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巧遇妻儿
2025-06-13 作者：西门丁 来源：西门丁作品集 点击：
一辆马车向西驰去，到了西城门，被官兵拦住，掀开车帘，唐郎一手放在胡永丰后腰上。胡永丰道：“老夫出城去探一位亲戚的病，这都是寒舍之仆人。”
官兵们认得胡永丰，也知他与府台之关系，看了几眼，便哈腰道：“胡老爷勿怪，咱们也是有令在身，不得不遵，您老慢走。”
当下放行，马车便驰出西城门去，胡永丰战战兢兢地问道：“壮士还有甚么要求？”
“没有，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只是你这么快便回去，那些官兵会思疑你，最好你下午才回去，在下也乐得多坐一会儿！”
胡永丰强笑道：“壮士随便。”马车驰了十来里，到达一座小镇，胡永丰想起在此有位远亲，心头一动，乃道：“壮士，胡某在此地有一位亲戚，你看是否在此……”
“好，你们进镇吧！”唐郎“飕”地一声窜了出去，再跃落地上，向胡永丰挥手作别，目送马车进镇。
唐郎为安全计，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先换了衣服，然后入镇，找了家饭馆吃饭。那饭馆面对大街，来往之人车均在眼帘下。
唐郎慢慢喝着酒，过了个多时辰，方见那辆马车出镇而去。他见镇上没有异常，决定住了下来。
这小镇的商业十分繁盛，由于乃出入大名府必经之路，是以客栈颇有规模，亦打扫得十分干净，唐郎赁了一间上房，再到成衣店买了一套衣服换上。
下午睡了一个懒觉，晚饭在店内吃，足不出户，闭门练功，至二更才上床，一躺在床上，几个问题立即翻上脑海。
沙总管必是金希凡无疑！他是次出京，还带了甚么高手？
如来佛白富是否知道金希凡已至大名府？有否应变之方法？他至今未再现身，其中是否另有蹊跷？是否再次利用自己？
陆漫漫和卜十二在何处？他俩又是否知道金希凡已在大名府？
金希凡离金京，正是下手之良机！应该在何处下手？如何下手？
这几个问题似走马灯般，在唐郎的脑海里转个不停。他先剔除次重的，只考虑一个问题——该不该在大名府下手杀金希凡？
在大名府下手，即使能够成功，但事后逃逸亦甚困难，可是错过了，说不定金希凡便返回金京大都！至大都才下手也有好处，能收出其不意之效，因为届时，金希凡必然疏于防范，但要混进金京大内，又岂是轻易之事？
唐郎被折腾得一夜难以入寐，直至天亮方朦朦胧胧睡着。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洗了脸，信步走出客梭，找了家饭馆坐下，早饭和午饭一齐吃！
饭馆内只有他一个食客，过了一阵，方见一位妇人拉着一位五六岁之小孩进来。那妇人背对着唐郎，男孩一对眼睛骨碌碌地望着他。
唐郎只觉这孩子十分聪明可爱，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小孩，你今年多大？”
孩子夷然不惧，答道：“五岁。”
“叫甚么名？”
那妇人道：“壮士如此唐突，不觉得不好意思？”她半垂首半侧着头。
唐郎看了她两眼，只觉她生得颇丑，心中暗叹：“怎地孩子的娘长得这般丑，真是造化弄人。”当下返回自己坐位。
未几，小二送上小菜，他又忍不住把一碟卤猪耳拿过去。“小孩，这个大叔请你吃！”
奇怪地，他认定这孩子跟他一样，也会爱吃卤猪耳。果然孩子露出馋相，望着娘亲。
那妇人道：“还不赶快谢谢人家！”
“多谢大叔！”
唐郎哈哈一笑，返回自己坐位吃喝，他边吃边看着那孩子，那孩子也常向他望来。这刹那，一切烦恼全然消失，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未几，那妇人会账带着儿子离开，当她转身左拐，唐郎见到其侧面，猛觉甚是眼熟，心头震地一跳：“我在何处见过她？”再想起其后背，同样十分眼熟，再也按捺不住，急忙亦会账追出饭馆。
他出店立即左转，可是此刻正是午饭时刻，街上来往之游人甚多，他排众追前，却已失去那母子之踪影。
唐郎急急又返回饭馆，问掌柜道：“掌柜，刚才那母子你可认识？”
掌柜摇摇头道：“不认识，今日是第一次见到。”唐郎再度离开客栈，心中若有所失，忽然他心头一动，忖道：“她第一次出现，也许她母子与我一样，也是过路，说不定也是投店！”一想至此，他立即快步到客栈查询，他查不到那母子，但却在墙角发现一个黄蜂杀手之暗记：猴子。
“有人住在客栈？这会是谁？”唐郎沿墙走去，只见墙角被人以同样之粉笔写着三十两个字，再过去又写了两个字西八。
唐郎进店找到西八号房，伸手敲门，两重三轻——这也是黄蜂杀手之暗号。房内有人问：“谁？”
唐郎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房门立即打开，开门的是位年轻人，不过唐郎还是认出“他”是陆漫漫乔装的。
“十一。”唐郎只说两个字，便闪进门内。
陆漫漫惊喜地问道：“十一哥，你怎会来此？”
“愚兄正想问你。”
“你不是说大家先分开，一个月后再到大名府永升客栈集合么？小妹本来……想与你一道，但找不到你，后来出了城便信步往西行，来至魏镇，见离大名不远，便在此住了下来，每天关在房内练武！”
“愚兄碰到金希凡了……”
唐郎语未说罢，陆漫漫已截口问道：“你怎会碰到他？”
唐郎乃将经过说了一遍，却隐去那母子之事。“后来愚兄想了解一下镇上之情形，信步而行，无意中发现你之暗记，是以上门看看，你没事，愚兄便放心了。”
陆漫漫笑得十分灿烂。“十一哥平安，小妹亦很高兴。那金希凡来了大名府，十一哥打算如何？”
“尚未有最后决定，心中很想见见如来佛，征求他的意见。”唐郎顿了一顿，喃喃地道：“不过，我却希望能在他回金京之前杀死他！”
陆漫漫颔首道：“当然，在金京下手，咱们机会更微……十一哥，你可有十二哥之消息否？”
唐郎摇摇头。“他若找上来最好，否则也犯不着去找他。三十妹，愚兄住在斜对面那家福记客栈北三号房，万一有事，便到那边找我，无事便不见面，以免暴露！”
陆漫漫见他欲走，忙又道：“十一哥，你不多坐一会儿？”
“不坐啦，免得连累你！”唐郎长身欲行，忽又立住，回头道：“三十妹，待杀了金希凡，恢复自由，你也该找头婆家啦，别耽误青春！愚兄是除却巫山不是云，闲云野鹤惯了，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何况我心早已枯竭，你跟十二弟不可学我！”
言毕也不管陆漫漫听不听得懂，转身便走，顺手将房门拉上。
陆漫漫望着房门，不言不动，似发了痴般。她是聪明人，唐郎的话又说得那么明显，岂有听不明之道理？想着想着，双颊便发烧了。
唐郎说了那几句话后，人也轻松多了，不管陆漫漫有何反应，他总算尽了责任，他不敢再在街上勾留，赶紧钻进客栈。
想了半天，觉得自己闭门客栈，完全不能掌握金希凡之去向，遂决定冒险再去大名府探听。次日一早，吃罢早饭，唐郎换了衣服，戴上帽子，便走向大名府。
他在路上不敢施展轻功，至下午方出城门外。守门的官兵仍比平日多，但对出城的人守得严，对进城的人却较松，随便问问几句便放行。
唐郎入了城，信步而行，只见街上仍有许多官兵在来回巡弋，证明金希凡尚未离开，仍要捉拿自己，唐郎艺高胆大，仍踅在华佗庙附近。
那里不见一个官兵，他再到苏爱爱之家，那门仍塌了一爿，但附近已不见有官兵，金希凡会住在何处？在官府内，还是微服改扮百姓，藏在客栈市井中？
看看天色已黑，唐郎只好找家饭馆祭五脏庙。不料刚想进店，却见那对母子恰好离店，他心头大喜，乃不动声息，暗中跟踪。
唐郎跟了两条街，方见那母子走进一家小客栈，小二一见到她母子，立即引她俩进内，唐郎在外面等候。过了一阵，见那小二走出大堂，方向他招手。
店小二见他神态有异，懒洋洋地走过来，问道：“客官，你要住店么？”
唐郎先塞了一锭银子给他：“小二哥，这个给你买东西吃。”
店小二忙道：“小的无功不受禄，这个……”
“只要你告诉我那母子是住在哪间房的就好，不瞒你说，我是她同乡，那女的跟她丈夫吵了嘴，一怒之下，带着孩子跑出来，可怜她娘家又没了人……这么夫妇吵架，是家常便饭，你说该不该通知她丈夫来请她回家？”
“这个倒是应该，她还年轻，到处乱跑也不安全。”
“是以这便要你帮个忙了，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她，免得她又跑了。”
“这个自然，她住在南五号房，可你也不能告诉她和掌柜。”
“这个你请放心，请问她是以甚么名登记的？”
“她名字古怪，姓柳名木。”
唐郎身子一震，道：“谢谢你，你做了一件大善事，老天爷定会保佑你娶个好媳妇。”言毕转身离开，返回自己住所，又动手易了容，然后悄悄跳墙走了。
他到柳木投宿的那家顺风客栈赁了一间房，也选了南边的长屋，不过他住的是一号房。唐郎先着小二送水，洗了个澡，然后上床盘膝运功调息。
远处传来三更之梆子声，唐郎这才悄悄推开窗子，一跃而出，走到五号房窗外，凝神静听一回，房内两个呼吸声皆均匀又细长，证明那母子已睡着了。
唐郎沉吟了一下，突然伸手敲敲窗子，听见房内有床板响动声，乃低声吟哦：“相逢何必曾相识，相煎何太急！”
房内一片静寂，唐郎又吟了一遍，方听一个女人低声骂道：“哪里来的酸丁，半夜在人家窗外吟诗，再不走开，可要高声呼叫了。”
唐郎听她这样说，心头反而更踏实了，大着胆子道：“十八妹，你为何对我避而不见？”
那女人骂道：“谁是十八妹，你找错人了，你到底走不走？”
唐郎低声道：“十八妹，你不开门让我进去，我便不走，我是十一哥。”
房内又重归沉寂，唐郎心里有六成把握，房内那女人就是柳十八，也就是自己之妻子，因为一个人无论她的易容术如何高明，但身材外形总是改变不了，骗得了一般的人，却骗不了行家。假如她确是自己之妻子，那么那个小孩就是自己的儿子了。
问题是若她是柳十八，为何知道自己之身份而不肯相认？即使她有所怀疑，正常情况也应该开窗看个究竟，不为自己也得为儿子。
莫非她已变了心？不会不会！十八妹不是那种人，若她已变了心，早已大呼大叫了！
忽然，唐郎又想到一个问题：柳十八若果没有死，为何不找自己？若非已变了心，此刻也该开窗。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唐郎一忽儿这样想，一忽儿又那样想，脑子全没停过半刻。一时又觉得房内那女人，十之八九是自己妻子，一时又觉得全然不是。
他这一站不打紧，竟然至天亮，而自己竟无所觉。忽然，房内窗子打开，唐郎浑浑噩噩，闪避不开，被撞个正着，可是他毫无所觉，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开窗的人。
开窗的是那个小孩，那孩子见撞到人，而那人又死死地盯着自己，吃了一惊，连忙跑了开去。
只听那女人问道：“柳儿，甚么事这般吃惊？”
“娘，外面有个男人，他……孩儿开窗撞到他。”
柳儿两个字一入耳，有如一个焦雷在唐郎头顶上炸响，大叫一声：“你是唐白柳！”
那孩子躲在母亲背后，又惊又诧，女人骂道：“你这个无赖，为何还来瞎缠，再不走，可要呼叫了！”
唐郎双手在窗台上一按，人已进入房内，对着孩子道：“孩子，你别怕，我问你，你是否叫唐白柳？你娘是否叫柳青青？”
女人急道：“不要告诉这个无赖！”
“我不是无赖，我是你爹！”
孩子道：“胡说胡说！我爹很早便被坏人杀死了！”
“你看看我是谁？”唐郎自怀内掏出药水来，用汗巾把脸上之易容药抹掉：“咱们见过面是不是？”
孩子看了他几眼一点点头道：“我记得，你请我吃卤猪耳。”
“你很爱吃猪耳？”
孩子再点点头，道：“娘常烧给我吃，还说爹以前也喜欢吃！”
唐郎站了起来，双眼瞪着那女人，沉声道：“十八妹，即使你变了心，也不该不让我父子相认，我没有死，反而以为你们母子被金廷派人杀……”
唐郎话还未说毕，那女人已给了他一巴掌：“我变了心？变心的是你！”
这一句话无疑泄漏了她之身份，唐郎紧紧抓住她双肩，那女人用力将他甩掉，道：“别碰我，否则我大声呼叫。”
“十八妹，我真的以为你们母子……当时苏州河上有两具尸体，一个女人一具婴儿。”
“你认不出自己之妻子及儿子？”
“我看不到，我追了很远也找不到，但两岸的人都说……如今好啦，咱们夫妻父子总算重聚！”
“谁跟你重聚？你是你，我是我，这几年你有否尽过做父亲之责任？孩子是我的！”
孩子扯着她的裙子，问道：“娘，他到底是不是我爹？”
“不是，他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他老婆叫白冰冰，白冰冰一死，他便去当和尚了，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要，你说他是不是好人？”
孩子睁着一对大眼睛问唐郎：“大叔，你真的是这种人么？”
唐郎蹲下来：“不，你娘误会了，爹若是变心，又怎会到和尚庙去？爹若不要你们，又怎会一直暗中跟踪你母子？又怎会在窗外站了一夜？”
他忽然转过身去，道：“十八妹，你想想看，愚夫是这种人么？我知道你还不能忘记我，也知道你生气，你若气不过的，便在我身上打几记吧！”
那女人举起拳头来，却又打不下去，唐郎双腿一曲，道：“十八妹，你打吧，等你气头消了，咱们才好说话。”
柳青青忽然掩脸哭了，泪水自指隙间淌了出来，唐白柳问道：“娘，是不是他欺侮你？”
柳青青呜咽道：“他就是你爹……”
唐郎听此话，如获至宝，一长身将柳青青搂在怀内。
柳青青一对粉拳在他身上乱擂：“我恨死你了，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吃了多少苦头？”
“你母子既然尚活在人间，我想也想得到，实在难为你了。”
“你当然希望我母子已死……你已出了家，还来找咱们作甚？”
“寒山寺住持说愚夫尘缘未尽，不让我出家，我因住在寺内，因此作头陀打扮比较方便。”
柳青青一直伏在他怀内哭泣。唐郎又道：“愚夫一直以为你们母子已经不在，我亦无心留恋尘世，只望能替你们报仇……而且心如止水，甚么女人都不放在心上……”
“我听黄叔叔说过了，也暗中偷窥过了，否则昨夜早已高声呼叫。”
“黄叔叔？你认识黄杨木？难怪他跟我说话时透着古怪。”唐郎讶然问道：“你偷窥甚么？”
“看看你是不是对那位小师妹动了情。”
唐郎暗呼一声惭愧，柳青青早已缀上自己，而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嘴上却道：“为夫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后咱们三人再也不会分开了。”
柳青青渐渐收泪，唐郎轻轻推开她，把儿子抱在怀内，问道：“柳儿，爹回来了，你高兴不？”
唐白柳道：“高兴！不过娘还会不会哭？”
柳青青轻骂一声：“傻子，娘无事会哭么？”
“那就好啦，娘，柳儿肚子饿了，咱们去吃东西吧！”
柳青青向唐郎打了个眼色，道：“你先回房重新易容，再装作不认识，然后离店，投到别家去。”
唐郎紧张地问道：“十八妹，你不是要支开为夫吧？你不会乘机又跑掉吧？”
柳青青红着脸轻啐了他一口：“你道我希望儿子没有爹爹么？”一顿又忙加上一句：“不过如果你……再气我，我一定带着孩子离开。”
唐郎心花怒放，忍不住在她脸上香了一口，唐白柳嚷道：“看看，爹爹不要脸。”唐郎连忙跳窗而去。
柳青青叫道：“柳儿，以后不许你这样！”
唐郎、柳青青和唐白柳三人一起吃早饭，唐白柳对唐郎虽然还有点腼腆，但到底还是高高兴兴，不断问这问那。
唐郎就更不用说，左看右看，乐得他吃不下饭。
柳青青轻嗔道：“你作甚不吃，别再看来看去的，人家看了会怎么想？”
唐郎傻乎乎地一笑：“管他的，如今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十八妹，你多吃一点。”
柳青青白了他一眼：“大哥，你不吃怎行？”她亲手替他布菜，“今天不吃，以后也别想我陪你吃！”
唐郎忙说：“吃吃，一定吃！”
唐白柳笑道：“原来爹怕娘，哈，娘也常说爹是坏人。”
“你说爹是不是坏人？”唐郎伸手抚摸儿子之头颅，唐白柳摇摇头。“爹以前没尽责任，今后一定跟你俩好好地生活。”
柳青青冷冷地道：“只怕未必，你还有干不完之事，咱们也不敢奢望，柳儿，快吃！”
三人吃了早饭，同到另一家客栈——金风投宿。进了房之后，唐郎忍不住问道：“青妹，这些年来，你们母子住在何处？”
“最初住在杭州，后来见你没来找咱母子，又恐仇家找上门来，因此搬至雁荡山居住了三年，之后每到一个地方便住上半年一年，又搬到别处……”
唐郎问道：“是怕仇家找上门？”
“还怕如来佛！”柳青青道：“咱们曾在苏州住过半年，却找不到你一点消息，谁料得到你会躲在和尚寺内！”
“其实我一步也未离开过苏州，看来老天爷是要咱们吃点苦头！”
柳青青怨恨未息，冷笑一声：“你吃甚么苦头？当时我拚死跃下小舟，料不到半路会遇到骆常奔那煞星，因手上抱了个儿子，更加不敌，中了他一刀，便冒险跳落河中，幸亏他不善水性，否则早已死了。”
唐郎看了儿子一眼，道：“这孩子在那种情况下居然不死，也属老天爷眷顾，后来呢？”
“天黑又借水遁，终于逃出魔掌，后来我上了岸，找了个地方把柳儿肚子里的水压出来，但情况仍然十分危险，顾不得去找你，便运功为他推拿，过了好一阵，他脉膊才稍强……”说至此，柳青青喘了一口气，方续道：“那时我才有暇担心你，是以把柳儿藏在石隙中，连夜跑回家去，只见有许多金廷派来之高手在那里，家内已破得不成样，我亦以为你已死了，又念着儿子，是以连忙回去，抱着儿子逃到杭州。
“可是后来……反正我未见过你的尸体，又未闻人见到你被杀，始终不能心息，是以便带着儿子到处找你……你不知道，江湖上很多人都传你已被人杀死了，但我始终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会被杀。”
唐郎忍不住紧紧握住她的手。“可是我却认定你母子已遭骆常奔杀害，否则我也会到处找你母子。”
柳青青伸出一指，在他额上一戳：“你若还惦着我母子，又岂会在未见过尸体，便认定我母子已死！你这没良心的汉子，你只记着十七姐。”
唐郎道：“青妹你虽冤枉了我，但我也确实对不起你母子，不过为夫以后一定会加倍偿还……”
“甚么叫偿还？爱护妻儿难道不应该？”
“我不会说话，只有少说为佳，免得又惹你生气。”
柳青青嗔道：“你不说话，休想我再理你！”一顿又问：“你这次出山，既不是为了我母子，肯定是重操旧业，你以前不是说……”
“为夫不是重操旧业……”
“还说不是？你为何跟十二哥在一起？还有那位我不认识的小师妹。”
“那是为了替你跟冰妹报仇！用软剑伤了你及冰妹的那人，原来是金廷大内总管金希凡，后来为夫又遇到如来佛……”唐郎这才把经过及白富之决定说了一遍，这一说，几乎说了个多时辰。“我不想再当杀手，也不希望十二弟他们还过那种日子，假如能杀了金希凡，对国对民、对友对己都有好处！”
“如今我母子已找到，你还报甚么仇？你有十足之把握？万一你被杀了，教我及柳儿如何？”柳青青冷笑道：“既然你还要拿命去跟人家拚，还来找我母子作甚？”
“那是两回事……”
“若不见面，那倒还好些，明知你要去冒险，我还能快乐？还能安心？需知你不是去冒险、去拚命，而是以卵击石！”
“那也未必，你无须太过悲观。”
“人家出动一百名金兵，你们三个已几乎全军覆没，还敢夸口？”
唐郎脱口道：“原来那蒙面客是你扮的！”
柳青青冷哼一声：“若非我，谁肯去冒那种险？”
唐白柳忽然道：“娘，孩儿肚子饿了。”
唐郎忙道：“好，咱们去吃饭吧。”
柳青青道：“唤小二把饭菜送进来，吃了饭，柳儿还得读书写字，你不管，我只好母代父职。”
晚上夫妇同床，分别五载，少不免亲热一番。事后，柳青青枕在唐郎臂上，在他耳边问道：“大哥，你真的要去杀金希凡？”
“是的，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总觉得以前杀孽太重，也制造了不少个家庭父死子散……很想在有生之年，做几件值得夸耀的事！”
“你有几成把握？”
唐郎沉吟道：“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柳青青蓦然坐了起来，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每次动手，你最少要有八成把握，是以你才是黄蜂杀手中最出色的一个。”
唐郎长长一叹：“也许我已老了，更可能我离开江湖太久了！我也觉得自己有许多改变。”
“以前无人管你，如今你再这样，便是对家庭不负责任！”
唐郎眉头紧锁，低声问道：“青妹，难道你要我失信？难道你要我终生遗憾？”
柳青青亦叹息道：“我知道我没法改变你，不过我却不允许你去做毫无把握的事，那只是白白送命，没有意义！”
唐郎心头乱糟糟的，轻轻冒出一句话来：“金希凡如今就在大名府，街上有这许多官兵，也是因我而来的！”
柳青青吃了一惊，“你已经暴露了身份？他知道你要杀他？”
“也不知是他知道，还是本就想杀我！”唐郎又将前几天在华佗庙发生的事，以及自己巧妙逃脱之经过说了一遍。
柳青青伏在他怀内：“大哥，我不能让你去冒险！若你真的要去，小妹惟有陪你去！告诉你，这几年我没将武功荒废，而且火候经验更胜从前。”
“不行！”唐郎语气十分坚决。“你也去了，那么柳儿谁看顾？再说万一有问题……”他话未说毕，柳青青已伸手掩住其嘴。“为夫所说无理？”
“不是……但你教我如何放心让你一人去冒险？至于柳儿，小妹可找人代照料。”
“别人照顾，如何及得自己父母？这一点，为夫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你不必多说，吾意已决！”
柳青青霍地转过身去，以背对着他。“你从来都不替我母子着想，早知你仍不改，又何必再相认。我实在有点后悔，真是相见争如不见。”
唐郎轻轻扳着她的肩膊。“青妹，你怎地怪责起我来了？若依你的条件，为夫尚能在江湖立足么？”
柳青青道：“你不是一早便立志要退出江湖么？几时又这般留恋？”
唐郎忙道：“为夫可以发誓，杀了金希凡之后，立即与你母子找个地方隐居，从此再不理江湖事，除非……你求我重出。”
“你休想，我早已厌倦了！”柳青青沉默了好一阵，方道：“我且再相信你一次，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你必须先答应，否则以后彼此一刀两断。”
“青妹且把条件说来听听！”
“你陪我母子三天，这三天不许你理外间的事，更不许去找金希凡，你可知柳儿自出世至今方见你之脸，我不想……总之你得好好陪他三天，略尽为人父之责！”
唐郎一把将柳青青抱住：“青妹，为夫答应你！”柳青青这才温顺地伏在他怀内。
唐郎忽然觉得柳青青跟以前有很大之差别，却又说不出来，只隐隐觉得她比前坚强独立多了。
官兵们认得胡永丰，也知他与府台之关系，看了几眼，便哈腰道：“胡老爷勿怪，咱们也是有令在身，不得不遵，您老慢走。”
当下放行，马车便驰出西城门去，胡永丰战战兢兢地问道：“壮士还有甚么要求？”
“没有，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只是你这么快便回去，那些官兵会思疑你，最好你下午才回去，在下也乐得多坐一会儿！”
胡永丰强笑道：“壮士随便。”马车驰了十来里，到达一座小镇，胡永丰想起在此有位远亲，心头一动，乃道：“壮士，胡某在此地有一位亲戚，你看是否在此……”
“好，你们进镇吧！”唐郎“飕”地一声窜了出去，再跃落地上，向胡永丰挥手作别，目送马车进镇。
唐郎为安全计，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先换了衣服，然后入镇，找了家饭馆吃饭。那饭馆面对大街，来往之人车均在眼帘下。
唐郎慢慢喝着酒，过了个多时辰，方见那辆马车出镇而去。他见镇上没有异常，决定住了下来。
这小镇的商业十分繁盛，由于乃出入大名府必经之路，是以客栈颇有规模，亦打扫得十分干净，唐郎赁了一间上房，再到成衣店买了一套衣服换上。
下午睡了一个懒觉，晚饭在店内吃，足不出户，闭门练功，至二更才上床，一躺在床上，几个问题立即翻上脑海。
沙总管必是金希凡无疑！他是次出京，还带了甚么高手？
如来佛白富是否知道金希凡已至大名府？有否应变之方法？他至今未再现身，其中是否另有蹊跷？是否再次利用自己？
陆漫漫和卜十二在何处？他俩又是否知道金希凡已在大名府？
金希凡离金京，正是下手之良机！应该在何处下手？如何下手？
这几个问题似走马灯般，在唐郎的脑海里转个不停。他先剔除次重的，只考虑一个问题——该不该在大名府下手杀金希凡？
在大名府下手，即使能够成功，但事后逃逸亦甚困难，可是错过了，说不定金希凡便返回金京大都！至大都才下手也有好处，能收出其不意之效，因为届时，金希凡必然疏于防范，但要混进金京大内，又岂是轻易之事？
唐郎被折腾得一夜难以入寐，直至天亮方朦朦胧胧睡着。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洗了脸，信步走出客梭，找了家饭馆坐下，早饭和午饭一齐吃！
饭馆内只有他一个食客，过了一阵，方见一位妇人拉着一位五六岁之小孩进来。那妇人背对着唐郎，男孩一对眼睛骨碌碌地望着他。
唐郎只觉这孩子十分聪明可爱，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小孩，你今年多大？”
孩子夷然不惧，答道：“五岁。”
“叫甚么名？”
那妇人道：“壮士如此唐突，不觉得不好意思？”她半垂首半侧着头。
唐郎看了她两眼，只觉她生得颇丑，心中暗叹：“怎地孩子的娘长得这般丑，真是造化弄人。”当下返回自己坐位。
未几，小二送上小菜，他又忍不住把一碟卤猪耳拿过去。“小孩，这个大叔请你吃！”
奇怪地，他认定这孩子跟他一样，也会爱吃卤猪耳。果然孩子露出馋相，望着娘亲。
那妇人道：“还不赶快谢谢人家！”
“多谢大叔！”
唐郎哈哈一笑，返回自己坐位吃喝，他边吃边看着那孩子，那孩子也常向他望来。这刹那，一切烦恼全然消失，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未几，那妇人会账带着儿子离开，当她转身左拐，唐郎见到其侧面，猛觉甚是眼熟，心头震地一跳：“我在何处见过她？”再想起其后背，同样十分眼熟，再也按捺不住，急忙亦会账追出饭馆。
他出店立即左转，可是此刻正是午饭时刻，街上来往之游人甚多，他排众追前，却已失去那母子之踪影。
唐郎急急又返回饭馆，问掌柜道：“掌柜，刚才那母子你可认识？”
掌柜摇摇头道：“不认识，今日是第一次见到。”唐郎再度离开客栈，心中若有所失，忽然他心头一动，忖道：“她第一次出现，也许她母子与我一样，也是过路，说不定也是投店！”一想至此，他立即快步到客栈查询，他查不到那母子，但却在墙角发现一个黄蜂杀手之暗记：猴子。
“有人住在客栈？这会是谁？”唐郎沿墙走去，只见墙角被人以同样之粉笔写着三十两个字，再过去又写了两个字西八。
唐郎进店找到西八号房，伸手敲门，两重三轻——这也是黄蜂杀手之暗号。房内有人问：“谁？”
唐郎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房门立即打开，开门的是位年轻人，不过唐郎还是认出“他”是陆漫漫乔装的。
“十一。”唐郎只说两个字，便闪进门内。
陆漫漫惊喜地问道：“十一哥，你怎会来此？”
“愚兄正想问你。”
“你不是说大家先分开，一个月后再到大名府永升客栈集合么？小妹本来……想与你一道，但找不到你，后来出了城便信步往西行，来至魏镇，见离大名不远，便在此住了下来，每天关在房内练武！”
“愚兄碰到金希凡了……”
唐郎语未说罢，陆漫漫已截口问道：“你怎会碰到他？”
唐郎乃将经过说了一遍，却隐去那母子之事。“后来愚兄想了解一下镇上之情形，信步而行，无意中发现你之暗记，是以上门看看，你没事，愚兄便放心了。”
陆漫漫笑得十分灿烂。“十一哥平安，小妹亦很高兴。那金希凡来了大名府，十一哥打算如何？”
“尚未有最后决定，心中很想见见如来佛，征求他的意见。”唐郎顿了一顿，喃喃地道：“不过，我却希望能在他回金京之前杀死他！”
陆漫漫颔首道：“当然，在金京下手，咱们机会更微……十一哥，你可有十二哥之消息否？”
唐郎摇摇头。“他若找上来最好，否则也犯不着去找他。三十妹，愚兄住在斜对面那家福记客栈北三号房，万一有事，便到那边找我，无事便不见面，以免暴露！”
陆漫漫见他欲走，忙又道：“十一哥，你不多坐一会儿？”
“不坐啦，免得连累你！”唐郎长身欲行，忽又立住，回头道：“三十妹，待杀了金希凡，恢复自由，你也该找头婆家啦，别耽误青春！愚兄是除却巫山不是云，闲云野鹤惯了，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何况我心早已枯竭，你跟十二弟不可学我！”
言毕也不管陆漫漫听不听得懂，转身便走，顺手将房门拉上。
陆漫漫望着房门，不言不动，似发了痴般。她是聪明人，唐郎的话又说得那么明显，岂有听不明之道理？想着想着，双颊便发烧了。
唐郎说了那几句话后，人也轻松多了，不管陆漫漫有何反应，他总算尽了责任，他不敢再在街上勾留，赶紧钻进客栈。
想了半天，觉得自己闭门客栈，完全不能掌握金希凡之去向，遂决定冒险再去大名府探听。次日一早，吃罢早饭，唐郎换了衣服，戴上帽子，便走向大名府。
他在路上不敢施展轻功，至下午方出城门外。守门的官兵仍比平日多，但对出城的人守得严，对进城的人却较松，随便问问几句便放行。
唐郎入了城，信步而行，只见街上仍有许多官兵在来回巡弋，证明金希凡尚未离开，仍要捉拿自己，唐郎艺高胆大，仍踅在华佗庙附近。
那里不见一个官兵，他再到苏爱爱之家，那门仍塌了一爿，但附近已不见有官兵，金希凡会住在何处？在官府内，还是微服改扮百姓，藏在客栈市井中？
看看天色已黑，唐郎只好找家饭馆祭五脏庙。不料刚想进店，却见那对母子恰好离店，他心头大喜，乃不动声息，暗中跟踪。
唐郎跟了两条街，方见那母子走进一家小客栈，小二一见到她母子，立即引她俩进内，唐郎在外面等候。过了一阵，见那小二走出大堂，方向他招手。
店小二见他神态有异，懒洋洋地走过来，问道：“客官，你要住店么？”
唐郎先塞了一锭银子给他：“小二哥，这个给你买东西吃。”
店小二忙道：“小的无功不受禄，这个……”
“只要你告诉我那母子是住在哪间房的就好，不瞒你说，我是她同乡，那女的跟她丈夫吵了嘴，一怒之下，带着孩子跑出来，可怜她娘家又没了人……这么夫妇吵架，是家常便饭，你说该不该通知她丈夫来请她回家？”
“这个倒是应该，她还年轻，到处乱跑也不安全。”
“是以这便要你帮个忙了，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她，免得她又跑了。”
“这个自然，她住在南五号房，可你也不能告诉她和掌柜。”
“这个你请放心，请问她是以甚么名登记的？”
“她名字古怪，姓柳名木。”
唐郎身子一震，道：“谢谢你，你做了一件大善事，老天爷定会保佑你娶个好媳妇。”言毕转身离开，返回自己住所，又动手易了容，然后悄悄跳墙走了。
他到柳木投宿的那家顺风客栈赁了一间房，也选了南边的长屋，不过他住的是一号房。唐郎先着小二送水，洗了个澡，然后上床盘膝运功调息。
远处传来三更之梆子声，唐郎这才悄悄推开窗子，一跃而出，走到五号房窗外，凝神静听一回，房内两个呼吸声皆均匀又细长，证明那母子已睡着了。
唐郎沉吟了一下，突然伸手敲敲窗子，听见房内有床板响动声，乃低声吟哦：“相逢何必曾相识，相煎何太急！”
房内一片静寂，唐郎又吟了一遍，方听一个女人低声骂道：“哪里来的酸丁，半夜在人家窗外吟诗，再不走开，可要高声呼叫了。”
唐郎听她这样说，心头反而更踏实了，大着胆子道：“十八妹，你为何对我避而不见？”
那女人骂道：“谁是十八妹，你找错人了，你到底走不走？”
唐郎低声道：“十八妹，你不开门让我进去，我便不走，我是十一哥。”
房内又重归沉寂，唐郎心里有六成把握，房内那女人就是柳十八，也就是自己之妻子，因为一个人无论她的易容术如何高明，但身材外形总是改变不了，骗得了一般的人，却骗不了行家。假如她确是自己之妻子，那么那个小孩就是自己的儿子了。
问题是若她是柳十八，为何知道自己之身份而不肯相认？即使她有所怀疑，正常情况也应该开窗看个究竟，不为自己也得为儿子。
莫非她已变了心？不会不会！十八妹不是那种人，若她已变了心，早已大呼大叫了！
忽然，唐郎又想到一个问题：柳十八若果没有死，为何不找自己？若非已变了心，此刻也该开窗。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唐郎一忽儿这样想，一忽儿又那样想，脑子全没停过半刻。一时又觉得房内那女人，十之八九是自己妻子，一时又觉得全然不是。
他这一站不打紧，竟然至天亮，而自己竟无所觉。忽然，房内窗子打开，唐郎浑浑噩噩，闪避不开，被撞个正着，可是他毫无所觉，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开窗的人。
开窗的是那个小孩，那孩子见撞到人，而那人又死死地盯着自己，吃了一惊，连忙跑了开去。
只听那女人问道：“柳儿，甚么事这般吃惊？”
“娘，外面有个男人，他……孩儿开窗撞到他。”
柳儿两个字一入耳，有如一个焦雷在唐郎头顶上炸响，大叫一声：“你是唐白柳！”
那孩子躲在母亲背后，又惊又诧，女人骂道：“你这个无赖，为何还来瞎缠，再不走，可要呼叫了！”
唐郎双手在窗台上一按，人已进入房内，对着孩子道：“孩子，你别怕，我问你，你是否叫唐白柳？你娘是否叫柳青青？”
女人急道：“不要告诉这个无赖！”
“我不是无赖，我是你爹！”
孩子道：“胡说胡说！我爹很早便被坏人杀死了！”
“你看看我是谁？”唐郎自怀内掏出药水来，用汗巾把脸上之易容药抹掉：“咱们见过面是不是？”
孩子看了他几眼一点点头道：“我记得，你请我吃卤猪耳。”
“你很爱吃猪耳？”
孩子再点点头，道：“娘常烧给我吃，还说爹以前也喜欢吃！”
唐郎站了起来，双眼瞪着那女人，沉声道：“十八妹，即使你变了心，也不该不让我父子相认，我没有死，反而以为你们母子被金廷派人杀……”
唐郎话还未说毕，那女人已给了他一巴掌：“我变了心？变心的是你！”
这一句话无疑泄漏了她之身份，唐郎紧紧抓住她双肩，那女人用力将他甩掉，道：“别碰我，否则我大声呼叫。”
“十八妹，我真的以为你们母子……当时苏州河上有两具尸体，一个女人一具婴儿。”
“你认不出自己之妻子及儿子？”
“我看不到，我追了很远也找不到，但两岸的人都说……如今好啦，咱们夫妻父子总算重聚！”
“谁跟你重聚？你是你，我是我，这几年你有否尽过做父亲之责任？孩子是我的！”
孩子扯着她的裙子，问道：“娘，他到底是不是我爹？”
“不是，他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他老婆叫白冰冰，白冰冰一死，他便去当和尚了，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要，你说他是不是好人？”
孩子睁着一对大眼睛问唐郎：“大叔，你真的是这种人么？”
唐郎蹲下来：“不，你娘误会了，爹若是变心，又怎会到和尚庙去？爹若不要你们，又怎会一直暗中跟踪你母子？又怎会在窗外站了一夜？”
他忽然转过身去，道：“十八妹，你想想看，愚夫是这种人么？我知道你还不能忘记我，也知道你生气，你若气不过的，便在我身上打几记吧！”
那女人举起拳头来，却又打不下去，唐郎双腿一曲，道：“十八妹，你打吧，等你气头消了，咱们才好说话。”
柳青青忽然掩脸哭了，泪水自指隙间淌了出来，唐白柳问道：“娘，是不是他欺侮你？”
柳青青呜咽道：“他就是你爹……”
唐郎听此话，如获至宝，一长身将柳青青搂在怀内。
柳青青一对粉拳在他身上乱擂：“我恨死你了，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吃了多少苦头？”
“你母子既然尚活在人间，我想也想得到，实在难为你了。”
“你当然希望我母子已死……你已出了家，还来找咱们作甚？”
“寒山寺住持说愚夫尘缘未尽，不让我出家，我因住在寺内，因此作头陀打扮比较方便。”
柳青青一直伏在他怀内哭泣。唐郎又道：“愚夫一直以为你们母子已经不在，我亦无心留恋尘世，只望能替你们报仇……而且心如止水，甚么女人都不放在心上……”
“我听黄叔叔说过了，也暗中偷窥过了，否则昨夜早已高声呼叫。”
“黄叔叔？你认识黄杨木？难怪他跟我说话时透着古怪。”唐郎讶然问道：“你偷窥甚么？”
“看看你是不是对那位小师妹动了情。”
唐郎暗呼一声惭愧，柳青青早已缀上自己，而自己竟然毫不知情，嘴上却道：“为夫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后咱们三人再也不会分开了。”
柳青青渐渐收泪，唐郎轻轻推开她，把儿子抱在怀内，问道：“柳儿，爹回来了，你高兴不？”
唐白柳道：“高兴！不过娘还会不会哭？”
柳青青轻骂一声：“傻子，娘无事会哭么？”
“那就好啦，娘，柳儿肚子饿了，咱们去吃东西吧！”
柳青青向唐郎打了个眼色，道：“你先回房重新易容，再装作不认识，然后离店，投到别家去。”
唐郎紧张地问道：“十八妹，你不是要支开为夫吧？你不会乘机又跑掉吧？”
柳青青红着脸轻啐了他一口：“你道我希望儿子没有爹爹么？”一顿又忙加上一句：“不过如果你……再气我，我一定带着孩子离开。”
唐郎心花怒放，忍不住在她脸上香了一口，唐白柳嚷道：“看看，爹爹不要脸。”唐郎连忙跳窗而去。
柳青青叫道：“柳儿，以后不许你这样！”
唐郎、柳青青和唐白柳三人一起吃早饭，唐白柳对唐郎虽然还有点腼腆，但到底还是高高兴兴，不断问这问那。
唐郎就更不用说，左看右看，乐得他吃不下饭。
柳青青轻嗔道：“你作甚不吃，别再看来看去的，人家看了会怎么想？”
唐郎傻乎乎地一笑：“管他的，如今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十八妹，你多吃一点。”
柳青青白了他一眼：“大哥，你不吃怎行？”她亲手替他布菜，“今天不吃，以后也别想我陪你吃！”
唐郎忙说：“吃吃，一定吃！”
唐白柳笑道：“原来爹怕娘，哈，娘也常说爹是坏人。”
“你说爹是不是坏人？”唐郎伸手抚摸儿子之头颅，唐白柳摇摇头。“爹以前没尽责任，今后一定跟你俩好好地生活。”
柳青青冷冷地道：“只怕未必，你还有干不完之事，咱们也不敢奢望，柳儿，快吃！”
三人吃了早饭，同到另一家客栈——金风投宿。进了房之后，唐郎忍不住问道：“青妹，这些年来，你们母子住在何处？”
“最初住在杭州，后来见你没来找咱母子，又恐仇家找上门来，因此搬至雁荡山居住了三年，之后每到一个地方便住上半年一年，又搬到别处……”
唐郎问道：“是怕仇家找上门？”
“还怕如来佛！”柳青青道：“咱们曾在苏州住过半年，却找不到你一点消息，谁料得到你会躲在和尚寺内！”
“其实我一步也未离开过苏州，看来老天爷是要咱们吃点苦头！”
柳青青怨恨未息，冷笑一声：“你吃甚么苦头？当时我拚死跃下小舟，料不到半路会遇到骆常奔那煞星，因手上抱了个儿子，更加不敌，中了他一刀，便冒险跳落河中，幸亏他不善水性，否则早已死了。”
唐郎看了儿子一眼，道：“这孩子在那种情况下居然不死，也属老天爷眷顾，后来呢？”
“天黑又借水遁，终于逃出魔掌，后来我上了岸，找了个地方把柳儿肚子里的水压出来，但情况仍然十分危险，顾不得去找你，便运功为他推拿，过了好一阵，他脉膊才稍强……”说至此，柳青青喘了一口气，方续道：“那时我才有暇担心你，是以把柳儿藏在石隙中，连夜跑回家去，只见有许多金廷派来之高手在那里，家内已破得不成样，我亦以为你已死了，又念着儿子，是以连忙回去，抱着儿子逃到杭州。
“可是后来……反正我未见过你的尸体，又未闻人见到你被杀，始终不能心息，是以便带着儿子到处找你……你不知道，江湖上很多人都传你已被人杀死了，但我始终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会被杀。”
唐郎忍不住紧紧握住她的手。“可是我却认定你母子已遭骆常奔杀害，否则我也会到处找你母子。”
柳青青伸出一指，在他额上一戳：“你若还惦着我母子，又岂会在未见过尸体，便认定我母子已死！你这没良心的汉子，你只记着十七姐。”
唐郎道：“青妹你虽冤枉了我，但我也确实对不起你母子，不过为夫以后一定会加倍偿还……”
“甚么叫偿还？爱护妻儿难道不应该？”
“我不会说话，只有少说为佳，免得又惹你生气。”
柳青青嗔道：“你不说话，休想我再理你！”一顿又问：“你这次出山，既不是为了我母子，肯定是重操旧业，你以前不是说……”
“为夫不是重操旧业……”
“还说不是？你为何跟十二哥在一起？还有那位我不认识的小师妹。”
“那是为了替你跟冰妹报仇！用软剑伤了你及冰妹的那人，原来是金廷大内总管金希凡，后来为夫又遇到如来佛……”唐郎这才把经过及白富之决定说了一遍，这一说，几乎说了个多时辰。“我不想再当杀手，也不希望十二弟他们还过那种日子，假如能杀了金希凡，对国对民、对友对己都有好处！”
“如今我母子已找到，你还报甚么仇？你有十足之把握？万一你被杀了，教我及柳儿如何？”柳青青冷笑道：“既然你还要拿命去跟人家拚，还来找我母子作甚？”
“那是两回事……”
“若不见面，那倒还好些，明知你要去冒险，我还能快乐？还能安心？需知你不是去冒险、去拚命，而是以卵击石！”
“那也未必，你无须太过悲观。”
“人家出动一百名金兵，你们三个已几乎全军覆没，还敢夸口？”
唐郎脱口道：“原来那蒙面客是你扮的！”
柳青青冷哼一声：“若非我，谁肯去冒那种险？”
唐白柳忽然道：“娘，孩儿肚子饿了。”
唐郎忙道：“好，咱们去吃饭吧。”
柳青青道：“唤小二把饭菜送进来，吃了饭，柳儿还得读书写字，你不管，我只好母代父职。”
晚上夫妇同床，分别五载，少不免亲热一番。事后，柳青青枕在唐郎臂上，在他耳边问道：“大哥，你真的要去杀金希凡？”
“是的，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总觉得以前杀孽太重，也制造了不少个家庭父死子散……很想在有生之年，做几件值得夸耀的事！”
“你有几成把握？”
唐郎沉吟道：“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柳青青蓦然坐了起来，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每次动手，你最少要有八成把握，是以你才是黄蜂杀手中最出色的一个。”
唐郎长长一叹：“也许我已老了，更可能我离开江湖太久了！我也觉得自己有许多改变。”
“以前无人管你，如今你再这样，便是对家庭不负责任！”
唐郎眉头紧锁，低声问道：“青妹，难道你要我失信？难道你要我终生遗憾？”
柳青青亦叹息道：“我知道我没法改变你，不过我却不允许你去做毫无把握的事，那只是白白送命，没有意义！”
唐郎心头乱糟糟的，轻轻冒出一句话来：“金希凡如今就在大名府，街上有这许多官兵，也是因我而来的！”
柳青青吃了一惊，“你已经暴露了身份？他知道你要杀他？”
“也不知是他知道，还是本就想杀我！”唐郎又将前几天在华佗庙发生的事，以及自己巧妙逃脱之经过说了一遍。
柳青青伏在他怀内：“大哥，我不能让你去冒险！若你真的要去，小妹惟有陪你去！告诉你，这几年我没将武功荒废，而且火候经验更胜从前。”
“不行！”唐郎语气十分坚决。“你也去了，那么柳儿谁看顾？再说万一有问题……”他话未说毕，柳青青已伸手掩住其嘴。“为夫所说无理？”
“不是……但你教我如何放心让你一人去冒险？至于柳儿，小妹可找人代照料。”
“别人照顾，如何及得自己父母？这一点，为夫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你不必多说，吾意已决！”
柳青青霍地转过身去，以背对着他。“你从来都不替我母子着想，早知你仍不改，又何必再相认。我实在有点后悔，真是相见争如不见。”
唐郎轻轻扳着她的肩膊。“青妹，你怎地怪责起我来了？若依你的条件，为夫尚能在江湖立足么？”
柳青青道：“你不是一早便立志要退出江湖么？几时又这般留恋？”
唐郎忙道：“为夫可以发誓，杀了金希凡之后，立即与你母子找个地方隐居，从此再不理江湖事，除非……你求我重出。”
“你休想，我早已厌倦了！”柳青青沉默了好一阵，方道：“我且再相信你一次，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你必须先答应，否则以后彼此一刀两断。”
“青妹且把条件说来听听！”
“你陪我母子三天，这三天不许你理外间的事，更不许去找金希凡，你可知柳儿自出世至今方见你之脸，我不想……总之你得好好陪他三天，略尽为人父之责！”
唐郎一把将柳青青抱住：“青妹，为夫答应你！”柳青青这才温顺地伏在他怀内。
唐郎忽然觉得柳青青跟以前有很大之差别，却又说不出来，只隐隐觉得她比前坚强独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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