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红旗飞至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此时，老凤一已经派定了老龙湾归附的酆伦司礼宣读立帮的规条，立刻请蔡牵入舵。蔡牵看了看老凤一、胡灿、鲍子威等，一个个面容整肃，非常地郑重，向他拱手，蔡牵到了这种地步，不能再说什么了，只得点点头，头一个走出厢房内，来到正面的敞厅前，停住脚步，往里外看了看。这点规模布置，凭自己永和村的船户，居然有今天这点威势，更有这般有本领的人一心捧自己做水澳船帮的掌舵人，论起来，个人也算是英雄得志，扬眉吐气之时。但是任凭怎样扬眉吐气，总敌不住个人的隐痛，家是毁了，死的死，亡的亡，仇人尚在，自己未能亲手复仇，认为这种威风，正是个人的耻辱。此时，在老凤一等一般随在身后督促下，不能不往里走了，往敞厅内一走，里面的云板声，很慢地一下一下敲着，一派的庄严肃静。
蔡牵此时真比上刑场难受，自己这是露脸的事、成名的事，可是个人有最大的誓愿不能做到，眼看着吉时一到，非和老凤一弄个不欢而散，所以蔡牵没有高兴了，慢吞吞走到迎面的香案前。老凤一向酆伦一举手，酆伦转身面向外招呼：“请各帮掌舵人排立敞厅前！”这时，有伺候的弟兄已经把一束香向烛焰上燃起，容得这束香火苗子着旺了，他举着这束香向蔡牵道：“请总舵主上香！”
蔡牵一摆手道：“你先等一等！”转身来。这时，老凤一、胡灿、鲍子威等一般人已经分立两旁，全是垂手侍立，蔡牵拱拱手道：“众位弟兄，今天黑水澳船帮立舵，蒙一般老前辈、好弟兄们抬举我蔡牵，叫我来掌黑水澳船帮总舵，我焉能不识抬举？但是我有一件事得当众声明，这个总舵主恕我暂时不能接。我蔡牵出身是延平府五华山下一个穷人，我在水面上干了些年，也不过是将就糊口而已，但是有人不叫我活下去，杀了我的妻室，杀了我的妹妹，现在我是犯法的人，不止于延平府，走到什么地方，没有我立足之地，蒙一般弟兄们看得起我，叫我归帮，在我蔡牵是很难得的际遇。但是接掌黑水澳船帮，好歹我也得给弟兄们做个榜样，我连个人一身的事全不能了，我实无面目来充这种好汉。今日开山立舵，这是大家的事，不能因为我一人把全帮的事置于不顾，现在这股香，恕我不能接，只有请我这个老大哥——老凤一替我办这件事，安帮立舵，这点事好在无关紧要。弟兄们，一个个出身来历，大约也全是各处不能立足，彼此同生死共患难。我们黑水澳船帮，就凭的是血性义气，大家在这一条道路上活下去，我蔡牵只要把我自身事料理清楚之后，我愿意以我一腔热血，报效黑水澳船帮，与弟兄们共生死。我有一点口不应心，叫我遭到比过去还厉害的惨报！”说到这，立刻把身形往旁一闪，向老凤一一拱手，说道：“请老大哥你成全兄弟我这一场，你别叫我在这种好日子下，当着弟兄们流下泪来。”
老凤一神色不动，瞪眼看着蔡牵点点头道：“你说的话很对，大丈夫做事应该这样，不能贪图眼前一点虚名，把自身过去的一切就忘掉，你稍待片刻，容我想一想。”此时，这名弟兄仍然在举着这股高香。蔡牵说话的工夫，可已经烧到一少半，这真是骑虎难下。此时，蔡牵是瞪着眼看着老凤一，老凤一瞪着眼看着那股香，就在这时，竟有一只巡哨的小船从港外冲进来，船头船尾的信号齐全，但是在水澳里边已经是开山立舵的时候，任何船只不许往里闯了。可是这只船，不敢不往里让，因为这只船，船头上站定了名弟兄，手掌红旗，向放哨的各卡子上招呼着：“奉红旗金五爷之命，有紧急事，得立时报入总舵，阻挡误事者，金五爷可要和他算账。”这一来，谁还敢拦？红旗金老五素日的行为，他对付人是恩威并用，有功则赏，有罪则罚，平时和水手们放船出去，有说有笑，有时候他还亲自动手帮着行船，一点架子没有，可是你只要犯他的规矩，他是一点情面不留，有时候被他打伤，有时候被他扔下水去，但是他处罚的理由足，弟兄们对于他是又敬又爱又怕。此时，虽则犯着规矩，可是没有人敢惹他，他打发来的这只船，一直地冲进里面，把七道卡子全闯过来。
这时，敞厅这里正在僵持着不肯上香，所有侍立在这里的，也有知道的，也有知道不清楚的，一个个全是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开口。这时，这名弟兄离船登岸之后，手掌红旗飞跑进来，来到敞厅附近，这里一排排的人站立着，这名弟兄却在高喊着：“众位掌舵的老师们闪开，金五爷的令到。”众人赶紧往两旁一撤，让开中间的道路，这名弟兄闯进敞厅之后，往当中一站，把手中这杆小红旗一举，口中喊着：“报，红旗金五爷船已到了七星港，特令弟兄先行进港报到。”说完这个话，他往旁一撤。老凤一长吁了一口气，向这名弟兄道：“去，传总舵蔡当家之令，叫红旗金五爷立时归舵。”这名弟兄答应了“是”，左手向右手的红旗上一按，俯身向蔡牵行礼，转身如飞而去。
这时，老凤一却向蔡牵道：“总舵主，现在二更已经交过，不可误了吉时，请你立时上香接受总舵主。”蔡牵此时可明白一半了，遂向老凤一道：“大哥，我的事？”老凤一用手向自己的项上一指道：“你要的人交不到，老大哥用这颗人头担保，你还不放心么？”蔡牵此时强忍着泪，没叫它流下来，向老凤一一躬到地，往下拜着，口中说：“老大哥，难为你了。”一长身，转身去，把那束香举起，向上拜了一拜，插在炉内。此时，这两面云板连续着敲起，连打了九遍，蔡牵在酆伦打着招呼之下行了礼。老凤一把左边桌上一盘子竹牌捧起来，亲自送到蔡牵面前。胡灿把右边桌上一座小小的旗架子，上面插着九杆小旗也捧起来，蔡牵一一接过去，完全放到迎面的香案上，这是他已经接掌黑水澳船帮。总舵大权，这九面小旗和十二面竹牌就是水澳帮的号令。
此时，酆伦更按着所定好的名单一一招呼着，老凤一掌水澳帮的执堂，胡灿掌水澳帮的刑堂，鲍子威掌水澳帮的礼堂，三掌以下，有六舵，这六舵，是绝对辖全帮所有的船只，以及各舵的弟兄，出港的船帮调遣，护舵人的调遣，护船帮人的调度，水澳帮所有收入的款项掌管、开销，全由六舵人执掌。红旗金老五仍然是掌红旗的全槽，这是水面船帮唯一的命脉，操诸他手内，其余的就是船帮分舵各队的掌舵人。这个名单还没念完，跟着外面已经有人进来报，红旗金五爷已然入港。
蔡牵此时对于他们宣读的名单，简直是一个也没听见，他此时只瞪着眼看着外面。此时，这一报进来，所有的外面站班的人，赶紧把当中闪开，只见岸边已经有船只的红灯移动，很快地已经抵岸。立时从船上跳下十几个人来，一个个全是短衣短裤，戴着大草帽子，穿草鞋，也有举着灯笼的，也有举着火把的，在岸上两边一分，闪开当中。这时，后面一只船冲到岸边，红旗金老五头一个从船上跳下来，后面拥着一堆人，纷纷上岸。这般人一直地扑奔了敞厅。此时，虽则这边有灯火，但是相隔得远，看不真切，蔡牵瞪着眼仔细看，只是他们来人太多，金老五走头里更挡着，蔡牵遂从香案前向外走，老凤一、胡灿、鲍子威、酆伦、佟天柱、甘文亮、王阿七、姜小四，全随了出来，走到敞厅门前。金老五已经一纵身蹿过来，向蔡牵俯身行着礼道：“总舵主，小弟一步来迟，我应该领罪。”蔡牵在他一俯身时，一眼望到后面两行弟兄当中，有两个水手模样的人，架着一人。蔡牵牙咬得出声，啊了一声，他就要往前纵身。老凤一、胡灿早把他双臂抓住，老凤一用沉着的声音向蔡牵说道：“总舵主，现在你总可以放了心，现在我们正是黑水澳开山安帮立舵之时，你得为弟兄们留个吉利，好在他已经到了，你还忙什么？叫金老五行了礼撤坛，任你处置。”敢情后面押进来的，正是那恶捕快管庄。
蔡牵听到老凤一的话，点点头，他跟着往旁一闪，说道：“请红旗金五爷归舵朝舵。”金老五赶紧走进敞厅，行了礼，胡灿、老凤一全是紧随着蔡牵身边。这时，老凤一见蔡牵是强自忍耐，因为他血海冤仇，冤家对头好容易到了面前，再叫他矜持下去，也过于残忍，所以老凤一赶紧草草地向弟兄们交代了一番话，也全是蔡牵应该说的，他替说了，跟着向里面说了声：“撤坛！”里面立刻连响了三阵云板，残香残烛全撤去。老凤一吩咐所有的弟兄不要走，叫他们等待一时，大家是求之不得的事，老凤一吩咐赶紧把敞厅的格扇完全上好，里面的人完全退出来。
蔡牵此时竟向金老五面前一跪，叩头说道：“金老师，我万想不到你竟能替我办这件事，你对我蔡牵的恩太重了，我今生今世恐怕难报大恩。”金老五赶紧地把蔡牵架起来道：“怎么自己的弟兄稍效微劳，你竟说这种话？我们往后的日子长呢！”蔡牵道：“我真想不到你在延平府竟能够伸手把他抓来，你很辛苦了，但不知形迹上可否严密，我们黑水澳有没有危险？”金老五道：“有什么事有我一力担承此时，老凤一拍了拍蔡牵的肩头道：“二弟，这是你报血海冤仇的时候，何不把惨死在他手中的弟妹、莲姑娘的灵位设起来？我们叫他自陈罪状，然后再处置他，岂不大快人心？”蔡牵点点头。这时，老凤一就忙着摆设香案，用纸写起灵位来，在他们收拾的工夫，把这个万恶捕快管庄落在金老五手中的情形叙述一下。
这个捕快管庄，若是不把他消灭了，这个黑水澳开帮立舵，恐怕终归要覆灭在他手中。这个家伙实是一个狡猾的万恶之徒，他在延平府这份差事，干得十分红，所以他平时随便地离开衙门。他也可以说是裙带的关系，他一个妹妹原本是延平府知府那秋山身边一个使女，这个使女略有姿色。那秋山早已看中了她，但是她这位夫人却是十分厉害，管庄这个妹子翠姐，天性也十分淫贱，日久天长，已经和那秋山有染。那秋山这位夫人渐渐地看出些破绽来，对于这个使女翠姐抖起她太太的威风，时时凌辱，但是始终没叫她拿到真赃实据。管庄那时得到这个妹妹的力量，已经在府衙中当了知事，并且翠姐也有了身孕。他遂暗中告诉那秋山，要赶紧想法子。这一来，那秋山反受到他的威胁，管庄遂暗中布置。
在本城平安街三星巷给知府预备了一个小公馆，这种合谋的事极容易。翠姐故意地惹了一件祸，毁了太太一件极心爱的东西，这次却不用这位太太来发威了，那秋山把这个翠姐打了一顿，立时把翠姐交给官场，就是或卖或者遣嫁，府衙中绝不要她了。这一来他这位太太正对了心意，自己本来看着这个翠姐一年比一年地出落得非常俊秀，留在身边是后患，那秋山动了真怒，把她打发了，她哪还肯再阻拦？因为那时这些做官的，别管心里怎么万恶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外貌上总得保持官声，并且当时一般御吏们还是专管这些闲事。这一来，太太是头清眼亮，这个翠姐，竟在三星巷这里做了知府的外家。
这件事谁也不敢泄露。管庄这个家伙，本是卑鄙无耻之流，他有了这么个裙带的靠山，竟自在知府衙门当了一份红差事。像他这种人，叫他干别的不成，尤其是他狡诈万分，他绝不愿意做捕头，因为当了捕头，地方上出了什么事，府衙大班办案不力，捕头是头一个领罪名，他这份捕快又是比别人有势力，所以出力的事他不干，找钱的事，却是头一份。在这延平府一带闹得商民们没有不痛恨他，可是谁也不敢惹他，只要一得罪了管庄，府衙、县衙的狱里，就算有你一份，你是早晚被收拾进去。
他到五华山下永和村去住，也是另有原因，因为他在去永和村以前，曾经陷害了延平府本城中一个财主，弄得人家倾家荡产，人全被他陷监入狱。可是这财主全家被害之下，却逃出去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完全是管庄所做，安心要弄死他。这管庄也因为风声弄得太厉害，他带着他母亲到永和村暂避，他已经一两个月不到衙门去。也是他恶贯满盈，在永和村若是老老实实地住着，以他手段那么厉害，延平府地面上的官人，他是随便调动，那仇家早晚也逃不出他手去。他竟自看中了蔡牵的妻、妹，依然要施展他的势力，用强暴的手段霸占封氏、莲姑，这一次他却碰了大钉子，被蔡牵打伤，他赶紧逃向城去。暗中可调动手下一般爪牙，授意他们，设法把蔡牵收进来，他是始终不露，衙门里是轻易不去，就住在他妹妹翠姐家中，直到把蔡牵收进去后。可是因为另外还有惦着他的人，没有一网打尽，他从三星巷到府衙门去，身上是带着家伙，总有两三个人跟随。这小子淫心不死，他依然要把莲姑得到手中。莲姑那么容易在狱中和蔡牵相见布置一切，也就仗着这管庄暗中授意。可是事情不如他所想的那么容易，没容他收拾莲姑，事情已经发作，竟在一个雨天里，蔡牵、老凤一脱身逃走。这一来，管庄可真怕了，人家事情做得非常干净，胆量非常大，当时在发觉之后，追得是很紧。
这管庄在知府那秋山面前，进了一片谗言，所以那秋山十分震怒，勒令捕头侯顺立时把逃犯缉捕归案，只要逃走的人捞不回来，就把捕头侯顺治罪，这一来把侯顺反送了命，在永和村死的死，伤的伤。赶到天全快亮了，二次派出去的人再追赶到永和村，人已经逃得干干净净，管庄竟隐匿三星巷，可是他知道自己的事，是未了之局，后患很大，越狱脱逃的人，不捕拿归案，自己就无法在延平府立足。所以他悄悄地向知府商量，要购买眼线，暗访逃走的犯人落脚之处，用足了力量，把逃犯弄回来，若不然，将来定是延平府地方上的大害。
管庄买盗攀赃地收拾蔡牵，那秋山并不知道。那秋山做到知府也完全仗着朝中一般勋贵的力量，他是一个极昏庸的人物，虽则对于这件事十分不满意，可是对于管庄他真不敢得罪，一来对翠姐的宠爱，二来这种事一宣扬出去，这个知府就完了，只好把这件事完全交给管庄。侯顺已死，依着那秋山，就叫管庄补上这个名字，可是管庄绝不要这份差事，他推举捕快乔秀做了捕头，暗中他却调度人乔装改扮，永和村一带全有人去卧着，探听信息，更打发几个人扮作了打鱼的渔户，整天地在水面上各处探查动静。他这次事办得十分严密，府城里只管加紧地防范，但是对于缉捕逃犯归案的事反倒不提。
这天已经有人来报告他，在三汊港一带已经发现了可疑的船只，并且有人传出信来，当初蔡牵手下的船夫王阿七也曾在海口附近出现。这管庄听到这种信息，越发不安了，好在延平府是他们势力所及之地，不过海口一带，虽则有许多船帮，但是全是挂着渔港的名义，地面上，并没有作过什么案，可是他们大帮的包运私盐，沿着海口，包运大批客货，闯关越卡，所有税收的官府，全奈何他们不得。这个管庄认定了蔡牵逃出去，一定落在这种地方。他可知道这种地方力量小了动不得，可是对于蔡牵究竟落脚在什么地方，他还没得到确实信息，不过他知道只要有蔡牵活在世上，自己就没有安生的日子。
这天，忽然派在永和村卧底的人向他来报告，永和村的邱寡妇在收殓蔡牵的妹妹莲姑之后，隔了不多日子，她竟自得了一笔钱，钱的来路不明，并且数目很大，她已经预备在永和村买几亩地。这种信息还是那个永和村的萧贵探听来的。管庄遂赶紧打发来人，到永和村把这个萧贵找来，暗中探查邱嫂的动静和她钱的来路。这一来，蔡牵落脚之处虽则还没明白，知道他准在什么地方，可是知道离着三汊港不远，并没出海口，别的信息一时还探听不到。这个管庄这天把萧贵找来，叫他故意地和邱嫂拉拢，串通好了，把她这笔钱骗出来，然后收拾她，从她口中自然找出蔡牵的下落。这个萧贵贪图了管庄的一点便宜，他竟不顾一切地真个这么替管庄效起力来，事情办得很快。这天，萧贵到延平府找到管庄，告诉邱嫂的地已买成，就预备第二天早晨立契交钱，管庄这时仍然是住在三星巷，他在头几天已经在知府那秋山面前危言恫吓，告诉那秋山，逃走的蔡牵勾结了不少海盗，已经预备大举地攻入延平府，若是不下手早早地收拾了他，容他成了事，延平府非遭极大的涂炭不可。现在他已经尽力地搜查蔡牵隐匿之所，至迟第二天准可以得到确实的信息，请那秋山预备公事给水师提督、缉私营统领，请他们派大队的官兵协助，清查海口附近各处港湾，不止于逃犯能够缉捕归案，这一次事情办下来，能得到许多赃物。他们在沿海一带盘踞已久，收藏极富，公事上是安抚地方，肃清盗匪，私下里我们可以发一笔大财。那秋山对于这种事，他终归有些顾忌，迟疑着不肯立时答应，但是管庄逼迫得紧，那秋山只好告诉他，只要有逃犯隐匿的证据，一定是照办，管庄算把知府这里办好了。
蔡牵此时真比上刑场难受，自己这是露脸的事、成名的事，可是个人有最大的誓愿不能做到，眼看着吉时一到，非和老凤一弄个不欢而散，所以蔡牵没有高兴了，慢吞吞走到迎面的香案前。老凤一向酆伦一举手，酆伦转身面向外招呼：“请各帮掌舵人排立敞厅前！”这时，有伺候的弟兄已经把一束香向烛焰上燃起，容得这束香火苗子着旺了，他举着这束香向蔡牵道：“请总舵主上香！”
蔡牵一摆手道：“你先等一等！”转身来。这时，老凤一、胡灿、鲍子威等一般人已经分立两旁，全是垂手侍立，蔡牵拱拱手道：“众位弟兄，今天黑水澳船帮立舵，蒙一般老前辈、好弟兄们抬举我蔡牵，叫我来掌黑水澳船帮总舵，我焉能不识抬举？但是我有一件事得当众声明，这个总舵主恕我暂时不能接。我蔡牵出身是延平府五华山下一个穷人，我在水面上干了些年，也不过是将就糊口而已，但是有人不叫我活下去，杀了我的妻室，杀了我的妹妹，现在我是犯法的人，不止于延平府，走到什么地方，没有我立足之地，蒙一般弟兄们看得起我，叫我归帮，在我蔡牵是很难得的际遇。但是接掌黑水澳船帮，好歹我也得给弟兄们做个榜样，我连个人一身的事全不能了，我实无面目来充这种好汉。今日开山立舵，这是大家的事，不能因为我一人把全帮的事置于不顾，现在这股香，恕我不能接，只有请我这个老大哥——老凤一替我办这件事，安帮立舵，这点事好在无关紧要。弟兄们，一个个出身来历，大约也全是各处不能立足，彼此同生死共患难。我们黑水澳船帮，就凭的是血性义气，大家在这一条道路上活下去，我蔡牵只要把我自身事料理清楚之后，我愿意以我一腔热血，报效黑水澳船帮，与弟兄们共生死。我有一点口不应心，叫我遭到比过去还厉害的惨报！”说到这，立刻把身形往旁一闪，向老凤一一拱手，说道：“请老大哥你成全兄弟我这一场，你别叫我在这种好日子下，当着弟兄们流下泪来。”
老凤一神色不动，瞪眼看着蔡牵点点头道：“你说的话很对，大丈夫做事应该这样，不能贪图眼前一点虚名，把自身过去的一切就忘掉，你稍待片刻，容我想一想。”此时，这名弟兄仍然在举着这股高香。蔡牵说话的工夫，可已经烧到一少半，这真是骑虎难下。此时，蔡牵是瞪着眼看着老凤一，老凤一瞪着眼看着那股香，就在这时，竟有一只巡哨的小船从港外冲进来，船头船尾的信号齐全，但是在水澳里边已经是开山立舵的时候，任何船只不许往里闯了。可是这只船，不敢不往里让，因为这只船，船头上站定了名弟兄，手掌红旗，向放哨的各卡子上招呼着：“奉红旗金五爷之命，有紧急事，得立时报入总舵，阻挡误事者，金五爷可要和他算账。”这一来，谁还敢拦？红旗金老五素日的行为，他对付人是恩威并用，有功则赏，有罪则罚，平时和水手们放船出去，有说有笑，有时候他还亲自动手帮着行船，一点架子没有，可是你只要犯他的规矩，他是一点情面不留，有时候被他打伤，有时候被他扔下水去，但是他处罚的理由足，弟兄们对于他是又敬又爱又怕。此时，虽则犯着规矩，可是没有人敢惹他，他打发来的这只船，一直地冲进里面，把七道卡子全闯过来。
这时，敞厅这里正在僵持着不肯上香，所有侍立在这里的，也有知道的，也有知道不清楚的，一个个全是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开口。这时，这名弟兄离船登岸之后，手掌红旗飞跑进来，来到敞厅附近，这里一排排的人站立着，这名弟兄却在高喊着：“众位掌舵的老师们闪开，金五爷的令到。”众人赶紧往两旁一撤，让开中间的道路，这名弟兄闯进敞厅之后，往当中一站，把手中这杆小红旗一举，口中喊着：“报，红旗金五爷船已到了七星港，特令弟兄先行进港报到。”说完这个话，他往旁一撤。老凤一长吁了一口气，向这名弟兄道：“去，传总舵蔡当家之令，叫红旗金五爷立时归舵。”这名弟兄答应了“是”，左手向右手的红旗上一按，俯身向蔡牵行礼，转身如飞而去。
这时，老凤一却向蔡牵道：“总舵主，现在二更已经交过，不可误了吉时，请你立时上香接受总舵主。”蔡牵此时可明白一半了，遂向老凤一道：“大哥，我的事？”老凤一用手向自己的项上一指道：“你要的人交不到，老大哥用这颗人头担保，你还不放心么？”蔡牵此时强忍着泪，没叫它流下来，向老凤一一躬到地，往下拜着，口中说：“老大哥，难为你了。”一长身，转身去，把那束香举起，向上拜了一拜，插在炉内。此时，这两面云板连续着敲起，连打了九遍，蔡牵在酆伦打着招呼之下行了礼。老凤一把左边桌上一盘子竹牌捧起来，亲自送到蔡牵面前。胡灿把右边桌上一座小小的旗架子，上面插着九杆小旗也捧起来，蔡牵一一接过去，完全放到迎面的香案上，这是他已经接掌黑水澳船帮。总舵大权，这九面小旗和十二面竹牌就是水澳帮的号令。
此时，酆伦更按着所定好的名单一一招呼着，老凤一掌水澳帮的执堂，胡灿掌水澳帮的刑堂，鲍子威掌水澳帮的礼堂，三掌以下，有六舵，这六舵，是绝对辖全帮所有的船只，以及各舵的弟兄，出港的船帮调遣，护舵人的调遣，护船帮人的调度，水澳帮所有收入的款项掌管、开销，全由六舵人执掌。红旗金老五仍然是掌红旗的全槽，这是水面船帮唯一的命脉，操诸他手内，其余的就是船帮分舵各队的掌舵人。这个名单还没念完，跟着外面已经有人进来报，红旗金五爷已然入港。
蔡牵此时对于他们宣读的名单，简直是一个也没听见，他此时只瞪着眼看着外面。此时，这一报进来，所有的外面站班的人，赶紧把当中闪开，只见岸边已经有船只的红灯移动，很快地已经抵岸。立时从船上跳下十几个人来，一个个全是短衣短裤，戴着大草帽子，穿草鞋，也有举着灯笼的，也有举着火把的，在岸上两边一分，闪开当中。这时，后面一只船冲到岸边，红旗金老五头一个从船上跳下来，后面拥着一堆人，纷纷上岸。这般人一直地扑奔了敞厅。此时，虽则这边有灯火，但是相隔得远，看不真切，蔡牵瞪着眼仔细看，只是他们来人太多，金老五走头里更挡着，蔡牵遂从香案前向外走，老凤一、胡灿、鲍子威、酆伦、佟天柱、甘文亮、王阿七、姜小四，全随了出来，走到敞厅门前。金老五已经一纵身蹿过来，向蔡牵俯身行着礼道：“总舵主，小弟一步来迟，我应该领罪。”蔡牵在他一俯身时，一眼望到后面两行弟兄当中，有两个水手模样的人，架着一人。蔡牵牙咬得出声，啊了一声，他就要往前纵身。老凤一、胡灿早把他双臂抓住，老凤一用沉着的声音向蔡牵说道：“总舵主，现在你总可以放了心，现在我们正是黑水澳开山安帮立舵之时，你得为弟兄们留个吉利，好在他已经到了，你还忙什么？叫金老五行了礼撤坛，任你处置。”敢情后面押进来的，正是那恶捕快管庄。
蔡牵听到老凤一的话，点点头，他跟着往旁一闪，说道：“请红旗金五爷归舵朝舵。”金老五赶紧走进敞厅，行了礼，胡灿、老凤一全是紧随着蔡牵身边。这时，老凤一见蔡牵是强自忍耐，因为他血海冤仇，冤家对头好容易到了面前，再叫他矜持下去，也过于残忍，所以老凤一赶紧草草地向弟兄们交代了一番话，也全是蔡牵应该说的，他替说了，跟着向里面说了声：“撤坛！”里面立刻连响了三阵云板，残香残烛全撤去。老凤一吩咐所有的弟兄不要走，叫他们等待一时，大家是求之不得的事，老凤一吩咐赶紧把敞厅的格扇完全上好，里面的人完全退出来。
蔡牵此时竟向金老五面前一跪，叩头说道：“金老师，我万想不到你竟能替我办这件事，你对我蔡牵的恩太重了，我今生今世恐怕难报大恩。”金老五赶紧地把蔡牵架起来道：“怎么自己的弟兄稍效微劳，你竟说这种话？我们往后的日子长呢！”蔡牵道：“我真想不到你在延平府竟能够伸手把他抓来，你很辛苦了，但不知形迹上可否严密，我们黑水澳有没有危险？”金老五道：“有什么事有我一力担承此时，老凤一拍了拍蔡牵的肩头道：“二弟，这是你报血海冤仇的时候，何不把惨死在他手中的弟妹、莲姑娘的灵位设起来？我们叫他自陈罪状，然后再处置他，岂不大快人心？”蔡牵点点头。这时，老凤一就忙着摆设香案，用纸写起灵位来，在他们收拾的工夫，把这个万恶捕快管庄落在金老五手中的情形叙述一下。
这个捕快管庄，若是不把他消灭了，这个黑水澳开帮立舵，恐怕终归要覆灭在他手中。这个家伙实是一个狡猾的万恶之徒，他在延平府这份差事，干得十分红，所以他平时随便地离开衙门。他也可以说是裙带的关系，他一个妹妹原本是延平府知府那秋山身边一个使女，这个使女略有姿色。那秋山早已看中了她，但是她这位夫人却是十分厉害，管庄这个妹子翠姐，天性也十分淫贱，日久天长，已经和那秋山有染。那秋山这位夫人渐渐地看出些破绽来，对于这个使女翠姐抖起她太太的威风，时时凌辱，但是始终没叫她拿到真赃实据。管庄那时得到这个妹妹的力量，已经在府衙中当了知事，并且翠姐也有了身孕。他遂暗中告诉那秋山，要赶紧想法子。这一来，那秋山反受到他的威胁，管庄遂暗中布置。
在本城平安街三星巷给知府预备了一个小公馆，这种合谋的事极容易。翠姐故意地惹了一件祸，毁了太太一件极心爱的东西，这次却不用这位太太来发威了，那秋山把这个翠姐打了一顿，立时把翠姐交给官场，就是或卖或者遣嫁，府衙中绝不要她了。这一来他这位太太正对了心意，自己本来看着这个翠姐一年比一年地出落得非常俊秀，留在身边是后患，那秋山动了真怒，把她打发了，她哪还肯再阻拦？因为那时这些做官的，别管心里怎么万恶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外貌上总得保持官声，并且当时一般御吏们还是专管这些闲事。这一来，太太是头清眼亮，这个翠姐，竟在三星巷这里做了知府的外家。
这件事谁也不敢泄露。管庄这个家伙，本是卑鄙无耻之流，他有了这么个裙带的靠山，竟自在知府衙门当了一份红差事。像他这种人，叫他干别的不成，尤其是他狡诈万分，他绝不愿意做捕头，因为当了捕头，地方上出了什么事，府衙大班办案不力，捕头是头一个领罪名，他这份捕快又是比别人有势力，所以出力的事他不干，找钱的事，却是头一份。在这延平府一带闹得商民们没有不痛恨他，可是谁也不敢惹他，只要一得罪了管庄，府衙、县衙的狱里，就算有你一份，你是早晚被收拾进去。
他到五华山下永和村去住，也是另有原因，因为他在去永和村以前，曾经陷害了延平府本城中一个财主，弄得人家倾家荡产，人全被他陷监入狱。可是这财主全家被害之下，却逃出去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完全是管庄所做，安心要弄死他。这管庄也因为风声弄得太厉害，他带着他母亲到永和村暂避，他已经一两个月不到衙门去。也是他恶贯满盈，在永和村若是老老实实地住着，以他手段那么厉害，延平府地面上的官人，他是随便调动，那仇家早晚也逃不出他手去。他竟自看中了蔡牵的妻、妹，依然要施展他的势力，用强暴的手段霸占封氏、莲姑，这一次他却碰了大钉子，被蔡牵打伤，他赶紧逃向城去。暗中可调动手下一般爪牙，授意他们，设法把蔡牵收进来，他是始终不露，衙门里是轻易不去，就住在他妹妹翠姐家中，直到把蔡牵收进去后。可是因为另外还有惦着他的人，没有一网打尽，他从三星巷到府衙门去，身上是带着家伙，总有两三个人跟随。这小子淫心不死，他依然要把莲姑得到手中。莲姑那么容易在狱中和蔡牵相见布置一切，也就仗着这管庄暗中授意。可是事情不如他所想的那么容易，没容他收拾莲姑，事情已经发作，竟在一个雨天里，蔡牵、老凤一脱身逃走。这一来，管庄可真怕了，人家事情做得非常干净，胆量非常大，当时在发觉之后，追得是很紧。
这管庄在知府那秋山面前，进了一片谗言，所以那秋山十分震怒，勒令捕头侯顺立时把逃犯缉捕归案，只要逃走的人捞不回来，就把捕头侯顺治罪，这一来把侯顺反送了命，在永和村死的死，伤的伤。赶到天全快亮了，二次派出去的人再追赶到永和村，人已经逃得干干净净，管庄竟隐匿三星巷，可是他知道自己的事，是未了之局，后患很大，越狱脱逃的人，不捕拿归案，自己就无法在延平府立足。所以他悄悄地向知府商量，要购买眼线，暗访逃走的犯人落脚之处，用足了力量，把逃犯弄回来，若不然，将来定是延平府地方上的大害。
管庄买盗攀赃地收拾蔡牵，那秋山并不知道。那秋山做到知府也完全仗着朝中一般勋贵的力量，他是一个极昏庸的人物，虽则对于这件事十分不满意，可是对于管庄他真不敢得罪，一来对翠姐的宠爱，二来这种事一宣扬出去，这个知府就完了，只好把这件事完全交给管庄。侯顺已死，依着那秋山，就叫管庄补上这个名字，可是管庄绝不要这份差事，他推举捕快乔秀做了捕头，暗中他却调度人乔装改扮，永和村一带全有人去卧着，探听信息，更打发几个人扮作了打鱼的渔户，整天地在水面上各处探查动静。他这次事办得十分严密，府城里只管加紧地防范，但是对于缉捕逃犯归案的事反倒不提。
这天已经有人来报告他，在三汊港一带已经发现了可疑的船只，并且有人传出信来，当初蔡牵手下的船夫王阿七也曾在海口附近出现。这管庄听到这种信息，越发不安了，好在延平府是他们势力所及之地，不过海口一带，虽则有许多船帮，但是全是挂着渔港的名义，地面上，并没有作过什么案，可是他们大帮的包运私盐，沿着海口，包运大批客货，闯关越卡，所有税收的官府，全奈何他们不得。这个管庄认定了蔡牵逃出去，一定落在这种地方。他可知道这种地方力量小了动不得，可是对于蔡牵究竟落脚在什么地方，他还没得到确实信息，不过他知道只要有蔡牵活在世上，自己就没有安生的日子。
这天，忽然派在永和村卧底的人向他来报告，永和村的邱寡妇在收殓蔡牵的妹妹莲姑之后，隔了不多日子，她竟自得了一笔钱，钱的来路不明，并且数目很大，她已经预备在永和村买几亩地。这种信息还是那个永和村的萧贵探听来的。管庄遂赶紧打发来人，到永和村把这个萧贵找来，暗中探查邱嫂的动静和她钱的来路。这一来，蔡牵落脚之处虽则还没明白，知道他准在什么地方，可是知道离着三汊港不远，并没出海口，别的信息一时还探听不到。这个管庄这天把萧贵找来，叫他故意地和邱嫂拉拢，串通好了，把她这笔钱骗出来，然后收拾她，从她口中自然找出蔡牵的下落。这个萧贵贪图了管庄的一点便宜，他竟不顾一切地真个这么替管庄效起力来，事情办得很快。这天，萧贵到延平府找到管庄，告诉邱嫂的地已买成，就预备第二天早晨立契交钱，管庄这时仍然是住在三星巷，他在头几天已经在知府那秋山面前危言恫吓，告诉那秋山，逃走的蔡牵勾结了不少海盗，已经预备大举地攻入延平府，若是不下手早早地收拾了他，容他成了事，延平府非遭极大的涂炭不可。现在他已经尽力地搜查蔡牵隐匿之所，至迟第二天准可以得到确实的信息，请那秋山预备公事给水师提督、缉私营统领，请他们派大队的官兵协助，清查海口附近各处港湾，不止于逃犯能够缉捕归案，这一次事情办下来，能得到许多赃物。他们在沿海一带盘踞已久，收藏极富，公事上是安抚地方，肃清盗匪，私下里我们可以发一笔大财。那秋山对于这种事，他终归有些顾忌，迟疑着不肯立时答应，但是管庄逼迫得紧，那秋山只好告诉他，只要有逃犯隐匿的证据，一定是照办，管庄算把知府这里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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