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山穷水尽中的一线生机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俞兆平对于齐连甲这一走,真是十分痛心,齐连甲离开安化县之后,俞兆平在狱中仍然是和先前一样,自己也只有把心安下去,认定了个人这条命,大约也就得留在安化县了,俞兆平也不指望着再逃出去了。真是日月如梭,俞兆平一晃在安化县监狱中就是二年半的光景。他真是厄运当头,自己官司若是早早地解决了,就是判个一年半载,也早出去了,如今已经快到三年,仍然是没有逃出去的指望。俞兆平生长黑龙江铁门湾,练就一身武术,他所做的杀人放火两次的事情,可绝不是他这个人丝毫有一点恶念,他是个有血性的最正直的人,全是事情逼得他,不那么做不成了。所以他在安化县狱中,被屈含冤,打了这场官司,自己宁可在狱中受罪,绝不想越狱脱逃。一个人可禁不住长久在狱中这么折磨下去,就是不死也弄得壮气全消,这个人很容易废了。

  现在俞兆平真是呼天不语,唤地无声,在这种地方举目无亲,囚禁在监狱中。齐连甲走后,连个看望他的人全没有了,这时正到了夏天,是个雨季,这种阴雨连绵的时候最叫人烦恼,在那种封建专制时代,什么事全是那么自私自利,更有句最可恨的俗语,是“官不修衙,客不修店”。他们一任一任的县官,前任交给他什么,他接什么,离了任,他再照样地交给后任,固然是不能一概而论,也有那贤明的官吏,他也能照顾到别的事,常常地防备着。本衙门一般吏役们营私舞弊,监狱中虐待犯人,有时候也收拾收拾房屋,察看察看门户、墙壁,可是这种官就很少。这一连着下了多少天雨,这个安化县的监牢,房子是很老了,跟着就有好几处全漏了雨水,犯人们叫苦连天,可是只有你多挨几句骂,连俞兆平所住的这个监房也漏了雨水,外边下雨,屋里也下雨,外边住了,屋里还没住。本来身在监牢,已经做了囚犯就够苦的了,屋子再一漏,板铺上也是湿的,地上也是雨水,这还因为俞兆平是老难友了,牢头们跟他个别客气,算是把俞兆平换到另一个监房内。牢头告诉俞兆平,暂时将就几天,等着跟科房里说好了,叫他们修理监狱的房屋,把俞兆平挪到紧靠西边监房内。

  这间屋子可不是监禁犯人的所在,这是一间堆积杂物的屋子,这就是牢头对于俞兆平的个别关照,因为在监狱里,每一个犯人全是固定的地方,科房里边全给写明白了。牢头们这么办,这就是一点小小的私弊,他们可以说话。这场雨下两天,晴半天,整整的半个多月。俞兆平躺在这个监房里的板铺上,耳朵里听到外面的雨声,跟同在监牢的难友们,过了热堂之后,呻吟痛楚的刺耳声,俞兆平哪还睡得着?自己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想想自身怎么也没料到会落到这么个结果,难道个人所行所为不对了?但是自己想想个人所做的事,没有一件是与良心有愧,可是偏偏地走上死路,自己就落个瘦死在安化县,这种理叫自己全不明白了。我伸手做好事,想救人,反招来一场杀身大祸,现在一切全完了。可怜一般弟兄们,在自己离开黑龙江时,他们总还希望着弟兄们有再会之时,在难舍难离之下,十三个人撮土为香,结拜成异姓手足,全认为将来弟兄总有相见之时。自己离开黑龙江一晃三四年的工夫,不止于事业没有一点成就,身边带的钱完全耗费了。是不是自己把事做错,不该心有那么高,如今反落个身陷安化县监狱。二年多的光景,这场官司未能摆脱,再没有逃出去的希望了,俞兆平辗转反侧不能成睡。

  在天已经快亮时,俞兆平才迷离睡着,忽然轰隆一声把自己惊醒,外面立刻喧哗起来,雨还在下着。俞兆平现在虽则是脚镣手铐,可是比较着对待他客气多了,晚间睡觉时不像别的犯人,还得在颈项上横悬一条大木杠,他此时从板铺上下来,来到了监房门口。从那个方木孔往外看时,敢情西墙倒塌,东面只倒下一半去,一丈多高的大墙,斜着从西北角倒下去两丈多长,靠南边这段墙,只剩了五尺多高,还仗着墙是往外倒,若不然俞兆平住的这间房就被砸塌了。俞兆平见牢头狱卒在忙乱着,他们先查点各监房的门,这就是恐怕犯人乘此脱逃,好在这里没有多少犯人,前面这里两排监房,也不过是三十多人,往北去,后面才是死囚牢,东边押着全是罪名重,多半是等候部文,处决、充军的犯人,外面乱了一阵,立刻安静下来。

  捕头张德招呼着狱卒们道:“弟兄们,小心些,雨还这么下着,一时半时哪会修理起来,好在放茅时,小心些没戴着镣的犯人就行了,还有这半段墙,只要你们注意些,不至于出事,我跟着报告上面。”捕头跟着去找县衙门的典狱吏,这种衙门口,他们暗中办起营私舞弊的事来,无法无天,什么叫主法全不怕。赶到遇到一件讲公事的,就麻烦了,不怕芝麻粒的一点事,也得一层一层地往上报。这个墙头子这么倒下来,别看他们先前闹得厉害,得敢情是雷声大雨点小,再因为天气不放晴,没法动工,这段大墙就这么延退下来。不过监狱中是安然无事,这一来也就没有人再十分注意他。

  这个西墙外叫作西箭道,是一条通行的长巷,外面可不断有行人,在这里经过,雨又始终没住,墙外边是倒下去的砖堆,不动工也没有人清除,老实人走到这个地方,就躲得远远的。有那好奇的人,就踏蹬着砖堆,从破墙头子这里往里面张望一下,里面的狱卒们看见就骂一顿,可是这西箭道还住着不少人家,一般顽皮的孩子们也不断地踏到砖堆上,往里看,为的是看看监狱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狱卒们看见,他们就跑开,看不见,他们宁可被雨淋着,也全在墙头上等着犯人们出来,他们愿意看那种怪模怪样,狱卒们也就无法了。俞兆平这间监房,是紧靠着西墙附近,他在里面不时地向墙头那边张望,无所谓的是聊解烦闷。因为在狱中轻易看不到外面人,俞兆平看见墙头边,不时地有小孩子们在指点着,说笑着,自己不由得想象到铁门湾一般渔户们,也有好多小孩子,虽则过着穷苦生活,他们依然天真活泼。自己现在囚在监狱,铁门湾一般弟兄和那些孩儿寡母,全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天早晨起来,天亮后,这是监狱中放茅的时候,就是叫犯人一同地出去方便,在这个时候,墙头狱卒可全是在监视着。破墙头子里面,也有一名狱卒在守卫着,这些犯人全是排成了队,全是不准随便说话,低着头,顺着破墙前往南转,贴着前面那断墙下,就是一片厕所,赶到大小解回来,可就得一直地仍回监房,因为雨没住,所以不叫犯人在院中再转几周了。刚走到这段破墙下,听得那狱卒在呵斥:“干什么?偏往这里走,还不赶快地躲开!”狱卒这么喝喊,俞兆平一抬头,见外面砖堆上面有两个人,贴近墙边时,是一个年岁很轻的少年。狱卒虽则这么呵斥着,这个少年扭着头,还是往里边看。他可是离开墙有一二尺,这少年脸正向着墙里面,俞兆平看得十分清楚,这个少年虽则身量长得高,也就是十四五岁的光景,圆脸,皮肤微黑,可是脸颊通红,一双大圆眼,黑眼珠子特别大,两道又黑又长的眉毛,通关鼻子,大耳垂轮。这个少年生得虎头虎脑,看着可爱,虽则狱卒这么呵斥着,他可是丝毫不介意,不顾脚底下的砖堆绊着脚,身躯是一高一矮的,往前慢慢移动。

  这个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人,也是戴着一顶大草帽子,不过往破墙里微瞬了一下,看情形,他在低声催促着少年赶紧走。俞兆平再仔细打量这个少年之下,自己顿生怀疑,怎么这么面熟,自己分明看见过他,可是仓促间想不起,俞兆平等脚下也是不停,往监房这边走。俞兆平未免多注了意,往东拐过来时,这回头看一下。俞兆平忽然听得那个少年,已经往砖堆下走下去的一刹那,他忽然大声地说:“我碍着他们什么事了,看看还有罪么?”可是在这话声中,他已经走下砖堆,俞兆平一听他说话的口音,不禁呀的一声,自己几乎招呼出来,赶紧地一低头,恐怕狱卒们疑心,仗着脚底下好几个钉镣的,哗啷哗啷地响着。俞兆平轻微地失声惊呼,别人全没理会。俞兆平这时已经走进监房,自己忍不住流下泪来,赶紧抹去。

  因为这个少年一开口,完全是黑龙江的口音,这一来俞兆平想起来,这分明是自己七拜弟项忠的那个孩子,他名叫小龙子。自己离开黑龙江时,他不过八九岁,现在自己离家已经六年多,他可不是已经长大了么?这个孩子竟变成这样个雄壮少年,真可爱,自己此时,心爱异常,赶紧坐在板铺上定了定神,仔细想跟在小龙子后面的,自己始终没有看清,可是推测着,分明是拜弟项忠,他们怎会也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自己竟会见到骨肉亲人,可是他们很快地从这里过去,小龙子他虽则是看了一看,是否还认得我,这可没敢断定了。自己虽则能看到家乡的亲人,倘若他就这么离开了安化县,把自己可痛心死了,个人思前想后,弄得心绪不宁。俞兆平此时真不敢指望小龙子跟他爹爹,能够在这一刹那间,认出自己来,不过这件事,自己也在担心,他们没看见自己的面目,叫自己空喜欢一场,从此时多添下无穷的烦恼,不如始终看不到他们影子。个人死在狱中也就罢了,可是他们倘若也认出自己,到县衙门去探问,自己是盗案牵连,与他们有很大的危险,他们也是来到这种生疏地方,举目无亲,倘若因为自己把他们也牵连上,我俞兆平罪孽更重了。俞兆平这半天,真比老竹塘被捕时难过,身陷监狱,想这般至近的人,愿意看见他们,可是个人现在就没有力量,用什么法子能够和他们相会?

  这半天的工夫,俞兆平是躺着也不好,坐着也不好,不时地到监房门口,从那个小方孔往破墙买张望,可是一连几次,实在失望了。个人在这个监房里来回转,起坐不定,连一口水也没喝,这在被难打官司的人,名叫“闹腾”,就是他心浮躁不安了,幸而因为房子漏,捕头张德特别对他客气,把他一个人搁在这屋里,没有别人,看到他这情形,这要是看到别人眼内,就许给他找来眼前痛苦,捕头典狱吏们就要提防他越狱了。

  天色晚了,晚间发给他们的伙食,一口也没吃,只说自己头疼,收封查禁的狱卒全到了狱栏前面,监狱中寂静下来。雨是小一阵大一阵,俞兆平在这种时候,自己倒稍微安定了。因为是绝望的事,跟他们是铁门湾患难弟兄,小龙子必是跟他爹爹来的,真个认出自己,他们爷两个准能不计祸福到监狱看望自己,是福是祸,早已发作。天一黑下来算完了,他们爷两个必然是从此路过,无意中走在狱墙旁,小龙子年轻好奇,探头张望一下,现在他们不知早到了哪里。

  俞兆平心里十分难过,躺在板铺上,越想起当初的事来,越觉得痛心,他哪能睡得着?不时听到别的监房中喝喊叫骂、呻吟痛楚声,外面雨还是照样地下着,唰唰地轻响,听前面的梆锣,二更已经交过好半晌了。狱卒们在这种时候,他们可不能长久地站在院中,不过因为有破墙,比平时察看得勤,不大的工夫一趟,监房门全十分坚固。

  在那个时候的监狱,囚笼里有灯。从门孔中能看到里面,俞兆平此时正听到一个狱卒从门边走过去,他从破墙前转了一周,口中骂着,骂的也是无聊的话,怨天怨地。他说:“这个雨正下到腊月三十,那才有劲头呢。”脚底下一片踩着水的声音,他向东走过去。俞兆平躺在那,心简直是活受罪,他官司打得很久,牢头们很有面子,自己时时地照着规矩,不叫他们说话,夜间最犯规矩的是随便起来,可是这时忽然听到墙子那边哗啦响了一下。在这种阴雨连绵下,整个的大墙全倒了,难免有泥土跟砖再滚下来,俞兆平不介意,究竟他和平常一般人不同,耳中能辨别别人不注意的事。

  俞兆平心中一动,因为他这是最西边的一间,墙角那里分明是衣服扫在墙角,唰地一下,跟着门的木孔那一连两次,有人用指甲轻敲。俞兆平一欠身坐起来,靠门边的墙上有一盏瓦油灯,灯焰如豆,昏昏沉沉。俞兆平仔细往门那看,自己可是加着一番小心,不敢冒昧地有什么动作,门孔那里响得个别,一连又是两次。俞兆平探身往前看,他虽则戴着脚镣手铐子,轻轻一翻,两腿已经重在板铺下,没有什么声音,这时发觉方孔那里有半个脸,一双晶莹发亮的大眼闪了一下。俞兆平低声喝问:“谁?”跟着门孔那里有人用手拢在口边,哑着声音,低声招呼:“别动,你是俞兆平伯伯么?”

  这时俞兆平心中一动,就明白了,吓得通身是汗,赶忙地把脚底下镣铐轻轻活动一下,不叫它带出声音来,脚尖点着地,轻轻移动往门边凑过来。到了板门附近,俞兆平赶紧把身躯偏过来,向东边闪,这时方孔那里已经现出一个全脸来。俞兆平此时不敢出声哭,可是忍不住地泪直流着,自己强忍着悲哀,把手铐子活动一下,抓住了门孔,把脸凑过来,低声招呼:“你是小龙子么?”外边的人也带着悲声答道:“伯伯是我,我从白天就认出你来,不敢招呼,你怎么会成了囚犯?”俞兆平道:“你爹爹呢?”小龙子道:“在墙外,他不敢进来,我不怕。”俞兆平道:“一言难尽,好孩子,我还能见到你,死也甘心,可是现在没有工夫谈话,他们查得很紧,我也没工夫问你了。”这个小龙子道:“伯伯,你别提心,我们有人,四伯伯、五伯伯全跟我们一道来的,十三叔在金陵,他还能来办,什么事全能,你究竟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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