刻，已经歇息过来，他是坐在树林子底下，天已经黑下来。他刚要站起来往前走，突然山坡小道那边，一片喝骂之声。俞兆平是关外的人，他虽则到江南也有二三年了，这种方言不同，慢慢地和他讲话还能懂，只要一说快了，俞兆平可就听不清了。山上边喝喊叫骂，完全是当地人口音。俞兆平一句话也听不出，这时从一条小山坡上面，飞跑下一人，口鼻全流着血、身上的衣服也全破了，可是跟着上面有人在叫喊着，紧追下来，前面跑的人，突然脚底下一绊，扑通一下，倒在山坡边。跟着上面如飞地跑下两个三十多岁的壮汉，全是短衣服小打扮，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条树杈子，那一个是空手。这两个人扑下来，那个空着手的，赶过去把倒在地上的人抓住，一连就是六七拳，后面这个提着树杈子的也赶到，抡起来向这个倒在地上的人的腿上、胯上，一连就是三四下，那个倒在地上的不住地怪叫着。可是他口中似乎在哀告，不住地说着：“好弟兄们，你们容我三两天工夫，我必想办法。”
这时那个空着手的壮汉突然一俯身，从腿篷上拔下一把手叉子，把倒在地上的这个被打的人往起一提，手叉子往这个被打的人脸上一晃道：“宝山，爽快地说，错过今天，就不成，你没有钱，你有命，五阿爹要你的命，总成了。”那个被打的人连忙嚷着道：“阿五，你千万高高手，让哥哥这一回，我这次说了就办，绝不再骗你，我一定一钱不短，还你。”
可是这个提手叉子的人，竟自把刀尖子往这个被打的壮汉身上扎了一下，道：“宝山，你想骗我们，我不听这一套了，卖老婆孩子也得给钱。”这三个人始终没看见俞兆平，坐在树荫下，对于他们的话，约莫地听出，是欠债没还，他们竟这么厉害，把人打成这样，还居然要行凶，俞兆平这时更看到那个提手叉子的人把手叉子往起一举，厉声呵斥道：“爽快说，有钱没钱，你敢说一个不字，今天就把你废了。”这个人被打得像杀猪一般，高喊救命，那个提树杈子的人叭地一下，打在这个叫喊的人的背上，那个提手叉子的，更恨声道：“废了你。”他手叉子往起一晃，作势就再往抓着的人身上扎。
俞兆平在这种情形下，焉能见死不救，立刻一个箭步，向前蹿出来，扑哧地一把抓着了这人的手腕子，往起一扬，打人的、被打的，这三个人全是一惊。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这个被抓住手腕子的人，在昏黑的树林子里仔细辨认了一下，他立刻把抓的那个人撒了手，猛然把他的手腕子夺出去，往后退了一步，厉声呵斥道：“你是干什么的？多管闲事，朋友我告诉你，少管闲事，没有好处，趁早躲开是你的便宜，识相些，别叫我对不起你。”
这时俞兆平也看出这两个打人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全是青皮流氓一流，立刻也把面色一沉道：“什么识相不识相的，有什么事值得你两个打一个，还要动刀行凶。”这个提手叉子的人道：“你非要管不可，是不是他欠我的债，赖债不还，我们的钱全是抹着血来的。他不还钱，就要他的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太公平的事了，你何必多管，趁早躲开吧！”这个壮汉十分蛮横，俞兆平也动了怒，心说，走到什么地方也得讲理，厉声说道：“你这个人好生无情无理，他欠你多少钱，也不能要他的命，他赖债不还，你可以把他交官，有王法处置，难道你杀了人，就不偿命么？朋友，别这么办，当初你既能借给他，现在他还不了，你容他几天日子，叫他想了办法，你已经把他打得浑身是伤，你就是把他弄死，欠你的钱也完了，你还得弄成人命官司，朋友你就多让一步吧！”
这时那个被打的人，已经爬起，不住地抹着口鼻间的血，向俞兆平道：“这位朋友，多谢你的好意，你是一份好心，我劝你不必管了，我是非得死在他们手中不可，三十两银子，就要了我小子的命，谁叫我小子穷呢？”他说着话，似乎因为身上被打伤，脚底下不得力，往前一晃，跟俞兆平碰了一下，正撞在俞兆平的包裹上，俞兆平赶紧一伸手，把他扶住，道：“朋友，你当心些，别再受伤了，不要紧，三十两银子不能把命给了他们，你叫什么？为什么短了他们钱？”
这个人身形往后一闪，他还哎哟了声，口中答道：“我叫夏宝山，事情没法细说，反正人穷了，就没有理。”俞兆平刚一扭头，向那个壮汉说话时，突然那个提树杈子的人，冷不防照着俞兆平背上砸来，口中在骂着：“你滚开吧！”俞兆平往前一闪身，树杈子扫在包裹上，包裹哧的一下撕了一片，可是那个提手叉的人一个“饿虎扑食”式，也扑过来，用手叉子照着俞兆平的胸前便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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