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石筱芗惊叫道:“娘!……”
  宫主说道:“我们照常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十余骑蜂拥而至,来到前面两丈的地方,一齐勒缰停住,正好拦住青骡的去路。
  马上坐的人,一式的黑色对襟半截长的衣,拦腰束着黑色的板带,黑色长裤,扎着黑白相间的花绑腿,脚上都是牛皮底快靴。光亮的头皮,剃得亮青,脑后一根油松大辫子,盘在脖子上。
  这种天气,已经有了凉意。可是马上的人,秃头单衣,对襟纽扣至少都有四五粒没有扣,露出里面的肌肉,都在冒着汗珠。这些人的左侧腰间都挂着一把腰刀。马鞍的判官头上,斜挂着一个不小的皮囊。
  迎头第一个人发话道:“姑娘,昨天是在小镇上歇脚的吗?”
  石筱芗淡淡地说道:“你们十几个人,骑马拦住我们的去路,就为问这么一句无聊的话吗?”
  那人笑笑说道:“不用说,我们找对了人。”他一抬手,作了个手势,十几个人全都下了马,摘下马鞍判官头上的皮囊,赶走了坐骑,站在道路当中。
  “姑娘,昨天你在镇上伤了京里来的官差,后来又伤了南昌府的捕快,可有这件事?”
  石筱芗笑笑说道:“我也不晓得哪个是京里来的官差,哪个是府里的捕快。不过昨天晚上在镇上我遇到几个仗势欺人的东西,姑娘教训了他们一顿。怎么?你们是要替他们来出气的吗?”
  那人依然笑道:“姑娘,你的豪气令人佩服。不过,我们是身在公门,身不由己,这场官司,你打了吧!”
  “你们几位是……”
  “我们都是京城来的官差。”
  “你们是来捕我的吗?”
  “只要姑娘跟我们走一趟,见过我家钦差大人,我们保证没有事,一切都可以从轻发落。”
  “你们的钦差大人尊姓呀?”
  “姑娘,你是在拖时间吗?你问这个干嘛?”
  “我是打听一个人啊!我有一个亲戚,据说人在京师,混得不错,干到了御前带刀护卫。我问问看,会不会就是他。”
  那人沉下脸色说道:“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昨天传回来消息,说姑娘是位高人,所以相信姑娘不会就此远走,今天一早赶来相会,我们的意思,只要姑娘坦诚相见,我家大人一定会从轻从宽来处理这件事。”他说得铿锵有力,不仅说明这个人有点地位,而且,内力修为也有相当火候。
  他特别加重了语气:“姑娘,我家大人对江湖上英雄豪杰之人都很尊敬,只要公事颜面上过得去,无不尽力承当。如果姑娘不能了解这一点,那将是一件最遗憾的事。”
  石筱芗坐在车上,一直静静地等他把话说完。她面带微笑说道:“朋友,你说了半天,就是要我承认罪行,跟你们去领罪?那你就错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错不在我,而在那几个官差。
  如果你们是非不分,我是不能接受的。”
  那人勃然大怒道:“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你们了不起吗?告诉你,如果不是大人再三交代,要宽待江湖上的朋友,早就将你拿下了,还能让你在这里狂言饶舌!”他一挥手,喝声:“给我抓!”
  立即从两边各上来两个人,手里拿的是青索子。他们这些青索子与一般捕快衙役不同,每一根都有手指头粗细,外层光滑发亮,绕在手上,露出索头,头上有挠钩般的铁嘴。四个人一走到相距丈余远的地方,青索子即在空中飞舞,像一圈一圈飞动的青蛇,在半空摆首吐信。
  石筱芗坐在车座上,一动不动,神情自若,根本就没把那飞舞而来的青索子放在眼里。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四个人齐声叱喝,四条飞舞的青索子,闪电般的一折,飞向石筱芗。两根索子套住她的脖子,两根索子缠住她的一双手。
  那人笑笑说道:“姑娘,我这个人是软心肠,我要再问一声:你是不是愿意跟我们一齐回南昌?如若不然,我只要一点头,你的命就没有了。”
  石筱芗悠闲地道:“南昌我们本来就要去的,但是,我们是自己去,或者是被你们大人请了去,而不是被你们抓去。虽然你们不是江湖客,但是,江湖上的规矩你应该懂,冒失的、粗鲁的行动,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人大怒,立即断喝:“你们给我收!”随着这声“收”字,四个人,四条青索,立即分向四个方向用力拉去。几乎在这同时,石筱芗飞快地一抬双手,紧紧地抓住两条青索子,同时双腿一收,她的双手双脚,就同这四个人较上了劲。
  四个大汉各用双手收索,都拉不动分毫。四个人挣得满脸通红,青索子拉得笔直,石筱芗坐在那里,有如千斤鼎,纹丝不动。倒是她坐的马车双轮陷下好几寸深。
  石筱芗突然大喝:“去吧!”只见她双手双脚一收一放,四个拉住青索的大汉,个个腾空飞起,接着摔在地上,搜得沙石齐飞。
  石筱芗轻松地取下脖子上的套索,退下脚腕上的活扣,将青索掂在手里看了看,说道:“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喜欢随便伤害人,而且,我们到了南昌以后,要去会会你们的钦差大人,如果伤了你们,大家不好见面。不过,以你们这种动辄伤人的行为,是应该给予薄惩的。”她双手将四条青索盘成四卷,突然一抖手,四条青索变成了四块青石般的圆球,飞向那地上正挣扎着要起来的人。
  青索落地,四个人每人都着实地挨了一下,有的砸断了腿,有的砸断了胳臂,痛得“哇哇”直叫。
  石筱芗飘身下得车来,环抱着双臂,认真地向着对方说道:“你们是不是要拦住我们的去路?”姑娘的气势,将对方震慑住了。
  四个人非但不是弱者,而且都是玩索的特殊高手,每个人都有千百斤力气,没有想到一上手,就被人折腾如同孩提。不用说,石筱芗的功力,已经使他们感到莫测高深,已经使他们丧失了斗志。有人提起他们手里挽的大皮囊,但是,领头的人摇头示意。他很从容地站在石筱芗的当面,沉着地问道:“姑娘果然高明,没说的,咱们习艺不精,不够料,输得没话可说。不过,这里只想提醒姑娘一句,别想就此溜走。”
  石筱芗笑笑说道:“你看我会溜走吗?”
  那人点点头说道:“那很好!姑娘,咱们南昌见!”他回身招呼跟来的人,将那受伤的四个大汉抬上马背,垂头丧气地回头就走。
  石筱芗喝道:“站住!”
  那人勒住马缰,从马背上扭转身躯,向着石筱芗说道:“姑娘,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我们认输了,你还要怎样?”
  石筱芗说道:“我还有话要问你。”
  那人说道:“问吧!不要太过分,我都会回答。现在你是赢家,该你问!”
  “方才有一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你们的钦差大人尊姓大名?”
  “一定要回答吗?”
  “你方才已经说过,我现在是赢家。”
  那人脸色一黯,点点头说道:“不错!这就是输赢的差别。不过姑娘,我们虽然是输家,我们是官差。官差有官差的一套规矩,你无端问我们大人的姓名,我们不便回答。”
  “你的话已经不是输家的口气了。”
  “我很抱歉!这就是官差的规矩,赢了当然要这么说,输了也不例外。”
  石筱芗还没有说话,坐在车里的宫主缓缓地接着说道:“告诉他,我们是来访故人的。”
  虽然话是对石筱芗说的,可是那人已经接口说话:“我相信你们说的是真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大人姓石……”
  这个“石”字一出口,石筱芗的感觉是晴天霹雳。虽然她早已知道这位钦差大人就是御前带刀一品护卫石成珏,也就是她们专程前来相会的父亲。可是,屡见的事实,使她忍不住内心的祈祷,那个钦差大人不是她所要找的人。她怔住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那人却小心地问道:“姑娘,我们可以走了吗?”
  石筱芗沉重地对他挥挥手,只说了一声:“请吧!”
  十几骑就这样慢慢地走了,剩下石筱芗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那远处尘烟。
  宫主从车上走了下来,伸手扶着石筱芗的肩,轻轻地拍了两下,低声问了一句:“我们回去好吗?”
  石筱芗一转身,伏身在宫主的怀里,微抬起头来说道:“不!娘,我们不能回去。”
  宫主抬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道:“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苦恼。”
  石筱芗摇着头说道:“娘,我苦恼是真的,但是,我不能回去,我也不会回去。你知道吗?娘,从二十年前的孤儿到如今有了父亲,我不能放弃这样天赐的恩情……”
  宫主叹了口气说道:“可是,孩子……”
  石筱芗说道:“娘,还有你,拆散了二十年的夫妻,几乎已经是死别了,如今能破镜重圆,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重逢,没有任何人能做到……”她说不下去了。父亲对石筱芗是一个非常模糊而不可捉摸的名词,她对父亲的渴求,那是出自天性。但是,二十年来爷爷口授心传,一种正邪是非善恶绝对分明的观念,牢不可破地深植在她的心中,这是非常实在的东西。这里面还包含着国恨。如今,以一份朦胧的喜悦,替代本来深植的观念,那是十分困难的。尤其她想到一生忠心耿耿的爷爷,她如何能接受一个与爷爷形象完全相反的父亲?还有恩师对娘的交代与期望,是要争取一个清廷护卫的觉醒,来保存江西一带复明种子的生根。在这样几重冲突的矛盾中,石筱芗有着承受不起的痛苦。因为她毕竟是一个孩子,她比不上母亲的久经风霜雨雪的磨练。
  宫主对于石筱芗的心情有深切的了解。她企盼见到二十年分别的丈夫,如同石筱芗企盼见到二十年未见的父亲,心情是一样的。但是,她的痛苦和惶恐,也许要超过女儿。除了国家的仇恨,除了德行的失望,更有对她的爱是不是还跟二十年前一样?如果期待了二十年重逢,爱已淡薄,情已随风,那该是何等残酷的事?此刻,她怀抱着女儿,那是得来不易的另一种爱,她不能让它有任何一点伤害。
  母女二人相拥良久,最后还是石筱芗抬起头来,望着母亲说道:“娘,对不起!我不应该把爹想得那么坏。二十年前,离开莫干水榭,也许根本就不是他的错。一个男人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很难忍受得了。”
  宫主含着眼泪说道:“孩子,有你这一番话,我们就启程到南昌去吧!”
  石筱芗点点头,她搀扶着宫主,再度上车,轻轻抖动缰绳,青骡跑起轻快的小碎步。一口气跑了半天,已经是午饭时候了。前面不远的路旁有一处野店,酱菜、村醪、米饭,是一处打尖的地方。
  石筱芗将马车停在树荫底下,她怜惜地卸下马车。
  母女二人进了店,拣一处避风的地方,她和宫主坐下来,切了一盘酱菜,两碗白饭,还要了一碗青菜汤。
  母女二人正在用饭,她们几乎同时发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人,这是很不礼貌的,在江湖上最忌讳这样看。
  宫主没有计较,因为她可以想到,像她们这样母女二人,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石筱芗却不以为然。她回头去看着对方。看不出年龄,因为那人长着满脸胳腮胡子,红红的蒜头鼻子,左脸上还有一大块刀疤,右眼带着一个黑眼罩。头上戴着帽子,那脑后的辫子,倒是又黑又亮,此刻是搭在右肩上,上身穿的是一件光领铜扣蓝色衫,看不见下身,那双眼睛特别亮,盯着宫主,目不转睛。在他的面前桌子上,放着一个蓝色布包,长长的像是包着兵刃。
  石筱芗正要发作,宫主对她微微摇头,说道:“生这些闲气做什么?我们还要赶路。”
  石筱芗不服地说道:“你看那双贼眼,看人看得目不斜视,真是岂有此理!”
  宫主说道:“算了!我们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刻。如果你已经吃饱了,套上车,我们走吧!”
  石筱芗笑笑说道:“我跟琼玉在一起,我是修养好的。可是如今跟娘在一起,我成了霹雳火了。”
  宫主说道:“琼玉是谁?”
  石筱芗说道:“是我南海的一位同门,是一个孤儿,自幼随恩师长大的。”
  宫主问道:“她人呢?”
  石筱芗说道:“在九江剑客的庄上,跟我分散了,她随着大伙离开了九江。”
  母女二人谈着就站起来,付帐离开。石筱芗套好青骡,赶车就走。她回头对车里的母亲笑着说道:“今天要不是娘拦着,我一定要去教训他一顿,至少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礼貌。现在总算甩开了!”
  宫主笑笑说道:“恐怕不见得哟!”
  石筱芗一听,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后面看去,只见车后不远,有一匹马跟在后面,马上骑的正是那个独眼大胡子。一股无名火不觉升腾而起,她刚一坐下,就听到宫主说道:“不要理他,我们还当他是无意的好了。”
  “娘,那我们就避他一阵,如果他要是再这样故意地跟下去,我可忍不住了!”她说着话,双手一抖缰绳,叱喝一声,青骡撒开四蹄,如飞地狂奔起来。
  这匹青骡是异种,是翡翠宫的宠物,神骏非常,一旦跑起来,去势如矢,一般马匹是跟不上的。
  此刻官道上行旅很多,而且这一段大道如箭,又宽又直,青骡如此放势跑开,流星赶月,风卷残云。一口气至少跑了二三十里路,才缓了下来。石筱芗刚要说道:“娘,这匹青骡脚力真好……”她的脸色变了,因为,她听到了蹄声。她何止是听到了蹄声,在一阵灰尘的后面,她看到了一匹马,也看到了马上的人——独眼大胡子。她一看前面不远有一处小小的树林,便赶着青骡前去,一勒缰绳,把车子弯进树林里去。
  宫主在车里说道:“筱芗,如果来人真是有心找碴,那是善者不来,你要小心!”
  大胡子越跟越紧。
  石筱芗并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道:“尊驾紧跟着我们是有什么指教吗?”
  大胡子笑笑,以粗浊的嗓子问道:“姑娘,你和车里这位夫人是什么关系?”
  石筱芗说道:“你盯了我们半日了,就为了要问这个问题吗?”
  大胡子继续又问道:“姑娘,你尊姓是……”
  石筱芗大怒说道:“你这个人实在无聊,平白无故问这些问题,你对旁人也是这样吗?”
  大胡子的回答非常的干脆:“我承认我的行为是很反常,但是,绝不是像姑娘所说的无聊。至于我所问的问题,对旁人也不会这样。”
  “原来你还是针对我们母女二人而来的。”石筱芗一个翻身,人从车上弹起,冲天一拔,半空中一个滴溜溜的旋转,落到地上,说道:“既然是针对我们来的,那就请你下马说清楚,你想要干什么?”
  大胡子一点也没有在意石筱芗的怒气,只是缓缓从马上滑下来,空着一双手,说明他没有敌意。他脸上的疤痕在扯动着,那只独眼迸射出异样的光芒。他朝着石筱芗走过来,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盯着石筱芗问道:“姑娘,你是说车里面坐的是你母亲?”
  石筱芗很厌恶这种问话的态度,她声严色厉地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是再这样阴阳怪气,休怪我出手对你不客气!”
  大胡子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警告,问道:“姑娘,你今年有多大年纪了?”
  石筱芗这一怒非同小可,一个箭步,疾扑上前,一抬手攻出一招“怒龙探爪”,抓向对方的左肩。
  大胡子“咦”了一声,人向右边一闪,刚一避开,石筱芗左手骈指如戟,指向对方的前胸“玄机”,右手二次疾出,抓向左肩“琶琵骨”。这双手两式,攻的正是高手架式,出手占尽机先,而且事先堵住了闪避去路。
  大胡子在这种情况之下,最好的办法,也是最合理的办法,便是举手封住当胸的一指,再卸开左肩的一抓。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在稍一迟疑之后,勉强后退半步,那已经晚了。前胸的一指没有点中,左肩锁骨却挨上了一抓。
  说时迟,那时快,“嘶啦”一声,他那件光领古铜色纽扣的蓝色长衫,撕下了一大片,露出里面的蓝色贴身马甲。
  大胡子二次腾身,以一种极高的轻功,翻身跃起,躲开石筱芗的第三轮攻击。他飘身落地之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伸手拈着那片破衫领,居然还带着徐徐笑意说道:“果然好俊的功夫!姑娘,你这身武功,是家传的绝学,还是投师习艺的,可否相告?”
  石筱芗没好气地说:“你管我是家传的还是师授的!看掌!”她再次腾身,双掌一交叉,掌影翻飞,连绵不断地展开攻击。掌法、步法是得南海真传,再加上她吃过静一师太的大补灵药,内力超乎常人,出掌力道沉重。再配以灵活异常的步法身形,这一轮攻击犹如狂风骤雨。
  大胡子不似方才那样迟疑,也不似方才那样轻松,但是他没有还手。他是在运用一种极其灵巧的身法,飘忽不定,游走在石筱芗的掌风指影之中。他越不还手,石筱芗攻得越急。
  突然,宫主从车里出来,高声叫道:“大家住手!”
  大胡子一听,立即收住身形,落地站住。
  偏巧这时候石筱芗右手使出一招“分花摘叶”,拂向大胡子的面门。石筱芗收招不及,食中二指正好摘住大胡子的下颚,对方又是一偏头,呀!脸上的胡子居然被撕下一大片。露出来的不是血肉淋漓,而是光洁的下巴。
  大胡子当时抬手一掩,立即就地一个腾身,平空拔起三丈多高,人在空中接连两个翻飞,冲掠而过,落在马旁边。只见他如蜻蜓点水,微沾即起,落身马背,一抖缰绳,马儿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中,给石筱芗和宫主留下了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他右手掩住的下巴。
  石筱芗喃喃地说道:“他的胡子是假的!是假的!为什么?为什么?”
  宫主轻轻搂住石筱芗的肩,轻轻地说道:“他是不愿意让我们看到他的真面目。”
  石筱芗又问道:“那又是为什么呢?咱们原来就不认识他啊!”
  宫主轻轻地叹了口气。
  “娘,他一定是认识我们!可是,他又会是谁呢?会不会是……”她顿时收住口,抬起头来,望着宫主,小心翼翼地说道,“娘,会不会是……”
  宫主摇摇头说道:“他究竟是什么人?谁也不敢说。谁能知道呢?这一切都很反常。”
  石筱芗说道:“娘,方才我们是应该追过去的,一定可以逼出他的真面目的。”
  宫主苦笑道:“如果他是真的不愿意让我们看出他的本来面目,我们也很难能做到让他露出真象。方才你已经尽展南海绝学,虽然占尽上风,但是,他并没有还手。我们还是启程吧!我敢说,等我们到了南昌以后,他不会就这样罢手的。”
  石筱芗说道:“娘的意思,这人还会来找我们?”
  宫主幽幽地说道:“不论是不是我们娘儿俩所猜的人,他都会来找我们的,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的来意。”
  石筱芗没有再说话,但是她的心里在想:“如果方才那人是清廷的钦差大人,是我爹石成珏,他为什么要化装前来?”她想着想着不禁全身发麻,一阵颤抖。父亲!是她十多年以来,渴望而不可得的,如今已有见到父亲的可能,为什么一点也没有预期中的快乐呢?此刻,她真的有返回翡翠宫的心意,她宁愿为自己留下一份美好的希望与幻想,而不愿残酷的现实给她带来意外的打击。
  宫主搂着她,走向马车,只说了一句:“孩子,当事实真象没有出现以前,一切都不要想得太好,但是也不要想得太坏。”
  石筱芗流下了眼泪说道:“娘,你已经说过这话了,可是,我做不到啊!我没有那么好的修养。”
  宫主说道:“孩子,那就是我们要学的地方,每一种修养,都是经过痛苦的煎熬才能成熟的,我们到南昌去,也许会有你我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石筱芗勉强地上了车座,懒洋洋地抖动缰绳,青骡转上官道,又轻快地跑起来。
  没有多久,就看到稠密的人烟,路上的行人,也逐渐多起来。已经远远地看到南昌城了。这时候从道路两旁走出来两个人,拦住马车。
  石筱芗正要发火,那两个人却躬着腰说道:“姑娘,对不起!我们没有恶意,只是知道姑娘人地生疏,一时不易找到合适的住处……”
  石筱芗叱道:“你们对每一个来到南昌的姑娘,都是如此善意地安排住处吗?”
  那两个人拦住了马车之后,便退到两三步之外,被石筱芗这么一骂,骂得他们垂手而立,连声说道:“姑娘误会了!姑娘误会了!”
  石筱芗说道:“要避免误会,就趁早走开,不要挡在车的前面,小心青骡把你们给踢了。”
  那两个人抱拳说道:“姑娘请不要生气,待我们把话说完,姑娘再作决定。”
  宫主在车里说道:“筱芗,让他们说下去。”
  那个人拱拱手说声:“多谢夫人的体谅。”他们把“姑娘”和“夫人”的称呼分得清楚得很,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的。其中一个说道:“请夫人和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们是奉命前来迎接夫人和姑娘的……”
  石筱芗立即说道:“奉谁之命?”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南昌城里,没有很好的客栈,小的特地在城外郊地找到一处清静的住处,请夫人和姑娘暂时住过去。”
  石筱芗说道:“你没有回答我的话,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说道:“请姑娘原谅,小的奉命暂时不能说,不过,夫人和姑娘到了住处之后,就会了解到一切。”从“我们”到“小的”,在言语之间,又变得恭敬了许多。
  石筱芗说道:“你以为这样说,我们就会相信吗?走开!让路!”她一抖缰绳,青骡迈开四蹄,带动马车。
  这两个人突然上前两步,伸手抓住套缰,青骡顿着前蹄,竟然一步也走不动。
  石筱芗大怒,抄起挂在车上的马鞭,一抖手,就朝两个人抽去。这两个人一松手,分向两边,又各自抱拳说道:“冒犯了姑娘,请原谅。”
  石筱芗二度带动缰绳,正要驱使青骡狂奔而去,车里的宫主忽然说道:“筱芗,请他们带路吧!”
  石筱芗一愕,随即问道:“娘的意思”
  宫主说道:“南昌有没有干净的客栈,我不知道,不过,能有一处清静的地方,让我们住下来,倒也是一桩好事。”
  石筱芗说道:“无缘无故,非亲非故,怎么会有人替我们安排好住处?这是有悖常情的啊!”
  宫主说道:“筱芗,如果我们往好的地方想呢?”
  石筱芗“啊”了一声说道:“那又何必要这样故弄玄虚?”
  宫主叹了一口气说道:“每个人都有别人所不知道的不得已啊!”
  石筱芗说道:“娘,你真的把一切都想得那么好吗?”
  宫主说道:“那就当你是闯虎穴吧!既然别人叫上阵来了,我们也不能躲啊!”
  石筱芗说道:“那就请两位带路吧!”
  那两个人脸上露出笑容,先躬身道谢:“请姑娘稍后,我们立即带路。”两个人很快地跑到附近一间房屋的后面,牵出两匹马,他们很有礼貌地向石筱芗告罪,这才翻身上马。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用一条汗巾,遮住了眼睛以下大半个脸。再从马鞍后面取出一顶大遮阳斗笠,戴在头上,将整个脸部遮住了。
  两匹马轻快地跑着,正好背着夕阳,一耸一耸的背影,构成一幅很好看的画面。
  石筱芗轻带着缰绳,与前面的马相隔了七八丈远的距离。
  一直走到天黑。前面的马左弯岔进一条小路,又走了一顿饭光景。眼前是树林、溪流、山麓、田陌,四周看不到有灯火,穿进一处树林,前面的马停住,倏地眼前灯光亮起,是一处花园别墅。大门已经敞开了,石筱萝将青骡车停在门外,扶着宫主下车。别墅院门的门楣上横写着“沉思园”。
  进门是一处占地极广的花园,有假山、有水池、有树,而且是浓荫遮天的老树,处处花香。沿着卵石小径,弯弯曲曲地走了半晌,进入后厅,再绕过回廊,来到右厢房,灯火辉煌。
  两个人在厢房门外躬身告退:“谢谢夫人和姑娘对我们二人的信任。现在我们的任务已了,我们告退了。”
  宫主微微点头说道:“你们做得很好,应该说谢谢的是我们。”她们进得房里,有一位长得清秀的侍婢,恭敬地迎候她们:“欢迎夫人和小姐来到沉思园,这间厢房一共三间,包括有漱洗浴身的设施。这是最近才改建的。”
  宫主微微说道:“你一直都在沉思园吗?”
  侍婢说道:“小婢是奉命派在沉思园侍奉大人的。”
  石筱芗立即问道:“你们大人是谁?”
  侍婢微微怔了一下,但是,她立即微笑说道:“夫人和小姐一天的鞍马劳顿,非常疲惫的,请梳洗以后,早用晚餐,好早些休息。请夫人和小姐随我来。”
  厢房一排三间,当中一间隔成两间浴室。大大的圆木桶,已经有人挑满了热水,浴巾、香胰,连换的衣裳都一应俱全。
  宫主和石筱芗都放心地清洗了一番,但是,衣裳没有换。
  回到厢房里,已经摆好了酒饭,除了侍婢,还是没有别人。
  饭后,宫主拒绝了侍婢的意思。她说:“我的女儿今天要跟我睡在一起。”
  侍婢恭敬地表示:“隔壁的厢房都已经准备好了。”
  宫主微笑说道:“你去吧!我们要歇息了。”侍婢应声而退。
  石筱芗忍不住问道:“娘,这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
  宫主沉吟了一会说道:“截至目前为止,我发现两件事是值得我们注意的,第一、从那两个人带车引导,到现在吃完晚饭,还没有看到他们有谋害我们的歹意;第二、沉思园分明是某位高官显爵的别墅,而且荒凉已久,为何此刻启用?而且,除了这个小女孩以外,加上房里的老厨娘,剩下就是住在前面瓦房的那两个人……”
  石筱芗惊道:“娘都已查清了?”
  宫主微笑道:“我们要处处谨慎小心,临事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宫主没有睡的意思,石筱芗也坐在椅子上留心窗外的一切动静。
  答案总要揭晓的,在揭晓答案之前,她母女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令人不安的等待。
  入夜以后,沉思园是十分的安静,除了秋虫唧唧之外,几乎是万籁无声。石筱芗在房里来回走了两趟,对宫主说道:“娘,你还是先歇着吧!让我在这里守着,何必两个人都在耗着呢?”
  宫主忽然睁开眼睛,轻轻地说道:“筱芗,等不了多久!”
  石筱芗也立即警觉到,远处有一阵马蹄声。
  宫主突然显得有些不安,石筱芗走到床前,意昧深长地说道:“娘,你在想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是吗?”
  宫主苦笑说道:“筱芗,我的乖孩子!娘在你面前也不必掩饰。我跟你爹曾经是恩爱夫妻,造物弄人,最后分离了二十年,人海茫茫,几乎成了死别。二十年的分别,翡翠宫十几年的潜修,孩子,娘自愧是修持不够,还不能做到太上之忘情。可是……”
  石筱芗接着说道:“照目前的情形看来,爹对娘的感情,应该如旧。正如娘所说的,你们曾经是恩爱夫妻。”
  宫主说道:“原先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可是我又想到万一……”
  一阵脚步声,已经清晰地听到了,而且只有一个人,步履是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停止在厢房门外。
  厢房里石筱芗站在宫主的身旁,紧握住宫主的手,手心正渗出冷汗。厢房的门上响起了“笃、笃”的声音,有一声干湿而又低沉的声音在问:“笠子,我可以进来吗?”
  这一声“笠子”仿佛是魔法咒语,一瞬间将宫主带回到二十多年以前。二十年了,从没有人再叫她“笠子”,这一声“笠子”又仿佛是一声晴天霹雳,震得宫主几乎瘫痪了。她从床上移动身子下来,微微地颤抖,使她不得不搀扶着石筱芗,站在床前,用了全身的力量,才叫出一声:“成珏!”这一声“成珏”宛如巫峡猿啼,又如杜鹃泣血,令人心碎。
  房门被推开了,站在门外的,正是二十年没有见面的石成珏,依然是旧时穿着,就凭这一点,管笠蓁心头感到一阵无比的安慰,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少年子弟江湖老,也该是望五之年的人了,已经不复当年英俊。唯一不同于当年的是,剃了发,留一条辫子。
  宫主快步走过去。
  石成珏也快步从那门外跨进来,相距两步,两个人都站住了,四目对视,那一刹那间,千言万语,无从说起,顿时化作汩汩而流的泪水,四只手紧紧抓在一起。二十年的苦痛与相思,换得如此一刹那的死去活来,一切语言都成了多余。
  石成珏的眼光移到石筱芗的身上,他问道:“笠子,她是我们的……”
  管笠蓁抽回手,擦去眼泪,回头伸手牵住石筱芗,说道:“成珏,她的名字叫石筱芗,是我们的女儿。”
  石筱芗抢上前一步,跪在地上叫道:“爹!”
  石成珏赶紧伸手扶起来,叹了口气说道:“孩子,你这声爹叫得我惭愧!”他突然压低声音说道:“孩子,爷爷他老人家……”他没有勇气再问下去,因为他看到石筱芗泪水直流,知道情形不好。
  石筱芗泣道:“爷爷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石成珏双手捧脸,嚎叫一声,喃喃地说道:“爹,我对不起你老人家!”
  石筱芗开始时的疑虑此刻已经完全消除。她攀住石成珏的手臂说道:“爹,关于爷爷的事,说来话长,他老人家如果地下有灵,知道我和娘能在今天遇到了爹,爷爷也会含笑九泉的,现在你跟娘叙叙吧!”
  石成珏伸手挽住管笠蓁,再挽住石筱芗,感慨万千地说道:“苍天有眼,能让我们夫妻父女再相逢。笠子,我已经交代过了,准备香烛纸马,焚香谢祭天地。回头让我们痛痛快快饮几杯,以庆我们的重逢。”
  他们来到正厅前,果然陈列了香烛纸马,石成珏率领着她们母女,焚香祈祷,感谢天地。另一侧厢房,早已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宴。他们夫妻相对而坐,石筱芗在下首打横。
  大家都还没有开始提到过去。例如:石成珏离开了莫干水榭以后的生活如何?他现在是不是真的就是御前带刀一品护卫?又例如:管笠蓁别后的生活又是如何?玄天教后来是如何销声匿迹的?还有,石筱芗跟随爷爷在水榭的情形?她是如何回到莫干水榭的?
  有太多的事;都是需要知道的,也许正是事情太多,所以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大家都有了忌讳,于是大家都不愿先开口谈起。好像是一处疮疤,谁都不愿去揭它,怕的是引起新的创痛。
  吃到了三更天,石成珏吩咐厨下将汤菜再热一遍。他伸了伸臂膀笑笑说道:“为了迎接你们母女二人,我想尽办法,要找一处清静优美的所在,好让我们全家聚一聚。这里还是前明一位大员的别墅,子孙不贤肖。空置不用,我正好借用……”
  管笠蓁忽然问道:“成珏,你怎么知道我和筱芗会到南昌来?”这一问如同一声春雷,惊动了蛰伏许久的问题。
  石成珏微微地一怔,他是应该想到有此一问的,但是他没法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提出来。尤其他没有准备在这样天伦乐浓的时刻回答这个问题。他刚刚咳了一声,正准备要说明的时候,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石成珏起身开门,住在前院耳房的人,附在他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话。他脸色一变,回到席前,说道:“笠子,天已经不早了,你们也累了一天,我看你跟筱芗去歇着吧,明天我们有的是时间,任何话都可以详细地谈。”
  管笠蓁关心地问道:“成珏,是有什么困难吗?可不可以告诉我,是不是与我们来到这里有关?”
  石成珏微笑着说道:“笠子,你不要胡思乱想,没有任何事能与你们有关,也没有任何事与沉思园有关。”他平静地说着,不像是有任何事情的样子,他伸手拍拍石筱芗的头:“筱芗,陪你母亲去歇着,爹对你真是亏欠太多,二十年来,爹没有为你做过一点事,如今平白让我获得一个乖女儿,爹这份喜悦是无法形容的。爹去处理一点小事,明天爹陪你们逛逛沉思园。”
  管笠蔡站起身来,说道:“成珏,别尽记挂着我们,来日方长,要说的话,何日不可说,你去吧!我也真的累了,我们去歇奢了。明天再见!”
  石成珏点点头,匆匆走出房门。他很快跑出沉思园。一阵马蹄声,很快地消失在深夜的寂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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