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披肝沥胆 互诉心曲
2021-12-18  作者:张梦还  来源:张梦还作品集  点击:

  冷云飘一行人绕过孙河镇,在镇外会合了蒲延庆这两百多烈火旗的弟兄。
  铁衣社这四旗的弟兄衣着都相同,分别只是在头巾和盾牌上。青木旗是蓝色头巾,黄盾牌上画一棵绿树。烈火旗是红巾包头,黑盾上绘一朵火焰。怒江旗是蓝色头巾,白盾上绘黑帆船。黄云旗是黄头巾,黑盾上绘一朵花云。
  孙河镇上本来驻扎了满州镶白旗兵马,而且和烈火旗交过战,此时听说冷云飘亲自率部经过,乌登选便下令严密守卫,不可出战。
  经过孙河镇时,冷云飘便问柳青影是否要回去,当时他正和冷云美、柳青影并马而行,梅凌波和小媚骑马跟在身后。
  梅凌波道:“我看青影暂时不要回去的好。如今官府能逼你父亲,一是他的田产和镖局,还有就是你,你不回去,令尊也少一层顾虑。”
  “梅姐说得是。”柳青影道:“我还是到五龙山去,和云美、小媚在一起也有伴,比在家里还好些,何况还有梅姐一起呢!”
  梅凌波笑道:“我不去五龙山了,我要去京师见一个人。”
  小媚道:“我知道你去见谁,一定是薛静柔薛姑娘。”
  梅凌波道:“薛静柔当然是要见的,但我此番到京师却是去会另一个人。”
  小媚道:“会是谁呢?让我猜一猜。”
  “你省省吧!”梅凌波笑道:“你猜不到的。不谈这个了,小媚,你的生日是在五月,对不对?”
  “是呀!”小媚道:“是五月十五日,梅姑娘,你怎么知道?”
  “我鼻子下生得有嘴,不会问人吗?”梅凌波笑道:“我送你一件东西,作为你芳辰的贺礼。”
  “多谢梅姑娘。”小媚高兴得直想跳。
  梅凌波忙按住她:“小心跌下马来。你看你,简直就是个小孩子。”
  冷云飘转过头道:“小媚,你不问梅姑娘送什么东西给你?”
  小媚偏着头道:“等我猜猜,金簪?耳环?胭脂?”
  “都不是。”梅凌波道:“别瞎猜了。”她从怀中取出鱼肠剑来,连鞘递了过去,笑道:“就是这个,你喜不喜欢?”
  小媚大喜道:“一把宝剑,当然喜欢啦!”
  梅凌波道:“记得我初识你时,便说要送你一口宝剑,今天总算兑现了。”
  小媚一再称谢,冷云飘笑道:“你要知道了这口剑的来历,你会更加高兴呢!这是有名的鱼肠剑,战国时专诸全仗剑此才能刺穿吴王姬僚的铠甲,可知此剑何等锋利坚硬了。”
  小媚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把短剑抱在胸前,拿到嘴边亲了又亲,吻了又吻,众人都笑了起来。
  梅凌波笑道:*你收起来吧,别像疯子一样,这是钟克非的两口短剑之一,我杀了他,顺手牵羊取了来送给你。”
  正说着话,前面五匹快马驰了过来,他们见这边大队人马行进,便勒停坐骑,站在路边让道。
  周玉眼尖,忙掉头对冷云飘道:“大当家,来者是曹孝。”
  这时曹孝也看见了冷云飘,大声道:“对不起!大当家,我来迟了。没有误大当家的事吧?”
  冷云飘道:“我这里一切都很顺当,并未误事,曹老哥放心。”冷云飘吩咐大队照常赶路,自己和周玉留了下来。
  曹孝对他手下人道:“你们且去歇息,我和大当家有话要说。”
  他下了马,把冷云飘拉到一旁,低声道:“大当家,我已请得圣旨,全部人马撤回京师。圣上召白玉珍和她的父亲承恩公面圣,只要白玉珍一走,大当家少了一个劲敌,事情就好办了。”
  冷云飘抱拳道:“多承曹老哥费心,冷某感激不尽,但舍妹和柳若华之女以及使女小媚都已平安回来了。”
  曹孝忙问:“是白玉珍放的?”
  冷云飘道:“若非白玉珍,谁敢放人?这事令徒李红云最清楚,是他奉命来通知我们的。”
  “那就好了。”曹孝道:“其实大当家福星高照,遇难呈祥,就算此番我不请旨,朝廷也会撤回兵马,断然不会伤及大当家分毫的。”
  冷云飘皱眉道:“曹老哥此话令我大惑不解,怎会如此说呢?”
  曹孝道:“是这样的,和中堂的夫人病危,御医都说就在这两三日间,整个京师都在准备办丧事。进攻五龙山的两旗兵马,在初次受挫之后俱已奉命撤回,便是大家都要忙着备丧事之故。驻孙河镇的镶白旗今天就会奉令撤兵,和老夫人的丧事比国丧还要紧呢!”
  周玉冷笑道:“和坤的夫人是和孝公主的婆婆,太上皇的亲家母,比皇帝还高着一辈呢!和夫人的丧礼要大肆铺张也无不是嘛!”
  冷云飘摇头道:“为臣子者决不可逾分。和坤的权势太重了,自己又不知道检点,他离倒霉的日子也不远了。”
  曹孝道:“大当家说得对极了,和坤有时候实在过份。前几年他擅自废了军机处,今上很不高兴,后来予以恢复。这两天他又说军机处不好,主张裁撤,其胆大妄为真令人难以相信,异日追究起来,单是这一椿就是死罪。咱们大清到底是君权至上,只要皇帝一翻了脸,那怕你权势再大,一样会抄家灭门掉脑袋。”
  冷云飘见曹孝虽然仍然穿着便服,但服饰气派已和前几日大不相同,便笑道:“曹老哥,若是我没有料错的话,曹老哥大概升了官吧?”
  曹孝忙道:“说起来我得多谢大当家,我把大当家抄给我的清单呈交皇上,皇上龙颜大悦,兄弟我真的连长三级,刻下兄弟已经是一等侍卫了,又赏了十万两银子,这都是拜大当家的厚赐。”
  冷云飘笑了一笑,说道:“这是曹老哥官星高照,关我什么事?”
  曹孝道:“大当家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吩咐,我得上马赶路了。还要赶去传旨呢!大当家有空时,务必请来京师玩耍,好让兄弟尽一点心意。”
  冷云飘笑道:“我是皇犯,只怕不大方便吧?”
  “大当家简在帝心,有什么不方便的?”曹孝道:“只要不太招摇就行。兄弟担保你来去平安,若是大当家有了什么长短,头一个着急的是我们皇上。”
  这句话倒把冷、周二人招笑了。周玉笑道:“你说天下事怪不怪?一会儿是叛逆皇犯,要剿要杀,一会儿又简在帝心了。”
  “一点也不奇怪。”曹孝道:“人情冷暖,覆雨翻云,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要捉狐兔时鹰犬就值钱,狡兔一死走狗就该烹了,你看吴三桂、年羹尧、隆科多、岳钟琪,哪一个有好下场呢?”
  "曹老哥倒是看得透彻看得穿。”冷云飘笑道:“其实我如今仍然是皇犯的身份呵!”
  曹孝忙道:“那是为掩天下人耳目。”
  冷云飘笑道:“这我明白,世间之事,一大半都在掩天下人耳目,又有多少是真的呢?曹老哥,我不再耽误你了,改日我们再把酒畅谈吧!今日一席话令我受益不浅。”
  曹孝忙道:“大当家太谦,这句话该我说才是。我就此告辞了。”
  说罢一招手,他手下人忙牵过坐骑来,曹孝翻身上马,又对周玉道:“玉少爷,你师姐和我提到你,言语之间对你倒是极为关怀的。二位珍重,后会有期。”
  他一提缰绳纵马而去,他手下人也纷纷上马,跟了上去。
  周玉笑对冷云飘道:“人家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位冷月刀相隔也不过两三天,举止气派就大不相同了。”
  冷云飘笑道:“这便叫做富贵逼人来,人的穷通祸福,往往在一瞬之间。”
  周玉道:“如果不是大哥那一纸清单,曹孝又何来这场天大富贵呢?大哥,请上马吧!咱们要是耽搁久了,又得挨梅秀士一顿埋怨,我可真有点怕这位姑奶奶。”
  两人上了马,一路缓跑着,冷云飘笑道:“不但你,连我也有点含糊她,兄弟,我看你和梅姑娘似乎很熟悉。”
  “当然。”周玉道:“我们是世交,从小就很熟,我们洛阳周家,云南天生桥谢家,巫山徐家,归元庄梅家,都是几代人的交情。说起来我们的先人都是同门,家传武学又以梅家最高,梅凌波有今天的成就,并非偶然。”
  “原来如此。”冷云飘道:“兄弟,你我可算相知恨晚,若是你放得下镖局的业务,何不与我同回燕子崖,也可以多盘桓些日子嘛。”
  周玉想了一想,说道:“镖局倒不是非我不可,几个大镖头都是先父手上的老人,武功好,江湖情形也熟,我其实是坐享其成。不过我想和梅凌波一起到京师一趟,不去五龙山了。”
  冷云飘笑道:“你们两位真是焦孟不相离的呵!”
  周玉摇摇头道:“不是那意思,我在想刚才曹孝的话,我是放不下我的师姐,也就是白玉珍。”
  说到白玉珍,冷云飘倒不好说笑了,便道:“兄弟,你本是至情至性之人,我看得出你对白玉珍情同骨肉,用情很深。”
  周玉道:“不瞒大哥说,我初认识白师姐时,便极有好感。大哥,你也承认白玉珍是人间绝色,一代尤物吧!”
  “美色人皆喜爱,我当然承认。”冷云飘道:“可是兄弟,她是你的师母呵!”
  周玉道:“我初和她相见时,并不知道她是师母。那天师父陪翁师母回翁师母的娘家去了,是白玉珍接待我,留我住下来等师父师母。白玉珍和我谈了一夜的剑法,谈论西河剑术与别的剑法有何不同,我只知道她是师姐。老实说,当时我就爱上了她,爱得很深很深。大哥你不会笑我吧?”
  冷云飘不禁在心中深深叹息,白玉珍至少比周玉大五六岁。但以白玉珍之艳丽动人,以及不自觉流露的风情,对男人是一种诱惑,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实在难以抗拒。当年的周玉才二十一二,一见面便爱上这位师姐,乃是投干柴于烈火,自然会燃烧起来的。
  当下冷云飘便正色道:“兄弟,承你拿我当知己,什么心腹话都对我说,我岂能笑你?何况正如你所说,白玉珍乃天生尤物,你对她一见倾心是很自然的事。”
  周玉又道:“或者是和她谈得来的人不多吧!白玉珍对我极为殷勤,在这一天多里,我们谈得非常投机,我已在心里盘算,等师父师母回来,我一拜门之后便向师父师母求亲呢!”
  冷云飘忍不住笑出声来。
  周玉拂然道:“大哥,你说过不笑我的。”
  “我不是笑你。”冷云飘道:“我在推想当年的你是何等天真直率,把事情看得如此之简单,而且善于编什么……呵!叫编织美梦吧!你太会作白日梦了。”
  周玉苦笑道:“大哥,我那时才二十一岁呵!其实我这位师姐也是个聪明面孔笨肚皮,相处几乎两天,她居然没看出我已爱上她,还是我翁师母心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冷云飘道:“是她点醒你?”
  “也不是。”周玉道:“我见这位师姐叫师父的名字,志丹志丹的,称师母为大姐,觉得很奇怪。便背着师父问师姐,怎么师父门下连尊卑长幼也不分的?白玉珍涨红了脸,答不出来,我才知道事情不妥,翁师母再和我一说,这才叫我清醒了过来。”
  听了周玉这一番话,冷云飘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他明白年轻人对许多事情看不开,一旦他信了什么,爱了谁人,往往至死方休,不会拐弯的。
  周玉见冷云飘不出声,便道:“大哥,你不明白我听了师母的话之后,心里是什么滋味吧?”
  冷云飘叹息一声道:“我明白,当然不好受。”
  周玉道:“何止不好受,简直想死。”
  冷云飘摇头道:“兄弟,你太痴了。”
  周玉叹息一声,说道:“翁师母也是这么说,她劝了我很久,说男女情爱之事,总是阴错阳差,没有几椿会称心如意的,我如果早来三个月就好了,白玉珍嫁给师父作妾还不到两个月。”
  冷云飘大为惊异:“你师母居然会这么说?实在令人难信。”
  “是真的。”周玉道:“师母给我讲了杜牧的故事,听了叫人好不难受。”
  冷云飘道:“是唐朝大诗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么?”
  周玉点头道:“正是他,师母说杜牧在做池州刺史的时候,闻听湖州有美女,便亲往访寻,一见投缘,约定数年后前往迎娶,不料却因事误了佳期,及至杜牧迁湖州刺史,一心以为双喜临门,亲去迎娶时,方知那美女以杜牧逾期失信,早已另适他人,且已诞下麟儿。杜牧往晤美人,伤心肠断,便做了最后一首诗‘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回来以后悔恨成疾,过了几年便一病身亡。我听这故事,当场便痛哭起来,哭杜牧也哭我自己,师母也陪着我流泪,我两人哭了半天呢!”
  冷云飘默然半晌方道:“凡是得不到的总是世上最好最珍贵的,白玉珍比你大好几岁呢!就算你能娶了她,你们两人做夫妇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周玉道:“大几岁有什么关系?奈何她已经是师父的爱妾,没有办法了。后来师父也劝我,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凡事要退后一步想,忧伤神,情伤身,心结须要自解。大哥,你看我师父师母凡事皆为别人设想,是何等胸怀?这才真正了不起呢!”
  冷云飘道:“这么说来,不止你翁师母明白你爱白玉珍,连你志丹师父也知道了!”
  周玉道:“我那时年轻,什么事都不懂得掩饰,自然瞒不过他们,师父师母丝毫不怪我,反而多方开导,留我住下来,待我如亲人一般。白玉珍初时有点回避我,后来经过师父师母教导,待我和从前一样。大哥,我这一生遇见的好人,以翁师母为第一,师父第二,你第三。”
  冷云飘道:“照你这么说来,令师令师母的胸襟度量实非常人所能及,最难得是能体谅人,诚恳而坦荡。恨我福薄缘浅,未能识荆,也算是憾事了。”
  周玉又道:“师父的武功,我一分都没有学到,但师父师母两位老人家对我影响甚大。白玉珍把师父的武功剑法学了个全,可是师父师母的为人,她学到的却有限得很。翁师母临终时对我说,玉珍不及你聪明,而且行事任性,轻于信人,将来会吃大亏的,你以后要多照应她。”
  冷云飘道:“你有照应她么?”
  周玉道:“我倒是想照应她,奈何她自以为年纪比我大,又是我的师姐,不但不听我劝,还要管我。这一年来我们常常吵架,我都不想理她了,可是先前曹孝一句话,又令我勾起前情,所以我想去探望她,看看她是不是利欲薰心得不可救药?”
  冷云飘道:“怎么叫不可救药呢?白玉珍也是女中豪杰,再说她如果不好,你翁师母也不会喜欢她。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师姐,你多让着她点,她自然就会听你劝了,切不可和她针锋相对,你们各执己见,不吵架才怪。”
  周玉点头道:“大哥的话我明白了,回想起来,我也有不是之处,师父说责人先责己,这我就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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