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铁琵琶手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在建安道延平府境内,剑溪北岸五华山的山脚下,有一个村子叫永和村,这个村庄并不大,也不过百十户人家,散散落落。这永和村的人,全是以劳力生活,种些山田,有的在这一带当脚夫,搬运货物,还有十几家,全是养船的,这一个村庄中,没有大地主和富农,有些田地的,也不过是勉强够一家温饱。

  这十几家养船的,还比较着富裕些,可是全没有很大的船,不过在沿江一带装些货物,他们在航路上所去的地方也不甚远,有时带些客人和些个零星商贩,沿江一带往来地这么谋生这般养船的,只要船一回来,全是要回到永和村住上三天五日,在江口兜揽好生意再走一趟,因为大宗的货运全有成帮的航船包运,他们做些零散生意,倒也足能养赡家小。

  在这永和村的村子边上,紧靠山坡这里有一户人家,这人姓蔡名牵,他养着一条船,船只也不大,只用了三个伙计,自己虽是管船的,也跟着一样辛苦。这蔡牵早年也是游手好闲的汉子,从前连这只船的产业全没有,只在莆田县一带做些劳力生涯,他不断地到大碑山一带。

  大碑山的少林寺,那是名震全国的大丛林,更是武术的发源地,所有山上的僧人没有一个不会武功的。蔡牵那时不过二十多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这少林寺庙产颇多,庙中僧人绝不是只会吃斋念佛,他们除了锻炼本门武功之外,五百多名僧人每天全有操作,因为寺中的开销浩大,所以山上所出产的东西,平常总是运到莆田去卖出,好置备寺中所缺少的一切。

  这个蔡牵那时就在大碑山一带当着脚夫,渐渐地和庙中的僧人们熟识了。他常常地给庙中运送食粮、山货等,蔡牵不断地问僧人们,问起他少林派所练的功夫,自己很有心学些少林门的武术,不过终日地劳力维持着生活,他空有这种想念,实难如愿,并且少林门的功夫,也不是随便就轻易传人的。

  蔡牵所最熟识的一位僧人名叫净业,他是在少林寺中监院座下管理着庙中采办的事情,蔡牵和他的日子一长,是很熟了。他总想着自己在前些年也曾和人家练过一年多功夫,不过只觉得身躯健壮些,至于手脚却一点真实的本领没有,他想着在这净业身上讨教个三招两式的,可是他每逢一说这种话,这位僧人不过微微一笑,赶紧用别的话岔开。蔡牵知道人家不肯轻易对自己这种门外汉谈本门的功夫,可是每次从莆田县采办货物回来,蔡牵和几个同伴们一直地跟着送到山下,这一段山道总有四五里地,因为已经是修整好了的道路,走着倒是方便。

  这位净业和尚,年岁也并不大,不过三旬左右。蔡牵跟随他往返在山道中,总是看到他走路时必贴着山道的边上,不和蔡牵这些脚夫们一同在山道当中走,不过他每走出几步去,不是双手向那老树干上推一下,就是单手向那树皮上划一下,简直是看不出他是何用意。蔡牵心里奇怪,这出家人真叫个别,你说他是一个会武功的人,可是练功夫总得也有个架子,自己并且不断地在县城中看到练武的人物,口中常在说着,把式把式,全凭架势,没有架势,不算把式,这是练武的死规矩,牢不可破的定义。这个净业和尚,走起路来非贴着道边,一路上直到出山口,他是走几步,这么向树上推一下、按一下的,简直不知他是什么毛病。蔡牵因为跟他日子多了,平时对这净业和尚就称是净师父,他有时也在笑着向这净师父问道:“净师父,我们就是外行,你也可以告诉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走路非这么走不可?这是不是也是你们少林寺的一种功夫?”这净业和尚只是微笑着道:“或者也算一种功夫。”蔡牵道:“这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用?”净业和尚微笑着道:“我也不知道,我已经成了毛病,我这两手不向树上用些力,涨得不好受,你明白了?”蔡牵心说:“我哪会明白?”

  蔡牵自幼就是一个贫寒子弟出身,也没念过书,父母又死得早,最后只剩一个老年的婶母,算是把他照顾大了,他是一天书没念过,可是这种人因为他后来也曾名震长江上下游一带,虽则终遭覆灭,可究竟不是一个平常人物,他总有一点过人的聪明。净业和尚对他这么说了,他也当作闲话,因为和尚是讨厌人问他们练武的事,紧自向他问,惹得他不快,并且这位净师父对自己也很体恤,除了照付劳力工资以外,有时天色太晚了,可是绝不肯留他在山上住,必要亲自到斋堂里找那剩下的饭食,叫蔡牵饱餐一顿再下山。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因为闲话惹人的不快?蔡牵因为和尚这种举动,他又不疯不傻,一定另有缘故,他暗地里留了意。

  因为蔡牵在这大碑山的时间很久,赶到一个秋深的时候,他这才看出和尚这种动作是一种极好的功夫,因为这时树叶子正在枯干飘落的时候,这个净师父只要双手向树身上一按,也看不到树身着了多大的力量,可是树帽子上面的树叶子立刻像雨一般纷纷落下来,因为又没有风,上面也没有大群的鸟,树叶子是一种零落地往下掉,这么纷纷落下来,这很显然是他力量震的了!不过这种树全很古老,树干最细的也够上合围,蔡牵就知道他这种力量可大了,自己索性不说破。这位净师父,他双手推树,差不多全是显明的地方,可是他单手向树上划一下、挥一下的,总是转到树荫,好像故意地绕着走转一下。蔡牵赶紧暗地里细查。凡是这位净师父手掌所挥之后,不止于树皮剥落,连里边的树身全是一道深沟,不过也有高些的地方,也有矮些的地方,不仔细注意时谁也不理会。这个蔡牵对于这个净师父越发地变着法子对他恭谨,并且在操作上也个别地卖力气,安心地苦干,对于付与他劳资的时候,总是不肯多取,自己口头上也不说出,情形上是除了劳力所得,愿意稍效些力,这样一连二年岁的光景。

  这次因为在一个岁末,没有多少事,别的脚夫全不用了,这位净师父也是容心要照顾蔡牵,并且这净业和尚在监院前也替蔡牵说了许多好话,说他非常朴实,所以明明是可以带着寺僧,无须再用脚夫。这净业和尚却还是照样地照顾他,叫他赚些工资。这天蔡牵挑着一个担子从城中回来,路是很远,这个担子总有二百斤左右,赶走到山道上时,蔡牵红头涨脸,一个严冬时候,他反倒满脸冒起汗来。净业和尚道:“蔡老二,一晃的工夫,二年多的光景,你的力气越发大了,不过这副担子过重了,天色很早,缓缓气,歇一歇再走,一气儿就可以到了寺中。”蔡牵道:“我倒不觉得怎样累,歇一歇也好,我们这种卖力气的人,不怕用力气,只要吃得饱,净师父,这二年来,你个别地照顾我,我真感激你,我们就怕的是闲着没有事做,力气立刻就减。”净业也坐在一片山石上,看看蔡牵,这么年轻力壮,并且也很诚实,倒也很喜欢他。

  蔡牵闷了好久的事,好容易有了这种机会,遂向净业和尚道:“净师父,我先说在头里,我问你的话,看是不对,净师父,你可别生气,我不问明白了,我心里急得慌。”遂指着道旁的一棵大树又道:“净师父,你好厉害的手法,这么结实的树干,凡是你手摸的地方,我已经看过,全成了深沟,并且你双手所推到的树,落叶纷纷,这是多么大的力量!我蔡牵可惜是个受苦人,我没有福来学这种功夫,并且我的年岁也大,绝不敢作那种妄想。净师父,你能叫我明白明白么?你只把这种名目告诉我,我就非常感激了。”这位净业和尚向蔡牵道:“蔡老二,你倒很当心,不错,你说得不差,这种力量不小,只是你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你要知道,这种功夫完全凭着苦心锻炼,就是一个‘恒’字,没有什么神秘,没有什么玄奥。我所用的推树的力量,在少林门中,论掌式叫‘排山掌’,论这种力量就是‘大力金刚手’。至于那单手向树上划,名叫‘铁琵琶’,这种功夫全不是一年半载所能练上来的,我告诉你了,你不至于再怀疑了。二年来,我也看得出,你很有心想学些我们少林寺的武术,其实少林寺的武功,并不像外边所传的那么神秘,只是这种拳术,当初精究的和平人的身体气血运行之理,只是不能随便地传授人,这就因为武术这件事,给好处说强壮筋骨,锻炼体魄,武术练得有真传,受过名人指点,有养生保命之功,可是给坏处说,武术是杀人的一种技术,人的品类不齐,传授给心术正大的人,他就是不能借着武功杀贪官、济贫穷,也可以作为他个人养生保命锻炼身心的功夫,可是若遇上一个心术不良、品行不端,他能仗着一身武术去造无边的罪孽,所以少林门传授武功,十分严格。你年岁也不适宜,并且也不是一年半载所能锻炼出来的,你现在虽做些苦工,但是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你有这份好体格,有这两膀子气力,向一个正当路迈进也能创立未来的事业,又何必徒费这种工夫?”

  蔡牵道:“净师父说的话,一点不差,我认为我本身也实没有这种力量再练少林门的武术,可是净师父你说得明白,你现时之操练的这两样功夫,我认为我很可以练,我也不盼望它什么时候有成就,我不论去做什么事业,我天天要是在这两手功夫上下些功夫,我这一辈子不把它搁下,难道就没有练出来的时候么?”净业和尚点点头道:“你这个话很有道理,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你要安定了这种心,慢说是这两件功夫,不论什么事,没有不成就的。你在我身边二年多的工夫,我看你倒还能刻苦用功。不过练这种功夫,没有什么大用,并且你可不要安着不论几年之后,这种功夫有了成就,到了火候,你用它去耀武扬威,也想在武林称雄,那可是取死之道。”蔡牵一听净业和尚有了口风,肯传授他这两手功夫,他赶忙地往净业和尚面前一跪,他刚跪下,净业和尚已经伸手把他抓起,如提婴儿,把面色一沉,向蔡牵道:“我却不许你这样,你可知道,我本门中门规至严,我既不能收你做弟子,你也不能入我门户,你为什么给我行礼?”这一来弄得蔡牵脸涨得像紫茄子,好不得劲,嗫嚅着说道:“净师父,你肯指教我一些,我不该给你行礼么?”净业和尚看到蔡牵这种窘状,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忙地霭然说道:“蔡老二,你不要怪罪我无情,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你所看到的这两种功夫,在我少林寺中,虽则加入七十二艺中,可是这种功夫,却完全在个人苦心锻炼才能成就,不过下手练时,却需要指点一下,不是单像我随手一试所能练的,内里的气血,需要调和,你这种情形,我很难,我不能不对你指点一下,可是我这种情形,可犯着寺规,好在我就是传给你这两手功夫,也不是三年五载就能运用的。你真能够苦心锻炼下去,真有了成就,我虽犯些门规,也还值得。”蔡牵一听大喜,恭恭敬敬站在净业和尚面前,净业和尚反倒微笑着伸伸手,向蔡牵道:“你坐下,我略微地告诉你一些,细说了,你也不易领悟。”蔡牵也赶忙坐在石头上。

  净业和尚道:“无论练哪一个的功夫,同是一样,精气神,手眼身,这就叫六合,至于六合怎样才能归一,我无法向你细说,说了你也未必懂,主要的你记住了,气静神凝,练哪一种功夫,也能保练出来。”说到这,净业和尚站起来,给蔡牵摆了个架子,是“半马桩”式,这种架子是容易看容易懂,可是沉肩下气,气纳丹田,净业和尚用极浅俗的话、极容易懂的说法,向蔡牵说了一番,蔡牵不住点头,他却立时领悟这种意思,自己照样地也那么站了个架子。因为蔡牵知道是难得的机会,所以他此时精神贯注,对于净业和尚手脚所出来的样式,他照样地摆出来,一点不差,净业和尚哼了一声,点点头,跟着说道:“照这样向树身上左右双掌齐挥,再换到正面,迎面地向树身上打。”赶到蔡牵照样地也这么试演了一下,净业和尚道:“蔡老二,你用力了,力用得猛了,这就不是自然之力,把气沉下去,双掌向外发时,气不要向上浮。”蔡牵又照样试了一次,净业和尚点点头道:“你这样,只要日子长了,你自然能体会出力出于自然之理。”跟着又把铁琵琶手的打法也照样地在蔡牵的面前练了两次,告诉蔡牵道:“这种架势,像你这种被我略加指点,自己去下功夫,只能用‘大鹏展翅’‘金鸡抖翎’的式子去练这种掌力,可是以一双肉掌来和树干、树皮去较力量,两手终是血肉筋骨。练这种掌力,最怕把两手的皮练厚了,那就废了,所练的虽是掌力,尤其最忌讳的是脚下无力,所以必须沉沉地下气,气纳丹田,就为的操练双掌时,气血不能完全往上涌,下盘根基不坚固,任凭手底下你练得多好,终归是无用,所以脚底下的功夫,也是最重要的。你按着这种理去练的一年中,尚有一个药方子,必须用这种药煎汤洗手,能够活血,柔韧皮肤,掌缘和掌心不至于起厚皮。蔡老二,我也只能教给你这一点,你只要口中所说的真能那么做到,三年之后,定能够练出成就来,并且这种功夫,也不是非向树身上去操掌,随时随地,全可以运用,无论是砖墙、石柱、木桩、土堆,一样地用它去操练。

  蔡牵细心听着这位净业来讲解,这次在山道上耽搁了很大的工夫,赶到把釆办所用的东西送到少林寺中之后,蔡牵连当日的酬劳全顾不得领,自己赶紧地跑出来,找了一个极清静的地方,把方才净业和尚向他所说的仔细想了一遍,个人觉得一些没有忘,个人在山道边又照样地练了一阵,赶紧回到山下他们同伙所住的地方。这个蔡牵竟好像多了一件心事,再也不肯和别人说话,他只把净业和尚所告诉他的反复思索,细琢磨和尚所说的那种理,他自己稍一清静,就要比画一下。一般伙伴们全在窃笑他,认为蔡老二中了魔道,可是蔡牵绝不管别人的讥笑。他更是一连三天没上山,直到第四天,才到了大碑山上去,正赶上有许多搬运的事叫他操作,可是从这天一连好几天没见到净业和尚的面。过了整整有二十天左右,离着除夕已近,蔡牵因为家中来了人,带得信来,他那位老婶母催促他在除夕前无论如何得回去,蔡牵也惦着婶母家境贫寒,自己这时很积蓄了不少的工资,也惦着走了。

  这天却见到了净业和尚,他赶忙地说明自己要回五华山永和村,回家去看望婶母,因为差不多一年没有回去了,这个和尚向蔡牵点点头道:“很好,这里也没有什么事了,转年倘若没有别的事做,开春后,还是早早出来。”因为他们算工资全在寺内监堂管理处,他不敢随便地多和净业说什么,更是不敢提练功夫的事,净业和尚把所存的工资算清,另外更送了他本寺山中所出产的东西,叫他带回家去。蔡牵是谢了又谢,向净业和尚道:“净师父,我们来年再见了,谢谢净师父的格外照顾。”净业和尚道:“咱们一道去,我也下山。”蔡牵遂背着自己所得的东西,跟随着净业和尚一同走出寺来。这一带气候虽则暖,但是在严冬时候,山上也是没有游客,山道上清静异常。已经快到了大碑山下的北山口,净业和尚站住道:“蔡老二,差不多二十多天没见你了,你这些天来,操练得怎么样?”蔡牵赶忙把背的东西放在山道上,转到大树旁,自己站了个架势,凝神静气,把气往下沉着,双掌左右地挥动,交换着一连两次,把掌式收回来,净业和尚微微笑道:“蔡老二,你倒很聪明,就照这样慢慢地再操练,与你的身体总会有益处的。日子长了,你也就会觉察出来好在哪儿了。”净业和尚更于身上取出一个纸单,递给蔡牵道:“这上面十七种药,没有什么贵重药品,你回到家去可以照样地配好,把它煎出半盆汤来,用不着天天去洗,隔过三天两天,练完了掌力之后,把双手浸在药汤中,有一炷香的时候就成了,只要经过一百天之后,就不用这么勤洗了,隔个一两月,用这种药汤洗几次,再继续用上它半年,往后就不需要它了。”蔡牵一一地答应着,把药单子放入囊中,蔡牵刚要俯身去提自己的包裹,净业和尚道:“站住,我想想有什么话要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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