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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夜侦渔村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这个小院房间不多,只有三间北房,可是东西北三面全有廊子。靠西面廊子内角落上,有一间小屋,背面是三间正房。这正房偏着西,纸窗上灯光很亮,靠东半边,却是黑沉沉的。那个提着灯笼的差人,把灯笼放在了廊子上,他到了门边,咳嗽一声,走进屋中。工夫不大,跟着把那来人带进屋中。院中静悄悄,靠西边那小屋中虽有灯光,人声寂静。这时老武师甘龙用手向西边廊子下小屋一指,示意柳惠,甘龙一飘身落在院中,纵身蹿进北面廊子内,贴到西面的窗下。此时正在天气已经快热的时候,将近暑期,可是南面气候暖,纱窗早已装上,外面一层纸窗高高地支起。老武师甘龙因为那个差人也没出来,下面不便停留,一耸身,蹿起来,抓住走廊上面的横档,单臂跨住,下身往起一长,脸朝下,双腿一提,脚尖点住走廊上面的花牙子,身躯俯着,正可从纱窗望到里面。因为这三间屋是两明一暗,从那灯光中就看出靠东边是卧室暗间。这时望到里面靠着西墙下一张书案,一支蜡台,灯焰摇摆,面向着窗坐定一人,年纪总在五旬左右,苍白的面色,唇上留着短须,一望而知是一个办文墨人。才进来那个麻面人,此时正在满脸带着笑容,一派的趋炎附势之色,口中不住地连声招呼着:“师爷,这件事多仗着你从中维持。反正我们喝甜水不忘了挖井的人,我这种办法,一定能成。”这时那位师爷面色却很沉着,向这人说道:“徐贵,你自己可估量着。这次的事,我们把力量完全用上,县太爷关系着前程,现在已经成了骑虎难下。你看这班渔户们,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他们很难惹,事情一个弄僵了,就许闹出意外来。你是领有官帖的人,事情弄不好,你来了一推六二五,与你本身没有什么损失。风浪闹大了,我们可遭了殃。你说的准成么?”

  此时柳惠已经把两边那个小屋察看过,里面只有一个小听差的,已经睡着。他此时已经贴到格扇旁,从一个破纸孔中张望到里面,更听到这师爷招呼出这麻面人的名字。柳惠已经想起,这人果然是渔村中土著,杏花圩的徐贵,全叫他徐麻子。当初自己在锦鸡塘闹事时,他在渔村中不过随着一班渔户们操作,没有一点名头。想不到几年光景,此人竟是走动官衙,弄起势力来。柳惠越发十分注意他,看他现在说话的情形,连个座位没有,完全是衙门口狗腿子之流。可是看他满面红光,脑满肠肥,显然是十分得意。此时虽听不出他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事,语言含糊,可是他依然一口咬定,叫师爷只管放心,事情交在他身上决无差错。他并且恳切地说:“请师爷只管放心,对于渔户们,我守在近前知道很清楚,用这种办法,他们没个不愿意。现在是恩威并用,叫他们尝到了苦头,知道了官家的厉害,不要看一个个张牙舞爪的,这一收进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官司不好打。何况这种一面的官司,只有把他抓到里面,不顺情顺理地认头来承认一切,他们就没有出去的日子。他们全有一家老小,还活得下去么?事情办下来看,我徐贵绝不是在师老爷面前耍滑头,两面落好人。”那位师爷点点头道:“徐贵,我一切事听信你,县太爷现在对于这件事,认为听信你们的话,现在弄成僵局,十分不高兴。我从旁劝解,这件事你要努力好好地去办,真能够风平浪静,顺情顺理地安定下来,也不枉我替你出这么大力,咱们的事是心照不宣。”那个徐麻子作揖打躬地连着谢过师爷的栽培,遂向师爷说道:“我还得赶紧回去,因为我出来不止于村中不知道,连鱼栈中也只有一个人知道我进了城。就这样办了,明天我按着手续把公事递进来,不出三天,准叫师爷听喜信。”那师爷点点头,说声:“那么你回去吧,这里一切事全交给我。”柳惠赶紧纵身蹿出廊子外,隐蔽在西边黑暗处。跟着这差人和徐麻子一同走出屋中,差人用灯光引领着向院外走去,此时屋中的那位师爷却在招呼着:“喜子,你又睡着了么?”老武师甘龙知道这是呼唤小屋中那个,飘身而下,纵出走廊外,向柳惠一挥手,爷儿两个腾身上了屋顶。老武师甘龙向柳惠低声招呼:“我们可以立时离开县衙,无须再管他们了。”这爷儿两个蹿房越脊,仍从县衙西大墙退出来。

  柳惠道:“师父,时候还不晚,我们奔总兵衙门。我们已经问过店家,总兵衙门就在北关内。”老武师甘龙道:“无须去了,咱们回店,我有事和你商量。”这爷儿两个一同折转归途,一路上毫无阻碍,来到店中,回到甘龙所住的房间内,把灯焰微拨得亮一些。这时柳青青却从隔壁过来,敢情她并没睡,虽知道这爷儿两个出去,没有什么危险,终归不放心。此时听到声息赶紧过来,不敢高声,恐怕惊动旁边的客人,低声向师爷和爹爹打招呼,问道:“此去探查得怎么样?可得着实在的信息?咱们家乡倒是怎么样了?”柳惠道:“你坐下,此去尚还不虚此行。家乡的事,不必问了,凡是渔村中平时稍微出头的人,全被官家逮捕收押。现在这群贪官污吏,正在用他的威力来胁迫渔民。青青,大约我的命运造定了是命该如此。当初我在锦鸡塘,就因为本乡本土出了这种没有人心的禽兽,自残骨肉,压迫渔村的弟兄们,我才落个杀人逃走。大约你们不记得,我们邻村杏花圩的徐麻子,现在他竟是出卖渔村,勾结官府,这不实逼我柳惠作恶么?不过他的手段行为还没调查清楚。”这时老武师甘龙道:“柳惠,这次和当年不同,不是徒凭血气之勇就能办的。现在有官家这么大的势力,你就是把徐麻子除了,这场事也不能就消灭下去,我们要从长计议一番。尤其是今夜这个奸民徐麻子,大约在渔村中颇有势力,听他们口头所讲,此人已领有官帖。不问就知,他就是包办牙税,掌管着官秤的人。我想这县城中没有什么可调查的,这班人已被他们逮捕收押,不过是变着法子凌虐他们,叫他们在不堪忍受之下,承认这种新鱼税。我们应该到渔村一带走一遭,一来要看看渔村中情形,二来也要细细地侦察这出卖渔村的徐麻子等一班恶人,看看他们究竟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们再伸手去办。只是我们这么明着回转锦鸡塘定然被他们十分注意,何况你是当初闯下祸走的人,更是爱管闲事的人,恐怕他们十分注意,我们反倒不容易下手,必须暗入渔村,暂时还是先不要正式露面。我看我们到海边一带躲避开渔村,向附近买一只小船,我们爷儿几个有栖身之所,更向几个比较远的渔村中探查情况,容易着手。你虽则是锦鸡塘的土著,稍微远的村庄,也不至于认识,并且我们更不在海边操作,不至于被人注意。事情还需要跟着下手,我可是没身临其境,据我就这眼前情势看来,这场事迟延下去,恐怕非要激成大乱不可,柳惠你想是不是?”

  柳惠道:“这么办也很好。因为海门县城境内,渔村聚集的所在,全在滨海沿岸一带,差不多占二三十里的地方,各村的船只,从来是各不相犯。错非有公众的事,才有联络。所以我在家乡时,也就是附近的白沙滩、柳树湾、杏花圩这几个村庄比较熟识。相隔得稍微远些,错非是在海面上遇到一处,没有多少认识人。”老武师甘龙道:“很好,那么我们明早赶紧离开县城,不过我想这船只怕不大好买。”柳惠道:“没有什么费事,向海边陈庄以南那一带,就没有整个的渔村,所有那一带的黎民百姓们虽也有时在海边上打些渔,并且他们不是正式干这个,多半是种庄田的农户。我们多给他些钱,可以从他们手中买一只。”

  这爷儿两个商量着,柳青青坐在一旁,却十分高兴,她是巴不得地早早回到家乡一带。甘龙吩咐大家歇息一下,彻夜不眠,叫客人或是店家听见,易起疑心。爷儿几个略微地歇息了也就是一个时辰,在天光刚亮之下,立刻起来,招呼店家:“我们少时就要起身,因为昨天遇到了一个朋友,叫我们到海州去。只要机会好,我们不愿意再干这行当。所以告诉伙计们,除了刀枪把子带走,那大竹竿子不要了,送给店家使用。”伙计们还在说着,昨天的生意那么好,在这里干过十天半月,也能积存个百八十吊的。这么好地方,为什么走呢?柳惠却向店家敷衍着。爷儿几个梳洗已毕,立刻带着刀枪把子包裹,起身离店。临行时,柳惠向甘龙道:“师父,咱们还有一笔小账,这一走定叫那个物华街的地方说我们畏惧他的势力逃走了。”甘龙微微一笑道:“这是他小子走好运,我们爷儿几个不能在这里停留了。何况他也未必再来,我已经十分恩待他,两三个月中,他先抬不起头来,他还能做些什么?”柳惠微微一笑,知道师父已经惩治他了。

  爷儿四个一直出了县城,往西走,是直奔县村,可是一直走全是熟识的地方,从田野走直奔西南。柳惠已经打算好,一直地扑奔龙角湾,那一带十分荒凉,也是海门县边境上。穿着田野间,直走了半天多的路,才到了龙角湾附近。这一带没有大村庄,所住的多半是极贫寒的农人和在海边上用小网来打些鲜鱼将就度日的渔户。这爷儿四个来到了龙角湾海边一带,找到一个使船的老年人,向他商量,打算在附近一带买一只带船舱的船,可有办法可想?这个老渔人向这爷儿四个打量一下,说道:“看你们情形好像是常走江湖的人,你们买船只有什么用,难道也想改行么?我这有年岁的人,不愿意叫你们吃这种亏。龙角湾一带,地势非常不好,除了大片的浅滩,赶到水势深的地方,正是一个激流,这一带你看哪有多少船。想在这一带谋生绝不成,再往北走,那倒是好地方,鱼产最丰,淮海一带有名的地方,就是这里。可惜如今年头变了,你们是没到过那一带,那些渔村全过不成了,一家家一户户,全遭了难。现在因为改变渔税,渔户们在抗争之下,官家竟用起严厉手段对付。陆地上有县衙门总兵衙门来管着,这一带的渔户,全是水陆两栖的人,水面上管海防的水师营也在伸手要钱。自从一出事,想打鱼全不成了,不交纳官款,不拿出鱼栈的费用来,就不准你随便出帆。两下僵持差不多一个月,所有这些渔村,死活全保不定,不知要弄出多大是非来。你们要想弄船只,做落脚之处,那还可以,要想也干这一行,劝你们别妄想。”

  老武师甘龙忙向这位老渔人道谢,遂向他说道:“老哥,多谢你的好意关照。我们倒不想吃这一行,我们是走江湖卖艺的,爷儿几个无家无业,这两年又尽是在沿海一带赶码头,又不是一两个人,走到什么地方,全得落店,又费钱,又麻烦。积存了几个钱,所以想买一只船,爷儿几个好歹有着落,又可以随意地在沿海一带去赶集赶庙会。老哥,你想想法子,帮帮忙。”这个老渔人想了想,点点头道:“这点事情好办,我是怕你们吃亏。我们有一个邻居,他已经预备走了,不再龙角湾这里住下去。因为这一带,这么荒凉的地方,也是一样,叫你喘不过气来,时时地被一班县衙门管理田赋的人搅扰着。我这邻居已经决意离开这里,投奔海州他的亲戚做生意去了,他有一只船,我看看他要愿意出卖,这件事就算成了。”老武师甘龙等在这老渔人帮忙之下,短短半天的工夫,就算把这件买卖成交了。这只船,还不算很小,前后有房舱,卖船的人更把船上许多动用的东西完全不要了,还有一面罾,一把网兜子,也全送给了柳惠。这爷儿四个在傍晚时,就算是过起了浮家泛宅的生涯。

  把个柳虎儿喜欢得前后乱跳,柳青青也高兴。有这只船,就是不在陆地上安家也颇便利,她高高兴兴地和虎子姐弟二人收拾一切。这里面除了老武师甘龙水面上事不大明白,这爷三个全是门里出身,尤其是柳惠,从小生长渔村,水面上一切操作,特别娴熟。在黄昏之下,把这只船摇得离开龙角湾,找个极僻静的地方,停泊下来,后舱上也立刻炊烟缕缕,柳青青和虎子烧起饭来。老头子甘龙站在船尾上,看着他们姐弟二人这儿忙乱着,柳惠也帮忙。老武师甘龙把两三天来烦恼尽消,看看他们爷儿三个操作得倒很是高兴。自己抬头远远地往北望了望,这里隔着那大部的渔村尚远,可是想到爷儿四个全是漂泊江湖的人,但是比较起这一带的渔村人来,真有天堂地狱之分,这种以劳力求生活,安分知命,可是遇到这种贪官污吏,竟不容你活下去。无故地平地起风浪,把一个安乐的渔村,全陷于苦恼中,这件事自己越发要尽所有的力量,和这班恶魔们周旋一下。

  此时柳青青看到师爷忽喜忽怒的神色,她知道这位老人家不定又想起什么愤慨事,忙满脸含笑地从后舱里走出来,站在船板上,双手往后撩了撩鬓发,向甘龙道:“师爷,今天咱安了新家,徒孙给师爷贺喜。龙角湾的鱼虽则少,要是给师爷下酒可足够用的,一网兜子我就捞了两尾,虎子又捞了三四条。师爷,鲜鱼美酒,你还有什么不痛快?走,到前舱去,我敬师爷一杯。爹爹方才往岸上居然买了酒来,他多么孝顺师爷呢?”甘龙看到这个徒孙,虽则年已及笄,尚是一派天真,不由得扑哧一笑道:“傻丫头,龙角湾的出产,若是仅够下酒的,这一带的人还不全饿干了肚皮么?”老武师甘龙口中这么说着,被柳青青拉着从船舷上走进前舱,天色已经黑了,舱中已经点起油灯,柳惠那里正在收拾。小炕桌擦抹得干干净净,几件粗制的杯盘,显得那么干净可爱。柳虎儿这时更从后舱捧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鲜鱼。老武师甘龙看到他们爷儿三个全是这么热诚,自己在江湖虽则漂泊一生,到老来居然遇到这么好的徒弟徒孙,也很难得了。遂和柳惠对坐在木炕上,青青和虎子在外面打横,真是鲜鱼美酒,倒也叫人烦恼全消。柳青青和虎子又在一旁说着笑着,老武师甘龙暂时算是把一切忘掉,可是这个老头子无论在什么时候绝不放肆,虽好饮酒,也适可而止,并且预备夜间入渔村侦察真相。在饭后,老武师甘龙向柳惠道:“稍歇息一刻,我们该着起身了。船只不能过去,只好留在这里,我们从岸上去。因为龙角湾过去,就有水师营的船只,我们犯不上和他纠缠。好在到陈庄一带,不过十几里的道路,算不得什么,此去不能太晚,夜太深了,恐怕得不到什么消息。”柳惠答应着,这师徒二人各自收拾好了身上,爷儿两个全是防患于未然,各配兵刀暗器,嘱咐青青,好好地看守船只,我们走后把跳板撤了,舱中的灯火,不要太亮,免得招来意外的麻烦,青青答应着。老武师甘龙和柳惠立刻离船登岸,顺着龙角湾拐过来。

  从海岸边踏荒郊,走小径,一路疾行。这时虽则时候不甚晚,也不过将将地起更,一片黑沉沉的野地和不远海水波浪澎湃之声,哪还看得到人迹。从龙角湾一直出来有一里左右,连海面上带岸上荒凉异常,计算着路程,已经离着渔村聚集的所在陈庄不远,海滩上已经发现了船只,三只一排,五只两排,沿着海边上停泊着,可是一片黑沉沉的连灯火也看不见。远远地倒看见海滩外水面上不时地有红灯隐现,这正是水师营的巡船。现在渔村的船只,全被监视上,私自不能行动。正是提防这班渔户们大帮的船只偷着离境,所以官家防备得极严,在深夜间越发地严密监视。甘龙柳惠没把船开过来,还算对了,若是冒昧地把船贴近渔村,非被扣留不可。远远黑沉沉一片,树木围着一座渔村,柳惠向师父打招呼道:“前面就是陈庄了,柳树湾、白沙滩、大菱塘、邱家坝、李庄,全在这附近一带。”老武师甘龙道:“我们在附近略微侦察一下,不要耽搁,直奔杏花圩。”柳惠答应声:“好。”这一带他的路程虽则也不甚熟,总算是锦鸡塘的老住户,大致全辨别得出来,一直地扑奔陈庄的前面庄口。这个庄口直朝着海滩那边,隔着很远,这一带地势很高,到了庄口附近,穿过一片浓密的树林,眼前已经是一处处竹篱茅舍。这一带可没有什么高大富丽的建筑,完全是渔户们在陆地安的家,房屋盖得全是十分简陋。进村口一条半里地的街,在这时越发地死气沉沉,黑沉沉没有一些灯火,只隐隐地听到有小儿哭泣之声。柳惠向甘龙打招呼:“从街北的一片屋顶上越过去,仍然能够到海边一条平坦的道路,稍微地往东偏着些,再越过四个渔村,大约就是杏花圩了。”说话间,师徒二人,全飞登渔村的屋顶,这种房屋,对于夜行人极其便利,在屋顶上丝毫带不出声息来,茅草的屋顶,极容易着足。一连翻过四五处渔家屋面,耳中突然听到一片悲啼之声,发自偏着东一点的一个小院落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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