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怜才缩掌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两下里插拳过招这一搭上手，这个酆伦所施展出来的完全是一种横练的功夫，手底下极重，他用的是“劈挂掌”，招术上十分严实，两下乍一对上拳，是旗鼓相当，分不出上下来。老凤一看出这个人虽则有一二十年的功夫，但是他这种手法，也是宜于疾攻，不宜久战，一搭上手，手底下非常猛，拳风劲疾有力，可是究竟火候还差，他这种功夫就是没有真正的武术名家点过。老凤一一照面就和他连拆了十四五招，老凤一对于这种人物，心存爱惜之意。自己此番率领蔡牵而来，迫非得已，实不愿意和这般人结怨太深，使他们没有立足之地。这个酆伦此时一招一式还在奋力进攻，老凤一手底下突然招术一紧，拆招破式，把身形也欺进来。
此时这个酆伦也看出老凤一的手法真高，自己久战之下，恐怕不易取胜了，手底下加了几分力，并且所发出来的招术，全是狠、准、劲、疾，四个字全做到了。老凤一越发不敢疏忽。此时酆伦正转到老凤一的身左侧，一个“横推掌”向老凤一的左肋上劈来。他要凭这一招换三手，把老凤一打出去。左掌递出来，右脚跟着往前一提，往老凤一的右腿后一探步，这两个人的身形可就裹在一处。他这一掌劈出来，原本就不往实处打，老凤一向后一甩左肩头，闪他这一掌，酆伦左掌猛然往起一提，掌心向内掌背向外，向老凤一的面门上反掌猛击。可是右脚一探过来时，右掌随着也递过来，也是反着掌抖掌向外用力一震腕子，右手的掌背向老凤一左肋上打到。这种手法变化得迅疾异常，可是老凤一在他招术往外一施展时，他右脚欺得这么厉害，就知道他是拼招了，老凤一倏然一个“分心十字”，右脚底下暗中用上了力，左脚暗中往外向后一挂，正和酆伦的腿腕子合在一处，自己的双掌往个人胸前一插，身躯猛然向后一摔，左掌是“拨云见日”，右掌却往下一沉，“横架铁门闩”。这两下的式子用得非常巧，打得也好，接得也好，这种地方老凤一算完全把酆伦的招术破了，手底下只要一用力，左腿向后一挂，酆伦只有整个地摔出去。老凤一在这种情势下，竟把往上翻的左掌掌缘不往他脉门上硬崩，只轻轻一撩，右掌切下去，却也往下一按，口中喊了个“好”字，两下无形中，彼此的力量全用上。两人的腿腕子一掳之下，全各自往后一甩，嗖地一下，全是斜穿出去。这种事酆伦哪会不明白，老凤一是完全成全他，老凤一的左腿腕子若不是赶紧一撤，自己的右腿绝撤不出来，就是摔不重，也得躺下各自一收式，老凤一微一笑道：“酆老师，你这可是让招了，光棍一点就识，我认输。”酆伦脸一红，拱拱手道：“还是当家的你武术高明，部伦不是你的对手。”转身一纵，退了下来。
此时，老龙王沙金榜可十分不快，他看得出来，这两人有些打出交情来，在已分胜败之下，竟自不肯下手，落个两下扯平，没输没赢。他遂哼了一声，向酆伦瞪了一眼。酆伦却把头低下。此时那个年轻的萧俊纵身蹿出来，向老凤一道：“当家的，你的武功本领真是叫人敬服，我这末学后进，要在你手底下讨教几招，你还肯赐教么？”老凤一一看这种情形，自己撤身下来。谅这个萧俊也讨不了好去，并且今日的情形，胡灿是不到不得已时不肯出手，他是存着一肚子不满来的，那么动起手来，金老五定然要上场，他手底下可有些不管不顾。老凤一并且看到老龙王沙金榜身旁还有厉害的人物，蔡牵是更不叫他轻易出场，所以自己把身形停住，向这个萧俊拱手道：“这样可显得我老凤一有自爱，我已经算栽在酆老师手内，我再恶战，岂不叫朋友们笑话？何况英雄出在少年，我绝不是萧师傅你的敌手！你这么看得起我，这叫舍命陪君子。萧师傅，我勉力奉陪几招，但是我力气已经用尽了，输赢胜败，我就算收场，无论哪一位再赐教，我可恕不奉陪了！”
萧俊微微一笑道：“老当家的，你太客气了，你这身功夫，谅我们绝不是你的敌手，在你手下讨教几招，请！”说话间，萧俊一抱拳，立刻把门户亮开。老凤一也按着规矩一亮式，两下里走行门，迈过步，全是斜身侧步，各转了半周，往当中一欺。萧俊口中还在喊着：“老当家的，你赐招吧！”他一个“丹凤朝阳”式，劈胸就是一掌，老凤一身形往左一晃，一个“跨虎登山”式，左掌向外一探，向萧俊的腕子上便切。萧俊往回一缩右臂，左脚向外一滑，抖掌向老凤一的肩头上打到。老凤一双掌一穿，身随掌走，绕步盘旋，转到了萧俊的右肩头后，口中喊了个“打”字，右掌向萧俊的肋骨上戳来。这个萧俊，别看年轻，但是他武功本领还是得自武林正宗的传授，气静神凝，不浮不躁，一甩肩头，身形已然向左撤出去，往下一矮，双臂在自己胸前一拢，右腿探出去，一个“老树盘根”式，“扫堂腿”向老凤一双腿上扫过来。式子用得非常有力，身形转得也快，老凤一口中喊了个“好”字，一个“旱地拔葱”，身形蹿起，斜向左纵出去六七尺。这个萧俊“扫堂腿”扫空之下，腿往回一缩，身形往起一长，往前一纵，“猛虎出洞”式，跟踪追了过来，身形是真快，老凤一也就是才往下一落，他已经扑到。右脚一点地，双掌打出，向老凤一左肋右胯上击来。老凤一身躯趁势往下一矮，一个“懒龙翻身”，向左一转，右掌横着向下一切，正向萧俊的双臂上砸下来。萧俊往回一递招，脚底下一换步，已经到了老凤一的右肩头后，一个“白鹤亮翅”式，这一掌又打过来，老凤一赶忙地拆招换式，和这萧俊对上手。
老凤一心中也暗暗地佩服，可是老龙湾老龙王沙金榜树起这点声势来，也非容易，手下有这么一般人相助，哪会不称雄一时？可惜他自私之心太重，独揽大权，终归要失败的。老凤一越发打定主意，在这老龙湾绝不可尽以威力屈服他们，那一来他们不甘心，并且这个萧俊年岁轻，相貌长得俊秀，老凤一更是爱惜他。他这一施展开武功，本领上还是真不弱，尤其是他年岁轻，精气神特别足，老凤一丝毫不敢松懈，两下一招一式，忽攻忽守，或进或退。这次搭上手竟走了二十余招，老凤一突然手底下一紧，用起岳家散手的手法对付他。这种手法是软中硬，慢中快，以静制动，以巧制敌，和太极拳的莲用之法，不差上下。又走了三四招下，老凤一故意卖了个空招，自己以“双撞掌”向萧俊的两肋下一击，萧俊以一个“大鹏展翅”式，从自己的胸前，双臂向外一分，双掌上也用足了力，猛然向外一抖。这种双撞拳的力量很大，是打正面，可是他因为是拆老凤一的掌式，变招变得疾，双掌也是反抖出来，这样就是被打上，敌人也得当时受重伤。老凤一是故卖空招，焉能被他打上？双臂被奓出去，可是略往后缩，步眼可没动，双臂倏然往回猛一提，双掌已到了自己的两乳旁，也是掌心向内，萧俊的两掌已经打到了。老凤一竟自把自己的双掌也是倒提着，指尖向下，手背向外，从两乳旁往当中一合，正正地把萧俊两掌挡住。老凤一暗中把力量用上，萧俊已然觉出自己的双掌打不出去了，这种情形自己可明白，内力没有人家大，并且在这种情势下是最险，自己的掌打不出去，反震的力量一大，双腕非伤不可，这是必然之势，可是在这种对掌拆招之下，没有迟缓思索的余地。
萧俊是个少年，入江湖不久，更是好胜心切，他在这种情形下，尚想舍命一拼，把双掌翻下来，掌向外一亮，来反打老凤一的小腹。这不过是意念一动之间，可没容他变化过来，那老凤一把他两掌一挡之下，竟自没用力反震他。他个人的身形反倒嗖地一下，倒纵出去，并且身躯连晃之下，看情形好像被萧俊的力量震出去，拿桩站稳，双拳抱拢，向萧俊一拱手道：“萧师傅武功造就，真有根基，老凤一领教了。我是有言在先，就此收扬，承让了！”一拱手，退了下来。
萧俊赶忙地也拱手道：“还是老当家的高明，这是你成全我，撂开这场事，咱们还有再会之时！”老凤一这么容让他，萧俊个人明白，保全了自己的身份，为个人为了脸面，总算没栽在当场。这种人全是聪明的主儿，现在是两不立的敌人，这全是卖命来的，居然肯手底下这么留情，再要是不识进退，不识好歹，真当作自己战胜了人家，还在场子里耀武扬威，那也太辜负了老凤一一片好心。不再管老龙王沙金榜愿意不愿意，转身退了下来。
此时，沙金榜有些愤怒，挺身站起，他要亲自出场会一会蔡牵。他认为手底下人全不肯给他卖命，认为这般人不够朋友了，这件事关系着老龙湾的成败存亡，明面上是以武会友，事实上可是势难两立。他方要答话时，这时那个秦青一纵身蹿出来，口中在说道：“这倒不错，全打出交情来！”他纵身蹿到场子中，向蔡牵拱拱手道：“蔡当家的，也该看你露两手，叫我们瞻仰瞻仰，也好早早地叫我们当家的预备船只，打发你们上路，别耽误了你们正事！”老凤一眼光向胡灿一扫，胡灿却把眼光看到别处，不理睬老凤一。老凤一知道他绝不愿出手，可是也难猜透他是否要等待沙金榜下场了。蔡牵站起来就要出头，可是身后却有人招呼道：“蔡当家的，你先别忙，还没到你动手的时候，听我的招呼！”说话的正是金老五，他从蔡牵身后转过来，不慌不忙，走向场子当中，绝不肯施展一点功夫，也不往前蹿。
金老五此时是一身短衫裤，裤管还是高挽着，露着半截腿，下面是光着脚，绑着一双草鞋，一条大辫子，盘在脖项上，也没打包头，蓝布短衫，用一条青褡包扎着。这种穿着打扮，完全是船上水手模样。只有他这份面貌，却太不像水手了。虽则面皮没有那个萧俊白，可也不像久在船面上那种黑紫的皮肤，高鼻梁大眼睛，眼角往上吊着，掩饰不住一种英挺之气，两只手也是白净的。走了过来，向桑青拱拱手道：“这位桑老师，你想叫我们蔡当家的下场子陪你走几招，那很容易，不过你们那位许老师已经说过，我们所来的全是鸡毛蒜皮一流，就请你们先把鸡毛蒜皮捡夺完了，请正主再登场，一较长短。我们既随着来到老龙湾，不管手底下有功夫没功夫，我们不是跟着看热闹来的，这是送死来的，死活我们也要现回世，才对得起贵帮远接高迎。”金老五这话完全是朝着胡灿说的，此时，桑青虽则看到这个人始终随在“凤”字帮三位当家的身后，一句话不说，完全像跟随人模样，但是他这种相貌却叫人不敢轻视。
桑青却微笑着道：“朋友，人是不能一概而论，各有各的行为，贵帮老当家的已经说明，我们不许斗口，失了江湖朋友的身份，请朋友你亮出‘万儿’来，桑青情愿奉陪。”金老五道：“像我这样的来到老龙湾，绝不敢提名道姓。我不过是船帮中一名弟兄而已，也练过三年五载的庄稼把式，自幼就爱这个，遇到这种场面，本来没有我登场的身份，仗着我们当家的原谅我，事情没有我的份，我个人栽了跟头，也不算回事，我就为的多长见识，挨了卷也甘心。既然桑老师看得起我，问到我的姓名，我叫金二中。”
书中暗中交代，金老五绝不肯提自己的本领，“金老五”三字，虽则在“凤”字帮不过掌红旗，可是自己干的活硬，水面上的“万儿”很红，只要说出来，他们就知道，所以说了这个假名。
桑青道：“好，不论哪一位，我们看得全很重，能入老龙湾的，全是好朋友，咱们过几招罢！”彼此说了声“请”，两下里一亮开式，对上手，桑青一身武功本领绝不软弱，赶到往里进招，他要看看这个水上打扮的究竟是何许人物，但是招术发出去，这金老五一接招，叫桑青有些不懂了。他本领虽则不怎么十分高明，可是他见得很多，他就看不出金老五使用的是哪一派武功，连递了三招，这拆了三式，可是这个金老五一招拳是一套拳术的一手，简直是大杂拌。桑青认为这个金老五学艺不精，可是此人在江湖上历练得很精，两下一动上手，六七个照面后，桑青是好生吃惊，金老五的拳招虽乱，他的招术用得个别，可是他封闭得严重，拆得那么巧妙，好像是无意中被他把招术破了，还是只守不攻。桑青一连递了十几招，自己恍然明白，这个自称金二中的，大约是个良善人物。他这种拳术施展出来，是故意地骗人上当。桑青把拳风一紧，以“五虎拳”猛力进攻，这种拳招是一招跟一招，一式跟一式，绝不容敌人缓气，连环进击，这一来，把金老五的功夫逗引出来。
金老五把拳式一变，手底下一紧，竟施展“花桩八打”“庄家三十六”式，这种拳术在江湖上也是到处有，并且练得很多，可是金老五这一施展出来，真是另有不同之处，一招一式，火候那么老辣，跟桑青身形紧贴在一处。桑青把个人一身所学也尽量施展出来，两下里这种动手法很险，就是谁也不容谁走开了，想递身变招全不成，只有一招一式跟着进，跟着拆，跟着打，连个喘气的工夫全没有。桑青这时已觉出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了，只连拆了九手，在第十招，桑青竟用了手“巧女穿针”。这一掌正奔金老五的小腹上打来，招术疾，式子紧，身形欺得近，这也是桑青要做最后一拼以决成败，但是这一掌递出来，任何人看着金老五要毁在这一招下，他的门户已散，身形更是一个“蹲裆骑马”式，两臂挓挲开，大敞门户，这是犯了拳术的禁忌。眼看着桑青这一掌是打个正着，可是这个金老五竟自把丹田气一提，身形那个式子完全没变，随着桑青的掌式，下半身往起一扬，双足同时离地半尺，双掌却反随着上半身往前栽的式子，在桑青的两肩头上一按，嗖地身形纵起，赶到往后落下去，两腿张着，两臂圈着，双掌分着，完全是一个“金蝉戏水”式。这个桑青只被他轻轻一按两肩头，就觉着自己吃不住这劲，身形倒退，全身往下一倒，屁股已经沾了地，却用双手用力地一按地，腾身跃起，金老五也退出丈余远落在地上。
金老五这一手施展的，桑青知道自己的功夫比他差着何止数十倍？羞惭满面，一句话不发，纵身退了下去。在桑青往回一退，从他身旁一条黑影，他全没看清，已经飞纵出去，桑青回头一看，正是那老龙湾最厉害的人物鲍子威。此时，金老五一见这个鲍老大上场，知道是个人的对手到了，赶忙满脸带笑地往前迎了两步，拱拱手道：“我这无名小卒也能惊动鲍老师赐教么？不必动手，我认栽好了，我在‘凤’字帮船帮虽则当了名伙计，常年地来往水面上，见识的人倒不少了，老师傅，你大约尊名鲍子威，我猜得不错吧！”鲍子威此时目露凶光，一张焦黄的脸，一点笑容没有，一双锐利的目光，注定了金老五。
敢情这个鲍子威，他出身是一个久走边荒各省的巨盗，只为手底下辣，很闯过几场大祸，有几个著名的捕快也在尽力地缉捕他归案。这个鲍子威，在川、广、云、贵一带不能立足，他才来到福建滨海一带老龙湾，匿迹潜踪，自己把真名隐去，从来不提起。这老龙湾又在沿海这么个荒凉之地、他轻易也不出去，所以在这里数年的工夫，没有人知道他，今日“凤”字帮来到老龙湾闹事，挑沙金榜的船帮，鲍子威知道，今天的事是不了之局，“凤”字帮这种举动，是船帮中最犯大忌的事，这种事是绝难并立，这种话既说出口，谁也不会再让步了。先前他是看看风色，若是来的人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就无须动手，最后由沙金榜这个挑大梁的只要一出头，也就算完了。老凤一出头虽则连胜三场，两下没有怎样，也就是扯平了，可是金老五这一出手，最后和桑青一招，竟施展武林中一种绝技，这是内外兼修的功夫，气功没有根基的，施展不出这手功夫来。鲍子威认为连老龙王沙金榜也不是对手，更猜测出这个水手打扮的金二中是何如人，鲍子威才咬咬牙纵身蹿出来。这个金老五一照面就把他本来面目揭穿，鲍子威很起疑心，所以满面怒容，向金老五道：“朋友，你好亮的‘招子’，朋友，你大约不是吃飘子钱的这一行吧，来到老龙湾，咱们放爽快些，另外还有什么来意？不妨说明，有鲍老大一面承当，绝不会含糊了，我鲍老大在报字上说，可没有含糊，我们干的什么？船帮老大就是我们尊贵的称呼，大约朋友你金二中不是本来面目吧，你可是红旗金老五？”
此时这个酆伦也看出老凤一的手法真高，自己久战之下，恐怕不易取胜了，手底下加了几分力，并且所发出来的招术，全是狠、准、劲、疾，四个字全做到了。老凤一越发不敢疏忽。此时酆伦正转到老凤一的身左侧，一个“横推掌”向老凤一的左肋上劈来。他要凭这一招换三手，把老凤一打出去。左掌递出来，右脚跟着往前一提，往老凤一的右腿后一探步，这两个人的身形可就裹在一处。他这一掌劈出来，原本就不往实处打，老凤一向后一甩左肩头，闪他这一掌，酆伦左掌猛然往起一提，掌心向内掌背向外，向老凤一的面门上反掌猛击。可是右脚一探过来时，右掌随着也递过来，也是反着掌抖掌向外用力一震腕子，右手的掌背向老凤一左肋上打到。这种手法变化得迅疾异常，可是老凤一在他招术往外一施展时，他右脚欺得这么厉害，就知道他是拼招了，老凤一倏然一个“分心十字”，右脚底下暗中用上了力，左脚暗中往外向后一挂，正和酆伦的腿腕子合在一处，自己的双掌往个人胸前一插，身躯猛然向后一摔，左掌是“拨云见日”，右掌却往下一沉，“横架铁门闩”。这两下的式子用得非常巧，打得也好，接得也好，这种地方老凤一算完全把酆伦的招术破了，手底下只要一用力，左腿向后一挂，酆伦只有整个地摔出去。老凤一在这种情势下，竟把往上翻的左掌掌缘不往他脉门上硬崩，只轻轻一撩，右掌切下去，却也往下一按，口中喊了个“好”字，两下无形中，彼此的力量全用上。两人的腿腕子一掳之下，全各自往后一甩，嗖地一下，全是斜穿出去。这种事酆伦哪会不明白，老凤一是完全成全他，老凤一的左腿腕子若不是赶紧一撤，自己的右腿绝撤不出来，就是摔不重，也得躺下各自一收式，老凤一微一笑道：“酆老师，你这可是让招了，光棍一点就识，我认输。”酆伦脸一红，拱拱手道：“还是当家的你武术高明，部伦不是你的对手。”转身一纵，退了下来。
此时，老龙王沙金榜可十分不快，他看得出来，这两人有些打出交情来，在已分胜败之下，竟自不肯下手，落个两下扯平，没输没赢。他遂哼了一声，向酆伦瞪了一眼。酆伦却把头低下。此时那个年轻的萧俊纵身蹿出来，向老凤一道：“当家的，你的武功本领真是叫人敬服，我这末学后进，要在你手底下讨教几招，你还肯赐教么？”老凤一一看这种情形，自己撤身下来。谅这个萧俊也讨不了好去，并且今日的情形，胡灿是不到不得已时不肯出手，他是存着一肚子不满来的，那么动起手来，金老五定然要上场，他手底下可有些不管不顾。老凤一并且看到老龙王沙金榜身旁还有厉害的人物，蔡牵是更不叫他轻易出场，所以自己把身形停住，向这个萧俊拱手道：“这样可显得我老凤一有自爱，我已经算栽在酆老师手内，我再恶战，岂不叫朋友们笑话？何况英雄出在少年，我绝不是萧师傅你的敌手！你这么看得起我，这叫舍命陪君子。萧师傅，我勉力奉陪几招，但是我力气已经用尽了，输赢胜败，我就算收场，无论哪一位再赐教，我可恕不奉陪了！”
萧俊微微一笑道：“老当家的，你太客气了，你这身功夫，谅我们绝不是你的敌手，在你手下讨教几招，请！”说话间，萧俊一抱拳，立刻把门户亮开。老凤一也按着规矩一亮式，两下里走行门，迈过步，全是斜身侧步，各转了半周，往当中一欺。萧俊口中还在喊着：“老当家的，你赐招吧！”他一个“丹凤朝阳”式，劈胸就是一掌，老凤一身形往左一晃，一个“跨虎登山”式，左掌向外一探，向萧俊的腕子上便切。萧俊往回一缩右臂，左脚向外一滑，抖掌向老凤一的肩头上打到。老凤一双掌一穿，身随掌走，绕步盘旋，转到了萧俊的右肩头后，口中喊了个“打”字，右掌向萧俊的肋骨上戳来。这个萧俊，别看年轻，但是他武功本领还是得自武林正宗的传授，气静神凝，不浮不躁，一甩肩头，身形已然向左撤出去，往下一矮，双臂在自己胸前一拢，右腿探出去，一个“老树盘根”式，“扫堂腿”向老凤一双腿上扫过来。式子用得非常有力，身形转得也快，老凤一口中喊了个“好”字，一个“旱地拔葱”，身形蹿起，斜向左纵出去六七尺。这个萧俊“扫堂腿”扫空之下，腿往回一缩，身形往起一长，往前一纵，“猛虎出洞”式，跟踪追了过来，身形是真快，老凤一也就是才往下一落，他已经扑到。右脚一点地，双掌打出，向老凤一左肋右胯上击来。老凤一身躯趁势往下一矮，一个“懒龙翻身”，向左一转，右掌横着向下一切，正向萧俊的双臂上砸下来。萧俊往回一递招，脚底下一换步，已经到了老凤一的右肩头后，一个“白鹤亮翅”式，这一掌又打过来，老凤一赶忙地拆招换式，和这萧俊对上手。
老凤一心中也暗暗地佩服，可是老龙湾老龙王沙金榜树起这点声势来，也非容易，手下有这么一般人相助，哪会不称雄一时？可惜他自私之心太重，独揽大权，终归要失败的。老凤一越发打定主意，在这老龙湾绝不可尽以威力屈服他们，那一来他们不甘心，并且这个萧俊年岁轻，相貌长得俊秀，老凤一更是爱惜他。他这一施展开武功，本领上还是真不弱，尤其是他年岁轻，精气神特别足，老凤一丝毫不敢松懈，两下一招一式，忽攻忽守，或进或退。这次搭上手竟走了二十余招，老凤一突然手底下一紧，用起岳家散手的手法对付他。这种手法是软中硬，慢中快，以静制动，以巧制敌，和太极拳的莲用之法，不差上下。又走了三四招下，老凤一故意卖了个空招，自己以“双撞掌”向萧俊的两肋下一击，萧俊以一个“大鹏展翅”式，从自己的胸前，双臂向外一分，双掌上也用足了力，猛然向外一抖。这种双撞拳的力量很大，是打正面，可是他因为是拆老凤一的掌式，变招变得疾，双掌也是反抖出来，这样就是被打上，敌人也得当时受重伤。老凤一是故卖空招，焉能被他打上？双臂被奓出去，可是略往后缩，步眼可没动，双臂倏然往回猛一提，双掌已到了自己的两乳旁，也是掌心向内，萧俊的两掌已经打到了。老凤一竟自把自己的双掌也是倒提着，指尖向下，手背向外，从两乳旁往当中一合，正正地把萧俊两掌挡住。老凤一暗中把力量用上，萧俊已然觉出自己的双掌打不出去了，这种情形自己可明白，内力没有人家大，并且在这种情势下是最险，自己的掌打不出去，反震的力量一大，双腕非伤不可，这是必然之势，可是在这种对掌拆招之下，没有迟缓思索的余地。
萧俊是个少年，入江湖不久，更是好胜心切，他在这种情形下，尚想舍命一拼，把双掌翻下来，掌向外一亮，来反打老凤一的小腹。这不过是意念一动之间，可没容他变化过来，那老凤一把他两掌一挡之下，竟自没用力反震他。他个人的身形反倒嗖地一下，倒纵出去，并且身躯连晃之下，看情形好像被萧俊的力量震出去，拿桩站稳，双拳抱拢，向萧俊一拱手道：“萧师傅武功造就，真有根基，老凤一领教了。我是有言在先，就此收扬，承让了！”一拱手，退了下来。
萧俊赶忙地也拱手道：“还是老当家的高明，这是你成全我，撂开这场事，咱们还有再会之时！”老凤一这么容让他，萧俊个人明白，保全了自己的身份，为个人为了脸面，总算没栽在当场。这种人全是聪明的主儿，现在是两不立的敌人，这全是卖命来的，居然肯手底下这么留情，再要是不识进退，不识好歹，真当作自己战胜了人家，还在场子里耀武扬威，那也太辜负了老凤一一片好心。不再管老龙王沙金榜愿意不愿意，转身退了下来。
此时，沙金榜有些愤怒，挺身站起，他要亲自出场会一会蔡牵。他认为手底下人全不肯给他卖命，认为这般人不够朋友了，这件事关系着老龙湾的成败存亡，明面上是以武会友，事实上可是势难两立。他方要答话时，这时那个秦青一纵身蹿出来，口中在说道：“这倒不错，全打出交情来！”他纵身蹿到场子中，向蔡牵拱拱手道：“蔡当家的，也该看你露两手，叫我们瞻仰瞻仰，也好早早地叫我们当家的预备船只，打发你们上路，别耽误了你们正事！”老凤一眼光向胡灿一扫，胡灿却把眼光看到别处，不理睬老凤一。老凤一知道他绝不愿出手，可是也难猜透他是否要等待沙金榜下场了。蔡牵站起来就要出头，可是身后却有人招呼道：“蔡当家的，你先别忙，还没到你动手的时候，听我的招呼！”说话的正是金老五，他从蔡牵身后转过来，不慌不忙，走向场子当中，绝不肯施展一点功夫，也不往前蹿。
金老五此时是一身短衫裤，裤管还是高挽着，露着半截腿，下面是光着脚，绑着一双草鞋，一条大辫子，盘在脖项上，也没打包头，蓝布短衫，用一条青褡包扎着。这种穿着打扮，完全是船上水手模样。只有他这份面貌，却太不像水手了。虽则面皮没有那个萧俊白，可也不像久在船面上那种黑紫的皮肤，高鼻梁大眼睛，眼角往上吊着，掩饰不住一种英挺之气，两只手也是白净的。走了过来，向桑青拱拱手道：“这位桑老师，你想叫我们蔡当家的下场子陪你走几招，那很容易，不过你们那位许老师已经说过，我们所来的全是鸡毛蒜皮一流，就请你们先把鸡毛蒜皮捡夺完了，请正主再登场，一较长短。我们既随着来到老龙湾，不管手底下有功夫没功夫，我们不是跟着看热闹来的，这是送死来的，死活我们也要现回世，才对得起贵帮远接高迎。”金老五这话完全是朝着胡灿说的，此时，桑青虽则看到这个人始终随在“凤”字帮三位当家的身后，一句话不说，完全像跟随人模样，但是他这种相貌却叫人不敢轻视。
桑青却微笑着道：“朋友，人是不能一概而论，各有各的行为，贵帮老当家的已经说明，我们不许斗口，失了江湖朋友的身份，请朋友你亮出‘万儿’来，桑青情愿奉陪。”金老五道：“像我这样的来到老龙湾，绝不敢提名道姓。我不过是船帮中一名弟兄而已，也练过三年五载的庄稼把式，自幼就爱这个，遇到这种场面，本来没有我登场的身份，仗着我们当家的原谅我，事情没有我的份，我个人栽了跟头，也不算回事，我就为的多长见识，挨了卷也甘心。既然桑老师看得起我，问到我的姓名，我叫金二中。”
书中暗中交代，金老五绝不肯提自己的本领，“金老五”三字，虽则在“凤”字帮不过掌红旗，可是自己干的活硬，水面上的“万儿”很红，只要说出来，他们就知道，所以说了这个假名。
桑青道：“好，不论哪一位，我们看得全很重，能入老龙湾的，全是好朋友，咱们过几招罢！”彼此说了声“请”，两下里一亮开式，对上手，桑青一身武功本领绝不软弱，赶到往里进招，他要看看这个水上打扮的究竟是何许人物，但是招术发出去，这金老五一接招，叫桑青有些不懂了。他本领虽则不怎么十分高明，可是他见得很多，他就看不出金老五使用的是哪一派武功，连递了三招，这拆了三式，可是这个金老五一招拳是一套拳术的一手，简直是大杂拌。桑青认为这个金老五学艺不精，可是此人在江湖上历练得很精，两下一动上手，六七个照面后，桑青是好生吃惊，金老五的拳招虽乱，他的招术用得个别，可是他封闭得严重，拆得那么巧妙，好像是无意中被他把招术破了，还是只守不攻。桑青一连递了十几招，自己恍然明白，这个自称金二中的，大约是个良善人物。他这种拳术施展出来，是故意地骗人上当。桑青把拳风一紧，以“五虎拳”猛力进攻，这种拳招是一招跟一招，一式跟一式，绝不容敌人缓气，连环进击，这一来，把金老五的功夫逗引出来。
金老五把拳式一变，手底下一紧，竟施展“花桩八打”“庄家三十六”式，这种拳术在江湖上也是到处有，并且练得很多，可是金老五这一施展出来，真是另有不同之处，一招一式，火候那么老辣，跟桑青身形紧贴在一处。桑青把个人一身所学也尽量施展出来，两下里这种动手法很险，就是谁也不容谁走开了，想递身变招全不成，只有一招一式跟着进，跟着拆，跟着打，连个喘气的工夫全没有。桑青这时已觉出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了，只连拆了九手，在第十招，桑青竟用了手“巧女穿针”。这一掌正奔金老五的小腹上打来，招术疾，式子紧，身形欺得近，这也是桑青要做最后一拼以决成败，但是这一掌递出来，任何人看着金老五要毁在这一招下，他的门户已散，身形更是一个“蹲裆骑马”式，两臂挓挲开，大敞门户，这是犯了拳术的禁忌。眼看着桑青这一掌是打个正着，可是这个金老五竟自把丹田气一提，身形那个式子完全没变，随着桑青的掌式，下半身往起一扬，双足同时离地半尺，双掌却反随着上半身往前栽的式子，在桑青的两肩头上一按，嗖地身形纵起，赶到往后落下去，两腿张着，两臂圈着，双掌分着，完全是一个“金蝉戏水”式。这个桑青只被他轻轻一按两肩头，就觉着自己吃不住这劲，身形倒退，全身往下一倒，屁股已经沾了地，却用双手用力地一按地，腾身跃起，金老五也退出丈余远落在地上。
金老五这一手施展的，桑青知道自己的功夫比他差着何止数十倍？羞惭满面，一句话不发，纵身退了下去。在桑青往回一退，从他身旁一条黑影，他全没看清，已经飞纵出去，桑青回头一看，正是那老龙湾最厉害的人物鲍子威。此时，金老五一见这个鲍老大上场，知道是个人的对手到了，赶忙满脸带笑地往前迎了两步，拱拱手道：“我这无名小卒也能惊动鲍老师赐教么？不必动手，我认栽好了，我在‘凤’字帮船帮虽则当了名伙计，常年地来往水面上，见识的人倒不少了，老师傅，你大约尊名鲍子威，我猜得不错吧！”鲍子威此时目露凶光，一张焦黄的脸，一点笑容没有，一双锐利的目光，注定了金老五。
敢情这个鲍子威，他出身是一个久走边荒各省的巨盗，只为手底下辣，很闯过几场大祸，有几个著名的捕快也在尽力地缉捕他归案。这个鲍子威，在川、广、云、贵一带不能立足，他才来到福建滨海一带老龙湾，匿迹潜踪，自己把真名隐去，从来不提起。这老龙湾又在沿海这么个荒凉之地、他轻易也不出去，所以在这里数年的工夫，没有人知道他，今日“凤”字帮来到老龙湾闹事，挑沙金榜的船帮，鲍子威知道，今天的事是不了之局，“凤”字帮这种举动，是船帮中最犯大忌的事，这种事是绝难并立，这种话既说出口，谁也不会再让步了。先前他是看看风色，若是来的人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就无须动手，最后由沙金榜这个挑大梁的只要一出头，也就算完了。老凤一出头虽则连胜三场，两下没有怎样，也就是扯平了，可是金老五这一出手，最后和桑青一招，竟施展武林中一种绝技，这是内外兼修的功夫，气功没有根基的，施展不出这手功夫来。鲍子威认为连老龙王沙金榜也不是对手，更猜测出这个水手打扮的金二中是何如人，鲍子威才咬咬牙纵身蹿出来。这个金老五一照面就把他本来面目揭穿，鲍子威很起疑心，所以满面怒容，向金老五道：“朋友，你好亮的‘招子’，朋友，你大约不是吃飘子钱的这一行吧，来到老龙湾，咱们放爽快些，另外还有什么来意？不妨说明，有鲍老大一面承当，绝不会含糊了，我鲍老大在报字上说，可没有含糊，我们干的什么？船帮老大就是我们尊贵的称呼，大约朋友你金二中不是本来面目吧，你可是红旗金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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