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卖珍宝辽东遇祸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俞兆平道：“小龙子，我简单告诉你，这里没工夫停留，你这样进来，叫他们抓着你就没有活命了，我是盗案，被人害的。你退出去，想法子给我送纸笔墨，我好把我被害经过详细告诉你们，快躲开，你听，狱卒又过来了！”小龙子说了个“不怕”二字，他轻轻一闪，已经退开监房门口。俞兆平赶紧翻身退到床铺边，斜身倒在那里装睡。狱卒沉重的脚步，从门边走过来，他们对俞兆平不十分监视，有时俞兆平没睡着，他们说两句闲话，也就走开。尤其是雨下着，从门边一过，略问一下，仍然是转着破墙前走过去，不大的工夫翻回来，仍然回前面的牢头房间。

　　俞兆平听了听狱卒没进旁边的监房，自己二次到了监房的门口，小龙子早蹲在监房门下等待，往起一长身，两个人的脸又凑在一处，小龙子道：“兆平伯伯，我藏得好么？不会叫他看见，他刚进去不会出来，他出来我也跑得开。”俞兆平道：“小龙子，你长大了，应该知道事情轻重，我的官司太不好，我在这里差不多三年了。”

　　小龙子道：“伯伯，你也瘦了，你也老了。伯伯你快说，我们救你出去，一同逃走。有这段破墙，就是你的活路。”俞兆平道：“胡说，我想越狱，我自己能走，你算是我好侄子，他们是我好弟兄，把我这场官司算个水底石出话太多，没有工夫，照着我的话去办。今天恐怕来不及，明天晚间多留神，这不是咱们家乡，县城里查得很紧，千万得小心，送纸笔墨，好孩子，听我的话快去。”这个小龙子似乎恋恋不舍，从木孔中抓住俞兆平的手，流着泪道：“伯伯，铁门湾的人全散了，我们没有一时不想你，我跟爹爹、辛伯伯们到江南来，多一半为是找你，你总得想法子快逃出去。”

　　俞兆平虽咬着牙，忍着悲痛，因为这个孩子，还有祝华川的那个小儿子祝瑛，是自己最爱的两个小侄子，他们二人年岁相同，在铁门湾自己常提着他们，叫他们练浮水，铁门湾一场惨祸，弄得一般人风流云散。如今六年的工夫，他长得这么高了，但是这个孩子还是跟小时一样，他见了自己就这么恋恋不舍不住地哭着，天真之气，一点没变。因为现在，这是最犯法的事，只要叫狱卒们看见，自己就没了命，他们也活不了，还是赶紧地离开这里，这片墙头子不高，“你爹爹身躯不是很健壮么？但不能进来，我要见他一见，不用说话全可以，你知道我像一只野鸟装在笼子里，可是我不愿意撞破了笼子出去，要他们好好地放我，我要你们把事情看得谨慎些。我的事情只要有自己的人，有报仇雪冤的希望，好孩子不要哭，这是伯伯不该死，有这种机会，快去，别耽误事”。

　　小龙子这才把俞兆平的手松开，抹了抹眼上的泪，说道：“伯伯，我听你的话，因为我们的事，不叫你知道清楚了，你也闷得慌，这就照办，我先去了。这两夜时时提防着，你可别睡。”俞兆平苦笑一声道：“好侄子，找到了希望，有了出头之时，叫我十夜不睡我也不困，我等着你。”小龙子点点头，又伸手摸了摸俞兆平颊上的胡须，这于骨肉开心的情形，任凭你是多大的英雄，也勾起了儿女情长。

　　俞兆平仍然把身躯闪在木孔旁，眼望着小龙子身形下去，一条短小的身影，虽则踩着地上的水，没有声音，不过起落略带起几个水点子。俞兆平看着又难过又高兴，这孩子身形这么轻便利落，好像他练了很好的功夫了。因为这里可以看到墙头那边，一直地看他到了墙头下，往起一纵身，双臂抓住破墙头，可是外面有黑影子在接应他。看情形小龙子似乎不会蹿纵术，他跟着翻出墙头，墙头那边黑影还在晃了两晃，似乎在向这边张望。眨眼间，黑影消失。

　　俞兆平退回来，个人躺到板铺上，自己双手不住地搓着，用力倒替地握了自己两手腕子两下。这不是幻境，是真事，眼前的事，真叫自己不敢信，这真是山穷水尽、呼天不语、唤地无声的时候，叫自己绝处逢生，真是万也想不到他们会来到安化县。俞兆平这时真不知是喜是忧，瞪着两眼不能睡了，自己想着这个新任的县官，听说是很贤明，可是叫自己也难深信，既是个贤明官府，为什么个人这个悬案，他也不睬不问，事情固然是有希望。因为听到传言，王阿五、金生老六，他们全回了安化县，航船上已经有人见到他们，定是因为捕头齐连甲已去长沙，前任的县官也调走了，自己没有出狱的希望，他们的事没人追究，所以才全露了面。可是倘若真把他们捕获，县官是不是能给自己做主？当日杀死两个人，是否还有罪？俞兆平依然是犹豫不决。

　　自己瞪着眼睡不着，耳朵里听着四更五更全交过去了，可是往门孔外面看，外面依然黑沉沉，因为天阴着，天亮得慢了。可是这时是监狱中最松懈的时刻，因为在天晴的时候，此时天已经亮了，俞兆平虽则昏昏沉沉的，可是心里还在惦着小龙子，听他说项忠、辛志强、辛志坚全来了，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全到了，这里别的人呢？这些事在心头上起伏着。忽然耳中听得一种异声，嘘嘘又一连三下，似有人在吹气，俞兆平赶紧地在板铺上一扭头，往门孔那边望。有人在低声招呼：“大哥，快着点！”俞兆平一听这种声音，他赶快地翻身向下一滚已经站在板铺前，往板铺上靠了靠，定了定神，很小心地轻移脚步，到了门边。

　　此时里边的油灯也快干了，灯火越发小，里边更昏暗，俞兆平凑到门边，外面的人已经把手伸进来，抓住了俞兆平的左肩头。来人把嘴凑进木孔边，可是手底下很用力，抓得俞兆平全觉得疼，耳中听得木孔边一片喘声，俞兆平也是痛心极了。因为还看不真，自己强忍着悲痛道：“别难过，我看不清是谁。”这时外面的人才把这只胳膊撤出去，手搭在木孔边，低声答道：“我是志坚，大哥，苦了你！”

　　俞兆平赶紧地把他的手也抓住，唏嘘说道：“四弟不要哭，这里很险，天就亮了，你们来了，哥哥或许能活下去，这场事冤死我了，我被几个流氓害得三年大狱，把我折磨坏了。四弟，你们跟五弟、七弟千万得谨慎着，你们能救哥哥出去，别想非法的事，咱们不那么干。你们知道清楚了我的事，再定办法，这个破墙头，一天半天修理不起来，咱们身上别出事，这是很大的便利，哥哥大约不该死在狱里，机会是千金难买，我是现挪到这屋里来的。”

　　辛志坚赶紧地从木孔递进一个小纸包，低声告诉俞兆平：“纸墨笔全在里面，我们来的经过，因为时间短写不详细，大致你也可以看明白了，我们现在大约还有点力量办你的事，你赶紧地把被害的经过详细写出，晚间，也许是志强，也许是项忠，或者是小龙子，不论谁吧，他们来取你的这封信，别耽搁，任什么告诉我。”俞兆平道：“四弟，我不用多嘱咐你了，你明白我的情况，三年的罪全受了，有了指望，我还不等着么？任什么不用，也不许我要什么，注意着形迹，别露马脚。四弟，咱们弟兄还能见面，我真得放声笑一阵，哭一阵。四弟，我忍不住了，你快走吧，他们已经到了起来的时候了。”

　　辛志强隔着门孔，又用力握了握俞兆平的手，说道：“大哥保重，我走了，不要因小失大，咱们往后，就永远在一处了。”俞兆平答了声“好”，辛志坚是一个有经验有阅历的人，他绝不做无谓的留恋，耽误事，跟着往木门边一闪，伏着身躯，向破墙头子那边走去，可是情形很险。他刚到墙头子那边，听得那牢头张德，在招呼狱卒，分明是就要走出来。俞兆平心提到嗓子眼了，可是辛志坚轻轻一纵身，已经翻上破墙头，上面还是有人接应，跟着已经翻出墙去，俞兆平放了心。个人退回板铺这里赶忙地把这个纸包藏在贴身处，因为时时还得防备，把自己往别处迁移。

　　跟着天渐渐地亮了，狱卒们已经换着监房放人，一般囚犯们往外搭尿桶放茅，俞兆平也照样地跟着，所有的犯人排起队来，俞兆平遇到这种意外的事，一天一夜的工夫，要是细心人，容易看出他神色有异，好在这种囚首垢面还容易遮掩，俞兆平更向他们说着自己这两天身上不大好，昨天整个疼了一天，到今天还是昏沉沉的，别人对他可就没有什么理会。放茅回来，仍然把犯人收进监房囚笼，现在就算是给了俞兆平十分便利，他住在这间屋内，容他展开手脚，要不然连互通消息都不容易。俞兆平十分小心着，趁着没人时，悄悄地把纸包打开，看他们所写来的好几张信笺字迹十分潦草，倒还能够辨认得出。俞兆平仔细看过之后，这才知道，七弟项忠、四弟辛志坚、五弟辛志强，他们敢情已经全有了安身之地，自己流着眼泪叹息着个人的遭遇得太惨。

　　原来他们自从铁门湾逃出来，在黄家坝，弟兄们撮土为香，结拜之后，立时全分散开。俞兆平只身逃奔关里，他们这十二个弟兄遵着大盟兄俞兆平的嘱咐，立刻全回了船。他们这九只船，由这十二个弟兄尽力地照顾行驶着，走得很紧，丝毫没有耽搁。并且那双龙港五虎刀胡宝庆，受伤很重，只剩下那爬山虎沈伦，他替胡宝庆主持双龙港，往铁门湾去的一般匪党，全扑了空。他们不能再派出人来往远处追赶了，因为双龙港经过这一场事，五虎刀胡宝庆的威望减去一半，得赶紧地整顿内部，威胁利诱地对付一般渔户们，所以铁门湾这一般残余的弟兄们和老弱妇女，安然逃出黑龙江省。

　　他们仍然不敢停留，照着所嘱咐的话，这些船只全分散开，赶奔辽东湾。这十二个弟兄因为照顾着所有的家小，他们一时可不能离开渔船，到了辽东湾，这里暂时全不能打鱼，好在有双龙港所得来的贼物，这九只渔船一年半载，足可以支持。他们这十二个弟兄中，二哥周昆，是一个极老实的人；三哥蒋天崇，人倒还精明。铁门湾的渔户，也并不是全是当地土生土长，也是各处的人集合起来的，蒋天崇少年时，很念过几年书，个人也是遭遇不幸，所以投到铁门湾，就在那个地方忍下来，铁门湾的弟兄，多半还跟着他学了些书字；辛志坚、辛志强、左文祥、左文瑞、贾云亭，全是当地的土著；祝华川、项忠，全是外籍人；周保胜、计兆荣，全是项忠的亲戚。

　　年纪最小的一个十三弟陆凌峰，他投到铁门湾最晚，到他们散开时，才三年左右，年纪最轻，他那时才十八岁。到了铁门湾时，这个十三弟陆凌峰自己是带着一条船，和一个老母。他那时好像是身上带着病，脸色总是那么黄焦焦的，可是他一样出去打鱼，干起活来，绝不落后，不过他的这位母亲，对于这个儿子，是时时关心。他的母亲也像是有些老病，只要渔船一出航，陆凌峰的老娘，就站在江边等候，非等到船回来，看见儿子，立刻赶紧前来，拉住了陆凌峰，变着法子问话，不叫他立时再操作。像收拾船，往舱外抬运打来的鲜鱼，这种事是极辛苦的，全是那么一滴汗、一滴血挣着这碗饭吃。

　　弟兄们因为是共同事业，不是性情相近，也是不到一处。干起活来，不论年岁大、年轻的，全是那么拼着命地要抢在头里，所以渔船入港，还得忙乱半天，陆凌峰的老母，这一不叫儿子跟着操作，陆凌峰脸上立刻现出凄惨之色，低声跟母亲说：“这个样子不大好，咱们照样地分钱，照样吃饭，叫弟兄们岂不多疑？我这个年轻人不肯卖力气，耍奸，别落了间话。”但是陆凌峰的老母，立刻招呼着俞兆平这一般年轻的弟兄，和几位有年岁的人，老婆婆是眼含着泪，向大家说：“我们娘儿两个，来到铁门湾，蒙伯叔弟兄们的照顾，叫我们娘儿两个在这个地方吃碗饭，不过凌峰从小时有一点病根子，他操作上一过力，就要发作，我老婆子可绝不是只会照顾自己儿子，不痛苦别的弟兄，凌峰若有个好歹，我老婆子就没有指望了。弟兄们、伯伯叔叔们，多吃些辛苦，多照顾他吧，我老婆子至死也感激。”

　　大家见这位老婆婆说话时眼含着泪，十分痛心，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并且别人也看得出，陆凌峰每逢力气用多了，脸上就变颜变色。铁门湾不论老少，全是有血性的人，他们最懂人情，最讲义气，只要你不是安心取巧，谁替谁多出些力，全认为不算得一件事。大家赶紧安慰着这位陆老婆婆，可是问到陆凌峰有什么病，说时言语支吾，好像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这般弟兄们，也就不再多问她，可是弟兄们全是那么和和气气地一处操作着。

　　陆凌峰的母亲，在来到铁门湾的第二年，因病死去，剩下了陆凌峰一人。他整天地照样随着大家打鱼，收拾船，可是他虽则力气没有别人大，干起活来，总是那么轻巧，并且水性也好，一般小孩子们，全喜欢跟陆凌峰练，在一处说说笑笑。可是第三年，铁门湾就出事，在当夜动手之下，谁也顾不到谁，可就有人看到陆凌峰，提着一条木棍，打伤了四五名匪党，保护着十几个女人跟孩子们，早早逃开。这种事谁也不介意，全认为很平常的事。赶到俞兆平逃去时，弟兄们结盟，可就也有陆凌峰在内，他就做了十三弟，一同来到辽东湾之后，现在一切事情多半是辛志坚、辛志强这弟兄两个人做主，因为这哥儿两个，精明干练，能应付事。

　　他们在双龙港得来的赃物，可多半是金珠细软，俞兆平临走时，可就注意到这些东西，必须变卖后才能够换成银子钱使用，就嘱咐弟兄得小心着，因为这不是渔船上应该有的，在辽东湾这里变卖，这种东西很得小心，别弄出祸来。他们这么多人，就是仍然过着穷苦生活，每一只船上，每一天也得有两吊钱才能维持，所以到了这里，就得变卖，现在是又经公半均分，但是每一家要是全拿出东西要变卖，辛志坚就认为恐怕太招风。自己悄悄地跟着大家商量好，变卖一件先换出几十吊钱来，大家先借着用，因为现在虽则还没散开，往后日子长了，只有散开了各自生活，因为奔别的船帮，人家不收留。他们现在是壮丁少，老弱多，你单独地想打鱼，绝不容你这一队船同时在一处下网，分散开就得找偏僻的地方，停在辽东湾这里，也不过是看看风色。辛志坚、辛志强弟兄两个，商量好，弟兄两人想兑换这些细软，说得变变样，因为小地方这些东西不能出手，必须到市镇里边，才能卖出去，泥腿泥脚的，拿着这些东西去卖，那简直是自己找祸。所以辛志坚、辛志强带着项忠、陆凌峰，因为项忠、陆凌峰面貌全长得不像船面上做生活的人。他们全买了整齐的衣服换上，说好了，是办粮食的客商。往来山东关外这样一说是粮商，再向钱庄兑换这种东西，就叫人看着不疑心了。他们的渔船一时半时先离不开这里，因为辽东湾是沿海之地，想往直隶山东，船只非修理坚固了不敢走。有时候辛志坚、辛志强、项忠、陆凌峰，就住在辽东湾附近，庄河厅这是辽东湾最大的一个地方，他们一晃在这里有半年的光景，安然无事。

　　这天辛志坚等又到庄河厅常交易的那个钱庄，字号是东茂票庄，这个字号很殷实，这是辽东湾最大的一个银钱业，这次辛志坚等兑出一只镯子，兑了四十多两银子和几串钱，出了东茂票庄。这次是项忠、陆凌峰一块儿跟着来的，因为正是中午的时候，弟兄四个人一同进了庄河厅的北长街，一家酒馆里去吃饭，他们所进去的是个小馆子，因为弟兄们全是简朴惯了，现在手中虽则全比从前富裕，可是时时地不敢忘，这是铁门湾多少条性命，多少血换来的，绝不敢忘了本来面目，随意地花费。他们走进了这个极小的酒馆，名叫庆万店，里边的顾客，多半是一般小贩和脚夫水手，可是这个小饭馆，倒也能做些菜，反正大一点商人，绝不到这个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